「娘——娘!」她失聲慘叫,掙扎著回過頭去,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那個少年鬆開了握著馬韁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聲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十幾年後,依然回蕩在她耳側。
「我一直忘不了那顆在空中飛舞、詛咒著我們的人頭。」在洛水旁的荒涼酒館裡,蘇微喝著酒,喃喃:「他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血薇夕影,終將自相殘殺——傳說臨死之人的詛咒,凝聚著此生最後的未了心愿,十有九靈。」
「你居然怕這個?」蕭停雲卻冷然而笑,「頭都被砍下來了,還能怎麼靈驗?他活著的時候贏不了我們,死了做鬼難道就能厲害多少了?」
「……」蘇微愣了片刻,無言以對。
「別總是想著這些,事情早就過去了。」蕭停雲也喝了一杯酒,問,「白馬寺的那兩百個牌位里,莫非也有梅景浩的靈位嗎?」
「當然。」蘇微苦笑,搖了搖頭,「我甚至每年都回去給他上香——」
「好了,別喝了。」看到她又喝完了一瓶,他終於看不過去,按住了她的手。她的肌膚冰涼,凍得他震了一下,面露訝異的神色:「你怎麼了?傷還沒好?」
「沒事。」她搖了搖頭,把手抽了回來,又倒了一杯酒,「樓主,我在這裡喝了一個多月的酒,也想了一個多月的事。現在,我終於想清楚了——」
蕭停雲微微一驚:什麼時候開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樓主」了?他坐在她對面,默默看著她,彷彿在等待她把話說完。然而蘇微一抬起頭,一看到那雙幽深的重瞳,話到嘴邊又漸漸停止,後面那半句畢竟不曾再說出來。
「阿微,你想說什麼?」他看到她退縮,雙眉卻皺了皺,「說吧,等你說完了,我也有話想對你說。」
蘇微有些詫異:「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你先說吧。」蕭停雲笑了笑,神情有些莫測,似在下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好吧,我想知道的是……」她望著他,眼裡神色轉了千百遍,停頓許久,忽然笑了起來,「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厲害,還是我的血薇劍厲害?」
「什麼?」他不由得愕然。
「難道你不想知道答案嗎?」蘇微仰起頭喝了一杯酒,笑了一聲,「這麼多年了,你沒想過要和我比一個高下?」
蕭停雲苦笑了一聲,搖頭:「從沒想過。」
「我們已經是這江湖上絕頂的高手,其餘可以比肩的,也都已經被我們聯手除去,」血薇的主人彷彿借著酒意微微而笑,傲然睥睨,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劍,「這天下第一,必然就在我們之間——我可是非常非常地想知道答案呢……」
「何苦呢?」蕭停雲卻搖頭苦笑,「多此一舉。」
「比試一下吧!」蘇微卻是反常地執拗,將血薇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眼神微醺而冷冽,吐著酒氣,「你看,我對姑姑發過誓,這……這一輩子,都不能對聽雪樓主拔劍!可是……可是如果是你邀請我來比試,應該就不在此列了吧?來來,你快邀請我吧!」
蕭停雲愕然,抬頭看她:「你是當真?」
「當然當真!算我求你了。」她望著他,眼神盈盈,語氣幾乎帶了嬌嗔,「這是我第二大的願望了……看在我為你賣命十年的分上,請成全我吧!」
「阿微!」他蹙眉低叱,「什麼賣命十年?說得那麼難聽!」
「哎,到底比不比?」她卻打斷了他,豎起了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晃著,「如果你肯答應,我至少一個月不喝酒。如何?」
「當真?」蕭停雲一怔,似乎被這個提議激起了興趣。
「當然!」蘇微笑了起來,「這些年來,我哪次騙過你來著?」
他沉默了一下,終於嘆了口氣:「那好吧,就比這一次,下不為例!」
「好!」一句話未落,對面坐著的女子一聲輕笑,手指一按桌面,整個人便翩然折身,向後飛起,「記住,可不許藏私啊——你是知道血薇的厲害的!」
清冷的聲音在空氣中飛揚,在輕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緋色的閃電,直取他咽喉而來,凌厲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鈞一髮之際,淡青色的刀光如同閃電,擋住了血薇。
