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暮色四合,一彎新月掛上了靈鷲山頂。背後的撕裂聲還在持續,一聲比一聲清晰,牆上的符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金色減淡,結界越來越單薄,裡面被困住的人眼看就要破繭而出。
靈鷲山。朧月站在廣寒殿外面的高台上,警惕地看著遠處高聳入雲的月神殿,側耳聽著密室裡面如同裂帛的聲響——那個聲音在半個月前還是沉悶而遙遠的,如同來自地底的掙扎,然而最近幾天卻已經清晰起來,彷彿就在一牆之隔。
那是明河教主正在撕裂一重重結界。那些符咒圍繞著密室的四壁,如同萬點金光浮動,在教主的術法下,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一重重地剝落。
這些日子來,知道了下屬蘊藏的禍心,醉心於還魂復生之術的明河教主終於回過神來,凝聚心力,開始不分晝夜地破解著圍困住她的結界。這密室的禁錮已經愈來愈見薄弱,只要再過兩三天,眼看便要轟然破除。只是……
她有些擔心地看了看月神殿的方向,那裡還是沒有任何異常。
昨天夜裡,她明明監測到有傳信的白鳥從遠方飛回,徑直進入了靈均閉關所在的密室——迦陵頻伽是專屬靈均的靈鳥,用來傳遞只供他一人閱讀的密信。所以,連她也不知道閉關中的靈均收到了什麼樣的外來的信息,又會是什麼樣的緊急密信才會驚動到他。
可是,過去了一夜,裡面的人怎麼會尚無動靜?
自從送走了蘇微和原重樓之後,靈均大人進去閉關已經數月,辟穀靜坐,不飲不食,最近甚至不再用水鏡和她聯繫,似乎忽然間就斷了音訊——本來這也是他在修鍊時的常態,可這次碰上了如此激變,便不由得令人無比地擔心。
月神殿任何人無法進入,外圍守護的也都是靈均的心腹,她沒有方法可以打聽他在密室里到底在做什麼。如果明河教主不能及時脫困的話……如果那之前靈均提前出關……
想到這裡,她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此刻的月宮裡,兩位僅次於靈均的左右使都已經不在。右使蜜丹意外出執行任務,跟著那個血薇的主人遠去,而左使輕霄從洛陽返回後,也直接被委派了別的任務,不曾返回靈鷲山。這個月宮暫時出現了短暫的真空,讓她得以有機可乘,孤注一擲。
只是,這座靈鷲山月宮裡,是否還遺留著靈均的耳目?
追隨了靈均那麼多年,她深深地知道這個看不到臉的人的可怕。就算他自閉於室,一樣可以化身千萬,出現在這天下的任何地方!那麼,外面發生的這一切,他是否也了如指掌,就如洞悉她此刻的心情一樣?
正想到這裡,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轟然的響聲。
那聲音,居然來自靈均大人閉關的月神殿!
她全身劇烈地一震,看向了月神殿的方向。暮色里,那一道緊閉了數月之久的門陡然打開,一襲白袍從黑暗裡飄然而至,靜靜地懸在了高門的背後。從遠處看去,在深宮的幽暗裡,幾乎發出淡淡的光華來!
門外侍立的教中弟子齊齊下跪,開口說出了她最不想聽到的話——
「恭迎靈均大人出關!」
那個戴著面具的人揮了揮手,止住了下屬,然後似是有意無意地轉頭望向了這一邊。那一瞬,雖然遠在高台上,明知對方不可能看清楚自己,她卻猛然一顫,幾乎也隨之跪了下去。
他……他已經出來了!那個妖魔一樣的男子,提前出關了!
「明河教主……明河教主!」朧月吸了一口氣,勉力鎮定,飛奔回了密室之外,拍打著牆壁,顫聲低呼,「靈均……靈均大人出關了!他……他馬上就要過來了!」
一牆之隔,那雙撕裂著虛空的手停住了,十指里握著虛無的金光。
「是嗎?」房間里的明河教主低低地笑了起來,紫色的眼眸里慢慢凝聚起一種異樣,聲音平靜,「奇怪,居然在這個時候忽然提前出關?難道是有人向他通風報信了?朧月,你在害怕嗎?」
朧月竭力咬住了嘴唇:「不……不怕!」
「你的聲音都在發抖。根植在內心的恐懼是無法掩飾的,就如你對他的感情一樣。」明河教主冷冷笑了起來,「看來,雖然你敢於背離他,卻不能指望你能抵抗他。」她淡淡地說著,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黑衣男子:「他來了。你覺得怎麼樣?」
「提前動手也好。」黑衣人淡淡道,「我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不愧是百戰之身,從無畏懼。」明河教主低低笑了一聲,那一彎新月在臉頰上發出光芒,她的眼神凌厲,手驀然握緊,似乎抓住了看不到的利劍——
「好,來吧!讓我看看那個孤光收養的小崽子,如今變成了怎樣的怪物?」
夕陽西斜,暮色四合,一彎新月掛上了靈鷲山頂。背後的撕裂聲還在持續,一聲比一聲清晰,牆上的符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金色減淡,結界越來越單薄,裡面被困住的人眼看就要破繭而出。
朧月在玄關內聽著這種聲音,心急如焚——靈均大人已經提前出關,可教主卻尚未能突破這最後的結界!
「靈均大人在月神殿傳召女史前去!」
不到半日,外面的侍女已經來了第二批,跪在廊下稟告,語氣一遍比一遍焦急和嚴峻。朧月咬著牙,一動不動:「去告訴他,我今日身體不適,暫時無法前去侍奉。」
「是。」侍女似是有些意外,顫了一下,然後無聲地叩首離去。
朧月想著,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這種話,連普通宮人都騙不過,那麼他,更是早就心生懷疑了吧?他是否想到了自己已經背叛呢?跟隨他那麼多年,為他做盡了一切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可料到這個羔羊般的追隨者,也會有決然離開的一天?如果他知道了,又會有怎樣的表情呢?
