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室周圍種著很多珍貴的花卉和藥材,為了防止那些鳥兒飛來啄食,祭司便在這裡繫上了風鈴——每當有細微的風掠過,這些鈴就會擊響,將那些鳥兒驚飛。」朧月帶著她從迴廊里走過,輕聲介紹,「所以,我們都叫它『護花鈴』。」
蒼茫的群山,叢叢青碧、高聳入雲。
然而,青翠之中卻綻放出了一朵紅蓮,那是熊熊燃燒的烈焰。紅蓮烈焰在山坳里燃起,吞噬著竹樓和樓里失魂落魄的人。
「姑娘!姑娘!」吳溫林在樓下呼喊,折了一根竹子,徒勞地拍打著火焰,聲嘶力竭,「快出來……快出來啊!」
咔嚓一聲,竹樓的底層也塌了。火勢轟然大盛,四處竄出,如同毒蛇的芯子猛然吞吐,他沖在前面撲火,一時間退避不及,竟也被捲入了火中!
那一瞬,大火中失魂的女子忽然震了一下,唰地抬起了頭。吳溫林還在烈火中奮力掙扎,忽然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飛了出去——卻是蘇微閃電般地掠過來,只是一伸手,便將他提起拋出了火堆。他落在了地上,打了幾個滾壓滅了身上的火苗。
「姑娘?」他驚魂未定,「你……你救了我?你沒事吧?」
忽然間,天色陡暗,風劇烈地從四方旋轉而來。高山密林之間,忽然響起了一陣詭異的迴音,似乎有號角低低吹響。
烏雲迅速地聚集,只聽一聲悶響,密雲中有雷擊落,剎那,居然有豆大的雨點從半空中密密麻麻落下,砸得人臉上發疼。瓢潑般的大雨澆在火焰上,化為無數道白煙直冒而起,只是轉眼間,就遏制住了那熊熊燃燒的火勢。
風雲驟起,吳溫林只看得目瞪口呆。
緬甸境內山高陡峭,天氣也是一日多變,但這樣忽然來了一場及時雨,卻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何況這雨大得反常,便是雨季里最大的雨也遠遠不能與之相比。
當他心裡的詫異剛湧起的時候,就看到了更離奇的景象:
大雨之下,居然有無數道黑影從四周逶迤而來,紛紛沖入了火中,嘶吼、翻滾,拍打,如同鞭子一樣抽打著,瞬間就將餘下的火焰都熄滅!火焰熄滅後,他看清楚了:那些裹著一身灰燼,在火中甩著尾巴的,居然是巨大的蟒蛇!
吳溫林大喊一聲,往後便退。
「不用怕。」忽然間,他聽到有人說話,聲音輕柔,「它們不敢傷人的。」
回頭看去,雨幕里不知何時居然出現了一隊素衣女子,個個美麗如圖畫中人,手裡各自捧著寶物樂器,衣袂飄飛,站在瓢潑般的大雨之中,居然神奇般地全身上下點滴不濕。
吳溫林看得呆了,這忽然出現在深山裡的,難道是……神仙?
其中領頭的是一個手持玉匣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臉,鳳目長眉,溫婉美麗,發上簪著一朵白芷花,左襟上用金線綉有一彎細細的新月——
那一刻,吳溫林忽地一顫,明白過來了。
不,那不是神仙……而是從月宮來的人!
瞬間突至的大雨熄滅了燃燒的火焰,給焦灼的肌膚帶來了清涼。
煉獄般的灼熱霍然遠去。蘇微也陡然清醒過來,搖搖晃晃地站在化為廢墟的竹樓上,滿身都是灰燼,視線模糊,筋疲力盡——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某處看著她,令她在生死的邊界線都不得不提起最後一口氣警惕著。
誰?她吃力地扭過頭,一寸一寸逡巡著看過去。
大雨澆在灼熱的火場上,白煙瀰漫,向下的雨絲和向上蒸騰的熱氣交錯著浮動,令眼前的一切彷彿虛幻般。然而,在這樣的不真實里,她終於看到了一張真實的臉。
——或者,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個面具。
大雨之中,青翠的竹林梢頭輕如無物地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臉上戴著一個精美的木刻面具,正在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失魂落魄的自己——這一次,她終於沒有再把他錯認成久已不見的師父。
「靈……靈均?」她搖晃了一下,喃喃,「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是。」靈均的語聲縹緲清冷,帶著明顯不滿,她可以想像他說這句話時一定在面具後皺著眉頭,「有教徒來報,說教里用來豢養靈獸的化生池出了事——原來是你做的。拜月教和聽雪樓井水不犯河水,在下也已經給了你解藥,犯不著這樣吧?姑娘你都殺了我好幾條靈獸了。」
豢養靈獸的化生池?那一刻,她心裡陡然一亮:難道他說的是那個溶洞深處的蛇窟?難怪那個地方有那麼多的蛇!原來,竟然是拜月教養在這裡的。
「還有這些中原來的殺手,不知道是不是你們的人——竟敢在我的地界上殺我教民!」靈均的聲音轉為嚴厲,站在林梢,風吹開他的衣襟,這時候蘇微才看到他寬大的法袍里居然抱著一個小女孩。
什麼?那……那是……蜜丹意?
