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複雜糾纏,也終於醒悟,他們畢竟不是人中龍鳳,無法重現那個逝去時代的一切——他們相遇得並不算晚,可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卻永遠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心裡早就住進了另一個人。
千里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輕輕合上了手裡的書信,舒了口氣。
「石玉信上說,月宮那邊終於有了阿微的消息。據說她平安無事,身上的碧蠶毒也已經解了,正在休養。大概十日之後,石玉便可帶著她返回洛陽來了。」蕭停雲頷首,如釋重負,「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護法可能剛剛抵達雲南,我還擔心他們在期限到來之前,無法及時找到阿微呢。」
「如此就太好了。」趙冰潔哦了一聲,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殷勤待客,二話不說解了蘇姑娘的毒,倒是我們多心了。」
「從石玉發信那天算起,他們一行應該是半個月之後便能抵達。」蕭停雲將信折起,垂下眼睛看著下面綠蔭掩映的聽雪樓,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總算是要回來了……一切也該結束了。」
她微微一震,側過頭來:「一切?」
「是啊,一切。」蕭停雲輕聲地笑,眼神有些莫測,「血薇即將和主人團聚——有了血薇和夕影,還有什麼邪門歪道能再撼動聽雪樓?」
「的確。」趙冰潔靜默地站在夕陽里,望著南方。
蕭停雲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這個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書閣里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此刻乍然見到在陽光里的她,覺得夕陽下的人顯得越發瘦了,似乎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眼神暗了下去,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跌入他懷裡的孤女。
轉眼已經是那麼多年過去了嗎?可是,如今他和她並肩站在天下武林的最高處,之間隔著的距離,卻未必會比十幾年前更近一分一毫吧?人心,真是不可測的深淵。
他默然地想著,伸出手,輕聲:「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不,」她卻意外地搖頭,微笑,「我想在這裡多看一會兒夕陽。」
蕭停雲微微錯愕,也不再反對,只是走過去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見底,重瞳下彷彿隱隱閃電。
「在想什麼呢,冰潔?」許久,他才輕聲問。
她猛然一震,臉色有些蒼白,頓了頓,才道:「我在想,幾日後蘇姑娘便要回來了,到時候得率領樓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好好給她洗塵,慶祝她平安回來。」
「好啊。」蕭停雲似是不經意地回答,伸出手去,「你和我一起去吧。」
回到嵐雪閣里時,她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這裡的光線還是一如既往地暗淡,卻令她感到熟悉和心安。因為在這樣的黑暗裡,就不會有任何人看得清楚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和眼底的淚水。
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怔怔凝視著眼前無盡的黑夜,直到外面的更漏滴盡,才猛然醒過來一般地站起,默默伸出手,打開了案子底下的一個暗格——那裡,一把青鯊皮的短刀靜靜躺著。
她在黑暗裡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著她蒼白的容顏。
「我把它送給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個女子握住了她的手,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可以看到靈魂深處,「當痛不可當時……就用它來了斷一切吧!」
池小苔。那個在神兵閣中幽閉了一生的女人,竟彷彿有著一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為什麼還會將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殺掉蕭樓主一樣,難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願望?——可停雲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獨居幾十年來唯一的安慰和溫暖,為什麼在臨死之前,她會把這樣一把刀贈送給自己呢?
她要她用此刀來了斷一切,可是,她希望的,又是怎樣一個結局?
趙冰潔微微嘆了口氣,隱約可以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在刀鋒上切成兩半的聲音——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把朝露在暗夜裡蒙塵,它是否也日夜期待著和夕影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時,便是兵刃相見之時!
