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從我生下來到現在,有誰曾經認真地傾聽過、在意過我的想法?事實上,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成為那個人,但我畢竟是我,和你們追隨過的那個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個人。」
這醉酒的一夜,似乎特別長。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光明媚,樹影婆娑,有鳥在啼,聲音曼妙空靈,令人聽了心頭清涼。他努力睜開了一下眼睛,又旋即閉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無比。頭也在劇烈地疼痛,宿醉後的沉沉肉身彷彿被刀割裂。口中又干又苦,他掙扎著,摸索抓住了床沿,想要站起身喝水。
忽然間,他混沌的腦子裡掠過一道光——怎麼?竟然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竹樓?是誰替自己付了賬,扶自己回來的?
「尹璧澤……」他喃喃,「又是你這個傢伙多管閑事?」
然而旁邊沒有人回答他,一隻手拿了一塊濕潤的布巾,替他擦拭著胸口上嘔吐的殘痕,動作有些粗魯生硬,幾乎將他胸口當作搓衣板。
「滾。」他閉著眼睛,吐著酒氣喃喃,「別……別管我!」
他胡亂揮著手,然而那個傢伙躲閃靈便,居然一次也沒打到。
「再躺一會兒吧。」有個聲音說,「你的臉色好差,不要急著起來。」
窗外的鳥啼還在繼續,他的動作卻忽然靜止了片刻,臉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將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開眼,冷冷:「是你?你怎麼進來的?」
蘇微笑了笑:「我送你回來的。你喝得太多了,吐了我一身。還有,」頓了頓,她指了指門口,「我沒有鑰匙,只能扭斷了門鎖才把你扶進來。不要見怪。」
原重樓哦了一聲,依舊是閉著眼睛,冷冷道:「好大手勁。」
她有些窘迫,沒有回答,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扭斷門鎖的事情,然而她剛繼續擦了一下他的衣襟,原重樓接著就忍不住叫了一聲:「住手!」
蘇微停住了手,將布巾拿開,發現他蒼白的胸口已經紅了一大片。
「疼死了……」他倒吸著冷氣,忽地冷冷道:「你哪裡來的錢?」
「嗯?」蘇微一愕。
「我說,你怎麼付的酒錢?」原重樓看著她,「你連買衣服都沒有錢。」
她明白過來,冷哼了一聲:「沒付錢,吃了霸王餐。」
「什麼?」原重樓一震,終於認真看了她一眼。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臉色越發蒼白,然而嘴唇卻越發反常地紅,簡直如同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上有擺夷人的血統,他的側臉輪廓鮮明,眸子里有漢人沒有的深碧色,冷然。
蘇微看得一眼,竟然愣了一下:這個男子好生妖異,雖是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氣場竟不比江湖上那些內外兼修的高手遜色半分。
「呵,阿蕉的老爸可不好惹,是騰衝有名的地頭蛇。而且她還有兩個哥哥,惹惱了,殺人越貨都是有的,反正這裡天高皇帝遠。」原重樓帶著審視的意味看著她,饒有趣味,「而你居然在她家白吃飯不給錢,還能活著出來?」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將手巾在銅盆里擰乾,給他遞過去。然而他凝視著她的手,停頓了一瞬,眼神微微一變。
「一般女子的手,絕對不會在掌丘和關節處有老繭——你果然是個會武功的人。」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集市上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才替孟密擋了一下,免得他送了性命——看來阿蕉一家,也是這樣被你擺平的?」
蘇微又笑了一笑,把手巾遞過來:「先擦一下臉。」
「哈!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嗎?你以為你是誰?隨隨便便就闖到我家來對我指手畫腳?」原重樓卻一下子坐了起來,指著門外,忽然大聲叫罵,「給我滾出去!」
她愣了一下,看著忽然翻臉的人,不知道哪裡又不對頭了。
「給我滾出去!這裡是我的房子,不歡迎你們這些武林高手!」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冷然不留情,「再不滾出去,別怪我不客氣了!」
然而,蘇微看著戳到面前的那隻手,臉色略微白了一白——那隻手修長而蒼白,完全是不會武功的書生類型的手,伶仃的腕骨上赫然有一道巨大的刀疤,割斷肌肉和經脈。多年後雖然癒合,卻依然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疤痕。
她心中一痛,剛剛冒起的怒火瞬間熄滅了。
「好,我就走,絕不會賴在這裡。」她安撫面前情緒激動的人,「不過你昨天喝得太多,跌倒時又撞到了頭,我怕……」
「怕怎樣?滾滾滾!」他卻不耐煩起來,揮著手,毫不客氣地把她往外推。蘇微被他推得一個踉蹌,腳跟磕在門檻上,幾乎跌倒。
「我只是怕你一激動又會……」她一邊抬起雙臂擋著他推搡的手,一邊辯解——然而,來不及說完,那個一個勁往外攆人的傢伙宿醉未醒,卻自己在門檻上絆了一個跟斗,輕飄飄地站不穩,一頭正正撞上了門楣,發出一聲悶響,眼前頓時一黑。
「……暈倒。」蘇微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及時扶住了他,不禁啞然。
懷裡的這個人個子雖然高,卻很瘦,輕得令人意外,支離的鎖骨硌到了她的肩膀,單薄得如同一片葉子。蘇微嘆了口氣,在濃重的酒氣里將這個男人攙扶回了房間里,替他蓋上被子——她低下頭,拿起他的右手,定定地看著那一道猙獰的傷疤。
是的,她認出了他。這個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緣的路人。
這些年來,她殺戮已多。死者沉默,不能訴說他們的痛苦和不甘,然而眼前這個人卻是活的。那一道刀疤,就是活生生的控訴,刺目驚心。
天賦出眾,二十歲便在滇南這個玉都成為大師,這個人本該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可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在午夜買醉、拖著殘廢的手雕刻木頭糊口的廢人!血薇夕影,天下利器,可刀劍之下,卻輕易碎裂了一個無辜者的人生。
她看著他的手,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雖然被重新封了穴,但碧蠶之毒還是在緩慢地擴散。她也將失去自己的手了……
這,就是報應嗎?