蘇微全身震了一下,心裡一驚一急,猛地提起了一口氣,一躍而起,點足落在了他的對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嘶啞著聲音:「為什麼蜜丹意會在這裡?其他人呢?重樓他們……他們怎麼了?」
她的動作快如鬼魅,那一瞬,靈均竟然來不及退開。
「蘇姑娘果然好武功,」他冷笑,「是想和在下動手嗎?」
「其他人呢?」她顧不得他的挑釁,語音發顫,「他、他在哪裡?」
「如果姑娘問的是那些無禮的闖入者,那麼,已經被我全數殺掉了。」靈均深陷在面具後的眼睛裡忽然有了一絲奇特的笑意,「那對老夫婦一家都屬於我的教民,我自然是救下了他們。至於剩下的那個外來的漢人……」
蘇微身子一震,急速問:「他怎麼樣了?」
靈均淡淡然道:「如果說他已經被我殺了呢?」
「什麼?!」她的瞳孔陡然收縮,深深吸了一口氣,手臂忽然上翻——唰的一聲,一支笛子橫過來,壓住了她的手。
「果然,蘇姑娘掛心的是他。」靈均似是譏諷地低笑了一聲,收住了手,語氣忽地一變,「好了,不開玩笑了——姑娘的這位朋友,如今也好好的,沒什麼大礙。他們都在這裡,被我的手下好好照顧著。」
大雨的山坳里,竹林轉角處,果然遠遠地有幾輛精美的馬車停在那裡。
蘇微一掠而去,打開了車門,看到了一車昏迷的人——孟大娘夫婦,一對虎頭虎腦的小孩子,還有……重樓。他的樣子很狼狽,身上臉上均有燒傷,灰頭土臉,幾乎看不清面目,但胸口起伏,顯然還好好地活著。
「重樓!」她提著的一顆心猛然放了下去,身子一晃,便在大雨中跌倒。
靈均看著她頹然倒地,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女子,身上的奇毒剛剛解掉,就這樣頻頻出生入死,透支體力,早已經是內外交困——如果不是她身體底子好,換了普通人早就已經一病不起了。
他抬起頭來,做了一個手勢,頭頂的烏雲迅速散去,暴雨也隨之停歇,雲開日出,陽光燦爛。他凝視著遠處,右手再度動了一下,彷彿感覺到了主人無聲的召喚,一條雙頭的巨蛇分開了草葉,悄然游來,穩穩地用背部接住了他。
「主人。」兩排素衣美女齊齊躬身。
「好了,朧月,帶他們回月宮吧。」靈均把昏迷過去的女子交給了領頭的侍女,「得趕緊把她送回去救治——可別讓她出什麼事才好。」
「是,」領頭的侍女頷首,「大人您呢?」
「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他拂袖轉身,頓了一頓,看著心腹侍女,「血薇的主人就交給你了——必須讓她如期抵達月宮,否則你就提頭來見我吧!」
蘇微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後醒來的。醒來的時候,身邊空無一人,身體搖搖晃晃,似乎在一個馬車上。她吸了一口氣,覺得全身依舊酸軟無力,只能勉強用手肘撐起上身,伸出手,吃力地推開了側壁上的窗子。
外面是森林,一輪上弦月掛在林梢。
月光皎潔,有風穿入,路兩側的枝葉簌簌地拂過馬車,似乎她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往前飛馳。她仰起臉,努力地用手攀住窗檯,將身體從地上拉起,想看清楚外面的情況。忽然間,黑夜裡一隻白色的鳥兒撲簌簌飛來,落在了窗口上。
蘇微吃了一驚,看到那竟是一隻迦陵頻伽——那隻美麗無比的鳥兒站在那裡,用烏黑的眼睛靜靜凝視著她,毫無畏懼。硃紅色的喙子里,居然還叼著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
「蘇姑娘醒了嗎?」忽然間,外面有人說話,聲音婉轉如鳥啼。
「誰?」她猛然一驚——這個女子靠近的時候,她竟聽不到任何聲音。在這滇南之地,居然還有如此高手?
