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這世上,怎麼還會有第二塊綺羅玉?
「造化神奇,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原重樓微笑著,只是將那塊翡翠在燭光前緩緩移動。即便是在白日里,燭光如同穿透了一潭透明空無的碧水,滿屋的碧色隨之變幻,如同水波的蕩漾,美麗不可方物。
早飯後,在蘇微的指揮下,原重樓終於將那塊燙金牌匾重新掛了上去,整整齊齊,不偏不倚。不知道他在啥時候還準備了一掛鞭炮,等金匾一掛好,就讓蜜丹意點上了,噼里啪啦響了好一陣子,炸響了整個不大的騰衝府,熱鬧非凡。
路過的人不由得側目,議論紛紛。
——昔年天下無雙的玉雕大師原重樓,要重新出山了!
這個消息在騰衝這個小地方迅速傳開,整個騰衝府便為之震動。
第二天早上,蘇微是被樓下反常的嘈雜驚醒的。她下意識警惕地伸過手,抽出了枕頭下方墊的短劍,睜開眼卻發現原重樓又已經不在身側,心下頓時吃了一驚,顧不得披上外面的長衣,便握劍躍到了窗口。
然而朝外一看,卻發現樓下的空地上車馬雲集,竟然來了好幾撥的商賈模樣的人,大門大開,門外擠得水泄不通,有些進不來的玉商模樣的人三三兩兩成群地在門外聊天。
「聽說原大師的手治好了,打算重新出山了?」
「是啊……你也聽說了?」
「可不是,這塊牌匾一掛出來,消息傳得比什麼都快!」
「嘿,李老闆,你不會是真的帶了好料子來,打算請原大師雕刻吧?」
「哪裡哪裡,最近緬人那兒沒挖出什麼好料子,天光墟上都買不到好的翡翠原石,在下雙手空空地來,還指望龍老闆您帶一些好貨來給大家開眼界呢。」
那個龍老闆咳嗽了兩聲,笑道:「不瞞您說,龍某手上倒是還有些去年壓下來的舊料子——但是換了是你,敢把料子拿出來給一個十年沒雕的人練手嗎?」
說到這裡,他壓低了聲音:「今天不過是先來湊個熱鬧罷了。我倒是想看看有哪個傻瓜肯先把料子給他雕。如果真雕得和昔年不分伯仲,再拿出好料子來,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大師也不遲。」
旁邊的人也低聲笑:「嘿嘿……果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他們雖然壓低了聲音,然而樓上的蘇微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蹙眉。
是了,重樓技藝廢棄多年,空有盛名傳世。如今重新出山,不知還能否當得起昔年「滇南玉皇」的大名。世人重利,面對著一個十年不曾有作品問世的大師,有誰還會相信他,給他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嗎?
她心下有些沉重,匆匆洗漱,披了一件長衣下樓,發現早飯早已做好,蜜丹意正趴在桌子上捧著稀飯在喝,原重樓卻已經不在室內。
「瑪,外面很多人來找『大稀』!」看到她詢問的眼神,小女孩笑了起來,用筷子戳了戳竹樓另一邊的房間,「好多人圍著,不讓我進去,說小孩不許看熱鬧!」
蘇微皺了皺眉頭,穿過房間,直接推開了門。
裡面果然熱鬧,八張椅子上都坐滿了人,圍著中間的主人寒暄,說的無非是一些對身體的問候和對他技藝的讚許——蘇微聽在耳朵里,不由得暗自冷笑:這些商賈真是重利薄情。不過幾個月之前,當他還酗酒爛醉街頭的時候,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何曾願意動一動指頭來幫上一下?就算到了此刻,雖然說得熱鬧,卻依然沒有一個人肯先拿出一塊料子,讓這個已經有十年之久不曾碰過翡翠的「大師」試刀。
然而重樓卻沒有顯示出絲毫的不耐,竟一直和那些來訪的客人應酬揖讓,滿面春風,言辭流暢,說得十分投契——那一刻,他身上所顯示出來的氣質談吐,竟然令她有些陌生起來:是否,在十年之前,那個才華卓絕、受極追捧的年輕玉雕大師,便是這樣的人呢?重樓身上,到底還有多少她所未曾知道的側面?
「重樓。」她聽得不耐煩,推開門,「你還沒吃早飯吧?先吃飯!」
室內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轉頭看過來。
那個一身月白衣衫的女子站在門口,盈盈如臨風幽蘭,表情雖然平靜柔和,眼神卻犀利,只是一眼掃過來,所有與她視線相碰的人心裡都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有刀刃過體的寒意。玉商們都是老江湖,立刻集體噤聲,轉眼看著此地的主人。
原重樓站了起來,笑著對眾人介紹:「各位,這位便是我的夫人。」
「喂!」她皺眉,如果不是當著這麼多的人,幾乎又有暴打他一頓的衝動。
「什麼?原大師何時有了新婚夫人?」門外忽地有人笑問,倒是嚇了房間里的人們一跳,朗聲道,「竟然也不請大家來喝個喜酒,實在是說不過去啊!」
蘇微吃驚地回頭,卻看到一個年輕人從門外笑著一路進來。
那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公子,面如冠玉,手裡搖著一把描金摺扇,意態瀟洒,一身衣衫也極是華貴,不看襟口一溜拇指大的南珠,光看右手拇指上戴著的一個滿綠的老坑玻璃翠扳指,就已經是天光墟上難得一見的極品。
原重樓看到那個人笑吟吟地走進來,臉上的神色卻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尹少爺!」房間里所有的客商都悚然一驚,齊齊站了起來。
聽到那聲稱呼,蘇微震了一下,眼神驀然尖銳起來——莫非,來的是騰衝尹家的人?