原重樓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還是頭痛欲裂,還是口中又干又苦,頭很重,隱隱作痛,似乎包紮著什麼東西。然而,當他想掙扎著撐起身去倒茶的時候,忽然發現身體不能動——從肩部以下一片麻木,拼盡全力,竟然連抬手都做不到!
「你渴了嗎?」剛想到這裡,耳邊忽然聽到有人問話。
原重樓回過頭,一眼看到了窗邊的女子,一驚一怒,失聲道:「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你對我做了什麼!快放開我!」
「不要激動,」蘇微嘆了口氣,端過了一杯水來,「你的頭撞傷了,腦里有些瘀血,我去采了一點草藥,給你敷好了——怕你一醒來又亂動,造成更大的傷,只能先點了你的穴道。對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原重樓怒極,轉過頭去不碰那杯水:「滾!」
「我自然會滾,但也得等你略微好一些,」蘇微卻並沒有生氣,只是拿起了那一杯水,「宿醉醒後的人,一定會口渴得要命——真不喝嗎?不喝我就倒掉了。」
她剛將水杯挪開,卻見那人瞬地轉過頭來:「拿過來!」
她笑了笑,便應聲過去扶起了他,將水杯遞到了唇邊。
「滇紅哪裡是這種泡法!」一口氣飲干,原重樓吐出牙齒間塞滿的茶末兒,恨恨道,「你這種三腳貓的泡茶功夫,真是白白浪費了這茶王樹上采來的茶葉!」
被兜頭這麼一罵,蘇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為所有茶葉都一個泡法。」
「你們這些江湖人……真是對牛彈琴!」原重樓眉間卻是譏誚,似乎又懶得再和她多計較這些,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蘇微看著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從小到大,她接觸的男子並不多。師父和停雲都是高貴典雅的男子,矜持內斂,雖有悲喜卻聲色不動。所以她對他們雖然仰慕,卻也不敢過分親昵。然而眼前這個人卻是憊懶無賴之徒,敞著衣襟,嬉笑怒罵,說話尖酸刻薄,簡直每說一句話她就有抽他一巴掌的衝動。
若不是看在當年……她嘆了口氣,將茶盞收起。
原重樓只是躺在榻上冷冷看著,半晌忽地道:「我說,你為啥還賴著不走?昨夜的事我已經記不得了。如果我對姑娘你做過什麼,就當是我酒後無德罷了——反正我家貧如洗,也沒有什麼錢給你。」
「啊?」蘇微有些錯愕,「你沒做什麼呀。」
「哦,原來我什麼都沒做?那就更不明白了,」原重樓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帶著譏諷的表情,認真地問,「既然我昨夜沒有占你便宜,姑娘又何必留在這裡不肯走,還擺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樣?你和我有啥關係,幹嗎非要賴著不走?」
「你……」蘇微吸了一口氣,只覺心中怒意湧起,「誰賴著不走了?」
「你看,我是一個家徒四壁的酒鬼,靠著刻一點爛木頭換點錢生活,除了一張臉還長得不錯之外,毫無長處,」他用尖刻的聲音評價著自己,毫無羞愧之意,「騰衝這兒的姑娘們傾慕我俊俏,有時候也會來這裡春風一度,順路幫我付了酒錢,但從沒有一個會像你這樣賴著不走的。」
「啊?」蘇微茫然地聽著——這個人用奇特的頹廢表情和自暴自棄的語氣,說著一種她完全不了解的生活,讓她一時半會根本想不出該怎麼接下面的話。
「……姑娘你長得不錯,又有一身殺人越貨的好本事,走到哪兒都是個吃得開的人物,居然也能看上在下?倒是稀奇,」他微微冷笑,身體雖不能動,語言卻比刀尖更鋒利,「我還以為是我昨晚醉了非禮過姑娘呢,原來是喝得爛醉力不從心——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還有幾分姿色,要賴在這裡非我不嫁?」
蘇微本來想定了不和這個人計較生氣,但畢竟是女子,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拍桌子,怒叱:「胡說八道!誰賴在這裡不走了?!」
「那就給我滾。」他一字一句地火上澆油,「別煩我了!真賤!」
「你說什麼?」她被他的最後一個字激起了怒氣,瞬地一伸手,居然將他從床上直直提了起來,怒叱,「再說一句試試看?」
蘇微身形單薄,容顏清麗,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腕力,竟然能輕易地提起一個男人。他只覺得眼前一晃,整個人被提了起來,肚子里翻江倒海,幾乎連隔夜的酒都要吐了出來。眼前晃動著她因為憤怒和羞辱而漲紅的臉,眼眸里有一絲殺氣,然而他卻還是冷笑,硬挺著道:「再說一句又怎麼了?——倒貼上來,還賴著不走,賤!」
她被氣得一聲冷笑,手腕瞬地加力,只聽咔嗒一聲,他的肩胛骨發出脆響——十年來,她縱橫江湖,血薇劍下殺人如麻,何時受過這等無名小輩的羞辱?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頭割了?」她冷笑。
「信,怎麼不信?」他的肩膀幾乎被她捏碎了,但卻絲毫沒有求饒的打算,只是冷笑,「你們這些武林高手啥事做不出來?哈……割個舌頭算什麼?有本事你把我先奸後殺!」
「……」她氣得看著他半晌,忽然一抬手又把他扔回了床上,「瘋子!」
他人在空中,只覺得天翻地覆,還以為自己要遭毒手,然而發現那個女子居然只是一跺腳,足尖一點,瞬地躍下樓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房間里再度安靜下來。原重樓舒了口氣,想要挪動一下身體,卻發現還是半身麻痹——這個女人一怒而去,走之前也沒有給他解開穴道,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自行解開。真該死……他躺在榻上,感覺肚子里餓得要命,不由得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只希望能早點入睡,免得飢腸轆轆地挨過長夜。
自從遇到了這個女的開始,為什麼自己就變得如此倒霉呢……
再度醒來的時候,一切彷彿還是依舊:還是頭痛欲裂,還是口中又干又苦,但腹中的飢餓感卻尤甚,似乎有牙齒在胃裡咬著,疼得他在榻上彎下腰去。
彎下腰去……慢著,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可以動了?