她握著刀,沉默了片刻,直到聽見了黑暗裡熟悉的撲簌簌聲音。那隻噩夢般的美麗白鳥又飛來了,翩然降臨於窗台上,用紅色的眼睛盯著她看,眼裡有詢問的神色。她戰慄了一下,終於用另一隻手拿起了一支筆,蘸了蘸墨,在信箋上寫下了一行字:十五日之後,洛水之旁。絕殺。
靈鷲山上的月宮裡一片寂靜,只有風鈴聲在廊下輕輕擊響,宛如天籟。
蘇微坐在窗下,微微閉著眼睛,雙手如電般地順著原重樓的手臂一路點下去,到最後止於尺關穴。指尖點到之處,他的肌膚便是微微一震。
經過這些日子的精心治療,原重樓的傷勢已經漸漸好轉,雙腿已無大礙,只有右手尚不能活動自如。蘇微在每日的子午兩時準時來到葯室,用內力打通他的雙手穴道。這是極耗心力的事情,即便修為如她,每次結束後都會虛脫。
「迦陵頻伽,不用那麼費力,」他看到她如此拚命,不免心疼,「我一隻手雕刻出來的東西也能讓那些人望塵莫及,這隻右手就讓它這樣得了。」
「那可不行,」她卻絲毫不讓,「我一定要把屬於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你!」
「是嗎?那麼說來,你要補償給我一切?」他忍不住笑,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包括這隻手、聲望、收入,還有……那個跑了的老婆?」
一邊說著,他的右手已經不知何時圈在了她的腰上,俯下身來看著她,笑得輕狂。她惱了,想抽他一巴掌,手臂卻酸軟無力,一手揮出竟然被他捉住了。
「你想乘人之危嗎?!」看著他越湊越近的臉,她怒叱。
「趁了又怎樣?」原重樓涎著臉湊過來,「來吧,我可喜歡被你打了……」
「……」蘇微一怒之下提了一口內息,真的想要一掌把這個壓上來的人打個臉上開花,然而剛提起手,忽然間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原重樓一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蘇微也連忙坐起。
來的是朧月,身後帶著兩名侍女,看到這一幕微微一愣,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到了帷幕之外,低下頭:「抱歉,打擾兩位了。」
「沒……什麼。」蘇微臉頰有些發熱,「有什麼事?」
「靈均大人讓婢子來告知蘇姑娘一聲,聽雪樓來了人,正在前廳等著您去見呢。」朧月低頭站在帘子外面,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聲音生澀,「這一路來得急了,不告而入,請蘇姑娘不要責怪。」
「什麼,聽雪樓?」蘇微驀地站了起來。
聽雪樓。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三個字了,甚至連那片遼遠的江湖都在滇南的叢碧里漸漸模糊。但時隔多日,當那三個字忽然傳入耳中時,她心中依然回應出了巨大的響聲,就像是一扇門在面前重新轟然打開,裡面傳來召喚。
是的……她終究還是得回到那片江湖中去!
「是的,今天剛到。」朧月輕聲道,「石玉大人領著幾個屬下日夜兼程來到了滇南,到處尋找蘇姑娘的下落,說樓主有命,找不到蘇姑娘就不用回去了。」
蘇微心裡一震,百味雜陳,低聲:「是嗎?」
朧月躬身:「石大人如今在接待貴客用的青龍殿內,婢子帶姑娘前去。」
「好。」她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去。
然而轉身之間,卻看到了榻上的原重樓——他一直在聽著她們的對話,一直沉默著,留著疤痕的手指微微握緊,眼神變得幽深不見底,令蘇微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不要擔心,」她不知說什麼才好,停頓了片刻,才道,「我會回來的。」
這是自從山谷一別之後,她第二次對他做出這種許諾。原重樓點了點頭,轉過頭看著窗外,不再看她,低聲道:「我等你。」
「從此,你就是他的劍。你要為他所用,凡有所命,赴湯蹈火無所不從!」
坐在肩輿里,朝著月宮走去,姑姑臨死前的囑咐卻響起在耳畔。那蒼老而嚴厲的聲音如同風迴響。十六歲的她握緊了血薇,深深地點頭,許下承諾。
已經十年了。那樣漫長的歲月里,她一直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出生入死,殺人如麻,為他將整個人生最好的年華塗染成一片血紅,也曾無怨無悔。
可是儘管她奉上了一切,可那個人,卻始終對她若即若離。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複雜糾纏,也終於醒悟,他們畢竟不是人中龍鳳,無法重現那個逝去時代的一切——他們相遇得並不算晚,可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卻永遠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心裡早就住進了另一個人。
儘管曾經有過失望和迷惘,她卻並不曾心生怨恨。只是在那麼漫長的時間裡,隨著殺戮的增加和年華的逝去,漸漸心生倦意——或許,這次借著中毒的契機離開聽雪樓,未必不是她私心裡所渴望的一次逃離吧?