「璧澤兄。」原重樓放下茶盞站了起來,眼神也有些異樣。
是的,這個不速之客正是騰衝最大的玉商、尹家的大公子,也是春雨的兄長。在十幾年之前,正是他將自己請入了尹府做專奉的玉雕師,來往甚密,稱兄道弟。可惜好景不長,自從他的右手殘廢、尹家小姐攀高枝嫁入王府後,尹府上下對原重樓冷眼相向。尹璧澤迫於父親嚴命,也不敢再和他來往。
但是這些年來,每次聽說原重樓潦倒落魄,尹璧澤都會偷偷派人去把他在各處的欠債給還上,這才令他半死不活地拖到了今日,沒有被餓死。
雖然是許久不曾再見面,看到他忽然前來,原重樓的心裡也是百味雜陳。
「喲,幾個月不見,變化真大啊!」那個貴公子熟門熟路地走進來,沒有絲毫生分,一看他的氣色便驚訝了一聲,回手拍了拍原重樓的肩膀,「怎麼,聽說你去了一趟緬人那裡,回來就生龍活虎了,還帶回來一個這麼美貌的夫人?」
「這個……」原重樓有些尷尬,只道,「歇了那麼多年,也該重新做點事了。」
「哦。那你的手怎麼樣了?真的好了?」尹璧澤一邊說一邊走過來,徑直捲起他的袖子想要查看,然而眼前一晃,風聲一動,這一拉居然落了空。
「不可!」原重樓脫口。
蘇微的手掌本來已經快要切到了他的手腕,下一刻便能將他的腕骨生生擊碎,聽到這句話在瞬間翻過手腕,只是用手掌重重打在了對方腕下一寸,將他伸過來的手啪的一聲打開。滿堂驚呼聲里,尹璧澤痛呼了半聲,便又生生忍住,手臂已經瞬間烏青了一大塊。他抬起頭看著蘇微,眼神驀然一變,似有刀鋒在眸里一掠而過。
原重樓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了兩人之間,連忙道:「沒事吧?」
「沒事沒事。」尹璧澤的眼神卻又是一變,放下袖子掩住手腕,笑道,「是我冒昧了……想必這位弟妹還不知道,其實我們兄弟之間一貫不拘禮節。」
蘇微輕輕哼了一聲,看了他一眼,並不回答。
這個人似和重樓極熟,說話也毫無顧忌,帶著風流放誕的味道,然而不知道為何,這種肆意竟然並不令人反感,反而令人覺得他每句話都出自真心,即便是冒昧也值得原諒。但蘇微是江湖上出生入死過來的人,對陌生人有著天生的直覺,從第一眼開始便不大喜歡這個貴公子,轉過身不再看他。然而即便是背過身去,還是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一直跟隨著她,彷彿帶著某種奇怪的揣測意味。
「弟妹耳邊這對耳墜盈盈欲滴,如春水流動,倒是難得的極品。」尹璧澤目光不離她左右,口中笑道,「莫非是當年那一塊綺羅玉上開出來的?」
原重樓頷首:「璧澤兄果然眼力過人。」
「沒想到原兄還留了一對綺羅玉給佳人。」尹璧澤笑道,「已經十年了,滇南已經再沒見到能和那塊翡翠媲美的料子——如今這對耳墜也該價值萬金了吧?」
「這對耳墜不是我送的,是她師父傳給她的。」原重樓解釋了一句,不肯再往下說,只是微微蹙眉看著來人,「璧澤兄貴人事忙,今日忽然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何必說得這麼見外?其實今日我來找你,是聽說你重新出山了,想讓你幫忙掌眼看一塊料子。」眼看氣氛又有些尷尬,尹璧澤連忙拍了拍手,頓時便有小廝從外面進來,恭恭敬敬地將一個錦緞包袱放上桌面,然後退到了一邊。
尹璧澤道:「這一塊,是我們在盈江礦口上開採出來的翡翠。」
那一刻,整個房間的玉商眼裡都放出了光來。
騰衝尹府有鎮南王做靠山,多年來,一直掌握著整個滇南的翡翠專營權,在緬人那兒更是有著十幾處礦山,每年最好的翡翠料子都是從他們家礦上開採出來的。每次天光墟開市,天下各處蜂擁而來的玉商都指望著尹家出點好貨,若是沒看到尹家的人來到市場,便知道這次又只能拿到二流的貨色了。
此刻尹家大公子親自前來,包袱中的玉石自然引起了眾人的注目。
不過,聽說多年前原大師和尹府有了過節,從此不相往來,特別是原重樓畢竟已經十年不曾拿刀雕刻,此刻尹家居然會拿出翡翠來讓他練手,倒是令所有玉商有些意外。
「這料子有點特殊。」尹璧澤蹙眉,「你來看看。」
原重樓也有些好奇,微微蹙眉,小心地打開那個包袱。錦緞一層層打開,當裡面那塊石頭露出時,房間里所有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氣。
桌子上是一塊罕見的翡翠。
不,確切地說,是翡,而不是翠。
而世人多以為翡翠便是綠色,殊不知翡者,紅也;翠者,碧也。關於翡翠的水底種色變化,雖有「三十六水,七十二綠,一百零八藍」之說,但始終以翡色和翠色兩種為尊,絕品的翡有時比翠更加難得——而此刻,放在桌上的這一塊已經完全去掉皮殼的玉石,便是罕見的翡色,種水交融,如同石榴籽那般嫣紅透明。