原重樓愕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在榻上,身上蓋著被子,額頭的傷已經被重新包紮了一遍。然而穴道卻被人解開了,全身行動自如。
這……難道是那個女人又陰魂不散地回來了?
他吃驚地四顧,發現凌亂的房間變得窗明几淨,案上換上了新碟子,裡面盛著糕點和剛採下來的水果。窗子半掩著,竹影橫掃,斑駁明滅。
原重樓餓極了,抓起一個菠蘿蜜咬了一口,嘆了口氣。
「好了,進來吧。」他對著窗外說了一句,「別躲在外面了。」
然而,半開的窗戶在風裡輕輕搖曳,卻並沒有如他所料地跳進一個人來。怎麼?難道走了?原重樓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走過去推開窗戶——外面湧入的只有山嵐和清風,竹枝在薄暮里輕輕搖曳,窗外卻沒有一個人。
不會吧?那個異鄉女子,這回難道是真的走了?
他靠在窗口,望著從竹枝之間升起的上弦月,咬了口菠蘿蜜,表情莫測而複雜。站著發了一會兒呆,鼻子里似乎又聞到了遠處的酒香,腳步虛浮地回到房間里,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一小塊碎銀子,在手裡掂了掂,拉開門走下樓去。
然而,剛走到樓下,被冷風一吹,腹中頓時翻江倒海。
他踉蹌了一步,扶著牆彎下腰想要嘔吐,然而眼角瞥過暗影,止不住愣了一下:那個兇巴巴的女人,居然就在眼前!
蘇微斜斜地靠著廊下那一堆稻草坐著。似是覺得冷,抱著雙臂微微蜷縮著身體。在她的耳畔,那一對青翠欲滴的耳墜盈盈搖晃,在月下折射出美麗的光澤。
他一時驚訝,想開口詢問,但一陣冷風吹來,宿醉上涌,一口氣沒憋住,大煞風景地一口吐在了她的身上。
「喂!」原重樓知道闖禍,下意識地往後跳開一步,生怕她又暴起傷人。然而她被吐了一身,卻依舊一動不動,連頭也不曾抬。趁著這個女煞星沒回過神來,他轉身跑路,然而走了幾步又覺得有些不安,終究還是回過頭,說了一聲:「喂,起來吧!去樓上洗洗!」
她還是沒有動,似乎完全沒聽到他的話。
「起來!難道還要我三請四請不成?」他有些惱了,提高了一下音量,可對方還是沒有回應。這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顧不得危險,走過去大著膽子推了推她:「喂!你怎麼了?——快醒醒!」
蘇微還是沒有反應,似是睡得極深,卻隨著他那一推翻了個身,手臂軟軟地搭了下來——月光下,只見手肘以下一片慘綠,連五指的指尖都已經變成了詭異的青碧色!
「喂……你、你這是……」
蘇微醒來的時候,外面正是日中,陽光明媚。
她只覺得全身酸痛,手臂無力,喉嚨里又干又渴。然而睜開眼,映入眼帘的卻是窗外搖曳的翠竹,以及窗下正在埋頭雕刻著檀木的男子。
「啊?」她吃了一驚,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他的竹樓里。
蘇微一時間有些茫然。自己昨日被這個人氣得奪門而去,半路卻還是擔心他的身體,折返回來。然而,她發現這個不作就不會死的傢伙顱腦經過幾次撞擊,受傷已經頗重,如果不及時治療只怕後果嚴重,遲疑了一下,便用內力將瘀血化開,再解了他的穴道。
——然而,因為連日擅自動用了內息,加劇了毒發,她在走下樓的時候只覺眼前一黑,便跌倒在乾草堆上,失去了知覺。
等醒來時,居然已經在這個房間里。
「你……」她看著那個窗下埋頭工作的人,有些不敢相信,「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嗯。」原重樓沒有抬頭看她,只是自顧自地拿起了手邊工具,摸過一塊紫檀木,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了東西——這一次他沒有醉酒,手的穩定性也好了很多。只是右手殘廢后已經不能使力,他便發明了新的雕刻方法:把木料放在桌子上一個槽里,固定住,然後左手執刀,開始了工作。
蘇微看著他,眼神有些變化:這個人,一旦手裡握住了雕刻刀,全身忽然有了一種特殊的氣質,醉意醺醺的模樣一掃而空,清空凝定,如窗外挺拔的竹。
「怎麼,大發慈悲了?」她忍不住譏諷地問。
「什麼大發慈悲,分明是我忍不住手賤。」他冷冷道,吃力地用左手雕刻著,語氣還是尖酸刻薄,「不過,沒想到你的身材和臉蛋一樣好,好歹算是賺回來一些。」
她霍然坐起,厲聲:「你……你說什麼?」
然而一坐起,便發現自己的外袍早已不在身上,連裡面的小衣都不見了,只裹著一件男人的舊麻衣。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臉色唰地蒼白,伸手便要將這個傢伙撕裂——然而剛一抬手,只覺手腕一緊,竟然是無法移動。
「喏,我就知道你一醒來又要打人,所以預先把你給綁上了。」他看著她的雙手在牛皮繩里掙扎,語氣譏誚,「放心吧,我沒把你怎樣——也就是脫了你的衣服而已……」
下一刻,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又天旋地轉。
只是瞬間,他重重落到地上,仰面朝天,看著那個一腳踩住自己的女子,不由得驚愕萬分——浸泡過水的牛皮繩堅韌得連刀子都很難割斷,而這個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繩!這……還是人嗎?
