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母親死在了朱門之外,同一時間,我父親暴斃在豪宅之內——那時候我才五歲,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我從來不記得他們兩個的臉。我只記得母親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綿延無盡的雨季。」
那個山洞位於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是天生的溶洞,體量巨大,幾乎整個山腹都是空的。洞口卻很小,只有約一丈方圓,呈垂直狀伸入高尖山腹中。在洞口打著火把看了一看,只見洞里堆滿了切開後發現是廢料的翡翠原石,一塊塊崢嶸嶙峋,稜角鋒利,一直堆到了山腹,一眼看不到底。
蘇微只是往裡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氣:這樣的所在,一個重傷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萬無活理。
「原重樓!」她對著洞口失聲大喊,呼聲回蕩在深不見底的洞穴里,漸漸微弱。
不會……不會是已經遇難了吧?剎那之間,她心中殺氣勃發,手下加重,不知不覺幾乎捏碎了礦主的咽喉。
「姑奶奶……姑奶奶饒命!」礦主拚命掙扎,「原大師……原大師一定還活著!」
「還不快派人下去找!」她厲聲,「要不然把你也扔下去!」
「是是是……快!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師救上來!」礦主痛得聲音發抖,忙不迭地回頭怒罵,「人呢?人都死哪裡去了?快給我下去找人!」
旁邊幾個監工蜂擁而上,去取了幾大盤的粗索,垂入了洞穴,一直放了約五十丈才停住,然後扔了一個火把下去。那個火把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塊石頭上,遠遠地燃著,映照出空蕩蕩的嶙峋的洞穴。
蘇微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里的人身上,不知不覺便鬆開了手,礦主頓時癱倒在地,拚命喘息。她探頭往洞穴里極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塊照亮的洞穴里,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原重樓!」她大聲喊,聲音已經微微嘶啞,「你在那裡嗎?」
還是沒有迴音。黑沉沉的洞穴如同吞噬人的魔窟,沉默以對,蘇微站在洞口,看著那個火把漸漸暗淡,心中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忽然再也控制不住地回過身,厲聲道:「聽著!他要是死了,我要你們所有人都下去陪葬!」
所有凶神惡煞的打手們在她的目光下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這是殺人者的眼神。這個女人,以前不知道殺過多少人!
她冷笑一聲,閃電般地重新捏住了想要逃離的礦主的脖子,把他一把拖到了礦洞前面。然而,當她正要把這個滿身肥油的男人扔下去陪葬時,黑暗洞穴的深處忽然傳來了輕微的聲音。一下,又一下,遲緩而虛弱,彷彿是有人拿著石塊在岩穴上敲擊。
「原重樓!」蘇微頓住了手,欣喜若狂,大喊,「是你嗎?」
黑暗深處,有人敲了兩下作為回答。
「你還活著?」她聲音發抖,對著黑暗大喊,「還好嗎?」
洞窟的深處,再度傳來兩聲敲擊。
那一刻,蘇微只覺歡喜得發狂,一把抓住礦主,厲聲:「還不快點讓人下去?!」
「是……是!」礦主知道自己短短一瞬已經在鬼門關上打了個來回,滿身虛汗,幾乎癱軟下去,連忙對著後面的人大喝,「快,快!給我下去救原大師!」
礦上監工們已經準備妥當。當先兩個心腹腰纏繩索,踩住了洞穴旁嶙峋的山石,準備下去,礦主使了一個眼色,又看了洞口的蘇微一眼。那些人顯然是跟了礦主很久,明白他的做事手段,左右心領神會,微微點頭。
然而蘇微全神貫注地盯著洞口深處,竟然沒察覺到這些異常。
「一群蠢豬!還不趕緊去!」礦主大聲催促,回過頭用緬語短促地說了一句什麼。監工們從左右包抄過來,手拿繩索火把等物。其中一個緬人將繩索固定在洞口外面的一塊巨石上,另外一頭捆在腰間,一手拿著火把,從垂直的洞口緩緩吊了下去。
蘇微無法掩飾眼裡的緊張,不住地催促:「快些!快些下去!」
那個緬人赤腳懸索吊了下去,動作敏捷矯健。火光漸漸變小,轉瞬下去了十餘丈。忽然間,繩索停住了,洞里傳來一聲驚呼。
「怎麼了?」蘇微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地撲到洞口邊。
「在這裡!」那個人叫了一聲,然而只聽一聲悶響,手裡的火把忽然熄滅了,整個洞窟里驟然又是一片漆黑。
「出了什麼事?快!快下去再看看……」礦主在後面大叫,然而蘇微卻已經再也無法忍耐,一手拿起火把,一手抓住繩索,縱身便躍下了深不見底的礦洞!
幾個起落之間,便到了方才那個緬人火把熄滅的地方,然而抓著火把一照,卻壓根不見一個人影。方才那個火把被扔在一塊石頭上,而那個緬人卻在黑暗中不知下落。她一手抓住繩子,探出另一隻手裡的火把在周圍照了一遍,卻壓根沒看到有重樓的影子,而且,奇怪的是,連那個下來的緬人都不見了。
蘇微心下微微一怔,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黑暗的洞窟中四顧,一瞬間,眼角似乎看到有什麼東西掠過。她迅速抬起頭,只看到洞口有個黑影一閃,有人像靈猿一樣的順著岩壁攀爬,朝著頭頂礦洞的出口飛速而去,已經遠在十幾丈開外的地方。
——這個,居然是剛才那個下來查看的緬人?!