所有的玉商都不由自主地圍了上來,然而剛看得一眼,卻又脫口齊齊嘆了聲:「可惜!」
連原重樓這樣閱盡天下美玉的雕刻大師都很少見到這樣成色的紅翡,在包袱打開的一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然而,只是凝神了一個瞬間,便也和眾人一樣低聲道:「可惜。」
那塊玉石有一尺高,三寸厚,玉外層的皮殼已經被高手匠人小心地全部去除,內貌一望無遺。所以所有人都能看出這塊罕見的玉石雖然通體翡紅,水頭和光澤也極好,卻有兩處致命的瑕疵——不僅有一道黑色的裂痕貫通上下,整塊玉里也布滿了若隱若現的白色絮狀棉,簡直找不出一塊大點的純凈地方。
「木拿礦口的?那麼多的雪花棉。」一眼看到這種棉點的分布情況,原重樓便判斷出了這塊石頭的產地,「那兒出產的石頭種水雖好,一般卻都是極小,難得出這麼大的料子——可惜瑕疵也太重了一點,只怕很難取出成品來。」
「果然高人!說得完全沒錯,正是木拿礦口上開採出來的,算是今年最大的一塊了。」尹璧澤挑起了拇指,愁眉苦臉,「你看這塊料子還有救嗎?」
「是有點可惜……那麼好的料子有了這道裂痕,就像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卻被迎面砍了一刀一樣。」原重樓蹙眉,抬手輕撫著那一條裂痕。
「今年真是晦氣,霧露河不停漲水,潰堤死了幾百礦工,石頭卻沒挖出來幾塊,偏偏上頭催錢又催得急……唉。」尹璧澤用摺扇敲著手心,嘆氣,「我這幾個月去把河上的幾個礦口都找了個遍,好容易尋了這一塊還過得去的料子,又可惜有兩處死穴,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還有救,這個裂進去的深度不深。」端詳許久,原重樓終於開了口,「能取出一塊八寸高、兩寸厚的完整料子來,就看你想要雕成什麼了。」
「真的?」尹璧澤喜上眉梢,脫口道,「那雕個送子觀音如何?」
「送子觀音?」原重樓神色微微一變。
尹璧澤失言,知道瞞不過去,便乾脆承認:「是啊。下個月十五是我妹妹生辰,到時可能也是臨盆的時節——家父希望她能生個小王爺,所以命我早早準備禮物。」
原重樓捏著空了的茶盞,沒有立刻回答。
尹璧澤看他沒有立刻拒絕,以為有希望,興沖沖地道:「既然你說有救,那便是有救了!整個騰衝我想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那般的高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了——嘿,你也知道那丫頭的眼光被你養得有多高!她對翡翠可挑剔著呢……」
他的話沒有說完。坐在旁邊的蘇微在此刻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那個清麗柔和的女子,眼裡此刻露出的光芒卻是凌厲得令人生寒,令他將下面的話都忘了。
「重樓的手還沒好,還需要休息。」蘇微聽到這裡,便站起身走到了桌前,把包袱往尹璧澤面前便是一推,冷冷道,「什麼送子觀音散財童子,公子還是另請高明吧!」
尹璧澤不料這個嬌柔的女子一開口便是如此生硬,彷彿尖刀似的扎人,一時間抱著一塊石頭,倒是被弄得下不來台,不由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原重樓。
「迦陵頻伽,沒事的。」原重樓開口說了一句。他恢復了常態,將手裡的茶盞重新放下——那隻右手上,赫然還殘留著巨大的疤痕。
看到那條疤痕,尹璧澤眼神就暗了一下。
「璧澤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原重樓卻是嘆息,臉上沒有絲毫的怒容,「我殘廢已久,此次重新出山,連騰衝三流的小玉商都不敢再找我雕刻,你卻抱著至寶上門給我練手——不過,我想知道尹府的老爺子同意你這麼做了嗎?」
尹璧澤嘴唇慢慢抿緊,道:「這點事,我自己能做主。」
「是嗎?」原重樓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語氣一轉,卻一字一句道,「只是,我不能接受這一番好意。昨日種種,並非令人愉快的往事——你怎麼會覺得我還會覥著臉去給春雨雕什麼送子觀音呢?」
尹璧澤微微一震,臉色有些蒼白:「原兄……」