「蘇姑娘,到了。」恍惚中聽到朧月的稟告,她一驚而起。
月神殿是整個月宮最重要的所在,裡面供奉著高達三丈的玉雕月神像以及天心月輪,每當月圓之夜,拜月教主和祭司都要來這裡祭拜。而它的側廳,則是用來接待貴客的。
蘇微來到月神殿側廳的時候,卻發現偌大的房間里只有石玉坐在那兒。一看到她進來,石玉便瞬地站了起來,往前疾走了幾步,嘴角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她在聽雪樓和他共事多年,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完成任務,知道石玉執掌吹花小築多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此刻顯然已經是喜極。
她心下一暖,輕聲:「石叔,讓你們擔心了。」
「蘇姑娘真的沒事,那可太好了!」石玉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有些哽咽,「這些天樓主和趙總管都要擔心死了。」
「是嗎?」前一個名字令她心裡一動,而後一個名字卻立刻讓她的心重新沉了下去。蘇微神色複雜地笑了一笑,拉著他坐了下來,看了看四周,問:「靈均呢?」
「剛剛還在這裡陪我聊了很久,說要讓我帶禮物回洛陽給樓主,轉身去拿了。」石玉道,一邊說著卻一邊盯著她看了又看,終於鬆了口氣,「氣色和聲音都很平穩,蘇姑娘的身體看來是真的大好了……那一天你身負劇毒,又獨自離開,樓里大家真是日夜懸心。」
「是我冒失了,」蘇微嘆了口氣,「不知樓里可好?」
「還好,有樓主和趙總管日夜提防,那幫躲在暗中的傢伙也無隙可乘。」石玉冷冷,語氣肅殺,單刀直入,「蘇姑娘打算啥時候跟我回去?明日來得及嗎?」
「明天?」蘇微心裡一沉,眼神瞬地暗淡。
「我已經飛鴿傳書給樓主了,說半個月後就能帶姑娘回洛陽——算算時間,明天啟程還算寬裕。」石玉計算著歸程,歸心似箭,「如果延誤得幾日,路上就得車馬兼程——到大理就得五天,過了瀾滄江再過哀牢山……姑娘的傷勢剛好,這樣未免太過於勞累。」
「……」她聽他在一邊說著,心裡卻有些沉甸甸的。
「怎麼?如果蘇姑娘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那耽擱個一兩天再上路也成。」畢竟是老江湖,石玉一眼看出了她的猶豫,止住了話,沉吟了一下,緩了緩語氣,道,「只是真的不能久拖。樓里雖然暫時風平浪靜,但那些毒蛇躲在暗處,說不定啥時候就要發難——早日有了血薇,才能保得樓里平安啊。」
她聽得這樣的話,心裡卻是猛然一沉。
是的,只是為了血薇。
——那個千里之外的人所期待的,並不是她,而只是她身上那種可以駕馭血薇的力量!而石玉來接的,也不是她蘇微,而是血薇的主人!