「姑娘切莫緊張。奴婢是靈均大人的貼身侍女朧月。奉大人之命,沿路照顧姑娘——」一張女子的臉龐從車廂的窗口出現,美麗如新月,眼角眉梢全是溫柔恬靜。她微微地笑,雙手一抬,那一隻美麗的白鳥用烏黑的眼睛一動,將嘴裡銜著的東西放了下來。
那是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分作七葉,美麗無比。
朧月微笑:「妙音鳥口中所銜的這一枚,乃是我教寶物七葉明芝,請蘇姑娘服下,以便在到達月宮之前及時讓被大火損毀的肌膚恢復如初。」
「月宮?」蘇微終於皺了皺眉頭,「你們要帶我去月宮?」
「是,這是靈均大人的吩咐。」朧月微微躬身,聲音溫柔地回復,「這幾天我們日夜兼程,此處離靈鷲山已經只有兩天的路程了。」
「你們為何要帶我去月宮?」蘇微不由得警惕,眼裡已然有了殺意,「靈均呢?他為什麼不自己出來和我說話?」
「馬車腳力緩慢,祭司大人有要事在身,等不得,已經乘坐靈獸先行一步返回月宮了。」朧月語氣依舊柔和謙卑,「大人讓奴婢留下來,服侍姑娘隨後返回,以期在月宮和您的朋友團聚。」
「啊!」蘇微陡然想起了原重樓,不由得失聲,「他……他如何了?」
「不用擔心,應無性命之憂。」朧月恭謹地回答,「只是姑娘的那位朋友傷情比較重,祭司大人怕耽誤了救治,已經將他也一併先行帶回去了。」
「什麼?」她驟然握緊了手,「你們、你們打算把他如何?」
「姑娘莫要多心,」朧月感覺出了她的不安,柔聲安慰,「祭司大人是因為血薇與我教有宿緣,才好心相助,絕不會對姑娘和姑娘的朋友有所不利——」
蘇微凝視著這個侍女,神色微微變動。
眼前這個女子美麗而神秘,眼眸有著苗人特有的深碧色,五官輪廓卻柔美,比江南女子更靈秀柔順。不知道是不是跟著靈均時間長了,她的臉似乎也戴著一個天然的面具,雖然是微笑著說話,但那個笑容,卻彷彿是刻在上面一樣毫無生氣。
這個來自靈均身邊的女子,到底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如果姑娘非要離開,不願前去月宮,奴婢也不敢阻攔。」她的態度一直溫柔而謙卑,似乎柔弱無骨,卻不亢不卑,「只是……」
「別廢話了!」蘇微卻忍不住,冷冷笑了一聲,「既然我朋友在你手上,不要說什麼月宮,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得去闖了!——快馬加鞭,早日到靈鷲山!」
「是。」朧月只是溫柔地微笑,俯首退去。
窗沿上的迦陵頻伽看了她一眼,也振翅撲簌簌飛入了黑夜。
靈鷲山位於滇南群山之中,離騰衝東南二百餘里。
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不管從陸路還是水路走,他們一路上都行進得極為順利迅速——看到金色新月的標記,所有的馬隊為之讓道、船隊為之停航,恭謹退避讓行。僅僅兩日過後,他們一行便已經抵達了靈鷲山下。
到的時候正是入夜,一輪滿月遙遙掛在月宮之上,凜冽清冷,令人一見忘俗。蘇微走下馬車,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心潮暗涌。她想起了少時師父和她說過的種種往事,記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種種。這是一個留下了諸多傳說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夢寐。
「姑娘請。」朧月在旁躬身。
蘇微這才回過神,發現腳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細細的白沙鋪就,在月下反射著冷冷的白光,就彷彿一條銀河,沿著山路直通往如雲的山上。
「宮裡有貴客來訪,正在進行一場法事。」朧月望著聖湖最高處的神殿,道,「靈均大人提前趕回來,就是為了替到訪的貴客祈福。這場法事頗為盛大,已經持續了三天,需到明日辰時才能結束。如今天色已晚,還請姑娘先休息一夜。」
蘇微抬起頭看去,果然看到神殿里燈火通明。冷月掛在祭壇上空,月神俯視眾生,鼎中火光熊熊,無數經幔飄飄轉轉,祝誦聲如水綿延——在萬人之中,那個一襲白衣的祭司弟子正在主持法事,用蓮花蘸取玉瓶里的水,逐一灑在跪拜之人的額頭上。
當他把手按在當先一名女子的頂心,念動咒語時,那一襲白衣彷彿忽然間萃取了月華,憑空煥發出光芒來,彷彿神仙中人,令人不敢直視。
蘇微看得出神,倒吸了一口冷氣。
幾十年前的迦若祭司……大概也是這樣的風采吧?