那一刻,她心中一冷,正在猶豫是要上去抓住那個緬人還是繼續下去尋找原重樓,只覺手裡忽然一空,整個人頓時急速往下飛墜!
那根從洞口下垂的繩索,居然被一刀砍斷了!
「下去陪葬吧!」頭頂上爆發出一陣狂笑,「快,把洞口封死了!」
那是礦主的聲音。在誘騙她下去查看後,他立刻吩咐手下砍斷了蘇微手裡的繩索,要把這個膽敢傷了自己的女人活埋在這個溶洞里!
蘇微失重飛墜,眼看就要在深淵裡摔得血肉模糊。然而此刻的她一身絕學已經恢復,早已不同往日,生死關頭,在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氣提上來,手中鐵釺唰地插入岩石半尺,火花四濺,瞬間便定住了下墜之勢。
知道情況危急,她也不換氣,雙足在岩壁微一借力,連火把也來不及拿,身形便重新向上掠起,用上了十成的輕功,快如驚鴻閃電。
然而,當她快要追上那個緬人時,頭頂只聽一陣巨響,無數滾石紛紛而落,當頭砸了下來——竟是上面有人推動石塊,想要封堵了洞口!
她側身避讓掉下的石塊,速度便緩了一緩。
「快!快!封死了!」礦主看到她如同深淵幽靈,在黑暗裡飛速而上,朝著自己逼過來,不由得嚇得臉色蒼白,往後急退,大喊,「立刻封死!」
聽到吩咐,身後的打手合力撬動那塊巨大的石頭,也不等那個同伴上來,大喝一聲。只聽轟然一聲響,巨石滾落,正好塞住了洞口。
剎那間,整個世界都黑下去了。
「礦主!礦主!」那個緬人失聲驚呼,心膽俱裂,撲到了洞口,卻發出了一聲慘叫。他已經攀上了洞口,肩膀外露,只差片刻便能出去,但那個礦主卻壓根沒有顧及他,巨石滾落,竟硬生生地將他攔腰壓住,碾得血肉模糊。
在那個緬人攀上的同時,蘇微也在那一瞬撲到了洞口,然而卻已經晚了——那塊足足有萬斤重的巨石碾壓過來,封死了洞口,怎麼推都紋絲不動。
黑暗裡有什麼東西落在臉上,一滴又一滴,如同溫熱的雨。
那是鮮血,從那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緬人身上滴落。
「該死!」那一瞬,殺意升騰而起,蘇微一伸手,將那個誘騙自己下來的緬人扯開,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那半具屍體一路下墜,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裡才傳來肉身摔落在鋒利石頭上的鈍響,沉悶而可怖。
蘇微在黑暗中劇烈地喘息,將鋼釺插入岩壁固定,雙足站了上去,然後伸出手,用盡全力去推洞口上的那塊石頭——然而,即便她已經恢復了一身武功,但這塊巨大的石頭卻遠不是以她個人之力可以推動的。她竭盡全力,石頭只往外動了一動,移開了寸許,然而她一鬆手,那塊石頭卻在自身的重力之下再度滑落,更深、更沉重地將洞口封死!
她深吸了一口氣,再度用力,可手上的巨石絲毫未動,腳下的鋼釺反而被踩得彎了下去,插鋼釺的石壁上也四分五裂,出現了坍塌的跡象。
「該死!該死!」蘇微怒極,用雙手捶著封口的巨石,直到手掌整個磨出血來,一個個血掌印拍在了紋絲不動的石頭上,終於筋疲力盡。
剛剛拔除了劇毒的身體猶自衰弱,在這樣劇烈的用力之後已經支撐不住。她頹然坐下,覺得喉嚨里一陣血腥味,剛想彎下腰喘息,便是一口血吐出——這一番不顧一切地使用真力,竟是損傷了心脈。
她不敢再動,知道在這樣的絕境下應先冷靜下來。
蘇微在空洞的黑暗裡獃獃坐著,頭頂是那塊巨大不可鬆動的石頭,腳底是萬仞的深淵。那個被她扔掉的火把落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發出幽暗的光。她一驚,瞬地掠過去將那個火把抓起,立刻熄滅,節省下這最後的火源——然而當做完了這一系列動作時,卻想起這麼做也沒有絲毫意義。這又不是食物和水源,無法延長人的生命。
當最後一縷光消失的時候,她只覺得心也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一路行來,風餐露宿,什麼苦都吃了,終於如願來到霧露河,拿到了解藥——原本以為噩夢結束,便可以回到中原去繼續原來的生活。
卻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葬身在這裡!
那個遠在洛陽的人,他此刻在做什麼?他是否會知道自己葬身此處?當自己化為白骨在這異鄉地底支離,洛陽城中的牡丹依舊還是一年一度在春風中盛開吧?
到時候,他會陪誰去賞花呢?