「我不會回去了。」猛然間,她衝口而出。
石玉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什麼?」
「我說,我不會再回去了。」蘇微低下頭,定定凝視著手裡的茶盞,一字一句,「麻煩你回去和樓主說一聲,讓他另外給血薇找個主人吧。」
「什麼?」石玉霍然站起,一貫冷硬不動聲色的臉上有著無法掩飾的震驚,就這樣定定看著她,滿眼的不可思議,「你……不回去了?」
「是。」她抬起頭看著他,靜靜道,「我不會回去了,我也不會再要那把血薇——至於血薇劍譜,我會將自己的所知所學全數默寫出來,一併交給樓主。所以,請樓主放心,他不會有任何損失。」
「……」石玉看到她說話的神色和語氣,明白不是說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為什麼?」他的聲音止不住地提了上去,「蘇姑娘你身上的毒解了,武功也恢復了,為什麼還不肯回洛陽去?難道聽雪樓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如果我的毒沒解呢?如果我的武功全失呢?聽雪樓里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她的聲音也驀然嚴厲起來,冷冷道,「聽雪樓於我意義非凡,而我亦為樓里赴湯蹈火十年,如今,緣分已盡,從此兩不相欠。我為什麼非要回去?」
石玉看著這個女子,咬了咬牙,語氣也強硬起來:「因為姑娘你曾經對石樓主發過誓,要用一生來守護聽雪樓!」
「一生?一生太長了……有很多的變數,」她卻笑了起來,緩緩搖頭,「會遇到很多事,很多人。誰能輕言一生?」
畢竟是歷經滄桑的江湖客,石玉沉默了一瞬,明白了過來,脫口:「難道是為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那個小白臉,他是誰?」
「怎麼,你已經見到過重樓?」蘇微有些詫異,卻沒有迴避,直言回答,「不,不全是為了他。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頓了頓,她低聲道:「石叔,你知道嗎?在滇南的這一個多月,雖然九死一生,卻是我這一輩子里最快樂自由的日子——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陪葬進去。」
石玉忽然語塞。他想起了在洛陽時她每日借酒消愁的模樣,以及剛來到月宮時望見她的場景:她扶著那個陌生的男子在高台上蹣跚行走,臉上露出的的確是從未見過的歡顏,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和安寧,竟是腥風血雨的十年中從未有過的。
「可是,你總要守住自己的誓言。」他的語氣里的憤怒稍減,卻依舊嚴厲,「人在江湖,無信不立,一語既出駟馬難追!」
「誓言……」她輕聲重複,緩慢地讓兩個字一字一字滑落唇邊,輕輕嘆了口氣,「是啊……當我在姑姑面前立下誓言時,的確是真心誠意想要用一生來守住它。」
說到這裡,蘇微卻抬起了頭,感慨地看著側廳外湛碧色的天空。
春風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可是,我守了十年,又得到了什麼呢?」她輕聲道,「所謂的誓言,當然值得去守護和尊重,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也應該要問問本心,看看是不是值得繼續吧?如果答案是『不』,那麼,就應該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並肩作戰那麼多年,她從沒有對石玉說過這樣的話。然而這些話似乎在心底埋藏已久,所以在說出來的時候純熟而流暢,如同爆發的地火。
「在洛陽的時候,我已經停下來很久了……回顧了這十年的所作所為,也料想過未來十年、二十年的日子。我甚至可以預見到自己的一生——因劍而生,因劍而亡。」說到這裡,她苦澀地笑了一下,「不,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是被強加於我的人生!」
最後一句話是如此鋒利,讓石玉變了臉色。
「誰還能勉強血薇的主人?」他憤憤然道,「當初還不是蘇姑娘你自己選擇的?」
蘇微卻打斷了他,冷然:「不要再叫我『血薇的主人』!誰會願意將自己的一生祭奠給一把劍,做別人的影子?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劍!」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已經有些發抖,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了下情緒,才壓低聲音道:「或許你們都不知道吧,早在洛陽時,我便已決定要離開,卻不料忽然中毒——而這一次孤身萬里的旅途,猶如一場修鍊,更是讓我堅定了那時候的想法。」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凝視著聽雪樓的使者,一字一句:「所以,石叔,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請你回去告訴樓主,讓他也不必派人來找我了,我不想別人打擾我日後隱姓埋名的生活。此後,血薇將換新的主人,江湖中再也沒有蘇微這號人物。」
她的語氣堅定而明晰,如同出鞘無回的劍。
石玉看著她,憤憤地握緊了拳頭,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刀頭舔血的江湖人,不是能言善辯的說客,她既然這樣堅決地表明了態度,他還能如何?在這個天下,能夠強迫血薇主人的人,只怕還沒有生出來吧?