她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轉頭卻看到一邊的朧月居然還是怔怔地遙望著,眼波明亮柔軟。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令蘇微心裡陡然一明——
是了,這個美麗的侍女,應該是在深深地戀慕著所侍奉的靈均大人吧?
可是一想起那個彷彿在雲霧裡縹緲著的靈均,她心裡卻有一種奇怪的不舒服,只覺得那種人似乎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能輕嘆一口氣。朧月驟然驚醒過來,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請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所在。」
她在前面帶路,一路上遇到的宮人都匍匐在側迎接,拜月教里的法度森嚴可見一斑,同時也顯示出這個侍女在教中的地位身份頗是不凡。
「重樓呢?」蘇微卻無法按捺心裡的擔憂,「他怎麼樣了?」
「姑娘不必擔心,」朧月輕聲道,「姑娘的那位朋友,靈均大人已經吩咐把他送往聖湖旁的葯室,那邊安排了人手救治,目下傷情穩定。」
「不行!」提到原重樓,蘇微立刻蹙眉,「馬上帶我去見他!」
——拜月教是敵是友尚未明確,她不得不暗自警惕,更不能放心把原重樓留給他們處置。如果不看到重樓是安全地在這裡接受治療,她如何能放心?
她語氣很重,隱含了殺氣,然而朧月看了她一眼,柔聲道:「那好吧……既然蘇姑娘如此關心那位朋友,婢子就帶姑娘過去——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說不定傷員已經就寢了。」
朧月帶著她繞過了朱雀殿,走到了一處白色的房子里。
那個房子位於月宮四大宮殿的中間,離聖湖不遠,和遠處的一座黑色房子遙遙相對。這個葯室並不大,只有一層高,房子的四周有一圈迴廊,迴廊下鮮花盛開,葯香馥郁濃烈,令人迷醉。
當她們走過的時候,廊下有美妙的清脆聲音傳來。蘇微抬起頭,看到迴廊上掛著許多風鈴,竟是金和玉琢成,玲瓏剔透。
「葯室周圍種著很多珍貴的花卉和藥材,為了防止那些鳥兒飛來啄食,祭司便在這裡繫上了風鈴——每當有細微的風掠過,這些鈴就會擊響,將那些鳥兒驚飛。」朧月帶著她從迴廊里走過,輕聲介紹,「所以,我們都叫它『護花鈴』。」
她們走過每一步,衣襟帶起風,有鈴聲依次擊響,在夜裡聽起來如同天籟。
「所謂的金聲玉振,也就是如此了吧?」走完了那條迴廊,蘇微忍不住感嘆,看著那些在夜風裡搖曳的金玉鈴鐺,「這一路行來,倒是不輸給傳說中的響屧廊呢。」
「蘇姑娘謬讚了。」朧月掩口笑,「區區葯室,如何與西子行宮相比?」
蘇微心中一動,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個拜月教的侍女應該是個苗女,卻對中原文化掌故如此熟悉,倒是令人刮目相看。彷彿知道自己多言,朧月垂下了眼,碎步前行,替她撩起了帘子,道:「請進。」
蘇微走進了那一間白石的小屋,透過白紗帳,看到了榻上的人。
原重樓果然已經睡去了,臉色蒼白,呼吸均勻,只是整個人幾乎變成了一個繭,折斷的左手左腳都包著綁帶,甚至連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都塗上了厚厚的藥膏。蘇微不由得嚇了一跳,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旁邊的朧月。