驟然遇襲,蕭停雲臉上瞬間籠上了一層殺氣,抬頭看著對方,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了,彷彿夕影刀一入手就換了一個人一樣。緋紅色的光芒當頭籠罩下來,彈指間,蘇微已經迅疾地刺出了十二劍,毫不留情。
十二道劍光交織成一道網,逼得他幾乎連站起來的時間都沒有。
「好,我們從來還沒分過高下,今日就且試試看!」一口氣封了十二劍,蕭停雲似乎也被激發起了鬥志,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這酒館太破了,你就饒了它吧……要比試,到外面來!」
掌柜的一聲驚呼還含在嘴裡,動手的兩人已經不在室內。
「阿彌陀佛……」老掌柜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連忙讓店小二去關門關窗,轉眼卻看到店裡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不由得覺得沮喪——看來,這兩個煞神雖然沒有拆了這個破舊小店,卻還是嚇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靜靜流淌,岸邊蘆葦起伏,一望無際。
遠遠看去,只見那兩人在黑夜裡交手,身形飄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緋色的劍光在江面上穿行,所到之處,雪白的蘆葦紛飛而起,彷彿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麗不可方物。
「這些江湖人!」老掌柜跺了下腳,吩咐店小二,「趕快關門打烊!」
然而,最後一塊門板尚未豎起,兩道閃電又穿行進了室內,如同風一樣,一先一後悄無聲息地落地,竟然是快得連看都看不清楚。咔嚓兩聲,那塊門板被一刀一劍先後斬過,頓時裂成了四塊!
店小二拿著門板的手僵在了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贏了!」血薇如同搖曳的閃電。蘇微笑了起來,聲音如同銀鈴。她身邊的貴公子卻微笑不語,默默將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點了點頭:「血薇果然是天下無雙,在下拜服。」
「喂,你不是故意讓我的吧?」看到他這種表情,蘇微忽然覺得心虛。
「哪裡,高手過招,豈能相讓?大家都全力而為,哪能藏私?」蕭停雲笑,拱手,「驂龍四式凌厲無比,在下不能抵擋,更何況你的劍招里似乎還有別的變數,奇詭莫測,更是令人防不勝防——兩者相輔相成,已可以獨步天下。」
「真的?你可別假客氣啊!」蘇微聽得他認輸,心裡卻依舊有些不確定。
「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嗎?」他微笑,漆黑的重瞳里卻看不出真假,一如他平日的心。
「好吧……你說得沒錯,我在變招時用了師父教給我的『折梅指』,還有『六幻影針』——」她嘆了口氣,有些不甘心,「這些壓箱底的本事我可還是第一次用上,居然都被你躲過了。虧得師父還說我一旦習得了驂龍四式和這兩樣,天下就沒有一個人能接住了!」
「其實令師也沒說錯。」蕭停雲沉吟著開口,「血薇劍譜凌厲縱橫,孤高絕世,每出一招從不留活路,卻失於煞氣太重,傷人傷己;而另外兩種武學,卻沉穩飄逸,如水銀瀉地,正好將血薇每一個的弱點恰到好處地補足——如此相輔相成,實在令人驚嘆。甚至讓人覺得……」
「覺得什麼?」蘇微正聽得入神,卻見他頓住,不由得追問。
「甚至讓人覺得,這兩種武學,似乎本身就是為了彌補血薇劍譜的不足而創造出來的一樣!」蕭停雲有些遲疑地蹙眉,搖頭,「不是我自誇,天下的武學雖然龐雜,我也知道十之八九——可是所謂的『折梅指』和『六幻影針』,我卻是頭一次聽到。」
蘇微怔了一怔,沒有回答。這些武學技藝,師父教給她,她便學了,除了知道一個名字之外對其全無了解,就如同她從來不知道師父的姓名是什麼一樣。
「你的那位不知道名字的木師父,還真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啊……」蕭停雲嘆息,「如果有緣得見,也不枉此生。」
她知道他是想打聽自己的師承來歷,搖了搖頭,沉默下去。蕭停雲看到她的表情,便轉開了話題,道:「你剛才說血薇夕影的比試是你第二大的願望——那麼,你最大的願望又是什麼?」
蘇微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訴你。」
「告訴我吧,說不定我能傾聽雪樓之力為你達成。」他微笑,語氣溫和。他說得低沉溫柔,蘇微卻回身岔開了話題,說了一句:「哎,好渴!」