「既然蘇姑娘對滇南還戀戀不捨,石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時呢?」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傳來,打破了僵局,「不如讓蘇姑娘在這裡多玩幾個月,等玩得差不多了,自然會興盡而返。」
「靈均大人?」兩個人一起回頭,愕然。
不知何時,側廳的門外已經站著一個穿白袍戴面具的人,手裡捧著一個青白玉雕琢成的匣子,也不知道聽了他們的談話有多久,直到此刻才開口,語氣恬淡而柔和。
「這裡是我教饋贈給聽雪樓的禮物,請石大人點收。」他走過來,將玉匣打開,裡面分了三個格子,分別放著三件珍寶,「玉龍雪蓮一朵,七葉明芝一枚,以及明河教主煉出的陰陽小還丹一瓶——請幫我轉交給蕭樓主。」
石玉點了點頭,顯然還在生著氣,悶悶道:「多謝大人。」
「那石大人打算何時啟程呢?我好讓下屬去準備車馬,」靈均也沒有多客氣,直接問,「其他還有一些說不上貴重的禮物,順便也好裝上車子。」
「啟程時間?」石玉看了一眼蘇微,眼裡全是不甘和憤憤,然而在主人面前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壓住了火氣,道:「既然蘇姑娘不肯一起回去,在下只能先行回洛陽了——少不得樓主親自來一趟,三請三拜地請姑娘回去。」
蘇微「哼」了一聲,淡淡道:「石叔,我的性子你們也是知道的,就別勞煩樓主白走一趟了。而且,現在聽雪樓里外敵未除,也大意不得——連我毒發在外這麼些日子,他也不敢離了洛陽前來找我,何況我如今身體大好了?」
她語氣里隱含譏諷,讓石玉臉色微微一變:「蘇姑娘你這麼說也太……」
「好了好了,」靈均生怕他們兩個人又爭執起來,連忙道,「天色也不早了,司膳宮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晚膳,兩位何不一起先隨在下去用餐?」
石玉收住了聲,沉著臉站起。
然而蘇微卻搖了搖頭,道:「多謝大人,只不過我還得趕回葯室照顧重樓,就不隨兩位一起去了。」一語畢,她對著石玉頷首,道,「替我問樓主好。」
這應該是訣別的話語,然而,她卻說得如此輕易。石玉雖然江湖歷練多年,卻也覺得心中刺痛,似有血薇瞬地洞穿而過,身子竟然晃了一晃。
蘇微回到葯室的時候,原重樓正在看著窗外發獃。
自從認識他以來,這個人的脾氣一貫飛揚跳脫,說話尖酸刻薄,很少有這樣沉默的時候,重傷方愈的臉有些蒼白,消瘦得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眉峰微微緊鎖,看著窗外盛開的鮮花發獃,竟然連她進來都沒有發覺。
她便也沒有出聲,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他背後,伸出一根手指。
然而就在她想要嚇他一下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嘆息。那一聲輕輕的嘆息里蘊含著太多的無可奈何,只一聲,便讓人的心沉到了底。那一刻,她再也沒心情和他開玩笑,立刻從背後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了他。
「我回來了。」她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輕聲道。
懷裡的人猛然震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著她,近在咫尺,她這才看到,他雙眸卻深沉如星,眼角居然隱約有淚痕。她心裡一緊,更加用力地環住了他的肩膀。
「你回來了?」他的聲音發抖,「真的?」
「嗯。」她埋首在他的肩膀上,點著頭,下巴一下下地壓著他瘦削的肩胛骨,在他耳邊的聲音輕微卻堅定,「而且,我再也不走了。」
「真的?」他極力剋制著自己,聲音卻還是有點發抖,「你……你不回洛陽了?」
「嗯。」她在他耳邊輕聲笑,「我跟你回騰衝。」
他猛然轉過身,一把抱住她的腰,死死地看著她——那眼神里蘊藏著奇特的暗火,劇烈而又深沉,竟然有著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令她的心猛地一震,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然而,他卻忽然直起身,用力一把將她抱進了懷裡。
