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時見到鎮魂石,靜默地佇立在道路的兩側。滇南潮濕炎熱,大多數石碑都已經被密密麻麻的藤蘿纏繞包圍,脫落斑駁,不見面目——然而令人震驚的是,在所有布滿蒼苔的石碑上,唯獨有一處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個硃砂印記。
蒼苔不侵,風雨不蝕,永遠如新。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
楚魂尋夢風颯然,曉風飛雨生苔錢。
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
仰頭看著深谷兩邊高聳入天的高山,聽著耳邊的猿啼鳥鳴,蘇微坐在馬上,情不自禁地想到師父曾經吟過的這一首詩——面對著滔滔黃河水長大的她,從未見過十萬大山蒼茫青翠,只能幻想詩中的意境。
而如今,一切都到眼前來。
這一路行來,中原的風土人情漸漸淡去,所見所聞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雖然是危在旦夕,但心中一直緊繃的弦卻不知不覺鬆了一松。
離開洛陽已經三千多里,這裡已經是滇南,也是拜月教的地方了吧?
師父曾經和她說起過三十多年前,聽雪樓和拜月教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詭異莫測的巫蠱、可以呼風喚雨的術法、至高無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靈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們……當師父對她說起這些時,她心馳神往,只恨自己沒有早生幾十年,可以親眼目睹這一切。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這一片傳說中的土地。
即便是會死在這裡,也可以無憾了吧?
她一路出神。面前是無盡的風景撲入眼帘,耳邊傳來嚮導連綿不絕的話,絮絮叨叨:「嘿,姑娘,你知道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驛道,是什麼時候開出來的嗎?」
「三十多年前?」她回過了神,隨口回答——是的,在當初人中龍鳳並轡南下渡過瀾滄的時候,這條路應該就已經存在。
「嘿嘿,足足有五十年了!我三歲記事的時候開始就有了!」這個五十多歲的嚮導叫作莽灼,是一個傈僳族人。年輕時也是馬幫的人,在這條茶馬古道上來回走了上百遍,頗有些資歷。如今年紀大了,跑不動遠路,便只能待在城裡養老,生活拮据。
前幾日她來到大理,本來想和當地的馬幫一起結伴去往騰衝,卻不料那些在外討生活的漢子最是迷信忌諱,怎麼也不肯帶女人隨行。最後在酒館裡遇到了這個空著無事的老嚮導,談定了十兩銀子的價格,單獨帶她走了這一趟。
莽灼吸了口水煙,道:「那之前,從中原到這裡的人必須穿越深山老林,十無一活。直到五十年前,帝都派撫遠將軍率領滇軍十萬,和鎮南王一起修了這八百里驛道,才算打通了中原和滇南的道路。」
「為了這條路,當時一共死了七萬多人,其中兩萬是滇軍,五萬是民夫,可以說是每一里路都堆積滿了屍骨啊……後來鎮南王豎起了九十九面碑,分別列在驛道的各處,碑上刻了亡者的名字,我們都叫它『鎮魂石』。喏,你看,我們前面就有一塊。」
蘇微漫不經心地聽著,到這裡不由得提起了精神。轉頭看去,不遠處的路邊果然有一塊石碑,寬三尺,高一丈——說是石碑,不如說是一個翁仲。碑的頂端有人首,低眉垂目,隱藏在滇南蒼翠之中,如同一個個沉默的守護神祇。
石碑的正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石上青苔蔓延,風雨侵蝕,年深日久已經看不清字跡,唯有最底下一枚硃砂印殷紅刺目,竟然清晰如新。
她失聲驚呼:「迦若?!」
是的,那碑文的最下方,硃砂印蓋著的名字,赫然便是迦若!
——這樣熟悉的一個名字,在她而言原本只存在於遙遠的江湖傳說之中,然而到了滇南,竟然成為清晰確鑿的存在。
「嘿,姑娘居然也知道迦若大祭司?」莽灼有些吃驚,看著一路延綿不絕的古碑,笑道,「在這雲貴兩廣,拜月教可比皇帝老子還厲害呢……這碑皇帝落不得款,將軍鎮南王更落不得款,唯有祭司大人可以!」
「為什麼?」蘇微有些愕然。
莽灼磕了磕煙袋,指了指眼前無窮無盡的蒼翠:「這大山莽林里有多少瘴氣厲鬼?開通這條路又死了多少人?——沒有拜月教大祭司來作法鎮住,這條路還能走嗎?」
蘇微皺了皺眉,看著眼前的坦途:「朗朗乾坤,大路朝天,怎麼不能走了?」
「姑娘你是第一次來滇南吧?沒親眼見過,自然是不信。」莽灼看了他一眼,咳嗽了幾聲,「我爺爺還是當時的百夫長,說起過開山辟路時遇到的奇景——比如車輪大的蛤蟆、會說人話的蛇,石頭裡封著的紅衣美女……」
頓了頓,他又道:「不扯這麼多了。話說當年路沒有開出來之時,這山裡千百年來不曾有人跡,所以開路所到之處,到處都是參天古木,很多都粗得需要數人合圍——更有一種樹,根系龐大,直徑差不多有一里。」
「一里?」蘇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議,「那是樹林了吧?」
「不,獨木成林。你們中原人沒見過吧?」莽灼比畫了一下,道,「當時調了數百人砍了十天,那樹猶自巋然不動,隨砍隨長,反而是砍樹的人紛紛病倒——大家都說那是千年的樹妖,後來鎮南王不得不親自去了靈鷲山,請來了當時的拜月教大祭司迦若大人。」
聽到那個名字,蘇微心中又是一跳,問:「是他過來,斬斷了那些巨木嗎?」
「不,迦若大祭司沒有過來。當時他正在月宮為明河教主的修鍊護法。」莽灼卻糾正了她,一字一句,「他只是在靈鷲山月宮的祭壇上作法,一道白光從月神像之前射出,越過千山萬水,直劈開了一條路,將擋路的樹妖一舉斬盡!」
「……」她聽得搖頭,想要反駁卻又忍住。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神跡?在數百里外,可以馭氣飛劍、直取深山?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除非是神仙了吧?——不過迦若大祭司在滇南子民眼裡已經是神話般的存在,她又何必非要開口反駁,掃了別人的興緻?