方才一輪激斗,雖然只有短短一盞茶時間,可全力施展之下已經耗盡全部力量,此刻一停下來,頓時覺得饑渴不已。她拿起了剛才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酒,仰頭一飲而盡。
蕭停雲忍不住蹙眉:「你剛才不是還說要一個月不喝酒的嗎?」
「這一杯是之前倒的酒啊,不算的!」蘇微撇了撇嘴,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耍賴道,「從這一杯之後開始算!」
他看著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每次她流露出這種語氣神態的時候,他就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猝不及防的交手。那時的她如同滿身是刺的刺蝟,出手襲擊了自己,面對姑姑盛怒的責問,卻怯怯地辯解說劍沒有出鞘就不算動手。
十年了,這個來自風陵渡的孤女在江湖中漸行漸遠,心被高牆包圍著。只有每次不經意的眼神流露,才讓人看到她的另外一面也一直存在著,如同刺蝟深藏著柔軟的小腹。
每當這個時候,他心裡都會有深深的愧疚。
蘇微一口氣喝乾了那杯酒,爽然道:「好了,現在輪到你告訴我你今晚想和我說什麼了——你約我來這裡,到底想說啥?」
蕭停雲笑了笑,道:「我想求你為聽雪樓做一件事,最後一件。」
「什麼?」她愣了一下。
「你是真的想走了,對嗎,阿微?」他語聲輕微溫柔,卻明晰洞徹,「在你離開之前,我想最後一次請求你一件事,求你務必答應……為我,也為聽雪樓。」
「什……什麼事?」她喃喃,在他的眼神里有些心煩意亂。
「這件事,事關聽雪樓的生死存亡。而且,非你不可。」他一字一句地說,伸手拿起桌子上自己那盞殘酒。彷彿是心裡不安定,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不知道下面的話到底該不該說,頓了頓,便想先把酒喝下。
然而,眼前忽然黑影一動,蘇微竟驀地抬起手,對著他迎面一擊!
「你!」蕭停雲大驚,握著酒杯,身子往後陡然一傾,險險避過了這一擊。他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袖子里的刀,卻聽到她發出了一聲驚呼:「不要喝!」
「什麼?」他愕然,聽出她的聲音在片刻之間已經嘶啞。
「酒里……有毒。」她虛弱地喃喃。
乒的一聲,酒杯在地上啪地碎裂。然而,那酒水卻顯然是並無異常。蕭停雲霍地抬頭——對面的蘇微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地靠在窗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嚨,全身顫抖,眉眼間有奇怪的青氣迅速瀰漫。
「阿微!」蕭停雲心下大驚,立刻扶住她。
「好像……好像只是我的酒里有……」她捂住咽喉,短短几個字之後,她就已經說不出話來,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嚨,撕扯她的肺腑。然而她卻看著他的臉,如釋重負地喃喃:「你沒事……太好了……」
蘇微用盡全力撐住自己的身子,不讓自己就這樣倒下來,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又從蒼白變成了慘碧色。那隻空了的杯子里還有幾滴冷冷的殘酒,金黃色的花瓣黏在內壁上,隱約有一絲幾乎看不出的詭異碧色。
蕭停雲只看了一眼,臉色唰地蒼白。
他沒有絲毫遲疑,放下蘇微,身子一掠,立刻便到了內堂,將驚慌不已的掌柜和店小二逼到了死角,刀鋒指向對方的咽喉,厲聲:「解藥!」
「不……不是我……」老掌柜眼看忽然出了這等事,縮在角落裡只管發抖,倒是旁邊的店小二反應得快,一拍腦袋,驚呼了一聲:「肯定……肯定是剛才那個客人!」
是的,當他們兩人進入酒館時,店裡只有一個客人在座。而當他們留下喝了一半的酒、雙雙離開店裡後,那個客人只停留了片刻,也隨即消失了——如果真是店裡人下的毒,蘇微天天來這個酒館,他們有的是機會下手,何必偏偏選擇在今晚他在旁的時候?
蕭停雲心念電轉,瞬間便將來龍去脈分析通透,毫不遲疑地放開了這兩個人,推開窗戶追了出去——然而外面夜色沉沉,洛水無盡,一眼望去哪裡還有那個人的蹤影。
他只追得幾丈,立刻回過神來,不敢再追遠,迅速返回了酒店——目下蘇微中了毒,自己絕不可擅自遠離,免得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一進去就看到掌柜和店小二神情焦急地站在一旁,而蘇微已經再也無法堅持,倒在了桌上,臉頰浸沒在一攤殘酒之中,毫無血色。一股淡淡的青氣籠罩了她的眉眼,顯得分外詭異而寧靜。
「阿微!阿微!」他抱起她,喊著她的名字。然而蘇微的氣息迅速地微弱下去,咳嗽著,忽然吐出了一口碧綠色的血來!