「謝謝你……」她聽到他在耳邊說,聲音竟然帶了哽咽,「謝謝你做了這個決定。」
他抱得那麼緊,以至於她幾乎無法喘息,然而她也沒有掙脫。他只是反覆說著那麼一句,她感覺到有灼熱的淚水滴落在她的鬢角,心中震撼莫名,只能回過手緊緊抱著他的後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風拂過廊下,鈴聲如同天籟。
「迦陵頻伽,」他終於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眼眸清亮,似是被雨洗過的晴空,語氣凝重,「我保證,你一定不會後悔今天所做的決定。」
她深深地點頭,心潮起伏,忽然情不自禁地親了一下他。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原重樓原本只是擁抱著她,並沒有想對她怎樣,然而那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卻讓他震了一下,彷彿回過神一樣,一下子抓住了想要抽身退開的人,一把將她攬入了懷裡,俯下身重重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已經記不得這是他第幾次突襲偷吻她了,但無論多少次,每一次他忽地靠近卻都如同第一次一樣,令她腦海一片空白,有轟然的迴響。
「你……」當那個吻結束後,她覺得全身再也沒有力氣,手臂一軟,差點跌入了他的懷裡,說不出話來。他輕笑了一聲,又側過頭想親吻她。這一次她回過了神,敏捷地躲開了,他滾燙的嘴唇便落在了她的耳垂上,順勢含住,輕輕舔了舔。
蘇微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心中一盪,只覺得臉頰熱辣辣的,內心深處似被極細的針扎了一下,又酸又麻。
「這次可是你主動惹我的。」他低聲地笑。
「別……別這樣!」她掙扎,試圖坐起身,「否則我——」
說到這裡,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動作,她的聲音又停住了,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
「否則你怎樣?打我?殺了我?」他在黑暗中輕笑,親吻著吮吸著她的耳垂,含糊地喃喃,「那就殺了我吧……吃掉我,迦陵頻伽。否則……我就會吃掉你。」
「別……」她顫抖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卻沒有將他推開。他的氣息在耳邊縈繞,手已經解開衣衫,觸摸到了她滾燙的肌膚,那一刻,縱橫天下從無畏懼的女子有了一絲不知所措的戰慄,在他觸碰到禁區的時候,情急之下忽然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覺察到了她微妙的抗拒,他停下了手,在黑暗中靜默地抱著她,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似是也在極力忍耐,連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灼熱的。
「咬我?還來真的啊?」他額頭有微微的汗水,眼眸卻更加明亮,凝視著她,低聲,「迦陵頻伽,你害怕成為我的女人嗎?」
「……」她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一個決心,忽地閉上了眼睛,「不,不怕。」
「吃了我吧,」她輕聲說,「這樣,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她的聲音輕柔而堅決,如同風吹過耳際,然後仰起頭主動親吻他。原重樓微微一震,用力抱住她,狂熱地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似乎真的想要把她吞噬進身體一樣。蘇微舒展開身體,擁抱住了他,如同一朵蓮花在夜中綻放,無所保留,也無所畏懼。
門外的廊下,有輕風掠過,風鈴聲音如同天籟。