「不過,這塊翡翠著實罕見,浪費了可惜,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怎麼雕才能救回這塊翡翠。」原重樓道,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蘸了蘸墨,飛快地在玉上畫了起來——首先唰地一筆順著黑色的裂痕畫了下去,然後迅速地在周圍挑出橫斜的枝條,竟是一棵樹的形狀。接著幾筆,在布滿了白色棉點的石頭上唯一的空隙處勾勒出了一張美女的臉龐。
「看到了嗎?」原重樓手下不停,迅速地在整個翡翠上完成了布局,「送子觀音什麼的就算了,這塊石頭天生異質,種水通透,沁色如墨,散開的棉如同飛雪,用來雕個踏雪尋梅卻是天下無雙。」
「妙啊!」尹璧澤擊節讚歎,脫口而出。
短短片刻間,幾處嚴重瑕疵都已經被雕刻師極端巧妙地掩了過去:黑色的裂縫被順勢雕成了紅梅的樹榦,而布滿整塊翡翠的棉點便幻化成了漫天靈動的飛雪。飛雪之中浮凸出一張美人臉,披著大紅昭君兜,手裡捧著一瓶剛折下來的梅花,美輪美奐。
「好一個踏雪尋梅!」周圍一片讚歎之聲,那些玉商從未見過有人能將這樣一塊瑕疵嚴重的翡翠瞬間化腐朽為神奇,不由得簇擁著看得兩眼發光。
「璧澤兄就照著這個樣子,拿回府邸里請專奉的玉雕師雕刻吧。」原重樓放下筆,淡淡道,「恕我不能幫忙了。」
「好吧。」尹璧澤有些為難,卻也接回了石頭,道,「那以後如果有別的料子送來,你若有空,能否雕刻一下?」
不等蘇微開口,原重樓笑了笑,淡淡道:「我說過了,從此後,我和尹家最好塵歸塵土歸土,再無瓜葛。」
尹璧澤蹙眉,嘆了口氣,道:「那好吧。改日再來拜訪。」
「不必了。」原重樓聲音卻是冷淡平靜,拒人千里,「尹兄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你若和我交往過密,尹府上下必然不悅,何必再徒生事端呢?」
尹璧澤看著他,一字字道:「今時不同以往,沒人再敢看不起你。」
「是嗎?」原重樓冷笑了一聲,「這卻是為何?尹老爺子看開了?」
「唉,你不知道……」尹璧澤嘆了口氣,想要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最後只是面色複雜地拱了拱手,「日後有機會,再和原兄剖肝瀝膽地一說心曲。今日還是先告辭了。」
「走好。」原重樓將他送到了門口,淡淡道。
尹璧澤最後一次回過身,深深凝視了多年前的好友一眼,道:「原兄,你的氣色好了很多,看來這位蘇姑娘是令你起死回生了……我真是替你開心。」
原重樓也看了他一眼,眼眸里似有暖意,低聲:「多謝。」
看著尹家大公子就此離去,所有人也不禁有些意興闌珊:從剛才這一番看來,原大師對翡翠的造詣無疑比十年前更令人驚嘆,但畢竟殘廢了那麼久,如今手頭功夫如何,卻還是存疑。除了財雄勢大的尹家,又有誰肯冒著風險,將價值萬金的翡翠送過去給他練手呢?
而偏偏,這個落魄潦倒的玉雕大師,竟然又拒絕了唯一的金主!
一時間看得沒意思,便有人起身跟著告辭,三三兩兩地離開,不到半刻鐘,原本擠得水泄不通的客廳里頓時空了起來。
蘇微看到堂中這樣冷清尷尬的局面,心裡也覺得不舒服。
如果刀劍能解決問題,她會毫不猶豫地拿刀擱在那些玉商的脖子上,逼著他們拿出玉石來給重樓雕刻——可是,這不是江湖,這裡的規則,不由刀劍決定。
她站在他身後,卻感覺到他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抬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的沉著安靜,令她的心也忽然定了下去。
「已經走了不少客人了。剩下的各位,想必都是比較有誠心來原某這裡求教的,在下自然不能讓大家空手而歸。」剛想到這裡,卻聽到原重樓開了口,一字一句,「我這裡有一塊翡翠,打算在近日切開,雕刻後出售——今日請各位來,是想先讓大家過過眼,心裡有個數,以免到時候沒有備足銀兩,錯過了連城之寶。」
剩下的人原本心裡都在嘀咕著要不要告辭,此刻聽到這句話,卻都不由得一驚:什麼?這個雕刻師手裡,居然還有翡翠?而且這樣的口氣,未免有些託大吧?——要知道緬邦最近大雨,這大半年來騰衝都沒看到什麼真正的高貨了。
原重樓看到大家驚訝的表情,只是笑了笑,從桌子上拿起了一根蠟燭,點上。然後在眾人不解的目光里,從身後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個錦盒。打開盒子,把外麵包著的絲綢解開,將裡面一塊沉甸甸的玉石捧出來,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
那塊石頭厚達兩尺,看起來黑黝黝的,毫無出彩之處,只有邊緣某處是被刻意打薄了的——而燭光,就剛剛好在那一處背後映照。
那一刻,光線透過了那塊石頭,竟將整個房間映得一片碧綠!