那一瞬,他只覺心頭大亂,手指顫抖著按住她的背心。
「我……要死了嗎?」她喘息著,微弱地喃喃。
「不會的。」他斷然回答,「別胡說!」
「其實,我……」蘇微努力呼吸著,低聲,「我最大的願望是……」
「不要說話!」他厲聲阻止,迅速從內袋裡拿出兩個羊脂玉瓶子,打開,分別倒了兩顆藍色紫色的藥丸出來,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齒之間——他的手在劇烈地發抖,竟然在她編貝般的玉齒上叩出了聲音。
他猛地回頭,厲喝:「拿一碗水來!」
老掌柜嚇得一個哆嗦,腿腳僵硬,壓根邁不開。店小二還算機靈一點,轉身從廚房裡哆哆嗦嗦提了一壺水出來,端到堂上時幾乎灑了一半。
「喝一口!」蕭停雲卻不接,盯著他,厲叱。店小二嚇得又是一哆嗦,下意識地倒出水喝了一大口,幾乎把自己嗆著。
「好了,放在桌子上,」蕭停雲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們都出去。」
店小二和老掌柜不敢多說一句話,放下水壺便是踉蹌著逃了出去,一路連頭也不敢回。蕭停雲倒了一碗水,還是用銀針試了試,才從懷裡又拿出一枚丹藥,用手指細細碾碎,溶解在清水裡——那半碗水在瞬間變成了奇特的淡金色,水面無風自動,似是微微沸騰。
「我先用這一枚金風玉露丹壓一下毒性,再用真龍小還丹外敷在你的心口。」蕭停雲低聲道,表情凝重,「你喝下去後,立刻用內息將藥力透入膻中和風府穴,我再幫你把毒逼離心脈,聚在指尖處。知道嗎?」
蘇微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微弱地點了點頭。
他將她半扶半抱地拉起,將葯灌入了唇齒之間。不知道藥物里有什麼成分,她只覺得咽喉里像是有熾熱的銅汁直貫而下,灼燒般的劇痛令她全身顫抖,瞬地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唇。那一碗葯全數被她吐了出來,濕透了他的衣襟。
「不要命了嗎?」蕭停雲氣極,知道毒素在迅速擴散,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其重要,立刻捏碎了另一顆,厲叱:「就是銅汁灌下來也給我忍著!我只帶了兩枚金風玉露丹,一口氣喝完,不能再吐出來!」
蕭停雲捏住她後頸的啞門和風府兩穴,令其嘴唇微微張開,然後將第二碗葯灌入她口中。蘇微無法反抗,在劇痛中全身顫抖,卻沒有力氣叫出聲來。
「燙……」她喃喃,感覺神志開始慢慢模糊。
一碗葯灌下去,蘇微已然失去了知覺,更是來不及運內息逼毒,呼吸微弱,心跳也越來越緩慢,竟是在他懷裡漸漸氣絕!
「阿微……阿微!」蕭停雲失聲喃喃,只覺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怎麼會這樣……今天,在這洛水之旁,他原本是想解開纏繞在他們三人之間的無數糾葛,徹底做一個決斷,卻親眼目睹了她的被殺!這是宿命?
那一瞬,十年來的無數片段如風呼嘯而過。
這個從風陵渡旁走出的少女一直是愛慕他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然而他卻從未提及。因為他心裡有自己的隱痛,猶豫著那個無法言說的傷口,只能沉默以對——所以,就這樣在若有若無之間過了十年。
十年,足以讓青絲暗生華髮,韶華付與流光。
足以眼睜睜地看到她死在了自己的懷裡!