蘇微筋疲力盡地坐在黑暗裡,擦拭著嘴角的血跡,茫然地想著,卻發現在想起蕭停雲的時候,自己的心裡居然沒有那麼痛了——就像是一個被反覆撕裂了很久的傷疤,在經過一段時間的不留意之後,再去看時,竟然已經開始悄然結痂。
是的,她都要死了,那些是是非非、曖昧不明的往事,又有什麼意義?就讓他和趙冰潔在一起好了……他們青梅竹馬,如果沒有她的出現,沒有血薇,他們兩個人本來就應該是在一起的吧?
而她,真的只是一個外人而已。
在生死關頭,她忽然長長鬆了一口氣,釋然了。思緒飄飛萬里。直到不知過了多久,黑暗裡一聲微弱的敲擊,重新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重樓?」她失聲驚呼,猛地醒了過來。
彷彿回應著她,那個敲擊聲又響了一下。是的,在黑暗山洞的某處,那個敲擊聲在中斷了一會兒之後再度響起來了,雖然微弱,卻依舊持續!
那一刻,蘇微只覺得整個心都吊起來了,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從石壁上拔出鋼釺,便朝著黑暗之中躍了下去。一路飛墜,半晌都落不到底。當速度越來越快的時候,她便用鋼釺在左右石壁上撐一下,以減緩下墜的速度。
不知道下落了多深,她終於落到底。
落腳之處都是碎石,一踏上就割破她的腳,儘管身懷絕藝,但畢竟不是能暗中視物的蝙蝠,蘇微落地時一個踉蹌,幾乎摔了一跤。然而耳朵里全是那微弱的敲擊聲,她顧不得其他,便拖著流血的腳,摸索著朝洞穴的更深處走了過去。
洞穴的底部依然堆積著從上面扔下來的廢棄石料,重重疊疊,壘到了一人多高。那些切開的石頭稜角非常鋒利,彷彿無數把尖刀,石堆也非常鬆散,微微一踏足便會發出坍塌前的鬆動響聲。
蘇微在黑暗的洞穴里用上了輕身術,小心翼翼地在石塊上行走,一邊大聲呼喊著原重樓的名字。不知道走了多久,鼻子里忽然聞到了濃重而新鮮的血腥味,她不由得一震。
「原重樓!」她失聲喊,循著血味往前走了一步,腳下果然踢到了溫軟的身體。蘇微一顫,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扶起了那個人:「原大師!」
然而,當剛一接觸到那個身體的時候,她的心就直往下沉。觸手之處,那個人的身體軟塌如棉絮,她只一碰,就知道是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斷裂了,身子猶自溫軟,已經氣絕身亡。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會就這樣死在了地底下!
蘇微在黑暗的地底全身顫抖,從懷裡拿出那個火把,手卻抖得根本點不燃火石。然而,就在她萬念俱灰的剎那,黑暗的深處,忽然又傳來了一聲低微的敲擊聲。
她猛地怔住,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然而,啪的一聲,接著又是一聲響。沉默了片刻,她回過了神,幾乎歡喜得發了狂,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繼續摸索前進,從一邊拿起兩塊尖利的石頭,撞擊,用火星點起了火把,一路大呼:「原重樓!你在哪裡?」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塊地方,洞穴里依舊是黑暗無比。
「原重樓!」她踩踏在石堆上,向著聲音來處一寸寸地摸索。
然而,那個聲音卻忽然消失了,整個石窟彷彿一個巨大的墳墓,死寂。
她在黑暗裡彷徨了許久,當幾近絕望的時候,忽然間,有什麼微微鉤住了她的裙角——那是非常微弱的牽絆,卻令她全身一震。
「迦陵頻伽……」黑暗裡,忽然有一個聲音低聲道。
「原重樓,是你嗎?」她失聲低呼,在模糊的火光里看到了一隻蒼白的手——那隻手從被碎石覆蓋的間隙里伸出,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流著血,用盡全力抓住了她拖過地面的衣襟,握緊。
「原重樓!」蘇微狂喜歡呼,蹲下身來,定定看著那張岩隙里蒼白的臉。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壓住,不停地流血,岩間露出的臉蒼白得可怕。然而看到她來,他卻微微笑了一笑,喃喃:「迦陵頻伽,你活著從曼西回來了?你……你的手,沒事了嗎?」
那一刻,她眼裡有淚水直落下來。
「你……」她輕聲嘀咕,「你自己都這樣子了,還問我?」
「別……別哭。」他虛弱地喃喃,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擦拭她臉上的淚水,「我……我不是也活著嗎?」
「好了,別說話了!我馬上把你弄出來。」她忍住了淚,將火把插在一邊的地上,開始赤手一塊一塊移走壓在他身上的石頭,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會壓到他。
「快走吧,迦陵頻伽,不要……不要管我。」石塊被移開,被壓在底下的人喃喃,語氣越來越虛弱,「我已經不行了……不要管我。」
「胡說!」她厲聲,「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你不會有事!」
「不,」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她一怔,停住了手。他躺在地下望著她,眼神是空茫的,喃喃:「我能感覺到我的手……我的手,已經全部折斷了——就算出去,也只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此刻,蘇微已經搬開了最後一塊石頭,剛要說什麼,卻彷彿燙傷一樣驀然移開了視線。她拚命忍住驚呼的衝動,在昏暗一片里咬緊了牙齒,全身戰慄——石頭下的雙手血肉模糊,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來,慘不忍睹。
她一下子僵在了那裡,竟說不出一句欺騙安慰他的話來。
火把顫了一下,終於滅了。黑暗的洞穴里寂靜得怕人,只聽得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來越緩慢的呼吸,彷彿是兩股風在迴旋應合。