耳邊聽得莽灼又道:「我爺爺當時在場,親眼看到那些巨大的樹木無風自動,紛紛攔腰折斷,就像是被無形的刀切過一樣!而且,奇怪的是斷口上都刺啦一聲冒出一道白煙,如同白練直升天空!密密麻麻上百條……太壯觀了!當時所有人都看得呆了。後來大家說,那些都是千年樹妖的魂魄,迦若大人不願讓其逃逸入陽世禍害世人,所以作法將其吸入了月宮,鎮壓在聖湖之下。」
聖湖?……聖湖!
蘇微心裡一動。是的,靈鷲山上的月宮裡,曾經有過一片盈盈不見底的湖水,傳說那是一個施了法術的牢籠,困住了無數惡靈——而二十年後,迦若大祭司以身殉之,將那些聖湖底下的惡靈渡往彼岸。
嚮導無意的敘述引起了無數的回憶和嚮往,她居然暫時忘記了自身危在旦夕,看著路的前方,喃喃:「可惜晚生了幾十年,不曾有幸得見迦若大祭司風采……」
「姑娘不必遺憾,如今拜月教的靈均大人,據說也很厲害呢!」莽灼笑道,吸了一口水煙,「姑娘如果有空去一趟靈鷲山,說不定還能在月神祭上看到他。」
「靈均?」蘇微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的,在聽雪樓中時,停雲曾經提起過這個人。說他是孤光祭司最得意的一個弟子,在孤光遠遊後執掌著拜月教的事務,已然是教中實際上的祭司。但關於這個人卻有著太多的傳言,不僅出身經歷無人知道,甚至連他的真面目都無從得見。
自己這番中的碧蠶之毒,說不定還和他有點關係呢。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道:「是了,在我死之前,少不得要會一會這個高人!」
莽灼卻全然不知她這句話背後蘊藏著多大的殺機,只是笑道:「靈均大人一向神出鬼沒,行蹤無定,還能化身千萬——說不定姑娘你半路上就能遇見他呢。」
「是嗎?」蘇微重新翻身上馬,往前馳入一片無邊的碧色里,「那我們走吧!」
一路上,不時見到鎮魂石,靜默地佇立在道路的兩側。滇南潮濕炎熱,大多數石碑都已經被密密麻麻的藤蘿纏繞包圍,脫落斑駁,不見面目——然而令人震驚的是,在所有布滿蒼苔的石碑上,唯獨有一處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個硃砂印記。
蒼苔不侵,風雨不蝕,永遠如新。
她不由得勒住了馬,沿著驛道兩側遠遠望去,心潮起伏。忽然間,耳邊聽到隱約的聲音,如同海潮漲落,悠遠而空曠,一聲聲回蕩在耳際。
「什麼聲音?」她不由得脫口問身邊的嚮導,「這裡……難道還有海?」
「是嗎?姑娘聽到了?」莽灼明顯是吃了一驚,側耳聽了一聽,卻是什麼也聽不到,頓時放鬆下來,道,「估計姑娘聽到的聲音,是從忘川來的。」
「忘川?」蘇微不由得愕然。
莽灼頓了頓,道:「是的。有時候,有些人會聽得到它。」
「有時候有些人?」她沒有明白,皺了皺眉頭,又側耳細聽了一回,道,「聽聲音,是一條很大的河,比怒江和瀾滄江還大的樣子!」
莽灼也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卻搖頭,遺憾地嘆了口氣:「不,我還是聽不到——在這條路上走了一輩子了,看來我是怎麼也聽不到忘川的聲音了。」
「什麼意思?」蘇微愕然看向他。
「這條河,從不存在於陽世。只有某些人才能夠聽到它的聲音。」莽灼磕了磕水煙袋,吸了一口,抬頭望著頭頂的天空——那裡,明亮耀眼的陽光從枝葉間傾瀉而下,露出斑駁湛藍的天宇,高曠遼遠,亘古不變。
「就在那裡。」嚮導抬起手,指了指頭頂,「天上之河。」
蘇微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剛一抬頭卻被陽光刺了一下眼,連忙抬起手遮擋。然而就在那一刻,她耳邊又響起了那種奇特的迴響,如同一條巨大的河流正在頭頂流過,呼嘯、奔涌,摧枯拉朽般地帶走一切。
那聲音里有一種魔般的力量,竟然令她聽得呆住了。
「傳說中這條河,是驛道開通後同時出現的。起初是迦若祭司為了超度那些為了築路死在深山裡的孤魂野鬼,為它們開創了一條通往黃泉的路。」莽灼躲在樹影下,喃喃地看著天空,眼神蒼茫,「裡面流淌著七萬人的魂魄啊……九十九塊鎮魂石,印著凝結祭司靈力的硃砂印,沿途指引著它們的方向。讓魂魄奔向彼岸。」
「是嗎?」蘇微輕聲問,這兩種虛實交錯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令她有一種恍惚,「五十年了,那些孤魂野鬼難道還沒有去往彼岸?」
「當然早就已經走了。」莽灼苦笑,指著茫茫大地,「但是這條天上之路一開,其他的鬼魂也聞聲而至,爭先恐後地沿著這條路去往黃泉——從此,滇南千百萬的靈魂都從這裡轉生,就如匯聚出一條河流,日夜不停地奔流。」
「……」她聽得出神,竟沒有反駁這種荒謬的說法。
潮水般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如同浪擊兩岸,洶湧奔騰,風一樣地呼嘯而去,歸於空無的彼岸——而其中隱約真的能聽到人的聲音,或歡笑、或哭泣,無數的悲喜愛恨,無數的絕望不舍,都夾雜在內,一聲聲傳到耳中,聽得人神魂動搖。
忘川之水,滔滔而去,人世的歡樂和痛苦都被洗滌一空。