在不遠處的玄武殿里,拜月教迎接了來自遠方的貴客。靈均在一旁親自作陪,話卻不多,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這一場晚膳用得極盡奢華,幾乎所有的菜式都是中原前所未見的。然而石玉吃在嘴裡,卻感覺不出任何味道。
他想著這一次蘇微異常決絕的拒絕,想著蕭停雲得知這個消息時的表情,想著那些蟄伏暗處的敵人,心裡越發沉重,吃了幾筷子便起身告辭。坐在上首的靈均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有多挽留,便送他出了門,道:「明日在下另有要事在身,估計不能親自送貴客返程了,到時候我會請教中右使替我送客,還請見諒。」
「靈均大人何必如此客氣。」石玉抱拳,便走了開去。
朧月奉命帶著他們一行人回去,沿著聖湖邊的道路行走。外面新月剛剛升起,月光下的靈鷲山月宮有一種神秘而不可言喻的美麗,令他不由自主地讚歎:「真是神仙福地。」
「石大人以前來過月宮吧?」領路的朧月微笑道。
「是的,幾十年前了。」他看著聖湖,語聲低沉,「那時候,我跟著樓主和靖姑娘來到這裡,親眼目睹了漫天劫灰下的聖湖。」
朧月嘆息了一聲:「也目睹了蕭樓主一刀斬下迦若祭司的頭顱吧?」
「……」石玉看了她一眼,剎那間,背部開始隱隱地疼痛。
然而朧月只是帶著他們一行人沿著湖邊走去,面色平靜,在說及多年前雙方那一場慘烈的戰爭時也安之若素:「不過,如今聽雪樓和拜月教相安無事幾十年,想必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是。」石玉短促地回答。
他往前走著,背部的疼痛越發劇烈——掌管吹花小築多年,刀頭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強的直覺,每次周圍有殺機逼近,他的背部就會隱隱地疼痛。
新月懸在頭頂,周圍一片寧靜,暗影里浮動著奇特的花香。原來他們穿行於一片曼陀羅林之中。然而不知道為何,他卻感覺到周圍的某一處正在變得非常不對勁。
再走了幾步,那種奇特的預感更加強烈了。
他站住身,霍然側頭看去,眼神瞬間凝聚——不知何時,那座乾涸見底的聖湖裡居然注滿了水,波光粼粼!
這是……他愕然止步,回頭看向身側。
然而,那個引導自己至此地的朧月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宛如一個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竟然連跟隨著他的那些下屬都不知去了何處。
不好!有陷阱!多年的經驗讓石玉霍然警覺,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然而這一片曼陀羅林卻彷彿大得沒有盡頭,他一直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一百丈,卻依舊沒有走出那片看似不大的林子,連離那片怪異的聖湖也一直保持著相等的距離,無論怎麼走也無法靠近。
這是什麼?是陷入了迷陣?
石玉霍地站住了身,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的新月的方向,在心裡默默做了一個刻印,然後便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他計算著月亮的方位,以及腳下的步數,閉著眼,單手持刀,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只要有什麼靠近身側便準備反擊。
當數了一百二十七步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空氣里那種黏膩的花香忽地消失了。他霍然睜開眼,眼前已經是一片草坪,那片曼陀羅林已經拋在了身後。
他回頭看去,卻瞬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一片黑黝黝的樹林里還徘徊著人影——那些人影彷彿喝醉了一樣,輕飄飄地走著,身體朝著一邊傾斜,一腳高一腳低,無論多努力多急切,卻根本不能直線行走,而只能繞著一個奇特的圓心不停地繞圈,從遠處看來,就像是一條被拘禁在原地的遊魂。
那一刻,他認出來了:那些人,就是自己在樹林里失散的下屬!