「我先幫你包紮。」終於,蘇微開了口,二話不說地撕下了衣襟,拿起那個熄滅的火把,手掌豎起一劈,木質的火把居中裂開。她用兩片木頭固定住他的手,點住他的穴道,用力將扭曲的骨頭掰回正位,手法熟練。
他身體劇烈顫抖,卻咬住了牙,沒有痛呼出聲。
「算了吧,迦陵頻伽……別白費力氣了。我的右手已經廢了,左手又斷成這樣,以後只是一個廢人了。」他微弱地說著,喃喃,「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這裡吧……你、你孤身一個人,說不定還能找到出去的機會。」
頓了頓,他忽然苦笑起來:「用翡翠做我的墳墓……似乎也不錯。」
「給我閉嘴。」蘇微咬著牙,用撕下的衣襟將他的手臂固定住,厲聲,「我說過要治好你,就絕不會讓你死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來,我背你出去!」
「出去?」他微弱地笑了起來,「怎麼出去?」
她怔了一下,忽然也呆住了。是啊……洞口已經被封死,再也出不去了。他們兩個人就只能一起死在這地底,沒有一個人知曉。
「試試看,說不定會有出路。」片刻之前,她本來也是滿心絕望,就想這樣靜默死去,但此刻不知為什麼心中卻湧起一股執拗的求生意志,俯下身,將那個重傷的人背了起來,用那根鋼釺當作拐杖,道:「這個洞那麼深,我們往前走看看!」
他匍匐在她背上,聽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蘇微怕受傷的人從背上滑落,便把身體盡量放平,在碎石堆上慢慢往前摸索著,腰幾乎折成了直角。剛剛解了毒,她身體也還虛弱,剛才撞擊封口的巨石時又傷了氣脈,此刻背著一個人在黑暗裡前行頗為吃力,幾乎是慢得如同烏龜。
走了兩個時辰,這個山洞還是黑黝黝的沒有盡頭。
「我們出不去了。」他在她背上嘆息了一聲,喃喃,「迦陵頻伽,你不該來找我的……你如果直接回中原去就好了。」
「胡說。」她吃力地喘著氣,翻越過一塊巨大的石塊,用鋼釺插入身邊的石壁,儘力保持身體平衡——如果換了是平日,這些地方她早就如履平地一掠而過,此刻背上背了一個不能動彈的重傷員,不得不比平日緩慢了十倍。
「真的,如果你直接回去,那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原重樓在黑暗裡喃喃,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你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吧?為什麼不回到那個人身邊,去繼續你原本的生活,反而要跑這裡來?」
他笑了一聲,忽然促狹般地道:「莫非……真的是捨不得我?」
「閉嘴!」蘇微背著他從那塊巨石上下來,膝蓋上熱辣辣地痛,停下來喘氣。然而,背後那個聲音卻貼近了,幾乎在耳畔低語:「對了,那天晚上,是你的初吻吧?——我看你那時候連眼睛都忘了閉上,簡直像是嚇壞了的樣子……呵,迦陵頻伽,難道以前沒有別的男人吻過你嗎?比如那個什麼『停雲』?」
她忽地一震,猛然回頭厲叱:「給我閉嘴!」
然而她在氣惱之下,忘了背上的人雙手已經沒法用力,這麼一動,原重樓就從她背上被甩了下去,重重落到了石堆上,一下子沒了聲音。
「喂……喂!」蘇微慌了神,在黑暗裡摸索著四處尋找,「你沒事吧?」
終於,她在下面一人多深的凹坑裡摸到了那個掉落的人,然而他卻一動不動。「別嚇我……喂!」她試圖將他扶起來,可他身體沉重,黑暗中再也沒有絲毫動靜。「你怎麼了?」她失聲喊著,俯下身去試探他的鼻息,手都是顫抖的,「醒醒!」
就在那一瞬,她聽到黑暗中忽然有人笑了一聲:「我沒死,不用那麼傷心欲絕的。」
「……」蘇微一下子怔住。
「不要說謊了,」他吃力地抬起頭,靠近她的耳畔,低聲問,「迦陵頻伽,你是捨不得我才回來的,是不是?」
「不是!」她心中猛然一亂,「我、我答應過要治好你的手,所以……」
「是嗎?只是因為這樣?」原重樓在黑暗裡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失望,「你們漢人女子真是奇怪……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還嘴硬?馬上我們就要一起死在這地底下了。」
「不會的,」她臉頰發熱,卻咬牙道,「我們一定能出去!」
她不等他有機會再說什麼,便俯下身一把將他背了起來,繼續在黑暗裡摸索,手足並用地在堆積滿了尖利碎石的洞窟內前行。
這個洞非常深,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現了一個陡峭的轉彎,彎道里堆滿嶙峋的巨石。她一塊一塊地攀爬過去,漸漸筋疲力盡,在攀下一塊大石頭時膝蓋一軟,支撐不住地跪了下來。那一刻,生怕背後的重傷之人滾落,她往前一步,迅速用膝蓋抵住了地面——然而情急之下,黑暗裡沒看清面前正好有一塊碎石,尖利的稜角唰地刺入了她的膝蓋。
蘇微發出了一聲痛呼,又硬生生忍住了。
「沒事吧?」原重樓在背上問。
「沒事。」她咬著牙,默默將刺入膝蓋的碎石拔出,血順著腿部流了下來。她只覺得膝蓋痛得失去了知覺,幾度想要站起來,竟然沒了力氣。
「你怎麼了,迦陵頻伽?」他在黑暗中也感覺出了她的異常,「你在發抖!快——快把我放下來!」
「不……我們得繼續往前。」她喃喃,竭盡全力背著他,搖搖晃晃撐起了身體,「要是一停下來,說不定……說不定就再也沒力氣站起來了。我們必須要——」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直直地看著前面。
眼前無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蘇微狂喜地大呼,「前面有光!是出口!」
她背著原重樓,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踉踉蹌蹌,一路上幾度跌倒,又迅速地爬起來。只是過了一盞茶時間,就奔到了那個光亮處。
然後,忽然又僵住了,全身發冷。
光的來處,竟然不是洞口,而是一面絕壁!