真可惜……那麼多年了,她居然從沒有看到過他臉上的表情!如果在生命的盡頭,能看到面具後那張臉,她這一生也該無憾了吧。
她剛想到這裡,卻忽然聽到一行腳步聲從高台下拾級而上,行雲流水般地走來。那個腳步聲是如此熟悉,令她驟然全身發冷。那……那是……
夜風吹來一個聲音,淡淡喚道:「朧月。」
那一瞬,她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手足微微顫抖。
那是靈均大人!他……竟然如此按捺不住,親自來找自己了!
這一刻,終歸來了。
害怕嗎?她無聲地問自己,站起身來,雙手無聲地交握胸口。腳步聲飄近了,玄關的帘子忽然間無風自動,分別向兩側撩起——簾外是滇南暮色沉沉的天宇,高曠遼遠,新月高懸,白玉高台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戴著面具,白袍在風中飛揚,出現在廣寒殿的垂簾之外,就這樣靜靜凝視著她。
只是第一眼,她的心便猛然冰冷地下沉。
是的,他知道了!靈均大人已經知道了!
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也聽不見他說別的,然而,只是那麼一眼,她便知道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經被他洞穿,再無逃避的可能。
「聽說你病了?」靈均卻只是淡淡地開口,「真的嗎?」
「假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語氣不顫抖,「我只是不想見你。」
似乎是沒有想到她如此開誠布公,在第一句話就撕下了偽裝,帘子外的靈均無聲地笑了起來,道:「你很有勇氣。」
「是的,我有勇氣糾正自己犯下的錯誤。可是,大人呢?」朧月看著他,咬著牙,「不知道大人是不是有勇氣正視自己做過的那些事?你對孤光祭司、對我教做了什麼,自己心裡知道。」
她知道結界里的人正在聽著他們的對話,便想要將以前的事情逐一翻出,以便讓明河教主對質。然而,靈均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不願和她多做糾纏,忽然間袍袖一拂,手指微微屈伸,凌空做了個手勢,一道旋風便從簾外飛卷而來!
朧月沒想到他竟說動手就動手,猝不及防,脫口驚呼。
她做了許多準備,想要和他斗一斗,雖然明知不是對手,卻也至少能拖延個一時半刻,讓密室內的人多一些準備——然而此刻他只是動了動手指,撲面而來的卻是一條雙頭的巨蟒!
長達十幾丈,鱗甲如鐵,兩個腦袋同時張開血盆大口,動作毒辣準確,她只要慢得一刻,便會被攔腰咬斷!
「雙雙?」她認得那是靈均的坐騎,失聲喊道。
那條巨蟒一擊不中,立刻對著她吐了一口毒霧。她退得快,堪堪閃過了巨蟒的第一擊,然而腥風撲鼻,惡霧瀰漫,一個不小心吸入了一口,胸中便是一陣煩悶。她連忙凝聚心神,轉折閃躲,剎那間已經避過了十幾次攻擊。
巨蟒幾次進攻,還咬不中對手,雙眼露出凶光,不停地絲絲吐氣,不耐煩地用尾巴拍打著密室的牆壁,每拍擊一次,整個廣寒殿就為之顫了一下。
「起!」當巨蟒再度撲過來時,朧月凌空翻身,默念咒術,手指一點,一道光芒飛速射出,撞上了巨蟒的額頭,打得巨蟒嘶吼了一聲,整個龐大的身軀捲起,往後彈出了一丈遠。
「不錯。進步了很多。」靈均淡淡稱許,抬起手指點了一點——那條被擊飛的巨蟒彷彿被一隻手托住了,瞬間在空中一頓,止住了去勢,整個身子往前拱起,死死盯著朧月,忽然如箭一樣地反彈而來!
朧月雙手結印,抵擋在胸口,一道光幕瞬間展開在她面前。然而巨蟒受到了靈均的助力,這一擊的力量遠非前面可比,只聽一聲悶響,巨蟒撞上了光幕,身體止住,卻探出兩個一模一樣的腦袋,從左右兩路分別卷了過來——
那一瞬,她竭盡全力設置的結界頓時四分五裂!
只感覺眼前一黑,朧月來不及驚呼,整個身體已經被巨蟒捲住,頓時透不過氣來。她抬起頭,看到四隻血紅色的眼睛在頭頂看著她,貪婪而惡毒,兩個血盆大口懸在左右,近在咫尺,嘴裡吐出的腥氣令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儘管心裡做好了一切準備,她依舊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
「怎麼樣?」靈均淡淡地開口,「這感覺熟悉嗎?」
朧月咬著牙,哼了一聲,不回答。
「早知道你會背叛我,那時候就該讓你和你的父母一起葬身蟒腹!」戴著面具的人冷冷看著她,動了一動手指,吐出冷酷的指令,「雙雙,把她帶到湖邊的高台上去,慢慢地吞掉——記著,從腳往上吞,不要吃得太快,我要讓月宮所有人都看看,背叛我的人有什麼下場!」
彷彿聽得懂主人的命令,巨蟒哧哧地吐了吐芯子,猩紅的蛇芯舔過獵物的臉龐,卻沒有吞吃她,而是用巨大的身體捲起了朧月,用尾巴在密室牆壁上一拍,借力騰起,便要往外飛掠而去。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它的動作忽然凝結了。
——是的,那是「凝結」!
就如同忽然被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叢極冰淵,在一瞬間,巨蟒半身騰空,尾巴還拍在牆壁上,整個身體捲住朧月,保持著飛掠的姿態,卻這樣在剎那間變成了凝固而冰冷的死物!
「沒我的命令,誰敢在聖湖邊上擅自處死宮女?」
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如同風送浮冰,入耳徹骨。
「是你?」面具後,靈均的眼神終於變了,定定地看著密室的牆壁。那道被咒術加固過無數遍,本應該是無堅不摧的牆壁居然已經薄得透明,在一處居然出現了一個裂口——有一隻手從裂口中伸出,纖細而玲瓏,美麗如畫。
然而,就是那隻手在一瞬間抓住了巨蟒,在剎那間將其凝結成冰!
那是多麼可怕的咒術,那是多麼令人敬畏的力量!
「明河教主?!」那一刻,靈均失聲喊道。
無數銀白色的長髮從裂口裡蔓延而出,如同藤蔓一樣攀爬,覆蓋住了密室的外壁。那些長發抓住了牆壁,忽然間,向著四方一拉,如同撕裂一張薄紙一樣,剎那就將堅固無比的牆壁撕得四分五裂!