雖然是白天,但這種碧色彷彿是魔光,令在場所有人都瞬間驚住,一動不能動。在屏息般的寂靜里,終於有人定定地看著那塊翡翠片刻,第一個回過神來,脫口而出:「天啊……這……這是綺羅玉?!」
不可能!這世上,怎麼還會有第二塊綺羅玉?
「造化神奇,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原重樓微笑著,只是將那塊翡翠在燭光前緩緩移動。即便是在白日里,燭光如同穿透了一潭透明空無的碧水,滿屋的碧色隨之變幻,如同水波的蕩漾,美麗不可方物。
一時間,所有見多識廣的玉商都被驚呆在室內,怔怔看著那一抹不可思議的碧色,臉上的表情千奇百怪。
是的,那是綺羅玉!傳說中的「千重碧」!
十年之後,居然重現世間!
「各位都是內行人,應該知道它的價值。」原重樓負手看著滿堂震驚的玉商們,語氣沉靜,並無炫耀之色,「我打算將它切開雕刻,然後出售。在場的各位若有意,請先下三千兩的定金,再回去準備好足夠的銀兩。半個月後來這裡洽談——誰有興趣?」
「我!」「我!」……毫不猶豫地,瞬間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
無數的銀票、銀錠、金錁子、金葉子如同雪一樣地飛來,瞬間將桌面淹沒。
當所有的人都散去後,蘇微還是站在那裡,定定看著,有些發獃。
原重樓笑吟吟地看著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在她面前如此有底氣,忍不住將滿桌子的金銀往前一推,笑道:「怎麼樣,你家男人還是有點本事的吧?」
蘇微看著那塊綺羅玉半天,不由得面有怒容,指著原重樓,厲聲道:「你……你是從哪裡把它找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是的,當初他們兩個人受傷又中毒,被拜月教的人緊急護送往靈鷲山月宮治療,誰也顧不得那塊石頭,便以為是丟失了——卻不料,今日竟忽然出現在了這裡。
「你猜呢?」原重樓卻賣了個關子,笑得神秘,看到她又要動怒,才連忙道,「是靈均大人在臨走時候送給我的!——你沒留意到我們騎回來的那兩匹馬,正好是我們當初騎過的那兩匹嗎?他直接把這塊玉放在馬背的革囊里了。」
蘇微想想果然是,蹙眉:「那你也不早點告訴我!」
「想給你一個驚喜嘛。」原重樓放軟了聲音,攬住了她的腰,貼著她耳朵輕聲道,「你看,我們一下子就有了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如果沒有錢,又怎麼操辦婚禮、風風光光迎娶你過門呢?」
他語聲溫柔無限,說話時吐出的氣息吹拂在耳側,弄得人心裡酥軟,蘇微終於沒有發火,臉頰微紅,低聲:「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辦?」
「七月初七如何?」原重樓笑道,「正好牛郎會織女。」
她啐了一口,卻沒有反對,只道:「你打算請哪些人?」
原重樓怔了一怔,道:「唔……我孤家寡人的,也沒什麼親戚,你呢?」
「我這邊當然更沒有了。」蘇微皺了皺眉頭,想起了一事,「對了,你母親不是這邊苗寨的人嗎?應該多少有親戚在這邊吧?」
原重樓眉梢微微蹙起,道:「那麼多年不來往了,還提他們做什麼?我餓得要死了的時候,也沒見有一個人出手幫一下我!」
蘇微看到他臉色不大好,便沒有再問下去,沉吟了片刻,道:「那……請不請尹璧澤?」
「他?」原重樓似是吃了一驚,「為啥?」
「這些年他倒是對你挺好的。」她笑了一下,道,「以前偷偷替你還債,現在還肯幫你一把——我知道你對尹家耿耿於懷,但事情一碼歸一碼。」
他皺著眉頭,許久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他這也算幫我?」
「好了,你就是這種尖酸刻薄的倔脾氣。」蘇微瞥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忽然看到蜜丹意從門外跑了進來,氣喘吁吁,臉上有驚嚇之色:「瑪,有個人在後院里,說要找你!」
「找我?」蘇微一驚,「誰?」
「不知道……後院的牆那麼高,也不知道是怎麼翻進來的!」蜜丹意皺著眉頭,嘟囔,「他看到前面人多,沒有過來,只說有一封很重要的信要親自交給你。」
「信?」蘇微心裡越發下沉,看了一眼原重樓。聽到蜜丹意的話,原重樓臉色也是有些不安,握住了她的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們兩個去關上門,待在房間里別亂走,我去後院看一眼就回來。」她從桌子上拿起了他平日雕刻用的小刀,道,「這個借我用一下。」
後院里沒有人,只有五月的燦爛陽光照射在青石板地上,明晃晃,空蕩蕩。角落的架子上垂掛下曼陀羅花,有微微的奇特香氣。