這個綿延入山腹十幾里的洞窟至此戛然而止,再無出路。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頂上密布著鐘乳石,水浸透了山腹,從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鐘乳石里不知含著什麼成分,在黑暗裡幽幽暗暗,明明滅滅,如同星圖——仔細再一看,原來是石壁下面有鐘乳石所積成的一潭水,水面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這是絕路,再也無法出去!
蘇微看得怔住,只覺得提在咽喉里的一口氣忽地散了,頹然坐倒在地,雙肩微微發抖。她背上的人也隨之落在地上,折斷的手應該劇痛,卻忍住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說了我們出不去的吧?」原重樓笑了一聲,語氣居然無所謂。
她無話可說,木然坐在黑暗裡,卻有一股絕望的憤怒和煩躁直衝上來,再無法抑制。忽然躍了起來,大喊一聲,用力地將鋼釺扔向了對面的絕壁!
唰的一聲,鋼釺化作一道光直插入石壁,深入兩尺。她躍過去,一把將鋼釺拔起,接二連三地在石壁上一頓猛刺,石屑紛飛,火光四濺。
終於,她筋疲力盡,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頹然地倒了下去。
「何必呢?」她一頓發泄,原重樓似是看得呆了,此刻不由得譏誚,「你就算再厲害,也不能在石壁上挖出一個洞來直通外面,何必浪費力氣?」
這一次她沒有反駁他的冷嘲熱諷,只是怔怔地看著盡頭的石壁和石壁上粼粼的波光,一直沉默著,說不出話來。
「後悔嗎?迦陵頻伽。」黑暗裡,忽然聽到耳邊的低語,「你看,如果你不回頭來找我,現在,估計都已經在回中原的路上了吧?」
「閉嘴,」她喘著氣躺在地上,累得全身虛脫,「才不後悔!」
他也斜躺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眼神奇特而深遠。蘇微心裡驀地又是一跳,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然而這一動似乎碰到了他的傷口,原重樓啊了一聲。
「怎麼了?」蘇微吃了一驚,湊過去時才發現固定斷手的木條又歪了,連忙低下頭將綁帶重新正好。
「我說,你真是蠢……現在做這些還有意義嗎?」原重樓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忍不住譏誚,「我們很快就要死在這裡了,還有誰會在乎一具白骨上的手骨正不正?」
「別亂動。」她卻皺著眉喝止了他,小心翼翼地包紮他的手臂。他低頭看著她,眼神變幻,忽然道,「對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嗯?」她愕然,抬起頭看著他。
「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原重樓在黑暗裡嘆了口氣,「你總不會真的叫迦陵頻伽吧?」
她想了一下,終於說了實話:「我叫蘇微。蘇醒的蘇,微笑的微。」
「蘇微……好名字。」他在黑暗中輕輕念著她的名字,似乎笑了一笑。他躺在那裡,看著洞窟頂上的鐘乳石,聽著那些水一滴滴凝聚隨後滴落在潭中的聲音,忽地開口問:「你還有什麼沒有完結的心愿嗎?」
她想了一想,搖頭:「沒有。」
「真的沒有?」他卻追問,「比如回到中原去,嫁給那個叫停雲的人?」
怎麼又提這個?她霍地轉過頭,在黑暗中怒視著他:「閉嘴!」
「都到這樣的時候了……咳咳,還要面子,不許人說真話。」原重樓喃喃,語氣是一貫的尖刻,卻帶著深深的疲憊,「很快……很快我們都要閉嘴了,閉很久很久——在能說的時候,為什麼不說呢?」
蘇微一怔,怒意轉瞬淡了。她沉默下去,凝望著離合的波光,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不,不想了——以前我是很想嫁給他的。但現在,是再也不想了……」
「為什麼?」原重樓問,「是因為你中了毒,他卻不管你嗎?」
「不是。只是忽然覺得沒意思了而已……」她搖了搖頭,「原本總覺得這應該是屬於我的,到後來才發現,從一開始這樣的想法就有些可笑。憑什麼呢?這個世上,又有誰天生就該屬於誰?」
她頓了頓,忽然問:「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
「我?」他在黑暗裡笑起來,漫不經心,「本來就是爛命一條,苟且偷生,也沒人在乎我的死活——還說得上什麼心愿?」
她聽得心裡一沉,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他們一起在黑暗裡沉默著,只聽到洞頂上的水凝聚在鐘乳石上,一滴滴地滴落在潭中,此起彼伏,綿延無盡。
「真是討厭的聲音,」原重樓喃喃,語氣煩躁,「弄得像到處在下雨一樣。」
「你不喜歡下雨?」她隨口問。