然而,那掙脫出來的雙手顯得更加詭異了,慘碧色凝聚,隱隱透明。
蘇微一手抓著衣襟,一手指著他,指尖微微發抖:「下流的畜生!」
他看到她當頭就是一掌擊下,眼裡全是殺氣,不敢再開玩笑,立刻大喊起來:「不!我什麼都沒幹!只不過——」
但是她出手迅速無比,壓根容不得他說完短短几句話。唰的一聲,那一掌迎頭落下,掌風激得他的束髮帶瞬間斷裂,肌膚刺痛——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然而那一掌卻在離他鼻尖一寸之處忽然翻轉,擦著他的耳邊落下,竟生生將竹樓地板擊出一個洞來!
那一個剎那,想起了自己昔年的虧欠,蘇微強行克制著自己,才在最後關頭偏開手,沒有直接擊碎那傢伙的天靈蓋。
耳邊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原重樓嚇得臉色蒼白,終於結結巴巴地將後面的話說完:「……只不過,替你換了件衣服而已……」
她鬆了一口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當然是真的!上一個沒知覺的女人,又有啥意思?」他也急了,有點口不擇言,「可笑!我要是真把你給睡了,你現在自己難道感覺不出來嗎?」
「……」她愣了一愣,果然覺得身體毫無異樣,再看著這個被自己壓在地上的人,忽地一窘,瞬地站直了身子,「那你為什麼要替我……替我換衣服?」
她的腳一松,他連忙也站了起來,嘀咕:「你被我吐了一身,總得換一下。」
「什麼?」蘇微一驚,又想發怒。
「好了好了……你要是再狗咬呂洞賓,我就趕你出去了!」他趕緊回到了桌子前,握緊了一把小刻刀,警惕地對著她,不由得也帶了幾分怒氣,「我又沒欠你什麼,你住在我家,吃在我家,穿著我的衣服,憑什麼還對我動粗?強盜!土匪!」
「……」她愣了一下。
是的,他說得沒錯,這一串事情說到底,似乎是自己不佔理。可她那麼多年來縱橫天下,從來刀劍頭上分勝負,哪裡還輪得到和人文縐縐地講道理?
「好吧,算是我冒失了。」她也是個爽直的人,開口道歉。
「哼。」原重樓拍了拍衣袖,重新坐回了桌子面前,一邊拿起刻刀繼續雕刻著檀木,一邊頭也不抬地問,「說吧,你為啥賴著不肯走?我們只不過萍水相逢,總是有原因的吧?」
她看著他,嘴唇動了一動,想要說什麼卻又停了下來。
「我想向你打聽一點消息。」遲疑了片刻,她轉過視線,看著掛在牆上的面具,開口:「你……你有沒有見過我師父?他戴著和你一樣的一個面具,也來過苗疆……」
「啥?」他瞥了一眼,卻忍不住笑了,「在這一帶,戴這種神鳥饕餮紋面具的人可多了去了!」
蘇微想了一想,又道:「他還給了我這個。」
她側過頭,撩起長發,烏黑如瀑的長髮下那一對翠色耳墜搖搖晃晃,映綠了雪白的脖頸和耳根,美麗異常:「你也是玉雕師,說不定見過?」
原重樓懶懶地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忽地一亮,很久沒有移開。
「這回你問對人了。不錯,我記得這一對綺羅玉!」他站了起來,看著她,喃喃,眼神卻變得遙遠,「八十一對墜子里,只有這一對是被一個不明來歷的漢人買走的——那個漢人戴著一個精美的面具,聲音低啞,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對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對。雖然過去了十幾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蘇微再也忍不住,脫口:「對!那就是我師父!」
「你師父一定不是普通人,」原重樓忍不住抬起手撥開她的鬢髮,用食指托起了那一滴翠綠,嘆息,「他眼力極好,也一定非常疼你,肯為你一擲千金——」
「一擲千金?」蘇微皺眉:「綺羅玉很貴?」
「當然非常貴重,如今以黃金萬兩也尋不到。」原重樓望著她,傲然,「即使是在七八年前我新雕出來的時候,每一對的價格也都在一萬兩白銀以上。」
「一萬兩!」蘇微失聲驚呼。
原重樓看到她驚訝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譏諷:「難道你不知道你的師父多有錢?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蘇微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哈哈哈……不會吧?」玉雕師怔了一怔,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那你還知道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居然還想來萬里之外找一個人?」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譏諷,讓蘇微忍不住又有把他打倒在地的衝動,她頓了頓,終於硬生生忍住,問:「那……你知道我師父的下落嗎?」
「不知道。」原重樓撐起身,從窗口倒了一盞普洱茶,喝了一口,「自從十幾年前在集市上見過一次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他出現在騰衝了。」
蘇微垂下頭去,長長嘆了口氣。
「我以為,你一定知道我師父下落的。」她喃喃,茫然若失,「我前幾天還見過他……在那座高黎貢山裡頭,戴著和你一模一樣的面具!我以為他就在騰衝,以為你就是他……或者,你會知道他在哪裡。」
「前幾天?」原重樓皺起了眉頭,「我想,那個人未必就是你師父。」
「不,一定是師父!他的身手極好,在山火巨石里穿行如風,還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蘇微卻是不相信,反駁著,「師父說過他會來苗疆的!而且,在騰衝這個小地方,除了他,難道會有第二個這樣的高手嗎?」
「這個嘛……」原重樓忽地笑了笑,「也未必沒有。」
「誰?」蘇微蹙眉,不想讓自己的幻想如此容易地破滅,「還有誰?」
原重樓淡淡道:「你看到的那個人,或許是靈均。」
蘇微有些詫異:「靈均?」
——這個名字她聽到過,還是在洛陽聽雪樓的時候。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實際掌權者。」原重樓隨意披了一件葛衫,低著頭,一縷長發從鬢角散下,在窗口的風裡搖擺,抿著嘴唇凝神工作,側臉俊美如女子,「前段時間他曾經在天光墟上出現過,也買走了我一個面具——除了拜月教里的人,我想不出騰衝還有第二者擁有你說的那種力量。」