轟然碎裂的牆壁後,現出了一個穿著華美孔雀金長袍的女子,赤足、金釧,臉頰邊上用淡淡的金粉畫著一彎新月——她雖然有著一頭霜雪似的長髮,容顏卻不老,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的模樣,高華明麗,如同月之神女。
看到她的出現,面具後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哦,你就是靈均?這些年來,你對我可真是照顧啊……」明河教主看著他,語氣卻是喜怒莫測,「摘下面具,讓我看看孤光收了怎麼樣的一個好徒弟!」
靈均微微一震,卻搖了搖頭:「恕難從命。」
明河眼神凌厲:「教中之人,竟敢違抗我的命令?」
「這世上唯一見過我真容、知道我生辰八字的人就是孤光師父。正因為他知道得太多,所以我才把他給處理掉了……」靈均輕聲地笑了起來,「如今教主您一出關就提出這種請求,莫非想要步其後塵?」
他的語氣冷峭而平靜,坦率得令所有人吃驚。
那一刻,明河眼裡的殺機驟涌:「逆子當誅!」
她袖子一拂,全身衣衫獵獵而動,如同疾風吹起。銀白色的長髮在風中飛起,瞬間生長了數丈,如同活了一樣向著靈均呼嘯而去!
同一剎那,靈均的身體朝後飛起,彷彿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如同紙人一般渾不受力。然而,他退得快,明河追得卻更快。只是一眨眼,銀色長發已經逼近眼前,已經纏上了靈均的手。那些銀色的長髮如同觸手,只要抓住了獵物,便能如同撕裂紙張一樣將其血肉撕得四分五裂!
靈均雙手被纏,卻處變不驚,十指的指尖微微動作,以肉眼幾乎無法看清楚的速度和順序在虛空中划過——只是剎那,他面前的空氣里,忽然憑空燃燒起了幽藍色的火焰!
那一刻,明河失聲喊道:「北溟離火!」
——這是拜月教中最深奧最難以掌握的咒術,連孤光祭司都用了三十年才初窺其道,而這個人,居然如此自如地施展了出來!這怎麼可能?!
她急退,然而飛舞的發梢卻已經被靈均一把反手抓住!
「教主,其實您太愚蠢了……」靈均輕聲道,語氣卻沒有波瀾,「這麼多年來,既然您這麼思念迦若祭司,為何不幹脆下去九幽尋找他呢?還是讓弟子送您一程吧!」
他伸出手指,念動咒術,銀色的長髮在瞬間燃燒!
那種幽藍色的火從虛空里凝聚過來,沿著銀色的長髮逆向而燒,如同逆風的烈烈火炬,飛速地朝著明河教主飛撲而去!只要一個眨眼,就能把整個人都裹入火中!
只聽「唰」的一聲,一道光如匹練而過,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長發截斷。
長發斷裂,靈均手中一空,身形微微一震,閃電般地收回了手,懸停在半空中——就在那個剎那,他十指的指尖均已鮮血淋漓,竟是被生生削去了一層血肉!
一個黑衣人從暗影里一掠而過,落在了兩人中間,一雙深陷的眼眸冷亮如星。
靈均愣了一下,看著指尖被割的傷口,又看了看高台上的人,眼裡不由得露出了詫異的神色——這樣快的出手,這樣凌厲的暗器,眼前這個人,竟然可以用極致的武學來對抗術法!這樣的人,在全天下也找不出幾個,為何會在這時候忽然出現在這裡?
而且,那個人的臉上,居然戴著和他同樣的面具。
他心裡沉了一沉,開口:「你是誰?為何會在此地?」
「一個離開江湖多年的人而已,何足道哉。」黑衣人凝視著手裡的利刃,淡淡回答,「應孤光祭司的秘密邀請,來此地為拜月教主護法。」
「孤光祭司的秘邀?」靈均沉默了一瞬,忽地冷笑起來,「哈……難道我師父居然還留了這一手,把你這個棋子放在了這一處?倒是沒想到……」
頓了頓,他揚聲大笑起來:「好!那就一併處理掉吧!」
隨著笑聲,凌空懸浮著的人廣袖飛舞,雙手在胸前緩緩交錯。那些血從他手指尖一滴滴流下,卻沒有一滴落在地面上。那些殷紅色的血珠珍珠一樣一滴滴懸在了空中,如同星辰遍布,有一種詭異至極的美。
面具後傳來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念著什麼咒術。
只聽了片刻,明河教主悚然動容,忽然發聲,吐出了一個字:「叱!」
——那只是一個單音節,卻又高又尖銳,如同一把劍凌空擲出,準確地切入了咒術之中,瞬間將綿延不斷的祝頌聲生生切斷!
那一刻,靈均身形一震,如受重擊,嘴角沁出一絲血!
中了!明河眼裡掠過一絲光,冷笑。所有施展咒術的人,若沒有成功,便將遭受雙倍的反噬。此刻靈均承受的必然不輕。然而虛空中的人只停頓了片刻,轉瞬卻大笑起來:「教主果然厲害!一個字就破了我的術法!」
在笑聲里他卻輕飄飄如紙鳶一般飛起,袍袖飛舞,手指不停變幻。那些懸空停在夜色里的血珠忽然動了起來,隨著他手指的驅使,瞬間呼嘯著飛向了黑夜裡的某處!
「只可惜,你怎麼也無法阻攔我了!」
鮮血如同流星一樣歸於黑暗。那一刻,廣寒殿的高台下忽然傳來了奇特的聲音,彷彿海潮湧動,一聲接著一聲,洶湧而起。
那一刻,被巨蟒困住的朧月指著遠處,發出了驚呼:「聖……聖湖!」
明河教主應聲抬頭,瞬間也變了臉色。
那不是幻覺——在冷月之下,那一片已經乾涸了數十年的聖湖裡,居然重新出現了水!雖然只有薄薄一層,卻在月光下粼粼而動,不停起伏,彷彿底下有什麼在翻湧著,就要破水而出,洶湧而來!