然而蘇微只是看了一眼庭院,冷笑了一聲,對空中道:「下來吧。」
聲音方落,屋檐的陰影里神奇般地出現了一個人,如同一個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沿著柱子滑了下來,遠遠地站在那兒,似是怕冷地縮著肩膀,低著頭:「蘇姑娘。」
「宋川?」蘇微愣了一下,認出了來人。
「是。」那個人點了點頭,「很久不見了,難為蘇姑娘還認得在下。」
「你不在洛陽,千里迢迢來這裡做什麼?」她聽得這種話,顯然是在影射自己多日不歸聽雪樓,不由得冷笑了一聲,「是蕭停雲派你來的嗎?」
「不。」宋川卻搖了搖頭道,「是趙總管派我來的。」
雖然並沒有抱著什麼期待,聽到回答,蘇微的心還是略微沉了一沉,只是冷冷道:「她派你來做什麼?」
「來恭迎蘇姑娘回去。」宋川恭聲道,彎了彎腰,從懷裡掏出了一物,卻是聽雪樓中執行重要任務時的金牌,雙手奉上,「趙總管聽說蘇姑娘的毒解了,身體也大好了,樓里現在危機重重,上下都期盼著您回去呢。」
蘇微壓根沒去接那道金牌,冷笑了一聲:「是啊,如果武林太平無事,如果我還是個廢人,估計你們也就早把我忘到九霄雲外了。」
「蘇姑娘說笑了。」宋川有些尷尬地道。
「我蘇微幾時說笑過?」她也沉下了臉,一字一句地道,「我在離開之時已留下了血薇,早就是打算再也不回去了的。」
聽到這句話,宋川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眸里似有異樣,然而又立刻低下頭去,輕聲道:「蘇姑娘這麼說,可令屬下為難了——要知道離開洛陽時趙總管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帶回血薇的主人,便要用血薇來賜屬下一死。」
「她捨得嗎?」蘇微冷冷,「你可是樓主的心腹之人。」
宋川苦笑:「趙總管御下嚴厲,蘇姑娘也不是不知道。」
「好了,話我已經說清楚,就別來煩我了。」站著說了這一會兒話,她有些不耐煩起來,一揮袖子,「回去告訴他們,我是再也不會回中原去了,我蘇微一向說到做到——難不成蕭停雲和趙冰潔他們,還能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回去不成?」
「這個屬下自然是不敢。」宋川往後退了一步,連忙道,「而且以蘇姑娘的絕世劍術,這天下又有誰能把刀架在您的脖子上?」
「有啊,蕭停雲的夕影刀。」蘇微冷冷一笑,語氣轉為冷峻,「不過就算是他親自來了,我也不會再回去了——我已經為他賣命了十年,足夠對得起姑姑當年的囑託。這以後的日子,我希望再也不要和這江湖有絲毫聯繫。」
宋川停了半晌,忽地道:「蘇姑娘大概是為了原大師而留下來的吧?」
蘇微猛然一驚,冷笑:「你打聽得倒是仔細。」
「不敢,只是屬下重任在肩,不得不將這一切來龍去脈打聽清楚。」宋川的語氣平靜,「這事關屬下和屬下同伴的性命,怎能不小心從事?」
「你還有同伴?」蘇微驀地一震,「在哪裡?」
「蘇姑娘剛才應該已經見過了,就在前面房間里和原大師喝茶敘話呢。」宋川靜靜地道,居然是不動聲色,「他們幾個的身手一流,易容術也高明,加上當時人多嘈雜,蘇姑娘一時沒有認出來吧?」
她一驚,只覺得一顆心往下沉。
——是的,剛才的滿堂賓客之中,竟然有聽雪樓派來的人潛藏其中?而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沒有發覺!如果剛才那些人驟然下殺手,她只怕也來不及護住重樓。
是離開江湖太久,身上的那種直覺已經衰退了嗎?
「你們想怎麼樣?離他們遠一點!」她心中殺機一動,眼神便凌厲了起來,「趕快滾回中原,別再靠近重樓和蜜丹意一步——別以為是樓里的人,我就不敢殺你了!」
「蘇姑娘這麼說,未免太無情了。」宋川低聲道,語氣卻依然平靜,「要知道樓中令嚴,此行若不能將蘇姑娘從滇南順利帶回,大家就要人頭落地——所以,看在那麼多人的性命的分兒上,無論如何都要請蘇姑娘跟隨我們回一趟聽雪樓。」
蘇微逐漸被他激起了怒意,不由得一聲冷笑:「你們的死活又與我何干?」
「自然是沒有什麼干係,蘇姑娘向來鐵石心腸,哪怕屬下死了,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宋川的聲音居然還是波瀾不驚,笑了一笑,「只是,人皆有牽掛。原大師和蜜丹意的死活,蘇姑娘一定不會置之不理吧?」
「你!」蘇微凌厲地看了他一眼,瞬間掠回了房中。
——果然,房間里已經沒有一個人。窗戶緊閉,外面的大門卻半開著,門檻上留著一隻小小的鞋子,正是蜜丹意的。
蘇微撿起了那隻鞋,發現上面有幾滴血跡,不由得微微發抖。
——怎麼可能?那些人,居然在她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闖入室內擄走了重樓和蜜丹意!自己離開江湖幾個月,安於柴米油鹽之間,竟然遲鈍到了這種地步?