「他來這裡做什麼?」蘇微反駁,「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隨便離開月宮的嗎?」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裡是苗疆百姓所能隨意猜測出來的。」原重樓淡淡,「或許是和前日高黎貢火山忽然爆發的事情有關吧。——聽說這一次在火山爆發前,半山腰的寨子全部及時撤退了,沒有一個人傷亡,又是多虧了他的功勞。」
「什麼?」蘇微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覺得驚駭,「你……你是說,那次天崩地裂,是因為火山爆發?」
「那當然。騰衝周圍就有很多地熱溫泉,高黎貢山裡的火山,每隔幾年都會不定時地爆發一次,每次都死傷無數。」原重樓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我……」蘇微喃喃,「我以為那、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樓愕然看著她,蒼白的臉上終於也有了一點點真正的笑意。不知為何,蘇微覺得就在那一笑之間,他神色里那種尖銳的譏誚和刻薄終於微妙地融化了。
「真是傻瓜。」他只那麼說了一句,就自顧自側過頭去開始幹活。蘇微坐在一邊,愕然:「難道說,拜月教在這之前已經預測到了這裡的火山會爆發嗎?」
「是啊,」原重樓冷冷道,「所以靈均來這裡帶那些村民離開。」
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可能?他、他是怎麼預知的?」
「不知道,但他們就是能預知,」原重樓淡淡,「要知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樣的存在,可以窺探天機——所有子民都仰賴它、服從它,也被它的力量庇護。自從孤光祭司雲遊仙鄉之後,靈均便成了他的替身,他能預知一切也不稀奇。」
「是嗎?那麼說來,我在山裡看到的那個人,真的不是我師父了?」蘇微沉默下去,忽然覺得灰心,捏著耳垂上的墜子低下頭去,悶悶地道,「我本來以為,在我死之前,總算是能和他見上一面的……」
原重樓默不作聲地看了她的手腕一眼,面露憂色,卻沒有說什麼。
「你的手……」她看著他那隻右手,覺得一陣心虛。
「我的手沒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中了毒嗎?」
蘇微吃了一驚,沒料到這個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傷,不由得下意識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記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無袖筒裙,雙手都露在外頭,哪裡還可以藏。
「不願意說就算了。」他也懶得多問,冷笑。
蘇微坐了一會兒,緩緩把手從背後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蓋上——她的右手,已經完全變成詭異的青碧色了,再也藏不住。
這隻手,會毀在這裡嗎?
她心裡只覺得一陣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陽白樓上的那個人,不知不覺就垂下頭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到洛陽,如果不能回去,那麼,他是否還會來尋找她?或者,他會找另一個人來取代她吧?畢竟,她已經把他所想要的留給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徵著力量和權威的劍,至於握劍的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怔怔地想著。窗外的鳥啼聲還在繼續,高低錯落,如同一個精靈在林間自由自在地飛翔和歌唱。
「真好聽。」她低聲。
「那是迦陵頻伽。」原重樓淡淡道,「傳說中的妙音鳥。」
佛經記載,西方極·樂世界有種化生神鳥名叫「迦陵頻伽」,能以天籟梵音演說無上妙法,當芸芸眾生聽到它的聲音,即可出離苦難、焦躁、煩憂、熱惱,得到自在清涼、從容安寧,被稱為「妙音鳥」。
蘇微側頭聽了那美妙的聲音許久,覺得心頭的煩躁漸漸平息,轉過頭看著他,輕聲道:「我想要你幫我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煩死了,怎麼那麼多要求?我不是一個好心的人,你可別會錯了意。」原重樓又有些不耐煩起來,一下一下地用刀刻著手裡的紫檀木,一個觀音像的輪廓漸漸浮凸出來,嘴裡卻說得尖刻:「別讓我再叫你滾出去。」
他的臉瘦削而冷漠,帶著酗酒過度的蒼白,雙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然而,她卻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退縮,只是將手平放在膝蓋上,鄭重地輕聲開口:「原大師,我……我想求你帶我去霧露河。」
他霍然一驚,抬起頭看她:「去那兒做什麼?」
「為了保命。」她苦笑了一下,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整個下手臂都已經透出淡淡的詭異碧色,「你說得對,我是中了碧蠶毒,必須要在半個月內趕到那裡找到解藥。」
「碧蠶毒?真的假的?」原重樓停下了手裡的活,冷笑,「你說得容易!霧露河在緬人境內,莽荒之地,一路兇險無比,我又不是那些拿命換翡翠的商賈,憑什麼要帶你去?」
「因為,」蘇微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如果我的手好了,我就可以治好你的手,讓你恢復以前的技藝!」
一語出,原重樓不由得震了一下。
「你難道不想重新成為『原大師』嗎?」她看著他點了點頭,語氣凝重,「你難道願意一輩子雕這些木頭,做一個木匠?」
「木匠……哈,木匠!」他忽然一震,抬起那隻殘廢的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著——翡翠又被緬人稱為「金剛玉」,是天下玉石之中極堅硬的一種,所以,也是極難雕刻的一種,下刀不易,對工匠的目力、腕力要求自然更高。
這樣一隻伶仃殘廢的手,的確是再也無法雕刻出翡翠絕品了。
「我是說真的。」蘇微看著他,眼神嚴肅,「你手上挨的這一刀,只是傷及經絡,讓手指不能靈便而已——我若恢復了武功,便可以用內力將你的陽明、少陽和三焦經脈打通。輔以藥物,你的手定然能恢復至少八成,雕刻玉石應該再無問題。」
「……」原重樓看著自己的手,默然無語。
——是的,如果說,世上還有什麼可以打動一個萬念俱灰的人,那就是把他失去的東西再度放到他面前觸手可及的地方!