「你!」明河憤怒已極,「居然在暗中重開了聖湖?!」
「是啊,那又怎麼樣?」靈均如同一隻單薄的紙鳶一樣懸停在月下,白袍翩然飛舞,戴著面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語音卻平靜,「我暗中改動了忘川的魂道方向,將那些亡靈引入了此處,困在聖湖裡,把它們和我蓄養的巨蟒合為一體,煉成天下至毒的武器——只可惜時日尚短,所蓄不多。」
他回過頭看著月光下的聖湖,雙手抬起,合在胸口,一分一指:「但是,要吞噬掉你們這些人,還是綽綽有餘!」
呼嘯聲卷地而起,水面破裂,無數猙獰的面容從中浮凸。那些亡靈嘶吼著,被血的誘·惑驅使,瞬間凝聚成了無數條巨蟒,飛騰而來!
密雲無風自起,聚集於靈鷲山之上,遮蔽了明月。
睡夢中的月宮中的侍女被驚醒,四散奔逃。然而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巨蟒如同瘋了一樣地蔓延,潮水一樣漫過了月宮的每一寸土地,所過之處,地面一片漆黑,所有生靈枯萎死寂。從遠處看去,廣寒殿彷彿處於可怖的烏黑大海之中,漢白玉的高台下無數巨蟒洶湧匯聚,不時昂首吐芯。
「靈均大人!」有宮人看到懸在冷月下的影子,不由得失聲。
「教……教主!」隨即有年老的宮人看到了高台上的女子,更是驚駭欲絕,「天啊……那是……那是閉關了幾十年的明河教主?!」
「這是怎麼了?」有年長的宮人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場大難,顫抖著,「難道……難道是末日天劫又降臨了嗎?」
烏雲從各處呼嘯而來,聚集在靈鷲山頂,瞬間月光昏暗,天地失色。
風在月宮中旋舞而起,圍繞著廣寒殿的高台,從遠處看去如同一個巨大的旋渦。而旋渦之中巨蛇乘風飛舞,如同海潮,不停撲向高台,張開巨口,試圖吞噬上面的女子。群魔狂舞,看上去簡直驚心動魄。
站在高台上的女子手舉法杖,滿頭銀白色的長髮隨風飛舞,發梢上飛散出無數的星芒,竟然每一點都對應著一條魔獸,一人化身千萬,硬生生將無數的巨蟒攔住!
「天啊……」宮人們匪夷所思地看著這一幕,喃喃。
靈均大人,竟然在和教主為敵?這究竟是怎麼了!
時間似乎過得非常快,轉瞬間月從雲層里移出,漸漸西斜。似乎再也無法忍受如此拖延下去,半空中的靈均身形忽然一動,身形在暗夜中如同紙鳶般轉折,瞬間隱沒——然而在下一瞬再度出現時,月光下,竟然出現了無數個靈均!一模一樣的白袍,一模一樣的面具,懸浮在呼嘯的風裡。
「鏡之術!」宮人們失聲驚呼。
——是的,她們早就聽說靈均大人術法出神入化,甚至當各處教民同時向他祈求的時候,能在瞬間化身千萬,同時去往各處拯救。此刻,她們才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驚呼未落,風裡無數個靈均齊刷刷地轉身,瞬間圍住了高台!
明河教主在風裡抬起頭,看著凌空俯視著她的無數個一模一樣的人——同樣的白袍,同樣戴著面具的臉,看上去就如同無數詭異的紙人看著她,冷冷不動聲色。
哪一個,才是他的真身?
「小心!」忽然她聽到背後的提醒。那個黑衣人手腕一揚,一點寒芒飛出,瞬間攔住了一個東西——原來是一個「靈均」俯衝下來,已經悄然貼近她背後。
「多謝。」她低聲說了兩個字。
離得近了,才看見那面具後是沒有眼睛的,只有黑黑的兩個空洞,詭異無比——然而,就在被她攔住的那一瞬,那個「靈均」的眼睛裡忽然亮起了兩點幽幽的光!那光從眼眸深處而起,剎那間,整個「靈均」化為了一股熊熊的烈火,撲面而來!
明河教主手指划過,瞬間破開烈火。
但就是那麼短短一個耽擱,虛空中無數的「靈均」如同飛鳥一樣疾沖而下,紛紛朝著她而來。與此同時,那些巨蟒終於層疊著突破了高台的防線,如同弓箭一樣呼嘯而來,張開巨口吞吐著毒氣。
「教主!」朧月失聲驚呼,竭盡全力從雙雙僵冷的身體里掙脫,雙手結印施展術法,加入了戰團,「小心!」
然而天上地下的襲擊一起洶湧而來,轉瞬間明河的身形已經被淹沒。
「教……教主?!」朧月不敢相信地低呼。
就在那個瞬間,烈火忽然居中裂開!
轟然一聲響,一道白光從火里掠出,如同閃電劃破了夜空——那道閃電旋轉而起,在虛空中飛速地划出了一個完美的弧線。在那道弧線掠過之處,所有和它交錯的,無論是魔獸還是分身,都在瞬間毀滅,摧枯拉朽!
拜月教主凌空而舞,滿頭長發都化為銀色的火,在夜色里看來宛如一輪燃燒的月亮!與她並肩的是一個黑衣人,手裡綻放出無數寒芒,如同最銳利的流星呼嘯而出,每一道都釘死了虛空中的一個影子!
巨蟒嘶吼著,紛紛在空中碎裂,血肉化為無形。而那些「靈均」也如同紙人一樣從空中紛紛墜落,奇特的火焰迅速熄滅,再無光芒。
「天啊……」宮人們停止了奔逃,怔怔地看著這瞬間逆轉的情景。
「教主!」朧月站在高台上,狂喜地大呼,「教主贏了!」
電光凝定,高台正中出現了兩個人。一黑一白,背向而立。
「多謝。」明河教主垂下眼眸,看著自己被灼傷的手指,一頭霜雪般的長髮已經被燃去了一半,有些狼狽。
「不必。」黑衣人微微喘息,「我受孤光之託,本來也不能容這種邪魔存在於世。」
明河教主微微蹙眉,臉頰邊的那一彎金粉繪成的新月赫然殷紅如血,筋疲力盡,喃喃:「靈均師從孤光也不過十幾年吧?居然能有那麼大的力量……太奇怪了。不知道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剛才那一瞬,我覺得我的暗器應該洞穿了他的心臟。」黑衣人冷然道,看著腳下的屍體,「不過無論如何,必須把屍體找出來,否則不能心安。」
他們收了兵器,在滿地狼藉之中翻檢著那些已經成為肉泥的屍體。然而等拿下屍體的面具,赫然發現那些屍體都沒有臉,五官早已被人毀去。是的,眼前的這些「靈均」,其實都不過是被操縱的傀儡,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去——難怪教民都說他可以化身千萬,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地方!