那一瞬,她幾乎心神為之一奪。耳邊卻聽得莽灼道:「姑娘居然能聽見忘川的聲音,可見是……」說到這裡他止住了話頭,臉色一變,微微咳嗽了一聲,不再說下去。
「可見是什麼?」蘇微回過神來,蹙眉問。
莽灼搖了搖頭,低聲:「是老奴胡思亂想了。」
她心思靈活,驀地明白了過來,脫口:「可見是我也離黃泉不遠了?」
莽灼連忙道:「不要亂想,姑娘你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她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藏著袖中的右手臂。手上纏著一圈布條,掩飾著慘碧的膚色。
離開洛陽已經快半個月了,這段時間她孤身漂泊,劇毒在肌膚底下蠢蠢欲動,並沿著血脈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三十六支銀針封住,劇毒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條手臂。只剩下不到半個月了……如果再找不到解藥,這一雙手,便是徹底廢了。
那樣,還不如自己做個乾脆利落的了斷。
蘇微忍不住笑了起來——是的,他說得沒有錯,她是已經離黃泉不遠了。
這一路行來,孤身萬里,飄搖無助,那些追殺者不知何時現形,身體內的劇毒不知何時發作,一旦倒下,便是隨處青山可埋骨。到時候,只怕連一個名字都不會留下來,比那些碑上的孤魂野鬼還不如。
「沒關係,」她卻大笑起來,一揚鞭,揚長而去,「能死在忘川,也好!——多給你一兩銀子。到時候記得替我在碑上刻上名字!」
這一路行來,進入滇貴地界後,地勢驟然複雜,四月初的氣候竟然轉為盛夏光景,不得不輕裝薄衣。到達大理後,她水陸轉換幾次,先後渡過了瀾滄江和怒江,一路都還順利。然而,從大理到騰衝的這一路崎嶇顛簸,卻須經過三日三夜的車馬勞頓。
「這騰衝府啊,位於滇西邊陲,西邊便接著緬甸,是西南絲綢之路的要衝。而騰衝是滇西重鎮,在西漢時稱滇越,東漢屬永昌郡,唐設羈縻州,南詔時設騰衝府,歷代都派重兵駐守,被稱為『極邊第一城』。」
蘇微疲倦地斜在馬背上,一邊聽嚮導介紹,一邊卻在走神。
騰衝府不過是路過的一站罷了,她的旅途的終點,卻是霧露河。
等到了騰衝,沿著那些荒煙蔓草的古驛道往西再去四百多里,便是緬人的地盤。那一條霧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河裡不僅出產珍稀的翡翠玉石,潮濕的蔭蔽處,也是碧蠶的產卵之地。
墨大夫說,這些罕見的碧蠶居於不見天日的水邊洞穴之中,一年於水中產卵一次,其卵劇毒無比,緬人和滇人多用其配藥——而相對,剋制碧蠶毒性的龍膽花,就長在霧露河上碧蠶產卵之處。
正在出神,卻聽得在前頭的嚮導笑道:「姑娘,翻過這座高黎貢山,再走個半日,前面就是騰衝了——今天是十四,明兒還來得及去看趕墟呢。」
「趕墟?」她回過神來,愕然。
「就是你們漢人說的趕集了,」莽灼呵呵地笑,把水煙在馬鞍上磕了一磕,「騰衝的『天光墟』可是滇西南一帶出名的大集市啊!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剛亮就開墟,附近佤、白、回、傈僳、擺夷、阿昌幾個族的人都會來,特別是我們族裡的那些小夥子,還會『上刀山,下火海』,保證令姑娘嘆為觀止!」
她聽得有趣,終於不再一路盯著自己的手看,抬起頭問:「那騰衝的集市上,是不是還有翡翠賣?」
「對啊!運氣好的話,姑娘還能看到賭石呢!」莽灼嘮嘮叨叨地介紹著,兩眼放光,「聽說前幾天尹家剛從緬甸嘎子那裡運回了一批霧露河出產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來賭——這一回來騰衝做翡翠生意的漢人們肯定要蜂擁而至了,好戲連台啊。」
「賭石?」蘇微聽得好奇。
莽灼說得興起,吸著水煙,滿臉的皺紋一動一動:「賭石嘛,就是把那些從霧露河裡挖出來的石頭,連著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來賣——至於切開了裡頭是上好的滿綠翡翠還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運氣了。賭得好,十兩銀子的石頭一切開立刻翻一百倍,賭不好,上萬的石頭一切開,連給孩子當彈珠都不要!」
蘇微忍不住笑道:「是嗎?好大的買賣!」
莽灼咧開嘴笑,露出滿口的黃牙:「不怕姑娘笑,別看我如今窮成這樣,當年可也是靠著賭石發過一筆呢!我年輕時一共討了五個老婆——一個傈僳女人,三個苗女,還有一個是你們漢人呢!嘿嘿,說起來我也算是享過福的……可惜後來又敗在賭石上,全輸光了。」
蘇微側頭聽著,問:「那麼,什麼樣的翡翠才算是好的?」
「我看姑娘的這一對耳墜,便是好得緊!」莽灼有意無意地看了她一眼,磕著煙桿,「又綠又透,水頭十足,遠看還有點像『綺羅玉』呢——能讓我看上一看嗎?」
「綺羅玉?」蘇微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墜,道,「這是我師父在我十五歲生日時送給我的,戴在身上也有許多年了。」