蘇微眼神灼灼地看著他,心裡想著如果他再不答應,說不定就只能拿刀硬逼著他帶路了——然而停頓了片刻,他終於開口了。
「如果我帶你找到了解藥,」原重樓澀聲道,「你就真的可以……」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窗外的鳥啼停止了,竹林里似乎有微風吹過。放在床邊的茶盞無聲無息地震了一下,水面一盪,映照出一掠而過的影子。
「小心!」蘇微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毫不猶豫地踢翻了他榻前的案子,飛身撲了過去,將他死死地按向地面!——那一張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轉著飛出窗外,只聽噗噗幾聲,等落到地上時,案上已經插上了一排細細的針!
「怎麼了?」他被按倒在地,女子明亮的翡翠耳墜在眼前晃動。
「閉嘴,快躲好!竹林里有刺客!」蘇微失聲喊,一邊將他往榻後推去,一邊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縱身飛出了窗外,「該死,從洛陽到這裡,終於還是跟來了嗎?」
原重樓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額頭也滲出了血,手裡卻還死死握著那個雕了一半的觀音。
她在掠出窗外的剎那,身體忽然如同折斷一樣往下墜去,唰唰幾聲,一排箭弩擦著她的腰身掠過,釘在了外牆上。蘇微墜向竹林,手腕下沉,飛速地摘了一把竹葉,足尖在瞬間一點竹梢,微一借力,整個人忽然如同飛燕一樣向上垂直飛起!
她的眼角掃過竹林中,內力透入之處,每一片青翠欲滴的竹葉錚然抖得筆直。手指屈起,指尖迅速連彈,在飛旋之中一片片葉子破空而去,沒入了竹林。
一片青翠之中,乍然有無數血花盛開。
外面已經是薄暮,原重樓抬起頭,看著她在蔥翠的林間縱橫來去,衣帶翻飛,黑髮如一匹旗幟獵獵飛揚,在高大的喬木和茂密的竹林之間高飛低掠,宛如一隻白鳥迴轉飛翔——他默默地看著,眼裡忽然露出了一絲無法掩飾的讚歎。
是的,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美。
凌厲、洒脫,充滿不可描述的力量。
這個世上,居然還有這樣強大的美麗!他用眼睛追隨著那個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裡的刻刀卻片刻不停,飛快地勾畫出了一條條飄逸的線條,如同她的身姿。
「小心!」她在林間停了一停,忽然回頭對著他驚呼。
原重樓手裡還握著刻刀,一時間還來不及反應,一支短箭已經呼嘯飛來,直釘他的眉心。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面前,心裡一片空白——生死的那一瞬間,十年前那毀滅他生活的一剎又彷彿重演了!那一刀迎頭而落,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擋,右臂便被一刀擊碎。
那一刀之後,他的生活從此完全毀滅。
就在恍惚的瞬間,他聽到耳邊一聲刺耳的金鐵交擊之聲,熱辣辣的東西濺上了他的臉頰。一個黑影發出一聲慘叫,從屋頂上栽了下來,重重壓在竹窗上,手裡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聲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處。
屍體猶自抽搐,咽喉里插著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蘇微來不及趕回相救,便將手裡的刀當作暗器飛了過去,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將刺客格殺當地。然而,就是因為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間傳出一聲低呼,蘇微捂著肩膀從樹梢墜落,顯然是受了傷。
在這之前,她一直出手都有所保留,似乎刻意避免殺人,然而這一番似乎被激起了怒意,她眼神一變,半空之中提氣,整個人如同一道彩虹掠過天際,宛如疾風閃電,轉瞬飛到了幾個包抄而來的殺手身後。
「連不會武功的人都殺?」她厲聲,「該死!」
忍無可忍之下,她終於反擊。凝聚內力,手指輕彈,只聽啵啵幾聲,幾截青竹枝像箭一樣激射而出,瞬間洞穿了四個人的咽喉!她折了一根青翠長枝在手,在竹海之上迴轉飛翔,身形之迅捷、出手之犀利,令人目不暇接。
那……就是她的真面目?如此美麗,如此強大,令人目眩神迷。在中原的時候,這個女子定然是個非同凡響的人物吧?
他在室內看得出神,忽然間心中一動,手中的刀迅速旋轉劃落,刻下一根根流暢的線條——是的,這些天來,他一直想不好這個觀音的雕法,曹衣出水、吳帶當風,都不足以表達,而這一刻,看到她迴翔於林海之上,衣袂飛揚,忽然間福至心靈。
他是如此全神貫注,彷彿身邊的一切一瞬間都已經不存在。
直到蘇微落回門外,他還是趴在地上工作。面頰上沾滿了血跡,卻還在聚精會神地雕刻著手裡的那一塊紫檀木,連殺手的屍體掛在窗上都沒有顧及。
「你……你沒事吧?」她走過來,有些虛弱地問。然而原重樓沒有回答,手裡的刻刀飛快劃落,一條條線條如流水一樣展現,那一尊觀音已經現出了雛形。
「好了,」半晌,他終於停下了手,捧起了手裡的作品看了又看,眼裡閃出了光,「你看,這一座南海觀音像如何?這衣袂、這眼神,和你像不像?」
但是蘇微沒有回答,在他抬起頭注意到她時,她已經悄無聲息地倒在了窗下。
「喂!」原重樓飛奔過去,發現她整個右小臂都已經變成了恐怖的青色!