「也真是作孽,竟然暗中培養了那麼多的傀儡。」明河教主喃喃嘆息,「這滇南有多少無辜百姓遭了他的毒手啊……」
那邊,朧月翻過一具屍體,忽然失聲:「啊?他們的背上!」
有一具屍體在落下時遇到攻擊,白袍撕裂,裸露出了整個背部,卻沒有一絲血沁出——然而在慘白色的肌膚上,卻遍布著詭異的青色花紋。那些花紋由複雜的線條組成,遍布奇經八脈,縱橫交錯,從左右肩胛骨起,蔓延整個背部,最後終結於心臟和脊椎。
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棵樹生長在這具軀體上!
「啊?」明河教主一眼看到,脫口,「青妖之樹?!」
青妖是一種傀儡術,歷代祭司都曾經修習,並不罕見。但可怕的是,那麼年輕的人卻居然有著超出年齡的深厚功力,竟然能在同時控制那麼多傀儡、發動如此縝密的攻擊!這個靈均,到底是怎麼修鍊的術法?
「這些都是傀儡?」黑衣人皺眉,「那真身呢?」
明河教主咬了咬牙,低聲:「一定要找到真身!」
他們兩個人繼續在高台的血肉之中尋找著,朧月加入了他們,比他們更加瘋狂地尋找著,然而雙手卻是顫抖的,臉上露出複雜至極的表情——彷彿是期待,又彷彿是絕望。
是的,沒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那個多年前在大雨中,把她從群蟒腹中救出來的少年,如今已經重歸於群蟒血肉之中,宛如一場荒謬的輪迴。她曾經用生命去追隨這個人,到最終,卻還是背棄了他。
這中間的心路歷程,千迴百轉,無法和任何人傾訴。
此刻,她到底是希望他死,還是希望他還活著呢?
她搬開一條攔腰被截成數段的巨蟒。蟒蛇的上半身還在抽搐,巨口條件反射般合攏,差點兒咬住她的手臂。當巨蟒被挪開後,她看到了壓在底下的人,忽然間一震,彎下腰去將那個屍體翻過來,指尖劇烈地顫抖著。
是的,這個才是靈均!
——因為他的手指指尖上,還留著被削去的血跡。
那一刻,她全身發抖,喉嚨哽咽,竟然是說不出一句話。「讓我看看你。在所有人不曾看到你之前……」心裡有一個聲音隱秘地傾訴著,狂熱而又絕望。
她沒有出聲告知不遠處的明河教主,只是死死地看著面前的人,彷彿被什麼誘·惑著,情不自禁地對著他伸出手去。
那個面具終於被摘下。
那一刻,頭頂的烏雲散去,一道清冷的月光從天宇傾瀉而下,照在面具後那一張蒼白清癯的臉上——那一瞬,朧月發出了一聲驚駭欲絕的呼喊,跪倒在地。
「朧月!」明河教主和黑衣人應聲而來,「怎麼了?」
「不可能!他……他是……」她跪倒在血肉之中,顫抖地抬手指著面前的人,幾乎無法說出完整的字,「神啊……他,他竟然是……是……」
明河教主轉過頭,看著地上那個拿掉面具的白袍人,只是看得一眼,忽然間也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驚駭表情,驚呼:「什麼?他……他竟然是……孤光?!」
是的!地上的那個人,居然是孤光祭司!
那個傳聞中被弟子背叛、關閉在聖湖地底的孤光祭司!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氣氛彷彿凝結。
「這是怎麼回事?」在這時候,最沉得住氣的還是外人,那個黑衣人上前扣住了孤光的腕脈,只是稍微一探,便道,「人還活著。」
「難道……難道孤光並沒有被囚禁?」明河教主愕然,看著眼前的景象,喃喃,「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是假借了弟子的名義?可……可這又是為了什麼?」
「不可能!不是孤光祭司做的!」朧月失聲,顫抖著道,「七年前,我親手下的毒,親眼看著孤光祭司被靈均關到了聖湖地底!他……他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裡……」
「不可能是孤光祭司做的。否則他也不會請我來這裡了。」黑衣人低聲道,一邊說,一邊將孤光祭司的身體翻了過來,毫不猶豫地抬起手,哧的一聲將他背後的白袍撕裂——那一瞬間,明河教主和朧月都倒吸了一口氣。
同樣一棵青色的樹,出現在蒼白的皮膚上,刺目猙獰。
那一瞬間,高台上的人都怔住了。
許久,明河教主才喃喃開口:「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這不是純粹的青妖之樹了,這已經算是被稱為『裂』的分身鏡像術!這種術法,在我教三百年來從未有人練成過。孤光難道也是被控制了?對了,難怪那傢伙可以使出北溟離火!」
是的,在青妖之樹里,所操縱的傀儡級別越高,透過傀儡所施展出來的力量自然也就越大。這是一種擴大化的效應,就如同法師會一直尋求更高級的法器一樣。
可誰會想到,靈均竟然會悖逆到將自己的師父做成傀儡呢?