「祭司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燒起來了。」朧月低聲解釋,「他腿腳不好,又忙著去叫醒睡著了的孩子,到最後自己卻沒有來得及跑出來。」
她心裡猛然一震,不由得撩開紗帳,無聲地貼近他的頰邊默默凝視,眼神痛惜而自責。朧月在旁邊壓低聲音道:「不過,祭司已經讓葯室給他敷了最好的燒傷油和清涼膏,姑娘不用太擔心,半個月後就會痊癒。」
只不過是短短几天沒見,卻生死須臾,悲喜兩重天。她不敢出聲,生怕打擾了他的休息,只是默默隔著紗帳凝視,心裡百味雜陳。
朧月看著她笑了一笑,道:「蘇姑娘看過您的朋友了,是否放心?還是要去將他叫醒來說一會兒話?」
「不必了。」她搖了搖頭,輕聲,「我們走吧。」
朧月應聲退出,帶著她坐上了肩輿,穿過了月宮,向著葯室隔壁的朱雀殿方向走去。一路上,她指著遠處那一座黑石砌築的房子,道:「那兒就是廣寒神殿,也是教主閉關修鍊的地方——不經教主吩咐,任何人包括靈均大人都不能入內。還請姑娘留意。」
「知道了。」蘇微淡淡地回答,「客隨主便。」
朧月頷首微笑,又抬手指著前面的聖湖:「另外,這聖湖也是教中重地,以湖邊的那一片曼陀羅林為界限,不經靈均大人許可,任何人不能擅自靠近——也請姑娘見諒。」
蘇微點了點頭,心裡卻微微有些疑惑。
神殿也罷了,傳說這幾十年來明河教主在月宮閉關多年,足不出戶,那兒自然有屬於拜月教的秘密。但這片聖湖為何也成了禁地?她心裡想著,在夜色里抬頭看著周圍的一切,回憶著以前師父和自己講述過的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感覺彷彿是在做夢——
她,居然來到了童年時聽過的那些傳奇發生的地方!
直到肩輿在朱雀殿門口停下,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一雙小手忽然抱住了她的雙膝,她下意識地一震,翻轉手掌便要拍下,卻又硬生生地頓住。
「蜜丹意?」她愣了一下,失聲。
「瑪!」緬人小女孩瞬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瑪!」
「山坳里的那一家人都傷得不重,很快就治好了,祭司也打發他們回去了,」朧月在一旁道,「但是這個小女孩無父無母,也不肯隨他們回去,非要留下來和原大師一起,我們只有將她暫時留了下來。」
「……」蘇微低下頭看著那個蜜色肌膚的小女孩,不由得揉了揉她的腦袋,嘆了口氣,「也罷,那就讓她和我住一起吧。等重樓的傷好了,我們再帶她走就是。」
「那最好,」朧月微笑,「蘇姑娘真是仁慈。」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蘇微牽起了蜜丹意的手,穿行在朱雀殿里。這座位於月宮南方的建築是用紅色的硃砂岩砌築,室內足足有兩丈高,顯得空曠而高敞。月宮的侍女們端上金盆,等待她們盥洗完畢便悄然退下。
「蜜丹意,早點睡吧。」蘇微拉下了紗帳,摸了摸孩子的頭。
蜜丹意看了她一眼,點漆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依賴的光,將小腦袋靠過來,枕著她的肩膀,漸漸合上了眼睛,無聲地睡去。
蘇微也在黑暗裡合起了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睡。
夜很深很靜,月宮裡的種種見聞觸動了她內心的記憶,那個有關血薇前任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浮現在心頭——傳說里那個叫迦若的祭司,就長眠在聖湖底下吧?