窗外殺戮滿地,六七具屍體橫陳林間,把這座幽靜的竹林精舍變成了修羅地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拖半抱地把她抱到了床上,撐起身來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慘相,又回頭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表情有些暗淡。
「看來真的是沒有辦法啊,趕你走你都不走。命中注定。」許久,他輕聲嘆了口氣,「算了,還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床頭上,那個觀音大士踏波而來,裙裾飛揚,宛如凌風。
然而,半張臉上卻血跡淋漓,猙獰可怖。
在蘇微來到騰衝的同一時間,聽雪樓先期派出的使者石玉已經抵達了靈鷲山的月宮,轉達了聽雪樓主索取龍膽花解毒的請求。
然而,得到的消息卻是孤光祭司出海尋訪仙山,不知下落多年。明河教主閉關修鍊,也已不見任何人。而主持教中事務的祭司弟子靈均,又暫時因為領地里有火山爆發,離開了月宮去救助災民,拜月教內竟是沒有一個能夠做主的人。
石玉一時無法,只能飛鴿傳書回洛陽,自己繼續留在月宮等待。
「區區龍膽花而已,又不是七葉明芝,也這般推託不肯給?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懷不軌,恨不得蘇姑娘早日毒發?」
「如果蘇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內,拜月教又怎麼跟聽雪樓交代?」
白樓里,得到使者飛鴿回報,眾人都是怒氣勃發。蕭停雲斜倚高座,看著手裡的玉骨摺扇,並沒有開口說話。在他身邊的盲眼女子也沉默著,不置一詞。
「石玉這一路趕去,還是沒有查到蘇姑娘的下落嗎?」
「聽說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見蹤影——吹花小築的人查遍了幾支當日從茶馬古道出發的商隊,卻沒有人看到裡面有女人跟隨。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貢火山前日爆發,從大理通往緬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毀,如今已經無法進入騰衝。」
「火山爆發?真的有這回事?」
「是啊……真慘,吹花小築的人回稟說,那幾支商隊的人,幾乎全部被埋在了亂石之下,血肉模糊無一生還。」
「啊?那蘇姑娘呢?不會也是……」
「放心,石玉檢查過所有死者,說幸虧裡面並沒有蘇姑娘。」
「哦……」樓中弟子們都長長鬆了一口氣。
「但是,令人擔心的是,經過仔細檢查,卻發現那些商隊里的其中一個叫莽灼的人,其實並不是被亂石砸死的,而是在那之前就被殺了!」
「什麼?被殺?」
「是,對方是個高手,做得很隱蔽,全身上下沒有傷痕,只有耳後有細細的針口——屍體被殺後又被巨石碾過,如果不是石玉大人做事細心,根本無法覺察。」
「是誰做的?難道是天道盟餘孽?可他們為什麼要連普通商隊都不放過?」
下屬們議論紛紛,蕭停雲卻沒有說話,坐在高處,放下了手裡的摺扇,輕輕拿起了案上放著的血薇劍——這把劍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躍,顯得急躁而不安。名劍認主,人在劍在。而今日,蘇微卻已經離開了半個月。
還只剩下十多天的時間了……她卻生死未知。
「根據墨大夫所說,蘇微必然會去霧露河上尋找碧蠶解藥。」許久,他終於開口了,「各位,我想親自去一趟滇南——無論結果如何,如果我們坐在這裡空等,只怕是萬萬來不及。」
親自去一趟滇南?
坐在下首的女子眉眼微微一動,卻忍住了沒有說話。
蕭停雲卻看向了她,開口詢問:「冰潔,你看如何?」
「我覺得,樓主此刻並不適合離開洛陽。」趙冰潔輕聲回答,卻是毫不猶豫,「大敵在暗中窺測,蠢蠢欲動,蘇姑娘的遇襲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厲害毒辣的手段還在後頭——此刻敵暗我明,情況詭異莫測,樓主斷然不可輕易離開。」
「是嗎?」蕭停雲看著她,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語氣隱隱焦躁,「可蘇微如今身處危境,孤身無援,實在令人懸心。」
「聽雪樓如今亦身處危境。」趙冰潔聲音平靜冰冷,不退半分,「戰雲壓城,大將不可擅離軍中,樓主應該知道此間輕重。」
「……」他沉默下去,似乎是被下屬這樣冰冷尖銳的話堵得無可反駁。趙冰潔便也不再說話,重新垂下了眼帘,靜默地坐在堂下。
樓中下屬們還從未見到過文靜的趙總管如此毫不客氣地反駁樓主,而原因居然是為了力阻樓主去救蘇姑娘,那一刻,在樓中資歷略久的人都隱約想起多年來關於兩人之間曖昧的傳言,一時間心裡都咯噔了一下,誰也不敢再開口。
白樓中的空氣,一時間彷彿凝固了。
「那麼說來,」沉默許久,終究還是蕭停雲先開了口,「總管以為如何才妥當?」
趙冰潔似是慎重地考慮了片刻,才道:「樓中人手此刻輕易不能調動,但是以蘇姑娘目下的情況,又決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屬下以為,不如請隱退的四護法出山,去往滇南相助,才最為合理。」
蕭停雲蹙眉:「可四護法是樓中砥柱,早已不問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護法應該不會置之不理吧?」趙冰潔嘆息,「碧落紅塵昔年深受靖姑娘大恩,黃泉紫陌也是對蕭樓主深懷感激——蘇姑娘是血薇傳人,四護法說不定會答應為此破例,下邙山出手一次也未可知。」
蕭停雲沉吟許久,終於深深點頭。
已經是四月初了,洛陽春寒料峭,竟然還下了一場雪,北邙山上一片蒼茫,天地蒼白,一眼望去無邊無際。
蕭停雲從草廬里出來,站在崖下,靜靜望著這一片雪原——白雪之下,碧草之下,那一對人中龍鳳並肩長眠,這世上的一切翻雲覆雨變幻,已經是再也打擾不到他們半分了。
父母離世,師父歸隱,如今樓里只留下自己一人,面對著這一盤尚未下完的棋局,嘔心瀝血。他默默地望著,心下卻是猶如波瀾洶湧:剛才,他將自己埋藏得最深的計劃和盤托出,卻並未得到四位護法的頷首認可。當此暗流漸起、樓中殺機四伏之時,樓里的前輩的看法與他所做的決定卻是大相徑庭。
而這一關,若得不到他們的支持,聽雪樓只怕就要撐不過去。