「綺羅玉嘛,在騰衝——不,在整個雲貴,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馬上,道,「騰衝離緬甸近,凡是翡翠挖出來,都會送到這裡來雕刻,號稱玉都。所以帝都、蘇州、揚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來這裡傳藝帶徒的——而這幾十年來最著名的,就是綺羅玉了。」
「綺羅玉是耳墜?」蘇微聽得有點不耐煩。
「那倒不是。」莽灼笑了起來,依舊是不緊不慢,「綺羅玉,是騰衝綺羅鎮人尹文達十年前從霧露河上帶回的一塊玉——當時他花了大價錢買了這塊石頭,結果切開一看,裡頭卻烏七八黑的根本不見一絲綠,只好扔在馬廄里當壓稻草的石頭。」
「結果呢,扔了好幾年,某一天卻被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麼著?嘿,他拾起來對光看了看,卻發現擺在檯面雖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又透明又翠綠!」莽灼拍著大腿,嘖嘖嘆息,「於是,尹文達請了當時騰衝最好的玉雕大師原重樓來雕刻這塊料子。因為這料子很奇特,其中的綠色濃如夜,只要厚度超過三分,就會顯得太暗,於是原大師冥思苦想了三天,決定把那塊石頭挖空,用它來做成一盞玲瓏透亮的宮燈!」
「宮燈?」蘇微愣了一下,道,「倒是個好主意,難為他想得出來!」
「原大師用了一年的時間雕出了那盞燈籠,一重套著一重,居然一共有九重,每一層都只有紙那麼薄,簡直巧奪天工。」莽灼嘖嘖了幾聲,「在正月十五的夜裡,他在燈里點上蠟燭,掛到綺羅鎮的水映寺——登時滿月為之失色,整個寺廟都被映綠了!」
「整個寺廟都被映綠了?」蘇微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那盞燈籠轟動了整個滇西。尹文達本來還想將宮燈進貢給皇上討個封賞,結果才拿到大理,鎮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說:『好是好,不過不成雙,進宮恐怕不合適,不如就留在雲南吧。』你看,說得多油滑!」莽灼嘿嘿地笑,「不過呢,鎮南王從此就把騰衝的翡翠專營權特許給了尹家——這絕世好玉,誰看了都想據為己有啊!」
蘇微摘下了耳墜,放在手裡看了看:「可是,綺羅玉和這耳墜又有什麼關係呢?」
「姑娘莫急,我還沒說完呢,」莽灼伸手接過,細細地對光看,繼續道,「原大師是絕頂的玉雕高手,自然不會浪費一點料子——做了那盞燈籠後,這塊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對耳墜,被滇中的貴族小姐們收藏著,聽說戴著能將耳根都映綠呢。」
說到這裡,他捏著小小的耳墜對光看了一眼,失聲驚呼:「天,我沒看走眼,這真的是綺羅玉!你看,背後金扣上還有原大師所用的印記呢——」
「真的嗎?」蘇微心中一喜,竟在離開洛陽後第一次有了笑容。
然而笑著,忽然間想起送給自己這對耳墜的師父來,不由得又黯然——自從十五歲送了自己這一對耳墜後,師父杳無音訊。那麼長的時間裡再無聲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自己如今又是落到這樣的境地,也不知道日後是否還有機會活著再見。
「真漂亮……綠得就像一滴水啊!已經十年多了吧?這是我看到的第二對綺羅玉……」莽灼沙啞著嗓子,喃喃,「第一對,還是在蠻莫土司女兒的耳朵上看到的呢——這種絕世的好玉,一雕出來就被有錢人收走了,哪裡還留得到我們這些普通百姓看?」
他捏著那一對耳墜,對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興奮又是遺憾,竟是不捨得鬆手。蘇微也沒好意思催著他歸還,便任他拿在手裡多看了一會兒。
此刻,他們已經走到了高黎貢山深處,山路崎嶇,兩匹馬爬到半山腰都已經氣喘吁吁,腳步越來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蔥蘢樹木之間。
莽灼轉頭介紹道:「姑娘,前頭這座寨子叫作芒寬,是擺夷人夏天用來養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裡有沒有人,如果有,我們不妨去那兒讓馬歇息一下腳力,喝點水,然後再一鼓作氣翻山過去,好不?」
「好。」她不以為意,看著莽灼策馬一溜小跑地進了寨子,左轉右轉,轉瞬消失。
馬蹄聲漸漸遠去,寨子里卻依舊空無回聲。
蘇微獨自勒馬在寨子外等著,忽然皺了皺鼻子——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彷彿是不知何處在燃燒稻草,有濃重的煙熏味,令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奇怪……莽灼進去了那麼久,怎麼還沒迴音?