「蘇姑娘不必緊張……」宋川看到她的臉色,道。
「你!」話未說完,唰的一聲,刻刀已經刺入了他的側頸,只差一分就能切斷對方的血脈,蘇微咬著牙,「你……你想把他們怎麼樣?」
刀刃在喉,對方卻不曾退卻,只淡淡道:「不怎麼樣。聽雪樓從來不殺無辜之人,只要蘇姑娘肯隨我回去,他們自然會好好的。」
「哈!」蘇微忍不住大笑了一聲,殺氣逼人而來,「開什麼玩笑!你以為我是誰?蕭停雲和趙冰潔,難道覺得我蘇微是個甘受脅迫之人嗎?」
「蘇姑娘是什麼樣的人,屬下不敢妄自評判。」宋川的神經居然如同鋼鐵一樣,眼睛一眨不眨,「但蘇姑娘若不隨在下回洛陽,就休想再見到他們兩個人了。」
蘇微只覺得氣到極處,手裡的刻刀忍不住往裡逼了一逼,噗的一聲切斷了一根血脈,鮮血激射而出,飛濺了她一臉。然而,宋川居然還是無所畏懼地看著她,眼眸是灰冷色的,如同這個影子一樣的人的心。
她收回了刀,手指連彈,瞬間封住了他的頸部大穴,緩住了血流,咬著牙剛要說什麼,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囂動蕩,似是有人在驚呼奔逃。在這些聲音里,她敏銳地捕捉到了蜜丹意的尖叫聲。
「蜜丹意!」蘇微來不及多想,足尖一點,轉身閃電般掠出。
宋川站在原地,一動沒有動,只是默默地抬起手捂住了側頸那個小而深的創口。
「再差半分,主脈就要被切斷了,你居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背後曼陀羅花的陰影里,忽然有人開口,「在聽雪樓里呆過的人,果然是不同凡響。」
宋川冷冷道:「我和她共事多年,怎麼會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真的想殺我?」
「這齣戲演得不錯呀。」那個人低聲笑了起來,「她是真相信了你的這番說辭吧?她也不想想,如果外面真的有我們的人混在客商里,以她之能,不可能完全察覺不到吧?」
宋川點了點頭:「是的,所以說,離開江湖那麼久,她的敏銳程度已經下降了……而且,對自己的自信心也在下降。」
那個人冷笑了一聲:「依我看,是天天被身邊人下了慢性葯的後果吧?」
「話太多,容易死得快。」宋川語氣驟然嚴厲,對同伴道,「別廢話了,快去看看外面是不是進行得順利,據說今天連左使都來了。」
「是!」暗影里的人群悄無聲息地退去,如同一條蛇一樣蜿蜒離開。
蘇微趕到的時候,正好是天光墟的散墟時間,然而平時熱鬧的集市上卻已經沒有一個人。所有人都在奔逃、驚呼,慌不擇路,甚至連攤子上的貨物都來不及收拾。
「前頭打起來了!殺人了!快逃!」
在滿耳的喧囂叫嚷聲里,她逆著人流奔跑,手裡握著那把刻刀,焦急驚恐令掌心布滿密密的冷汗——在江湖上出生入死那麼多年,見慣生死,卻從未有過這一刻的恐懼。
人群熙熙攘攘,迎面而來,擠得她無法向前。她能聽到蜜丹意的尖叫,驚恐而無助,一聲一聲,到最後又漸漸消失。
「蜜丹意!」她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焦急,顧不上在人前暴露身手的危險,瞬間拔地而起,腳尖一踩身邊一個人的肩膀,整個人頓時掠起了三丈,從人群之上飛一樣地掠過!
她俯視著腳下的人群,焦急而恐懼。
蜜丹意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然而騷亂的源頭已經近在眼前——那是天光墟的西面,原本是供奉滴水觀音的神龕,卻傳來了尖銳的刀劍交擊聲音,遠遠看去,只見有白衣人群和黑衣人群相互交錯,似乎在短兵相接地搏殺,血腥味濃重。
她不由得怔了一下:這到底是誰和誰在動手?
「蜜丹意!」她再次呼喊,毫不猶豫地掠向交戰中的雙方,身形落下,順手一擊將靠近過來的人全部掃平,「重樓!」
「瑪……瑪!」混亂的廝殺中,她忽地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蜜丹意!」蘇微狂喜地轉身,看到了縮在神龕里的小女孩。蜜丹意顯然是嚇得不輕,小臉蒼白,躲在觀音像後瑟瑟發抖,不敢出來。
「快過來!」她衝過去,一把將她抱起,「重樓呢?」
「大稀……大稀他……被,被那些黑衣壞蛋抓走了……」蜜丹意在她懷裡不停地戰慄,指著前面混亂的戰團,「跑到了這裡,這些白衣叔叔忽然又衝出來,救出了我們……然後,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蘇微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耳邊卻聽到了一縷奇怪的聲音——彷彿是風吹過耳際,卻又帶著奇異的音韻,彷彿一聲來自天際的吟唱。
戰鬥的本能令她全身一緊,握緊了手裡的刻刀。然而卻看到原本正佔了上風的黑衣人忽然攻勢變緩,一個個彷彿醉酒一樣,出現了奇怪的舉動,在原地團團亂轉,刀劍劈向虛空,彷彿半空里有什麼看不見的敵人一樣。而那些白袍人並沒有趁機進攻,反而齊齊退在一旁,雙手交錯放在胸口,口唇迅速地翕動,無聲念著什麼。
這是……在用幻術結陣?