頭顱落入了湖底,身軀卻留在了人世。
很小的時候,她就聽師父說過:拜月教是苗疆第一大教派,傳承百年,所使用的術法出神入化,幾近天人。然而,為了得到力量,那些術法里卻也不乏惡毒陰損至極的招數,可以控制冥界的亡靈為己所用——比如駕馭「鬼降」,還有噬魂分血。幾百年來,聖湖底下冤魂匯聚得越來越多,幾乎釀成了滅絕天地的慘變。
為了消弭這種隱患,三十年前,聽雪樓主蕭憶情和拜月教大祭司迦若聯手打開了湖底水閘,合力將這一方積存冤魂的湖水放入地底。而迦若祭司更是不惜以身做引、斷首瀝血,將湖底冤魂盡數渡往彼岸。
此後,亡靈散盡,聖湖也由此乾涸。
她想著這些漫無邊際的往事,漸漸覺得睏倦,合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冥冥中有微風一動,她彷彿感覺到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榻邊,靜靜俯身看著睡夢中的她,發出了一聲嘆息。
那聲嘆息令她毛骨悚然。
不知為何,她拚命想要醒來,卻睜不開眼睛。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睜不開眼睛,她卻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面前發生的一切——她可以「看」到室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袍的人,正站在她床邊!
然而奇怪的是,她卻怎麼也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這個人……是誰?
她從榻上坐起身——這個簡單的動作不知為何忽然變得非常吃力,彷彿有千斤重的巨石壓在她身上,令她舉動變得緩慢,簡直難以完成。她費盡了全部力氣,才將身體抬起了一半。她看到那個人抬起手,指著窗外的某處。
她吃力地扭頭看去,隔窗瞥見了不遠處的聖湖,忽然間大吃一驚——
如今正當子時,冷月下,湖上竟然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這片聖湖,不是已經被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閉,放干湖水超度了亡靈嗎?剛剛路過的時候她遙遙看了一眼,湖裡也是乾涸的,沒有一滴水。此刻為何忽然變成了這樣?
她吃力地回過頭,看著站在她榻邊的白袍人,想要詢問個究竟,卻發現自己的胸口彷彿被大石壓著,竟然連吐出一個字都如此困難。
那個人站在榻邊一直看著她,隱含無限期盼,俯下身來,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然而奇怪的是,他說的話她卻一個字也聽不見。
「你說什麼?」她愕然,卻發現自己同樣說不出聲音來。是被魘住了嗎?還是……自己在做夢?
她焦急萬分,還是無法動彈。
月影從中天漸漸西斜,那個人望著她,眼神急切,身影卻越來越模糊,彷彿有一種力量正在將他拉離這個世間,融化在月光之下。他忽然抬起手在虛空里比畫,一撇,一豎鉤,一點,似乎在寫著什麼。
她終於認出了他在寫什麼。
「小心……」他望著她,在虛空里緩緩寫著。
小心什麼?她愕然——然而第三個字尚未寫完,彷彿半空里有依稀的笛聲傳來,外面的月光猛然便是一暗,彷彿半空有烏雲遮蔽了過來。
天地暗淡的瞬間,那個薄如霧氣的人影忽然間就再也不見。
「你是誰?」她震驚地脫口,彷彿身上的重壓瞬間消失,從床上翻身坐起。
就在那個瞬間,她發現自己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室內的月光明亮,卻空空蕩蕩一片,華麗的室內無數簾幕低垂,影影綽綽,只看得人心驚。身邊的蜜丹意已經睡著了,小小的手臂纏繞著她的腰肢,彷彿是一個依賴母親的孩子。
蘇微坐在黑暗裡,按住了心口,只覺得那裡跳得極快。
剛才那一幕似夢又非夢,恍惚迷離。
那個夢裡的人,到底是誰?又是要告訴自己什麼呢?