等了一刻鐘,前方的寨子還是寂無人聲,她終於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個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讓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這是一座彷彿被洗劫過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絲人的氣息。寨子的門口掛著一面巨大的旗子,白色的底子上面有一彎淡金色的新月。
——拜月教?那一瞬,蘇微心裡猛然一驚,唰地抓住了鞍邊的短劍。
是的,這面旗幟上的標記,竟然是滇南拜月教!
然而,寨子里卻沒有一個人。這個位於山谷中的小村子裡錯落地布置著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編的牆、茅草的頂,輕巧而簡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門敞開,地上到處散落著一些衣物家什,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間離開,甚至來不及攜帶細軟。
她覺得蹊蹺,握著短劍,小心翼翼地策馬入內,一邊叫著嚮導的名字。然而,莽灼一進入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見蹤影——寨子里靜謐非常,除了凌亂之外並無遭到不測的跡象,也不見有血跡和屍體。
蘇微鬆了一口氣,正在納悶地想整個寨子的人為何倉皇出走,然而耳邊忽然聽到奇怪的簌簌聲,一回頭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
這個村子裡沒有人,卻遊盪著無數被遺棄的牲畜。
那些動物的反應都非常奇怪,彷彿集體都狂躁不安:一頭水牛在村子裡狂奔,一路上踏過菜地和籬笆,如入無人之境,彷彿後面有看不見的惡魔正在追趕;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裡遊盪,失去了平日的溫馴,顯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雞鴨待在棚子里,縮成一團擠在一起,反應痴呆,不知所措,面對著盆里滿滿的苞穀粒,卻不肯進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蘇微看到蛇,不由得脫口低呼。然而那些蛇成群結隊,行動一致地朝著寨口遊動過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沒過來,旋即掠過了她坐騎的馬腿,卻沒有任何攻擊人畜的意圖,旋即又無聲遠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馬上,覺得莫名驚訝——然而座下的馬也開始緊張不安,忽然前蹄揚起,一聲驚嘶,蘇微一個分神,便被甩下了馬背。
她在空中一個轉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馬韁,然而眼角瞥到了什麼,便是一怔——村寨後的小路里,一個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個彎,一閃不見。
那個人,赫然便是那個嚮導莽灼!
什麼?他……他是帶著那一對綺羅玉耳墜跑了嗎?
到這時終於明白過來自己被騙,她不由得失聲驚呼。然而回過身去,才發現她的那匹馬已經撒開蹄子加入了村寨里狂躁的動物之中,狂奔得無影無蹤。
已經是下午,日頭開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連綿,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個人在巍峨的高黎貢群山之中奔跑,追著那個嚮導的蹤跡,找到了通向後山的道路,發現那條路上遍布著新舊腳印,顯然莽灼和當地村民是從此路離開的。
蘇微踏上那條小路,急追而去。
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越來越濃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個噴嚏。這……這是什麼味道?為什麼像是到處在焚燒稻草,又像是春節時爆竹燃放?
「唉……」就在那個瞬間,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其奇怪的響聲從群山深處傳來,彷彿地底有人蘇醒過來,發出了深沉的嘆息。
大地之嘆息。那一刻,藝高膽大的她也不由得心下一顫。
她再不敢停留,握著短劍,迅速地沿著這條路下山。一路上,不時看到大群的動物在遷徙:地面上布滿了蛇類蟲蟻,獅虎在山林中憤怒煩躁地咆哮,頭頂有一群又一群的飛鳥撲簌簌飛過,就彷彿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風吹走的雲。
走到半路,又一聲嘆息,從大山深處傳來。
這一次這個聲音是如此清晰,幾乎近在腳下,伴隨著一種明顯的戰慄。有一種奇特的恐懼從蘇微內心深處升起。不……這個地方,肯定有什麼不對勁!必須趕快離開!