「不要死,阿微!」那一刻,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洶湧而來的感情,在她耳邊低聲,「我知道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不要死。活下來!我娶你!」
懷裡的人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是聽到了,嘴角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然而眼睛卻再無力睜開。她閉著眼睛,全身微微顫抖,似乎積蓄著僅剩的力量,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動作:竭盡全力抬起手,一寸一寸地,將他環抱著自己的雙手拉開。
她的力量微弱,卻令他震驚不已,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不……你錯了。」蘇微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收斂了嘴角的笑,用了最後一點力氣,整個人從他懷裡往前一傾,離開了他的懷抱,直直跌倒在了桌子上,便再也不動。
那一刻,蕭停雲看著她,眼裡的神色震驚而不解。
是的,方才那一刻,她是用盡全力掙脫了自己的懷抱!她已經無法說話,卻是用這樣決絕的態度說明了對自己所說那個諾言的回答。
她不願意。即便是他承諾娶她!
「阿微!」他怔了片刻,再顧不上其他,運指如風,瞬間封住她任督二脈上下十二處大穴,將毒逼在一處——那一刻,他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將雪谷老人門下的無相心法發揮到了最高層,每一指點出,額頭便有微微的汗水。這是大耗修為的做法,他不惜損耗自身真元也要把她救回來,哪怕這一次之後自己得休養一年才能完全恢復。
三更轉眼過去,她透出了一聲呻·吟,手指冰冷。
彷彿有什麼在皮膚下遊走,聚集到了她左右雙手的少沖穴,碧色漸漸凝聚,讓整隻手掌都變成了慘碧色!肌膚下血脈彷彿蛇一樣細細扭動,忽然間,彷彿被針刺破,一股細細碧血激射而出,灑落在酒碗里,登時染得一片慘綠!
「……」蘇微終於動了一下,眼睛緩緩睜開。她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居然是竭力挪動身體,想要離開他的懷抱。
「不要動!」他怒極,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按在她後心上,「毒還沒全解——我們先回樓里去,這裡很危險。那些人在暗處,隨時會返回來!」
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肅殺,蘇微一怔,感覺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裡。她幾度試圖運起內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動,丹田之內便如千百支針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動。
「我……我中了什麼毒?」她虛弱地問。
「還不能確定,」他橫抱著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馬,「很可能是碧蠶之毒。」
「是誰……誰想殺我?」她覺得不可思議,呻·吟般的低聲,「居然還……還跑到了洛陽地界上?」
「不知道,」蕭停雲咬著牙,眼神里似乎藏著一把刀,「這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血薇,換而言之,是針對我、針對聽雪樓!看來,在梅景浩死了之後,又有人要對我們宣戰了!」
他橫抱著她翻身上馬,一手控韁,向著洛陽城內飛馳而去。懷裡的女子再也沒有說話,怔怔地看著洛陽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為劇毒的侵蝕而微微顫抖,手指冰涼如雪。
「這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血薇,針對聽雪樓!」
剛剛,他那麼說。
——原來,連她的命,都不是為了自己送的,而是為了聽雪樓?
那一天的深夜,她被送回了聽雪樓,在奄奄一息之際被墨大夫救回了一條命,整整三十六支銀針釘入她左右雙臂的穴道里,將所有的毒素都暫時禁錮。
蕭停雲徹夜未眠,守在她榻邊,一直等到她的脈搏轉為平穩,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走出緋衣樓,他只對下屬說了一句話:「此事需保密,擅自外傳者,殺無赦!」
血薇的主人在洛水旁遇刺的事情並沒有被公開,只在聽雪樓極少數上層首腦之中流傳。然而,無論是北邙山四護法,總管趙冰潔,還是吹花小築的石玉,都極大震驚——
那是因為蘇微所中的,乃是碧蠶毒。
這種罕見的毒是由滇南極遠處霧露河裡的野生碧蠶之卵配成,劇毒無比,幾十年來從未出現在中原武林。由於它的地域特殊性,幾乎每個人都能隱約嗅到它背後隱藏的諸多驚人暗示:苗疆—巫蠱—針對聽雪樓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蠱那一場空前絕後的搏殺。
「難道是拜月教的人?」嵐雪閣里,盲眼的女子撫摸著卷宗,喃喃低語,搖著頭,「不可思議……」
「孤光祭司昔年曾與蕭樓主立下盟約,有生之年人馬絕不過瀾江,」蕭停雲微微蹙眉,「幾十年來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諾,就在我們和天道盟斗得最激烈的時候,他們也沒有落井下石,沒有道理就忽下殺手。」
「當孤光祭司主持教務的時候,局面的確是這樣的。」趙冰潔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書卷,喃喃,「可是,三年前孤光祭司便退隱雲遊,將事務完全委託給了弟子靈均——而教主明河又是一個不管事的主兒,十年也難得見她露一面。」