正在恍惚間,耳畔忽然又聽到了笛聲,從月光下傳來,縹緲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那一刻她忽地驚醒過來,忍不住坐起身來,看向窗外。一輪滿月在月宮之上靜靜懸掛,最高處的宮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聲里彷彿有一種奇特的力量。
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掠出窗外。
當她出現在湖邊的曼陀羅林旁時,笛聲驀然停止了,彷彿那個人在極遠處也能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笛聲停止的瞬間,蘇微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不敢再深入。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個瞬間,那個高台上的人卻動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凌空飛渡過那片聖湖,衣袂飄舉,宛如一隻掠過寒塘的白鶴,速度快如鬼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開外,在面具後默默地看著她。月宮裡萬籟俱寂,連風都顯得如此靜謐和冰冷。有一種奇特的氣息縈繞著,讓她居然有被壓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覺。
「靈……靈均?」終於,她努力發出了一點聲音。
「正是。」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點了點頭,躬身行禮,語聲卻溫良如常,「昨夜祭典繁忙,無法分身迎接蘇姑娘的到來,還望恕罪。」
他的語聲在冷月下傳來,雖然近在咫尺,卻依舊是如籠罩在霧氣里,縹緲不定,令人分不清聲音的來源——這是腹語還是幻音之術?她愕然地想著。眼前戴著木雕面具的人詭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剛才我……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她喃喃,覺得四肢猶自沉重如鐵,「有一個和你穿著一模一樣衣服的人到了我的房間……」
「是嗎?」靈均頓了一頓,那一瞬,雖然隔著面具,她彷彿可以看到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許久才冷然,「他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搖了搖頭,低聲,「我好像魘住了。」
「哦……可能月宮裡還存在著某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吧?特別是朱雀宮,也遊盪著很多亡靈。」靈均卻若有所思地喃喃,「抱歉,是在下考慮不周——明日給姑娘換一個地方。」
「那也不用。你別半夜吹笛子就行。你的笛聲……真的讓人聽了好不舒服。」蘇微搖頭,支撐著額頭,她為人向來率直,此刻身在別人屋檐下,竟也顧不得是否傷了主人顏面。
「是嗎?」靈均收起了笛子,啞然,「我還以為我吹得沒那麼差。」
蘇微皺了皺眉頭,望著他,忽然情不自禁地問:「為什麼你在月宮裡還戴面具?」
「哦?這個嘛……」沒想到她會忽然問這樣一個問題,靈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為修習術法的原因,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這是禁忌。」
蘇微有些不信:「禁忌?」
「是啊,」靈均抬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對於修習術法的人來說,很多東西都是禁忌,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時候甚至是面貌和聲音。」
「為什麼?」蘇微覺得不可思議。
「因為怕被另一個修習術法的同道暗算。」靈均頷首,頗有耐心地對她解釋,「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蘇姑娘一定聽說過傀儡之術吧?——把對方的生辰八字貼在偶人身上,用針釘死,通過這種方式便可以施行詛咒,讓對方生病甚至死亡。」
「……」蘇微明白過來,倒抽一口冷氣。
「當然,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咒術而已,」靈均的聲音森冷,「對於我們這種修習高深術法的人來說,某些秘密一旦被泄露,將來遭到的詛咒反噬遠遠不止於此——所以,除了我師父,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當然,靈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雖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陰影里,然而那一眼,依舊讓蘇微心頭一冷,彷彿是看到了蛇窟里那些巨蛇邪意的金色眼睛。
「請放心,原大師恢復得很好。除了右手經絡的陳年舊傷可能還有些麻煩之外,一個月之後左手左腿應該可以完全恢復行動。」靈均淡淡道,「到了月宮,就是死人都可以復活。這種傷根本不在話下。」
「死人都可以復活?」蘇微忍不住吃驚。
「你不相信嗎?」面具後的人似乎笑了,轉過身,用笛子一指靈鷲山上黑色的宮殿,「你看,就在這座廣寒殿中,我們的教主正在試圖復活一具幾十年前的屍體——用青嵐的頭顱和迦若的軀體,合在一起,復活成一個新的人!」
蘇微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你……你說的是明河教主嗎?」
「是啊……」靈均低嘆,「她把自己關在裡面,已經三十年了。」
「太瘋狂了……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難道她還在想把迦若祭司復活過來?」蘇微知道那一段往事,情不自禁地脫口,「這樣做,就算真的成功,活過來的是迦若祭司還是青嵐前輩?無論是誰,三魂七魄都已經散盡了吧?難道不會召出一個魔物來嗎?」
「這就是執念。最大的魔莫過於自己的心。」靈均低聲,似有感觸,「太過強烈的愛和太過強烈的恨,都令人無法解脫——教主已經被困住整整三十年。」
「拜月教的術法真的可以讓死人復活?」蘇微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騙你的,當然沒有這樣的術法。當三魂七魄消散之後,輪迴的力量便已經啟動。」靈均忽然笑了,飄然回身,「拜月教的術法,祈福去病可以,詛咒奪命可以,甚至呼風喚雨也可以,唯獨就是不能起死回生——誰都不能擁有逆轉輪迴的力量,否則六道眾生流離,這個世間早就紊亂不堪。」
「果然。」蘇微嘆息,卻微微覺得有點失望,「我也覺得起死回生太不可思議了。如果真的可以,那麼蕭樓主和靖姑娘的悲劇也不會再有。」
「太晚了,不打擾蘇姑娘休息了。」彷彿覺得說的話太多,靈均忽然間毫無預兆地停止了話題,躬身告退。離開之前,忽然望著她微笑,問:「蘇姑娘是不是想看我的真面目?」
蘇微愣了一下,迅速點了點頭。
「那好吧。」月光下,他竟真的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微微一笑。
她情不自禁地看過去,忽然間,昏暗的月光彷彿瞬間稍微亮了一亮!轉眼之間,翻飛的衣袖變成了一群白蝶,撲簌簌地四散,朝著她迎頭撲了過來!