她顧不得動了真氣,拔腳沿著山路往下狂奔。
然而,就在轉到剛才莽灼消失的那個山口時,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從半空中飄落,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驚得呆住:苗疆的四月溫暖如夏,居然會下雪?這樣濕熱的莽荒叢林里,竟然會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膚上,卻並不寒冷,也不融化,彷彿是凝固了。
蘇微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抬起手觸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的指尖碎裂,瞬間化為灰白色,簌簌而落。
不……這不是雪,而是……灰燼?
忽然間,彷彿地底下有什麼機關忽然打開,大地陡然一震!蘇微猛然踉蹌了一下,立足不穩。她在半空中一個轉折,穩住身形,試圖落回山道上——然而剛一站到地面,就發現整座山都在劇烈地顫動,道路彷彿水波一樣翻動著,令人根本無法立足!
就在那個瞬間,一道霹靂從天而降。
一聲巨響從群山之巔傳來,彷彿是地底的嘆息終於爆發!
天色忽然暗了,烏雲四合,如同剎那從白晝切換入深夜。她驚駭地抬起頭,就看到鋪天蓋地而來的大雪轉瞬籠罩了蒼茫的群山!
而群山之巔,有一朵巨大的白色雲團瞬間升騰而起,彷彿蓮花一般盛開——在雲下,瀉出無數道流光溢彩的火。天在一瞬間黑了下來,電閃雷鳴。
這……這是什麼?難道就是拜月教所謂的「末日天劫」嗎?
然而那般駭人的景象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那朵「蓮花」在山巔升起、怒放,然後瞬間凋零。巨大的花瓣四散開來,垂落大地,遮天蔽日。
天地之間轉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頭頂,彷彿一個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攏,將所有東西都裝入了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
空氣里的硫黃味道越來越濃重,刺鼻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黑暗裡,只聽得飛灰簌簌地密集撒落,彷彿一隻只熾熱的蝴蝶成群結隊飛舞而落——是的,那是燃燒著的雪!只要沾上一片,就能將肌膚灼燒潰爛。
蘇微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躲避著那些灰燼。閃電撕裂黑夜,不時下擊,身邊巨大的樹木一株接著一株被劈倒,燃燒。整座山都彷彿在崩裂,無數巨石從山上滾落,道路顛簸得令人根本無法行走。路上激流洶湧,那些滾熱的泉水,竟然是從裂開的地縫裡漫出!
她心下驚駭,顧不得墨大夫說過的忌諱,勉強提起一口真氣,在黑暗裡聽風辨位,迅捷地避讓那些墜落的石頭,繼續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開那些遮天蔽日的飛灰。然而,黑暗裡跑出幾步,腳下忽然便是一空,掉了下去。
整座大山,居然裂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憑空出現,阻斷了道路。而那一條深深的裂縫裡沒有漫出水,反而有暗紅色的火光涌動,灼熱逼人而來。
地火?!
蘇微驚呼了一聲,沿著那一條裂縫滾落了幾丈。背後已經感到劇烈的灼痛。那條裂縫深處不停地湧出火來,那種奇特的紅光映照著她的臉,彷彿地獄猙獰的紅蓮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
在下落的一瞬間,她腦子裡只有這樣一個念頭,毫不猶豫地拔出短劍,提起一口真氣,在劍刃上注入內力,唰的一聲插入了裂壁之中!
一劍釘死了下落的趨勢,整個人就掛在了深不見底的裂縫邊緣。
地獄裡的火還在不斷蔓延上漲。頭頂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熱的飛灰如雪落下,伴隨著巨石的滾滾雷聲。腳下是煉獄,而頭頂是劫灰,她竭盡全力,想縱身飛出裂縫,然而剛一提氣,眼前便是一黑。
握劍的右手上,十八支銀針錚然彈出,被逼出了身體。毒!那種可怕的毒,終於在她激烈地使用內力後脫出了控制,隨著內息流遍了她的全身!