「嗯。我恨下雨天,」他仰躺著,看著黑暗,「可惜滇南的雨季長得出奇。每次下雨我都去喝個大醉,一覺睡到天放晴。否則,就會覺得……」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笑了笑:「會覺得這個世間到處都有人在哭。」
「為什麼?」蘇微有些奇怪,「哭?」
「可能是母親的緣故吧……」原重樓喃喃,語氣虛無,「我對於她唯一的模糊記憶,就是她總是在不停地哭泣……而外面又下著無止境的雨。」
那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人,她沉默了一下,忍不住問:「唯一的記憶?是去世了嗎?」
「是啊,」他淡淡道,「在我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啊……」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抱歉。」
「沒什麼,」他在黑暗裡仰望著頭頂,平靜地回答,「這一輩子我沒有和一個人提到過這件事……在快要死之前說一下也好,免得憋到下一輩子去。」
蘇微脫口道:「她一定很美吧?」
原重樓忽地回頭,在黑暗裡看著她:「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她頓了頓,本來想找個借口把話繞過去的,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因為你長得就很好看啊……所以,你母親肯定也是大美人。」
「是嗎?」雖然身處絕境,這句話居然讓原重樓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你知道不?在騰衝,不,在騰衝方圓三百里內,有很多姑娘傾慕我呢!」
「知道知道,你不用自吹自擂。」蘇微有些沒好氣,在黑暗裡白了他一眼,有點後悔自己誇讚了他,「你有一雙桃花眼,嘴巴又壞,一定很受歡迎——否則那個叫阿蕉的姑娘早就把你打出去了,怎麼還會容你一直賒賬?」
「嘿嘿……」原重樓揉了揉鼻子,笑了起來,「想當年,我母親是方圓三百里內最出名的美人,擺夷族寨老的唯一女兒,而我的父親,據說也是個美男子。」
「據說?」她愣了一下。
「是啊,據說,」他的語氣低落下去,喃喃,「我沒見過他。」
蘇微沉默了一下,最終只是「哦」了一聲,不知怎麼接話。
原重樓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父親叫原子綱,是個腰纏萬貫的大行商,做藥材生意,路過騰衝時看中了母親,苦苦追求了兩年,終於抱得美人歸——嘿,據說那時候父親大手筆地在寨子里辦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光酒就喝了一千壇!」
「可是好日子不長,」他喃喃,語氣低落了下去,「成親後頭一年,父親還只是偶爾回老家去住個一兩個月,然後又回騰衝來——但後來時間越來越長,到了第四年,他在一次出門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為什麼?」蘇微愕然。
「他把我母親拋棄了唄。漢人天生薄情,沒幾個好東西。」原重樓冷冷回答了一句,「我母親託人四處打聽,卻發現他不但謊話連篇,甚至連名字都是假的——我母親幾乎瘋了,就把我扔了下來,孤身一路往中原尋了過去。」
「……」蘇微沒有說話。商人重利輕別離,一個從未出過深山的滇南擺夷族女子,竟要去千萬里之外尋找自己不知姓名的丈夫,想想就是一件艱苦而心酸至極的事。
原重樓嘆了口氣,低聲:「後來,母親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揚州找到了他——原來我父親是當地出名的富豪巨賈,朱門深宅,壁立森嚴。可是,無論我母親怎麼呼喚哀求,我父親卻閉門不出,只讓正房太太出來扔下一百兩銀子,打發她回去。」
「正房太太?」蘇微愣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
「是啊……我母親這才知道父親在中原不僅早就娶了妻子,還有三房如夫人,妻妾成群。但他常年經商在外,生性風流不甘寂寞,便在每個落腳的地方都娶了一房姬妾。」原重樓冷冷地笑,「而我母親,只是他遍布天下的第十一房小妾罷了。」
蘇微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怒道:「該死!」
「是啊……該死。」原重樓語氣也冷峻,毫不以罵的人是生父而有所收斂,「這樣的男人都該下輩子投胎當種豬!」
「那後來呢?」她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問。
——這樣一個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怎樣?難道還能告到官府去?從天到地,從民到官,都不會有任何一方對她伸出援手,也就只能在門外鬧一場,哭一場,然後一個人回到滇南去吧?