正在心潮如涌之間,身後忽然傳來古琴聲,低沉舒緩。
他霍然回身,看到了崖上坐著的青衣人——不知何時,四位護法已經從雪廬里出來了,靜靜地站在崖上看著歸去的人。
「停雲,你心思太重,不能寧靜。不妨在此練一遍內息吐納再走吧。」碧落在崖上坐下,橫琴在膝,衣袖在飛雪中飄揚,「如少時那樣,我為你奏曲。」
「是。」蕭停雲抬起頭來,拂了拂衣襟,就在雪地里坐了下去。
琴聲不徐不緩,空明清澈,帶著滄桑看盡的淡淡倦意,響起在耳畔。居然還是陶潛的《停雲》——那一瞬,他合上了眼睛,卻無法控制心裡如涌的各種念頭。
當那一曲結束的時候,蕭停雲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心不定,氣便不能凝。」碧落在風雪裡開口,語氣肅穆,「停雲,當此大事臨頭之際,你卻心思紛雜,不能決斷。」
「……」蕭停雲沉默不答,任憑雪落滿了狐裘。
紅塵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是在擔心蘇姑娘,還是冰潔?」
「我在擔心聽雪樓。」蕭停雲輕輕嘆了一口氣,重瞳之中神色複雜,「我在想,阿微到底是怎樣的人?冰潔又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世事如棋,步步殺機,徒兒如此愚鈍,竟然始終看不透。」
是的,今日他故意試探,提出要孤身遠赴滇南,若她在此刻給出的建議是離開洛陽去苗疆,他倒可能會更容易做個乾脆利落的決斷——然而,她居然力勸自己坐鎮樓中。
這一來,她的想法,更是撲朔迷離。
聽到他這樣的回答,碧落的聲音更加冷淡:「如果換了是蕭樓主,一定會先赴滇南和血薇的主人會面——無論面對怎樣大的困境,只要血薇夕影聯手,便能解決一切。」
蕭停雲在風雪裡握刀,垂首聆訓,臉頰在風雪裡漸漸冰冷。
「諸位師父,」他忽然開口,低聲,「我同樣擔心阿微的安危,但卻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冒險離開洛陽,因為我知道這樣做必然會中了敵人的計謀——而從小父親就對我說,守住聽雪樓,便是我這一生最大的使命。」
四護法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臉色微微緩和。
紅塵默默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聽雪樓固然要守住,可萬一蘇微在滇南遇到危險怎麼辦?她若有意外,血薇空有名劍垂世,亦成無主之劍,又有何用?——如果換了是蕭樓主,他會在聽雪樓和靖姑娘之間做出一個兩全的選擇。」
彷彿被這樣的話刺了一下,蕭停雲微微一顫,抿緊了嘴角,冠玉般的臉龐顯得分外蒼白。許久,他低聲笑了一笑:「或許是弟子能力不夠吧。」
他語氣里第一次流露出的疲憊和消沉,讓崖上的四個人都齊齊一驚。
「從一生下來開始,父親、母親、師父、四位前輩……身邊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成為像蕭樓主那樣的人,」蕭停雲在風雪裡低聲道,握著夕影刀,語音卻微微顫抖,「我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按照所有人期待的軌跡成長,一路不曾走錯一步——可是……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嘆了口氣:「非常抱歉,我無法成為那個人。」
這句話讓風雪裡的四位護法面面相覷,眼神變得複雜。
「是,我是雪谷傳人、夕影刀主人、聽雪樓樓主……大家都期待我能重新帶領聽雪樓回到昔日的巔峰,甚至,能夠和血薇的主人結成連理,圓了昔年人中龍鳳的缺憾——」蕭停雲在雪地上,對著四位護法微微躬身,「一直以來,我不知道是應該按照大家的期望生活,還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到今天,我終於有了個決斷。」
「其實……」停了一停,彷彿要說的話是如此艱難,他終於抬頭,帶著一絲悲哀的笑意:「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勇氣告訴你們:我喜歡學的……是劍,而不是刀。」
崖上碧落微微一驚,手指停在了弦上,彷彿是第一次認識他。四個人都沒有說話——二十多年來,這個他們看著長大的、聰明順從的孩子,還是第一次和他們說出這樣的話!
崖下,貴公子的聲音帶著無奈的苦笑:「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從我生下來到現在,有誰曾經認真地傾聽過、在意過我的想法?事實上,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成為那個人,但我畢竟是我,和你們追隨過的那個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個人。」
「如今聽雪樓面臨生死危機,我所做出的決定,雖然可能不符合你們的期望,卻是我自己的抉擇。希望護法看在聽雪樓的分兒上,可以出手相助,」蕭停雲握刀站在雪裡,對著崖上的諸位前輩低聲道,「當然,如果前輩們不願援手,我也無話可說。」
「停雲一樣會盡自己的最後一分力,為聽雪樓死而後已。」
他長跪於雪崖之下,等待著幾位師長的開口。然而,風雪呼嘯在耳畔,崖上四位護法靜默地相對,卻是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你這樣做,是置自己於死地,也置聽雪樓於死地。」許久,碧落回答,拂袖站起,揚長而去,「再回去想一想吧!」
蕭停雲在心裡長嘆了一聲,只覺蕭瑟。
「既然如此,晚輩告退。」他對四位護法微微一禮。
雪還在下,無邊無際,似乎要將整個天地籠罩——那個長眠於碧草深雪之下的人啊,是否,我畢生只能站在你以前站過的地方、拿著你拿過的刀、做你尚未做完的事?我只能成為你的影子,心中真正所想所願之事,永遠不能隨心所欲地去做?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麼我的一生在沒有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我必不能這樣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