蘇微的手指轉瞬無力,手一松,整個人輕飄飄地落下,彷彿被地底旋渦吸進去一般,向著那一條裂縫深處墜落。
不……不!不能就這樣……
她在下墜中,拚命掙開手去抓著一切可以抓的東西,然而,虛空里除了飛灰,什麼都沒有——速度越來越快,硫黃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唰的一聲,就在幾乎落入地獄的那一瞬間,一隻手忽然憑空伸了過來,緊緊地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暫的眩暈,彷彿不相信絕處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隻手將她拉出了那條裂縫,抱著她穿行在巨石滾木之間時,還是覺得宛如夢寐。
黑暗裡,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只覺得抓住她的那隻手堅定如鐵。
「你……是誰?」她微弱地喃喃,竭力維持著自己的清醒。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半扶半抱著她,在飛灰里飛奔,避開不停滾落的石頭,向著高處奔去,對這一塊的地形彷彿了如指掌。那個人橫抱著她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了一個河谷旁邊,也不見如何用力,微微點足,凌空飛度,便落到了深澗的對面。
黑暗裡,河谷里的水還在急速流淌,山那一邊的轟鳴還在繼續。
她看到黑暗裡有一道道紅光,彷彿蜿蜒的蛇類一樣從山巔裂開的口子里爬出,再從地底漫出,然後沿著山勢往低處蜿蜒而來,所到之處一切都毀於一旦——最後,那千百條紅色的蛇,都匯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里,漸漸冷卻,黯淡。最終再無聲音。
只有灼熱的感覺還在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她望著這一切,感覺彷彿身處噩夢之中。在頭頂陰霾散開的最後的一個瞬間,她終於看到了那個出手救她的人的側臉——那個人的臉上,戴著一個木刻的面具。
「師父?!」她失聲驚呼,猛然直起了身體。
然而就在那一刻,手臂上的毒性猛烈發作,她眼前一黑,再也無法維持清醒,頭一沉,昏倒在了那個人的懷裡。碧蠶毒如同一條青色的蛇,從她的小臂蜿蜒,直鑽心脈而去。
「唉……」恍惚中,耳邊聽到了一聲嘆息。
等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
天上密布的飛灰已經稍稍散開,山谷中光線轉亮。蘇微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青草地上,身上落滿了雪白的灰燼,雙手被布重新包紮過,每一處鬆動的穴道都被銀針重新封住。那原本已經擴散的慘碧色被逼回了原處,被銀針重新釘住,沒有進一步蔓延。封穴之人的武功和醫術均為當世罕見。
「師父!」她霍地坐起身,然而,身側已經空蕩蕩再也沒有人。
那個黑暗裡的人,悄然地出現,又悄然走了,彷彿是一個幻影。只留下她在河谷對岸醒來,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這……是師父吧?他救了自己,又為自己逼毒療傷。
可是,為什麼不等她醒來,他卻又走了?
她吃力地爬起身,四顧呼喊。然而,卻再也看不到師父的蹤影,也沒有人出來回答她。蘇微在地上靜坐了片刻,只覺得心中一陣茫然,終於撐起身子,筋疲力盡地向著山下走去。
那一場天崩地裂過後,高黎貢山面目全非。
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無數飛灰從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盡白。連不遠處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飛灰覆蓋。
雄渾的大山依舊靜靜佇立,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一縷輕煙從山巔升起,搖曳在那無限蔚藍的天宇之中。
太陽依舊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經沒有絲毫生命的痕迹。只有不知道何處的鳥兒在輕啼,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清晨,聽起來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籟。
道路早已毀壞,不時有巨大的裂痕橫亘前方,或者有數十丈高的巨石壓在路中,短短的十幾里山路,竟然從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陽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許多鳥類獸類的屍體,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燒死。還有更多的是被灼熱厚重的飛灰覆蓋,掙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還看到了人的屍體。
一塊巨石下,露出了一隻抓著煙桿的手臂,姿態猙獰地伸向空氣。她看了一眼那個煙桿,認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嚮導所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對方的另一隻手尚自保持著蜷曲緊握的姿態,手心裡露出青翠欲滴的玉墜。
她俯下身,掰開了他的手指,將緊握在手心的耳墜取了回來。
那一對帶血的耳墜,竟是完好無損。
她握在手心裡,微微戰慄了一下,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莽灼,為了一對綺羅玉,在深山險境之中扔下僱主獨自逃生,卻不料還是逃不過這一場天劫。空空的手指扭曲著,伸向天空,似是不甘地祈求。蘇微目不忍視,轉開了頭。
然而沒走幾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屍體。
她怔了一下,認得那是前面從大理出發的馬幫。那一行拒絕過她的客商,竟然也沒有逃過這一次大難。人和馬交錯著疊在一起,被滾落的巨石碾過,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葉茶磚和絲綢布匹也散落了一地——有幾匹馬被石頭碾壞了後半身,一時還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掙扎嘶喊,聲音在空谷里回蕩,慘烈非常,入耳驚心。
蘇微走了幾步,不能再聽下去,咬了咬牙,回身走回去,站到那幾匹痛苦的垂死駿馬面前,拿起短劍,俯下身,唰地割斷了馬的脖子。
血從腔子里急噴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紅。
熱鬧了一天,日頭西斜,天光墟的人漸漸散去。雜耍的、賭石的、買賣的,都開始收攤,累了一天,各自急著回家,只有幾輪討價還價都沒有成交的商人,卻還站在原地,準備進行最後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鋒——如果這一輪還不能達成交易,那麼今日便要空手而歸了。
就在這個時候,集市裡忽然起了一陣微微的騷動。所有人紛紛回頭,看到一個女子在即將要閉墟的時刻,從東邊走了過來。
夕陽給那個女子披上了一件華裳。她從大山深處而來,腳步踉蹌,鬢髮蓬亂,似是經歷了一場劫難,滿面煙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肩背多處露出晶瑩如玉的肌膚來。