隨即眼前忽然黑了下來,整個天地都已經消失。
夜已經深了,神殿里的祝頌還在繼續,空無一人的月下,只有聖湖在泛著淡淡的銀光。風裡有曼陀羅花的香味,間或可以聽到不遠處清脆的風鈴聲。
「好了,所有的棋子,終於都按部就班地走到了它們該在的位置上了。」月光下,戴著面具的人停住了笛聲,滿意地嘆息了一聲,「下面的一切,終於可以上演。」
身邊的侍女無聲地微笑:「這世上有什麼能逃出靈均大人的掌心呢?」
靈均似乎是笑了一笑:「朧月,最近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奴婢不敢。」朧月垂下了頭,「只求大人能展顏一笑,便心滿意足。」
「是嗎?」靈均抬起手,拂過她漆黑的長髮,面具後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可是我笑的時候,你又看不到。」
「奴婢知道大人開心也就夠了。」朧月輕聲,「世間很多事,何必非要親眼目睹呢?」
靈均的手滑過她的臉頰,到了侍女尖尖的下頜上,忽地頓了頓。面具後的聲音透出一股冷意來:「是嗎?其實親眼目睹又能如何?眼睛會騙人,耳朵也會騙人——五蘊六識皆是空。這個世間無處不是幻象,什麼都是假的。」
「……」朧月猜不出他話語里的喜怒,只能咬緊了薄唇。
靈均放下了手,忽地轉了口氣,淡淡道:「好了,替我通知尹文達,就說讓他不要追究孟康的這件事了——回頭我會在鎮南王面前替他多說幾句好話,延長他的翡翠專營權,以補償這一次他的損失。」
她頷首:「是。大人。」
靈均又問:「聽雪樓派來的那個石玉,目下尚在大理吧?」
朧月道:「是,聽說被我們回絕後,他並未離開苗疆,還在四處尋找蘇姑娘,幾乎把雲貴各地都走遍了。」
「呵……聽雪樓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會罷休啊——」短笛在掌心敲了一敲,戴著面具的人低聲說,「好,朧月,替我傳信給石玉,就說蘇姑娘已經找到了,目前就在月宮,身上的毒也已經無大礙。請聽雪樓那邊放心。」
「什麼?」心腹侍女終於忍不住驚詫起來,脫口道,「大人難道真的要將血薇主人送回洛陽去?這……這不符合大人您的計劃啊!」
「呵。所謂的計劃,是隨時可以改變的東西……」黑暗裡的人微笑了起來,用笛子輕輕敲擊手心,「只管執行我的命令,朧月,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是。」她低下了頭去,不敢再說一個字。
他一拂袖,道:「你可以退下了。順便替我再去查看一下湖底那個封印——今日又是滿月了,別讓那個東西再從地底逃出來惹事。」
朧月頷首:「奴婢立刻去。」
當月光下終於空無一人時,靈均獨自坐在高台上,俯瞰著遠處月下的聖湖,面具後的眼神變得莫測——湖裡沒有水,枯竭見底,只有白石縱橫,湖底那些森森白骨雖然已經被焚化,但依舊殘留著點點的磷光,在月下恍如鬼魅。
他在湖邊駐足凝視,面具後的臉沒有任何錶情。
「師父……」很久很久,一聲低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從他嘴裡吐出,「你也感覺到了血薇主人的到來了吧,否則,怎麼還想突破結界遊離出來,進到那個丫頭的夢境里通風報信呢?」
「不過,你以為這盤棋下到如今,我還會容許別人來插一手?」靈均在月下大笑起來,帶著一絲狂妄,卻也帶著一絲悲哀,「師父,你還是在這底下暫時休息吧!——等到我完成了大計,再來讓你解脫這樣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狀態。」
「到時候,我會讓一切都有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