「你是說……」聽到這樣的分析,蕭停雲沉默下去,「拜月教內部有變,所以對我們的態度也轉變了?」
「不排除這個可能。」趙冰潔停頓了一下,忽地冷笑,「不過,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蠶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這等於正面和聽雪樓宣戰,並過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想孤光祭司教出來的弟子,未必會這等拙劣吧?」
「這也是。」蕭停雲沉吟,「而且,很顯然,對方的目標是阿微而不是我。如果是針對聽雪樓,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趙冰潔輕聲反問:「如果針對的不是聽雪樓呢?」
蕭停雲一震:「你是說,也有可能是別人想嫁禍於拜月教?比如天道盟?」
「這事頗有蹊蹺,一時之間不可擅下定論。唯一清楚的是:其實這次根本不算是什麼刺殺——因為對方不想殺你,也不想殺蘇姑娘。」趙冰潔唇齒之間噙著冷笑,「那個刺客分明是早有準備,如果他真的要毒殺蘇姑娘,之前蘇姑娘喝醉的時候有的是機會,為什麼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時候才下手?這豈不是選了最差的時機?」
「對!」蕭停雲眼神陡然凝聚,「你的意思是……」
「對方既不想殺你,也不是真的想殺她。」趙冰潔低聲道,滿懷疑慮,「這麼做恐怕並不僅僅是為了嫁禍拜月教,應該還另有深意,可惜我還想不透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唉……現在,我們首先得確定這個暗中的對手是誰。」
蕭停雲苦笑:「聽雪樓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範圍,恐怕太難。」
「是。」趙冰潔只道,「所以,現在我們只需要確認朋友,並不需要區分敵人。這樣便可輕鬆許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應該是我們的朋友,這一點問題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他們兩人要解藥便是。」
「已經派了。但……」蕭停雲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怎麼?」趙冰潔微微蹙眉。
「墨大夫說,碧蠶是天下至毒,以他的醫術,最多也只能將其壓制三個月。三個月後,毒素深入經脈肺腑,阿微就算不死也會成為廢人。」蕭停雲嘆息,「而苗疆路途遙遠,從洛陽出發取葯,一來一去,絕對是來不及趕上。」
「……」這一下,連足智多謀的趙冰潔都沉默了,表情微微有些奇特。
如此說來,血薇的主人是死定了?
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握緊了書卷,許久才問:「蘇姑娘……如今怎樣?」
「墨大夫看診後,性命暫時無大礙,也已經能飲食起居,只是還無法運用內力和真氣。」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緒很低落,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難解。」
「蘇姑娘縱橫江湖十年,幾乎從未有敵手。忽遭逢暗算,未免有些心亂。」趙冰潔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卻能聽出他的語氣,不由得嘆息:「公子很擔心她嗎?」
「是啊,」蕭停雲喃喃,「我已經對她說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肯答應……」
他沒有說下去,看著趙冰潔的臉在黑暗中瞬地蒼白。許久,她才勉強笑了一笑,低聲道:「暫時不答應也好——萬一蘇姑娘過不了這一關呢?如果蘇姑娘成了廢人,公子還想迎娶她進聽雪樓嗎?」
蕭停雲沉默了片刻,抬起了頭,用重瞳凝視著身邊這個女子:「在生死關頭,我曾經對阿微許下諾言,所以,無論她變成什麼樣的人,我都會如約娶她。冰潔,你是最聰明的人,請你諒解。」
諒解?她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撐住了桌子。
「他們都說我有兩雙眼睛,是重瞳。可是,有時候我卻看不清自己的內心。」蕭停雲低聲嘆息,「我真是一個無用的人。我遇到很多很多的問題,卻無法解答——直拖到了生死關頭,才不得不給出了第一個回答,卻依舊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不是正確。」
「公子,不要急,時間會給您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唇間吐出鼓勵而溫暖的話語,語氣卻虛無,「但那個答案在前方,你必須一直往前走才能觸及它——若是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那麼,無論答案是如何,所有一切早已從指縫裡流走了。」
她的聲音柔和,卻有一種寧靜的力量。蕭停雲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點頭:「你說得對,冰潔,謝謝你為我解惑。」
「不用謝,這是冰潔的榮幸。」她無聲地微笑。
「真希望時間能早日給我答案。」蕭停雲側過頭,「可是,時間未必是萬能的吧?」他轉頭,看了看趙冰潔茫然無神的雙眸,忍不住嘆了口氣:「冰潔,這些年來,你幫了我那麼多,如果沒有你聽雪樓說不定早就土崩瓦解了。可是,我卻無以為報。」
黑暗中,她感覺他在耳邊低語,聲音裡帶著無限複雜的感慨。他的指尖掠過她的臉頰,輕輕停留:「冰潔,如果可以,我真想分一雙眼睛給你——這樣,你就能成為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了。」
完美無缺?