「喂,看那個女人!」
「是個瘋婆娘嗎?怎麼衣衫襤褸地到處走啊?」
「長得還挺水嫩的。如若真是個瘋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勸你還是別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門了……還是別惹的好,說不定又是拜月教的。」
「也是,聽說今天高黎貢那邊山崩地裂,所有商隊一個都沒能過來。這個女人還能走到這裡來,是有點邪門。」
趕墟的商人們竊竊私語,盯著那個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膚,眼裡恨不得伸出兩隻手來,然而腳下卻是不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讓那個從遠處踉蹌而來的女子一路走了過去,直到在一間賣衣履和苗銀首飾的鋪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筒裙。」那個女子開了口,聲音虛弱至極。
「十文錢。」鋪面的主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邊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露出的晶瑩肌膚,嘿嘿地笑,「哎呀,果然漢人女子就是白啊。」
蘇微抬手摸了一下懷裡,發現剩下的幾錠銀子早就在那一場天崩地裂的大難里掉了個乾淨,不由得一怔。
「沒有錢?沒關係沒關係,」鋪面主人卻反而有些高興,將手伸過來,一捏她的手背,低聲笑,「妹子那麼水嫩,沒錢不要緊,來陪哥哥睡一個晚上也行……」
這邊是蠻夷之地,禮節不如中原嚴謹,這個男子言行更是放浪。然而,話音未落,臉頰上便是熱辣辣挨了一個耳光。蘇微雙眉一蹙,動作極快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接著手掌一翻,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另半邊臉上又挨了一個耳光。
「臭婆娘!不想活了?」鋪面主人萬萬想不到這個女子竟然如此潑辣,怔了一怔,怒氣勃發地喊了起來,「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他跳出來,一把抓向對方的頭髮,準備拖過來狠狠扇耳光。而蘇微不避不讓,站在那裡看著他跳過來,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眼神冷厲。
「都快散墟了,何來那麼多事?」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身側響起,一把銅錢扔了下來,「孟密,太陽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這個女人可不好惹——看,她帶著劍呢。」
那個暴跳如雷的苗人退了一步,果然看到蘇微的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拿了一把出鞘的短劍,冷冷對著自己的小腹——若不是那個人阻攔了一下,自己只怕已經一步撞到劍尖上去了。冷汗瞬地湧出,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氣焰也低了下去。
周圍人鬨笑起來,孟密站在那裡抓了抓腦袋,嘴裡嘀咕了幾句狠話,狠狠瞪了那個女子一眼,便順坡下驢,撿起銅錢收了攤。
「既然收了錢,也該把衣服給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無奈,只好惡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過去。然而,蘇微似乎是失了魂,也不開口道謝,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體,只管定定地看著前頭——那個說話的人穿著一件普通的舊葛衫,想來生意做得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沒有固定的鋪位,只是挑了個擔子到處走,上頭掛著一些木雕的手工藝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圖騰和各類面具。
彷彿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貨物,他的臉上,也戴著一個自製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著他,嘴角動了動,似乎有一句驚呼衝到了唇邊。然而,那個戴著面具的木雕藝人卻沒有停留,也沒有多看這個滿麵灰土衣衫襤褸的外來女子一眼,就自顧自地挑了擔子,準備散墟離開。
然而,剛一轉身,後襟卻被人死死拉住。
「師父?」蘇微直直盯著他的面具,失聲喃喃,「是你嗎?」
「什麼?」那個木雕師愕然回身,眼裡的表情起了變化,露出不解之意——然而她沒有在他冰冷的注視下鬆手,死死拉住他衣角。他試著往後退了一步,卻沒掙開,於是再也難以掩飾眼裡的不耐,低聲道:「你認錯人了!」
他騰出一隻手,摘下了臉上的木面具。
只是一眼之下,她便是脫口啊了一聲。面具下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極其俊美,膚色蒼白,嘴唇卻天生淡紅,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妖艷。然而那個人的氣質卻是疏離淡漠的,竟不似集市上那些普通商賈,反而像是洛陽城中那些醉生夢死的王孫公子。
她的手下意識地鬆開,往後退了一步,喃喃:「對不起。」
「哼。」那人冷笑了一聲,摘下面具後的面色顯得有些憔悴,身上帶著濃重的酒味,行色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轉過了身,不耐煩地離開。
是的,那,絕對不是師父。
可奇怪的是,為什麼她會覺得似乎在哪裡看到過這個人呢?
那一瞬,蘇微只覺得不甘,下意識地追著那個人走了幾步,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看那個人越走越快,地方越來越荒僻,她心亂如麻,不知道該追還是不該追。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人終於在一間竹舍前站住,轉身不耐煩地對她道:「別跟著我!我再也沒錢給你了。」
「我……」蘇微微微一窘,竟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她不答,那人更是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冷冷道:「沒錢,自己出去賺。實在不行,看你年輕貌美,去南邊的妓寨也能糊口——別總是指望別人施捨。」一語畢,他再也不理睬,自顧自歇了擔子,上了竹樓,毫不猶豫地反手關上了門。
蘇微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對著一扇在面前冷冷關上的門,黑夜在頭頂悄然降臨,所有人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家,每一扇窗里都有一盞燈,而每一盞燈火都等待著一個歸人——可是,這滿城的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她點燃。
她只是一個漂泊天涯的孤獨者,至死都無處可去。
那個瞬間,無助和失望鋪天蓋地襲來,她轉過身勉強走了幾步,連日的勞累和飢餓令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