朧月緊緊抱著孤光祭司。這個中年男子眉頭微鎖,臉上殘留著錯愕和不可思議的表情,又帶著深深的悲哀——這一切似乎都凝結於七年前,絲毫不曾改變。七年前,看著自己的貼身侍女與最心愛的弟子合謀下毒,他最後的表情就是如此。
她開始啜泣,眼淚接連地落下來,滴在他的臉上。
孤光微微動了一下,似乎身體里有什麼波動,卻無法表露。
「放心,他還活著。」明河教主彎下腰,細細地看了看孤光,忽地將手指放入嘴裡咬破,沾著血,飛快地點住了他背後的幾處穴道——那些穴道位於那棵詭異的青色的樹上,鮮血一點上就迅速地滲透開來,沿著樹榦擴散。
「我已經用血封住了青妖之樹,現在誰也無法再操縱孤光了。」明河教主站起身來,道,「只要把施術者殺了,就能徹底破解這個傀儡術。到時候孤光就會恢復。」
「可……可是,為什麼祭司大人會在這裡?」朧月啜泣著,不敢相信,「我明明親眼看著靈均把他關到了地底……那個封印一直還在原地!」
「我想,是靈均在某一天把他從聖湖地底下又運了出來吧。」黑衣人低聲,一生見過無數腥風血雨的男人皺著眉頭,顯然也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至於是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我們還不知道。目下唯一重要的是:真正的靈均,現在在哪裡?」
一語未落,忽然聽到了一聲模糊扭曲的詭異聲音。
那一刻,腥風四起,撲鼻而來!
「小心!」黑衣人失聲喊道,本能地雙手一翻,兩把短刀滑落手心,連頭都來不及回,揮臂向上,哧的一聲交錯切去——只聽一聲鈍響,血雨傾盆。
一條巨大的蟒蛇在頭頂出現,血盆巨口咬落,卻被利刃切斷了毒牙。
「怎麼還有一條!」明河教主失聲喊道。然而抬頭看去,那條巨蟒的頭頂上居然站著一個白袍男子,衣袂飄飛,戴著面具的臉上毫無表情。
「靈均!」那一刻,他們齊齊驚呼。
明河教主毫不猶豫地展開雙手,十指交錯,一道道光從她掌心裡飛掠而出,轉瞬在高台上張開了一道網——巨蟒在網中翻騰,呼嘯著攻擊而來。黑衣人飛掠而起,用短刀插入巨蟒的頸下逆鱗,然而鱗片卻厚如盔甲,只刺入了一寸便止住。
受傷的巨蟒瘋狂地扭動,忽然間屈起身體,噴出了一股青黑色的濃霧!
「小心!」明河教主失聲喊道,「有毒!」
青黑色的霧氣迅速籠罩了高台,霧氣所到之處,所有的屍體都開始消融,如同冰雪在烈火中融化。明河教主揮出長袖,瞬間攪起一陣清風,將迎面而來的毒霧吹散,然而和巨蟒貼身搏鬥的黑衣人卻騰不出手來對付,瞬間半身沉浸於霧氣。
「小心!」明河教主驚呼,卻見巨蟒忽然人立而起。
黑衣影子如同閃電般從毒霧中掠出,雙臂交錯、橫斬而過。那一瞬間,巨蟒的飛騰之勢略略頓了一下——然後,上半個巨大的頭顱唰地飛起,被一切為二!
黑衣人一擊格殺巨蛇,驚電般地上掠,動作快如閃電,令人驚嘆。然而,等他點足在巨蛇飛起的天靈蓋上時,那個原本站在那裡的白袍年輕人卻早已不見。
「靈均!」底下傳來了明河教主的怒叱,「放開她!」
他急速往下看去,赫然看到靈均不知何時已經幽靈般地出現在了高台上——沒有做別的,也沒有攻擊拜月教主,只是伸出一隻手,扣住了朧月頂心的天靈穴。
朧月臉色蒼白,全身微微地戰慄,然而眼睛裡卻放出了光,竟然沒有絲毫恐懼。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眼裡反而有一種挑釁似的,冷冷道:「大人,你看,你終歸還是輸了!一敗塗地!」
靈均沒有說話,面具後的眼神卻陰沉,手臂一用力,將她凌空拖了起來。
「殺了我啊!」朧月卻笑了起來,「我才不怕!」
靈均的手指一緊,她的笑聲戛然而止,臉色慘白,揮舞著流著血的雙手,試圖推開他的扼制,卻怎麼也做不到,只是衰弱無力地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跡。
無數的月宮人馬已經往這邊湧來,將漢白玉的高台重重疊疊包圍。
「不要以為抓住了朧月,我就會放你一條生路。」明河教主看著他,冷冷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個慈悲的人。這個女人只是個小角色,她的生死,這裡沒有誰會放在心上。」
朧月的身子微微一震,臉色蒼白。然而靈均卻只是冷冷笑了一聲,一隻手扣著她,另一隻手探入懷裡,卻拿出了一支短短的笛子,放在唇邊吹了一下。
那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短促而尖銳。
可一瞬間,整個月宮卻震了一震!
那一刻,有一道光芒從他所站立的地方發出,如同光輪擴散——光芒所到之處,地面上所有血肉模糊的屍體忽然間都動了起來。那些被斬為碎塊的巨蟒、那些已死的傀儡,居然在同一瞬間都跳了起來,在半空中自動拼合,只是一剎那,竟然都全部原地復活!
那一刻,高台上下的所有人都震驚得呆住了。
明河教主和黑衣人對望了一眼,手指各自握緊。
「別太擔心。之前我們已經破了他的術法,如今他必然受到了反噬。」明河低聲道,「這是馭屍術,需要耗盡全部的精血,才能在短時間內控制住剛死的生靈——他到現在用出這個,估計也是強弩之末了。」
然而話音未落,靈均拿起笛子,又短促地吹了第二聲。
聲音一起,那些傀儡和巨蟒忽然呼嘯一聲,彷彿接到了命令,箭一樣地從高台上直衝而下,沖入了那些宮人婢女之中!