他離開後,她坐在黑暗裡,想著他最後的話,抬起一根手指,在夜裡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唇,眼神漸漸變幻,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當樓主離開後,嵐雪閣內,又恢復了一貫的寂靜寥落。
趙冰潔鎖好了門,剔亮了燈盞,低下頭去,摸到了案上壓在最底下的一卷文書。她撥開上面沉重的文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來,湊到燈底下細細地看——這是一本名冊。上面的一個個名字,彷彿針一樣地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這十幾年裡,一個一個地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樣。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大雪的清晨,自己在洛陽朱雀大街上狂奔的模樣——年幼的她早已筋疲力盡,母親卻毫不留情地繼續拖著她往前跑,幾次她跌倒都被惡狠狠地拖起,直跑到腳掌磨破、膝蓋出血,彷彿死神就在後面緊緊追趕。
黎明前的洛陽籠罩在冬日的黑暗裡,漆黑不見一絲光,只有她們母女二人的腳步響徹空空的大街,呼吸急促凌亂。
她知道,那些隱藏於黑暗中的殺手,就在身後緊緊追隨。
「快!快進去!」終於到了她們要去的地方,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門打開了一線,母親猛然在她背後一推,「快進去,別回頭!快!」
十四歲的她被猛然一推,一個踉蹌,向著打開的大門直跌了進去。
在額頭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雙手臂伸過來,及時接住了她。那雙手臂尚自稚嫩,卻溫暖有力——抬起頭,她看到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牽著馬韁和父親從聽雪樓里走出來,驚呼著伸手抱起了她。
她跌入他懷裡,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到耳後一聲厲嘯,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熱辣辣的血就潑上了她的後背。
「娘——娘!」她失聲慘叫,掙扎著回過頭去,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那個少年鬆開了握著馬韁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聲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十幾年後,依然回蕩在她耳側。
那一天,彷彿是命運恩賜,在生死之間,那道門竟然對她打開了!母親用盡生命里最後一點力氣把她推了進去,從那一線打開的門縫裡獲得了一線的生機——她活了下來,留在了聽雪樓,孤身一人,寄人籬下地生活。
什麼都很好,唯獨眼睛的視力在逐步地衰減。
如今的她,已經幾乎看不到東西了——可是,只要不看,那些流出來的血,難道就會不存在嗎?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閉上的眼睛,難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著她了嗎?
那道門對她打開了,她進去了,以為自己從此安全。可是那些眼睛,卻還是日日夜夜地盯著她!不……不不!她不要這樣的生活……不要!
那些死去的眼睛,都不要再盯著她了!
十幾年後,背後彷彿依然感覺到那種濕熱,彷彿母親的血還在流淌。趙冰潔的手微微顫抖,握緊了那一卷名單,昏暗的眼睛裡露出了某種尖銳的光,抬起手腕,將手裡的紙頁湊近燭火——最後一個名字,是「梅景浩」。
她無聲喑啞地笑了起來。
十五年了,上面寫著的七個名字,終於都被一筆勾銷!
火舌將薄脆的紙張迅速舔凈,化為薄薄飛灰。時間漫長,黑暗無盡,原來所有的一切,那些掙扎、取捨、利用和背叛——到最後,換來的終究是一場空無。
「呵……天道盟內七大家盡數誅滅,如今連梅家也死光了,你的秘密就再也沒人知道了,對嗎?」忽然間昏暗的室內有人在說話,輕微而冰冷,宛如耳語,「天道盟安插在聽雪樓的唯一的死間,你可真是厲害啊……僅憑一個人,就覆滅了故主!」
「誰?!」趙冰潔霍然抬頭,臉色一瞬間變得極其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