原重樓頓了頓,忽然道:「你知道連心蠱嗎?」
「連心蠱?」蘇微吃了一驚,道,「以前聽師父說過。是用黑天蛾養出的一種蠱,在苗疆里比較多見,並不算是非常高明的蠱——蠱蟲有一對,分別種入兩個人的心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對吧?」
「對。」原重樓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微妙,「你知道嗎?我外祖父是擺夷族寨老,也是當地著名的鬼師,當年我母親執意要嫁給外來漢人時,他是強烈反對過的——但我母親性格剛烈決絕,一旦決定了要託付終身,除非殺了她,誰都無法阻攔。」
他停了一下,道:「所以,當他無法阻攔女兒的婚約時,便留了一個心眼:趁著婚禮的交杯酒,在我父親身上偷偷種下了連心蠱。」
「啊……」蘇微吸了一口冷氣。
「外祖父本來是打算親自出面去收拾這個負心人的,可惜那時候他的病也已經很重,幾乎已經是彌留之際。」原重樓低聲,「所以,他只能在母親離家萬里去尋夫的時候,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女兒——他本來以為,就算靠著這個蠱,也足以讓父親不敢隨便拋棄我母親。」
蘇微聽到這裡,愣了一下:「難道不是嗎?你父親再負心薄倖,總不敢不要自己的性命吧?」
「哈哈哈……是的,他當然是不敢不要命的。」原重樓忽然間揚眉冷笑起來,他的笑聲極其輕而譏誚,如同一支劍忽然刺入了黑暗之中,令她驟然覺得一冷,然後他收斂了笑聲,一字一頓:「只是,他沒有這個機會!當我母親被趕出門外之後,萬念俱灰,就在門口回手一刀,直接插進了自己的心臟!」
「啊?!」那一刻,蘇微忍不住脫口驚呼。
「是的。我母親她心高氣傲,根本就不想去哀求父親,也不想給他哀求的機會!」他在黑暗裡看著頭頂,聲音驕傲而尖銳,一口氣說到了這裡,語聲又低了下去,「就這樣,我母親死在了朱門之外,同一時間,我父親暴斃在豪宅之內——那時候我才五歲,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我從來不記得他們兩個的臉。我只記得母親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綿延無盡的雨季。」
所以,他才會那麼厭惡下雨的日子嗎?
她默默地聽著,想要安慰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做——那麼多年來,她唯一擅長的便是殺人。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沮喪和明了:是的,和她比起來,趙冰潔是那麼溫柔而善解人意,所以……男人都會喜歡她那種女人吧?自己似乎輸得也不算冤枉啊……
她一時間有些走神,心思浮沉不定,黑暗裡他也沒有再說話,似乎剛才那麼久的追憶已經耗盡了他的力量,也靜靜地躺在那兒。
停頓了良久,蘇微終於想出了要怎麼安慰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別難過。我也是在五歲的時候一下子沒了家人——不僅是父母,而是所有的親人!可比你慘多了!」
「是嗎?」他一震,側頭看著她,「也是因為自相殘殺?」
「不,是因為黃河大堤一夜之間潰口。」蘇微嘆了口氣,除了蕭停雲之外,她第一次對別人提及自己的童年,「你是滇南人,想來也沒見過黃河決堤吧?簡直太慘了……我直到十歲之前,幾乎夜夜都會做噩夢。」
她搖了搖頭,忽然輕聲道:「對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是這個世上,我還從沒有和第二個人說過的秘密,連對停雲都沒有說起過!」
「哦?」原重樓提起了興趣,側過頭,「什麼秘密?」
她也轉頭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道:「你知道嗎?我吃過人肉。」
「……」他愕然,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道,「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這時候我還騙你幹嗎?」她笑了起來,在黑暗裡貝齒潔白明亮,「五歲那年,我攀著一塊門板在黃河上漂流了五天五夜,餓得發了瘋……有一具浮屍靠過來,是個年輕的女人,泡得發脹,臉朝下,一身的肉又白又細……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就……」
她輕聲喃喃,語氣恍惚,猶如回到了夢境里:「我是靠著吃死人的肉才活下來的!你不知道,那味道、那味道……」
她說不下去,手指漸漸握緊了。
然而他看著她,卻忽地笑了:「現在我們已經淪落到靠著比誰更慘來打發臨死之前的時間的地步了嗎?」頓了頓,又道:「你吃過人肉?那太好了。」
「好?」她忍不住怒了,「有什麼好的?」
「那如果我死了,你也會吃掉我吧?」重傷的人躺在她身邊,死死地看著她,忽然輕聲道。蘇微頓時悚然,猛地坐了起來,脫口:「你說什麼?!」
「我在說幾天後會發生的事情。」原重樓的眼神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在黑暗裡凝視著她,一字一句,「你看,我受了重傷,身體又弱,一定會死得比你早。迦陵頻伽,別讓我白白地腐爛——吃掉我,努力活下去——就如你五歲時那樣!」
「胡說!」她毫不猶豫地駁斥,「我才不會吃了你!」