驚呼聲中,血肉已經橫飛。
「要麼讓我離開,要麼,我就與整個月宮同歸於盡!」面具後,靈均的聲音低而冷,「你是不在意區區一個朧月的性命,但是我不信你會任憑月宮變成墳場——」
明河教主吸了一口氣:「你……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靈均忽地冷笑了一聲,「當然是為了復仇!」
「拜月教撫育你、教導你,有何虧欠於你?」明河教主語氣嚴厲,「孤光祭司待你如子,又何曾負了你?」
「和你們無關。」靈均冷冷道,「只是為了聽雪樓。」
「什麼?」那一刻,明河教主和黑衣人齊齊一怔。
「你難道忘了我是漢人?孤光祭司和你說過我從小父母雙亡吧?可是,你們有誰知道我的父母是因何而亡?」戴著面具的人冷笑起來,「聽雪樓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為報此大仇,我有什麼事做不得?利用一下拜月教的力量,又怎樣?」
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話,明河教主沉默下去,半晌才道:「我剛得到消息,聽雪樓遇到史無前例的襲擊,蕭停雲已經死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哈哈哈……」靈均放聲大笑,「是的!是我做的!」
他在夜空下大笑,聲音凄厲而得意:「死無全屍!太好了!」
明河教主默默地看著他,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再繼續死斗,只會兩敗俱傷,給整個月宮帶來傾覆的災難。只是思考了一剎那,她便緩緩放下了手,讓開了路,道:「好。我讓你走——不過,你得先解了孤光身上的咒術!」
靈均止住了笑聲,冷然道:「放心,等我一走,我師父身上的青妖之術自然會解——不過,至於這個背叛了我師父,繼而又背叛了我的女人,我卻不能饒!」
朧月被扼得喘不過氣來,虛弱地一直試圖推開他的手,血從她的手指上流下來,染紅了他的肌膚。然而她的眼睛卻一直看著他,聽到他說出這樣的狠話,眼裡居然反而有一絲歡喜的光亮閃過。
靈均看著她,彷彿洞察了她眼神後的心思,忽地笑了起來:「朧月,你希望我殺了你,是不是?你希望能死在我手上,希望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終結,對不對?我偏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他的語氣惡毒而輕蔑,似是想要用一字一句將這個女子踩入塵埃里。
「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終結。
「因為,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甚至從未有開始——這一切,從頭到尾,只不過是你這個賤人一廂情願的痴心妄想而已!
「我才不會殺你,因為你根本不值得我動手。」
一邊說著,他一邊將手裡的朧月往地上一扔,轉身往台下走去。那條被擊斃的雙頭蟒蛇也復活了,遊動而來,匍匐在他的腳下,等待主人。
朧月跌落在高台下,微弱地喘息著,臉色慘白如死。
在拜月教主的示意下,敗落者全身而退,乘坐著雙頭蟒蛇離開。然而,當他踏上坐騎,往月宮外疾馳而去時,卻忽然間仿似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一道白光迎面而起,雙頭蟒蛇發出一聲低吼,往後彈開,宛如被雷電劈中。
「朧月!」那一刻,明河教主驚呼起來。
——是的,這一次,施展術法困住靈均的,居然是朧月!
「你這就想走?呵呵……」那個被扔到地上的女子唇角滴著血,從塵埃里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們。她咬斷了舌尖,雙手沾著血在地上畫出了一個符咒,吃力地站了起來,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可怖。
靈均冷笑:「憑著你那點靈力,還能困住我?」
他一揮手,只聽憑空一聲脆響,面前的結界應手碎裂。朧月猛然搖晃了一下,吐出了一口鮮血,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螳臂當車。」他冷然扔下一句,踏步離開。
「我是不會讓你就這樣離開的!」然而,她卻飛掠過去,攔住了他,宛如夢囈,「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她伸出手來,十指上也在滴著血。
「從一開始,我知道你必然不會讓我一直這樣跟著你的……或者,我也無法容許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跟著你。我們之間,必然有一個終結。」曾經和他出生入死的侍女走到他面前,輕聲道,一字一句,「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這一天。」
她笑著,忽然間抬起手。
靈均以為她要施咒,然而朧月卻只是抬起手,手指輕輕一鉤,解開了自己的衣帶,外面的香雲紗罩衫飄然落地,露出了裡面的貼身小衣。
那一刻,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不知道這個女子到底要幹什麼。
朧月抬起頭,看著靈均:「你,還認得這件衣服嗎?」
面具後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她笑了起來,聲音凄涼:「是啊,我知道你肯定是忘記了……這件衣服,是用你當年那件袍子改的,連上面的每一顆扣子都保留著——在我十五歲那年被你們從蟒蛇腹中救出來時,你曾給我披了你的衣服。你記得嗎?」
那一刻,靈均沉默下來。
「我一直貼身穿著這件衣服。這些年來,每當我覺得沒有勇氣再繼續陪你走下去的時候,裹著它,就會覺得略微還有一些溫暖存在。」朧月喃喃說著,語氣漸漸變得無限低回,「可惜,到了今天,就連這最後的一點念想,也灰飛煙滅了。」
一邊說著,她雙臂微微一振,身上那一件舊衣忽然片片碎裂!
那一刻,所有人失聲驚呼。包括靈均。
——帶著體溫的小衣化為無數白蝶,在風裡四散,露出潔凈如玉的身體。然而,這一具赤·裸的身體上,竟然畫滿了符咒!
「看到了嗎?」她在他們面前緩緩轉動身體,「這上面的每一處,都是我用針尖沾了硃砂,一針一針刺入身體里繪上去的!你應該看出來了吧?這麼做,是為了困住一個東西。我身體里的東西。」
靈均眼神也緩緩地變了:「你……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容器』?」
朧月微微笑著,聲音輕而冷:「是的,這些年來,我在自己的身體里,養了一隻蠱王!」
那一刻,拜月教主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可能……以血肉之身飼養蠱王,這是拜月教里都早已失傳的古老禁咒!
朧月慘然一笑:「是的,到了今天,我要放出這隻蠱王了……你想看看我傾盡所有用血肉飼養出的蠱王,到底是什麼樣的嗎?」
一邊說著,她一邊抬起手指,唰地插入了自己心口!
「不!」那一刻,靈均脫口驚呼,竟然下意識地往前沖了一步。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他的面前,那個女子撕裂了自己的胸口!那一刻,血從她身體里流了出來,沿著滿身刺著的花紋流淌,在一瞬間,她全身如同畫上了血紅色的符咒!——當身體破碎時,鮮血忽然燃燒,如同紅蓮盛開。在血化成的火里,有什麼從她的胸口裡蠕蠕而動,破體而出!
她笑著,張開雙臂向著他走過去:「來!」
那一刻,靈均竟然往後退了一步。
他吹響了笛子,地上的雙頭巨蟒如電般飛起,咬住了赤·裸的女子,兩個頭分別咬住她左右肩膀,向著兩邊扯開。然而只是一瞬間,那條巨蟒就發出了一聲嘶吼,高高地彈起,飛向夜空——黑夜裡,巨蟒全身扭曲,紅色的火焰從它身體里透出,尚未落地,就把它生生燃為灰燼!