「小心!」他厲喝了一聲,手指探入懷中,瞬地扣住了一枚暗器,手指一揚,呼嘯而出。那暗器的尾部穿著長長的細線,準確地命中了樹林里的一個人的肩膀。那個正在醉酒一樣繞圈子的人猝不及防,啊的一聲痛呼出來,眼神瞬地清醒。
石玉厲叱:「你們中了埋伏了,快閉上眼睛,順著線走出來!」
聽到首領的聲音,那個下屬一哆嗦,全身冷汗湧出,連忙拔下了肩上的暗器,握緊了那根細線,摸索著走了幾步。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石玉聽到咯咯的笑聲。有一個孩子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蹦蹦跳跳地走著,手裡拿著一個綵線繞成的球。然而跑得幾步,手裡的球便掉落下來,向著湖邊滾落。她追在後面,直奔那個詭異的聖湖而去——他認得,這個孩子正是白日里在高台上和蘇微玩耍的女娃兒。
「別過去!」石玉脫口低呼。
然而轉眼那個孩子已經涉水而下,俯下身去撈那個在水上載沉載浮的球。滿湖都是新月的光芒,被攪碎了一地,如同漫天的繁星掉落在了水中,美麗無比。
然而石玉凝視著水面,心裡的不安越發強烈起來——是的,幾十年前,當迦若祭司犧牲自己,和聽雪樓主將所有惡靈都永閉地底的時候,這個湖裡的水便已經被放干,為何如今竟又有了湖水?
難道是拜月教的人又在秘密地進行著什麼計劃?而這個水底,又會有什麼?
他一邊喝止,一邊朝著湖水奔去。然而,在那個小女孩撈起綵球的瞬間,水面忽然碎裂,水下有什麼東西忽然濕淋淋地冒出,將那個孩子一把抓住!
「小心!」石玉失聲,急掠過去,一刀斬向那個水底浮出的怪物——他出手老辣準確,一擊之下便聽到了一聲悶響。眼神掠過,卻忽然吃了一驚:水底浮出的是一個白袍長發的男子,額上戴著一抹寶石額環,那模樣,竟然有幾分眼熟。
他來不及多想,鋒利的刀瞬間斬下,左手一把將孩子拉了過來。
那一刀如入虛無,竟然沒有一絲血濺出。當刀切過手臂時,竟然如同划過水面一般,沒有遇到絲毫的阻礙。
石玉反而吃了一驚,拉過孩子,急退。
然而那個白袍鬼影卻轉而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冷月下,濕淋淋的身體從水下浮出,貼近了他的面頰,帶著寒冷陰暗的氣息。那個孩子嚇得失聲尖叫起來,將手裡的綵球用力地砸向那個鬼影。
「小心!」石玉大喝,一手將孩子抱在懷裡,點足急退。
然而剛回過身,背部忽然間又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但這次的痛是實實在在的,並非虛幻。畢竟是多年刀頭舔血,他來不及多想,立刻一刀反削,叮的一聲擋住。
然而,在回頭看去的那一瞬,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小女孩站在聖湖旁,望著他笑,小小的手裡捏著一柄銀色的小錐子,尖利的鋒芒上染滿了血跡。那把小小的錐子,在一瞬從肩胛骨下刺入,準確地洞穿了他的胸口!
她笑得那樣無邪而天真,彷彿是此刻雲上的月光,然而右手裡卻捏著一條赤紅色的蠱。那條蠱蟲在不停扭動,只剩得一半。
「你……」石玉捂住傷口,失聲,「你是誰?」
「我?我是靈均大人的乖孩子啊……」小女孩燦爛地笑著,忽然伸出小舌頭,舔了舔錐子上流下來的血,眼神詭異而殘忍。她走了過來,小小的手指間捏著那半條斷頭的蠱蟲,咯咯一笑:「唉,你看你,差點浪費了一條噬魂蠱呢。」
她走到了他面前,用小小的手指點了下他的刀刃。
只是輕輕一碰,石玉整個人彷彿受到重擊一樣搖晃起來,以一種奇怪的姿態扭曲了起來——他無法回頭,自然也就沒有看到,在他背後的傷口裡,那半條紅色的蟲子正蜷起了身體,做著同樣的姿勢,每一次扭動都操控著他的身體。
那個小女孩蹲下了身子,看著他漸漸失去神採的眼睛,將手裡的半條蟲子放到了他的傷口上。一瞬間,那被斬斷只剩下半截的蟲子就消失在傷口裡,似乎在追著前半截身子而去。
「對了,你不是想見右使嗎?」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一隻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蜜丹意咯咯地笑,無邪而歡樂——
「我就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