原重樓嘆了口氣,語氣凝重:「真的,吃掉我吧。都已經到這樣的時候了,就不要再說什麼虛偽的話了——迦陵頻伽,我們兩個被困在這裡,很快我就會先死掉——到時候,你又會重複五歲時候的那種絕境。」
蘇微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臉色在黑暗中唰地慘白。
是的,他說得沒錯。如今他們被困地底,走投無路,不出幾日便會重演昔年的慘劇!到時候,餓得發瘋的人,又有什麼事情會做不出來呢?——就如那一年,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黃濁色河面上,面對著送上來的肉,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曾經露出了尖利細小的牙齒。
那一瞬,她只覺得血都冷下去了。
耳邊卻聽到他嘆息:「我知道這肯定是你心裡最不願意麵對的事情……所以,現在我親口請求你吃掉我,到時候或許能讓你少受很多折磨——」
「不!不是的!」她嘴唇顫抖著,咬牙,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決不吃人!決不會讓自己再變成那樣子!絕不會!」
那樣的語氣,如同毒誓,也如同詛咒。
「傻瓜,人死了就是一堆爛肉了,和動物沒兩樣。」原重樓的語氣虛弱,眼裡的光也弱了下去,「每個人都是獸,窮途末路之下,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不……就是不可以!有些事情,是永遠不可以的!」她咬著牙,深深吸了口氣,「在五歲那年之後,我就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吃人肉。這些年,我努力活下來,長大,變強,可不是為了讓自己又回到那個時候!我寧可死,也不會再回到那個時候!」
「……」原重樓彷彿被她這樣的語氣所鎮住,沉默了片刻,只是嘆了口氣,「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活活餓死?」
她看了一眼他,抬手指了指水潭旁邊的石壁,冷冷道:「放心,等實在挨不住了,我就一頭撞死在這上面!」
「唉……真是個傻瓜。」他無語地喃喃,在黑暗裡側過頭看著她,卻忽地笑了一笑,「但是,我卻偏偏很喜歡——怎麼辦呢?」
他忽然湊過來,毫無預兆地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冰冷而柔軟,如同水一樣浸過來。她只來得及低低驚呼了一聲,一剎那連呼吸都停止了——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次突襲了,可她還是忘了閉起眼睛——然而,即便睜大眼,卻也看不到對面的人的表情。
他的吻很溫柔,氣息卻斷斷續續,虛弱無力。或許是已到了絕境,或許是擔心他身上的重傷,她幾次想推開他,卻又不敢真的用力,反而被他越抱越緊。
他在黑暗裡吻著她,唇舌溫柔而貪婪。
忽然間,她驚呼了一聲,幾乎咬到了他的舌頭。
「怎……怎麼了?」他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放開了她。
「那邊……那邊有東西在動!」蘇微喘過了一口氣,指著那個小水潭,失聲道,「我剛剛看到水面起了一個漣漪!你看到了嗎?」
「你……」原重樓啞口無言,忍不住憤然,「怎麼這麼不專心!」
然而,等蘇微飛奔到了那邊,水面上已經什麼都沒有,只有無數小水滴落下的聲音。她不甘心地繞著水潭走了一圈,甚至都靠著石壁的那面躍上去看了下,然而幽深的潭水裡空無一物,只聽到滿耳的滴答聲,如同無窮的雨。
「這裡到處都是鐘乳石,水會從上面滴下來,看到漣漪有什麼稀奇?」原重樓皺著眉頭,似乎頗為鬱悶吻到一半就這樣放過了她,然而手足都受了重傷,也無法站起來挪到她身邊去,只能道,「快回來吧!」
「不,不是這種小水滴,是一個很大的漣漪!」蘇微卻是斷然反駁,執拗地盯著水面,「這下面一定有什麼東西在動,像是冒了個氣泡——」
一邊說著,她一邊躍下,小心地往水裡走了幾步。
出乎意料,水很冷,竟然如同雪山上流下來的一般。她不由得內心納罕:滇南天氣炎熱,如今雖然是四月,尚未進入雨季,但外面的水也都是溫涼如玉,這樣寒冷實在也是太反常了。難道這洞窟深處有什麼異常?
她忍著刺骨的寒冷,往水裡走去,水深漸漸到了膝蓋。
「小心一些。」原重樓躺在地上沒法動,遠遠地看著她涉水而去,有些不安。石壁上波光粼粼,蘇微的影子被投射在上面,美麗曼妙無比,他不由自主地盯著看了片刻。
「快看,又出現了!」忽然蘇微驚喜地叫了起來,指著水潭深處。
那一刻,水面果然再度翻湧起來,一個巨大的漣漪從水底而起,瞬地擴散開來。石壁上的波光隨之蕩漾,蘇微的影子也被扭曲了,拉得很長,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小心!」同一瞬間,原重樓猛然撐起了身體,脫口道,「快退!」
與此同時,隔著水面,蘇微忽然清楚地看到了水底出現了幽藍色的光芒,如同漫天的星斗從夜裡浮現——在這些星斗里,有兩點特別亮,如同兩盞燈籠在水底幽幽浮現,急速地向著水面漂近。
「快回來!」原重樓躺在遠處,雖然看不到水潭裡的異象,卻能看到映照在石壁上的粼粼水波起了變化,不由得脫口驚呼。
然而聲音未落,石壁上的水波忽然分開了,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猙獰的龐然大物,如同在九幽煉獄中徘徊的惡靈,瞬間變大——水面砰然碎裂,巨大的黑影騰空而起,一口將水潭中的女子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