這些白衣人的衣角都有金線綉著的一彎新月標記,竟然是拜月教的人!那麼說來,那些穿著黑衣服、擄走了蜜丹意和原重樓的,就是聽雪樓派來的人了?
她陡然明白過來,站在一旁,看著那些聽雪樓的子弟被困在結界里,對著虛空枉然地搏殺,慢慢從激烈變得無力,不由得心下一陣複雜——離開洛陽短短半年不到,到了今日,她竟然可以眼睜睜地看著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伴困於牢籠了?
「夠了。」她終於忍不住出言。
白袍人中的首領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雙手從胸前放下。同一個剎那,其他白袍人的結印的雙手也同時鬆開——半空中那個無形的結界彷彿忽然消失了,被困在其中的黑衣人們彷彿被抽去了線的木偶,頹然倒下。
「拜月教左使輕霄,拜見蘇姑娘。」白袍人的首領對著她一躬身,「蘇姑娘放心,原大師並無大礙,只是被那群傢伙打暈了而已,回去休息個一兩天就會好了。」
蘇微沖了過去,看到了他身邊的原重樓閉著眼睛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那個叫輕霄的人語氣溫文爾雅:「是在下一時疏忽,竟然讓那些人有機可乘,萬望姑娘恕罪。」
她心裡驚駭不已:「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靈均大人命令我們,要在騰衝好好保證蘇姑娘一家的平安。」輕霄只短短回答了一句,就不再多說,回過頭去拍了拍手,道,「把原大師送回去。」
「是!」後面的那些人齊聲回答。
「再好好把這裡打掃乾淨,派人去撫慰一下集市上的百姓。」輕霄吩咐完了,轉頭看了她一眼,問,「只是……不知道姑娘打算怎麼發落這群人?」
蘇微愣了一下,看著地上躺著的那些聽雪樓的子弟。
——這些想要威脅她今日生活的,竟然是她昔日曾經並肩血戰的夥伴。
「算了吧……放他們回中原。」最終,她只是嘆了一聲,「讓宋川回去告訴蕭停雲和趙冰潔,永遠不要踏入滇南來找我了……下一次再敢來,就休怪我下手無情!」
「好。」輕霄沒有反駁,「一切如蘇姑娘吩咐。」
拜月教的使者對著她微微一躬身,示意將那些聽雪樓的人帶走,便率領白袍人轉身離開。集市上瞬間恢復了空蕩清凈。蘇微攬著蜜丹意站在天光墟上,俯下身將昏迷不醒的原重樓扶起來,嘆息了一聲,任憑天光從頭頂照下來,不由得有些恍惚。
她已經躲得這麼遠了,可千里之外的那片江湖,竟還是不肯放過她!
「迦陵頻伽……」懷裡的人蘇醒了,眼睛還沒有睜開,便摸索著去抓住她的手,急切而恐懼,「迦陵頻伽?你怎麼樣?」
「我在這裡。」她連忙伸過手去握住他的手,「沒事了。」
「你……你還在這裡?沒走?太好了!」他喃喃握緊她的手,「那些人呢?」
「是的,我在。」她咬著嘴角,眼裡露出一絲狠意,道,「我們都沒事了……那些人都已經被打發走了,不用擔心。他們要是再來,我必然不放過!」
「哦……那些人簡直像鬼一樣。」原重樓長長鬆了口氣,緊繃的身體重新頹然躺下,喃喃,「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進來了。他們是誰?這些人,和上次你中毒時來刺殺你的那些人……是一撥的嗎?」
蘇微忽然有些語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要怎樣告訴他,上次來追殺自己的是風雨的刺客,而這一次來的,卻是所謂的「自己人」呢?她不由得微微苦笑起來。
到了現在,她孤身一人、內外無援,還要保護這兩個毫無武功的人。
可是,難道這樣就能讓她怕了嗎?
「迦陵頻伽,不如我們不開這個玉坊了?換個地方隱名埋姓可能還安全一點……」原重樓還在憂心忡忡地說著什麼,顯然這一次的襲擊令他對以後的生活充滿了憂慮。
「不,我們就住騰衝!」她忽然脫口而出,打斷了他的話——那一刻,她眼眸雪亮,無所畏懼,裡面爆發出的怒意和殺氣令原重樓打了個寒戰。
「我們就在這裡安家!看誰敢來阻撓?」蘇微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微微揚起頭,似乎對著蒼穹宣告,「任何人如果敢來打擾,不管是誰,我都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她吐字清晰,一句一句送入風裡,似乎是說給潛伏在周圍的人聽。是的,就算各方虎視眈眈、危機重重,她也不能退縮畏懼——她就要在這裡成親,嫁給自己想嫁的人!如果有誰想要來阻攔,那就得看看她的手段!
遠處的陰影里,一雙眼睛看著這一幕,有一絲暗影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