朧月站在那裡,蒼白的身體里竟然隱約透出了火焰的影子。
那種火,不是陽世之火,烈烈如焚。
那是蠱王火蓮。
「本來我的要求很簡單,只想求你讓我留在身邊而已,可是你最終還是嫌棄我了……」全身化為火焰的人輕聲道,「後來,我想修正你犯下的錯,解救出孤光大人……可是,你不允許……最後的最後,我也只是想能死在你手上而已。
「可是,你竟然連這一點奢望都不給我!」說到這裡,她的眼裡流下了淚來——那是赤紅色的淚,每一顆里都燃燒著獵獵的紅蓮之火!
「所以,我詛咒你。」朧月血淋淋地走到了他面前,張開雙臂,語聲卻輕飄如夢囈,「詛咒你的靈魂永遠無法逃脫,詛咒你的肉體永遠腐爛無休——詛咒我們的命運,從此後生生世世相互纏繞,永遠不能分開!」
她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尖銳,到最後,轟然一聲,有巨大的血紅色的影子,從她的身體里飛騰而出,撲向了他!
她張開雙臂,擁抱他:「一同灰飛煙滅吧!」
火焰裹住他的手足,如同有形的藤蔓攀爬。靈均急速念動咒術,對抗那種地獄之火,然而剛一翕動嘴唇,火焰就從舌尖上倒灌而入,灼烤著他的嘴,無論他多麼強大,所有的咒術,都被焚化在舌尖!
「神啊……」甚至連拜月教主,都發出了驚呼。
那樣美麗的火焰,強大而邪惡,如同吞噬一切的地獄——這需要有多大的念力,才能焚心以火、驅使蠱王,化為如此洶湧的地獄烈焰?!
「讓我看看你。」催動蠱王,以生命化為火焰燃燒,朧月的身體已經開始消失,然而她卻凝望著懷裡的人,淚水接連滾落,每一滴都化為火焰。她抬起熊熊燃燒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臉上的面具,一邊輕聲道:「讓我看看你的臉……」
是的,從第一次相遇到現在,她從沒有看到過他的面容。
可是,在這生命終結的一刻,她要最後看一眼。看一眼自己此生不顧一切深愛的人,將他的容顏刻印入心底,一併帶入永恆的地獄。
垂死的男子往後仰了一下頭,似乎下意識地想躲避。然而,此刻的他被紅蓮烈焰包圍著,急速地衰弱,無法抗拒眼前這個熊熊燃燒的女子。她的雙手伸過來,觸及了他的臉,面具在瞬間燃燒,無聲焚為灰燼。
面具後蒼白的肌膚,終於接觸到了天光的照耀。
「天啊!」在面具摘下的那一刻,朧月忽然間失聲驚呼,「你……你是……」
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震驚,以至於火焰轟然加速燃燒。那一刻,火焰從她身體里噴薄而出,兜頭將相擁的兩人淹沒,如同地獄之火蔓延而來,抹去了所有。
只是一瞬間,高台上的兩個人便消失了蹤影。
「真可惜……用紅蓮烈焰一燒,連三魂七魄都存不下來了。」不遠處的高台上,明河教主眼看著這一幕,眼神從吃驚轉為平靜,似乎有些遺憾地皺起了眉頭,「本來我還不想讓靈均這個逆賊這麼容易就死了的。」
「你還想怎麼樣?」黑衣人咳嗽了幾聲,喃喃,「人都死了。」
「我教術法之神奇博大,外人自然無法了解。」明河教主冷笑了一聲,指著那一朵盛放的紅蓮,「對付這種大逆不道的叛徒,哪裡能一殺了之?少不得要先一寸寸滅了他的肉身,再把魂魄拘禁起來,讓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黑衣人一時無語。
明河教主看著漸漸成為一堆灰燼的兩個人,頷首嘆息:「的確狠。居然用自己的命設置了這樣的殺招!呵……沒想到,最後殺了靈均的,卻居然還是朧月那個丫頭。」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她為了殺他,已經準備了很多年吧?」
「是啊……現在看起來,幾乎是從決定跟隨他開始,也準備好了要殺他吧?可她畢竟是女人,若不是被逼到最後一步,始終還是如此軟弱。」明河教主低聲,若有所思,「真是可怕啊……人心裡那種愛與恨的力量!」
黑衣男子轉頭看了一眼她,戴著面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明河教主卻淡淡笑了起來,彷彿知道他想著什麼:「哈……我知道,你心裡其實在想『其實你還不是一樣』,對不對?」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眼神複雜。
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變過後,殘月西斜,天際有薄薄的光,白髮如雪的拜月教教主就這樣張開廣袖,在月宮高台上飄搖轉身,有些筋疲力盡地笑了起來。
「是啊……我也是一樣的!
「我活著,只為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只可惜,就算是我拼盡了所有,還是無法獲得我想要的。因為命輪不可逆轉,從生到死容易,從死到生卻難如登天。哪怕我賭上我的性命,也終究無法和朧月這樣如願以償。」頓了頓,她忽地停住了,收斂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喃喃,「不過,靈均說得對——既然那麼多年來我竭盡全力都無法將迦若拉回我的世界,那麼,為何我不能去到他的那個世界裡和他相見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眸里有一種極其認真的神色,令黑衣人悚然一驚。
「別這樣想。」他打斷了她,「你還需要守護拜月教。」
「是嗎?」明河教主笑了一下,看了看高台下匍匐的子民們——在淡淡的天光里看去,整個月宮一片狼藉,滿地都是橫飛的血肉,滿目都是倒塌的房子。宮人們驚慌地趕來,簇擁在高台下,仰望著她,如同一群不知所措的羔羊。
而一旁,孤光還在昏迷,青妖之樹的力量漸漸從他身上退去。
「靈均這個傢伙闖下了大禍,我得替他來善後。」她嘆了口氣,看了看中原的方向,「連聽雪樓主都被殺了。事到如今,真不知道一場大戰還能否避免……數日之前,我已經拜託朧月替我修書一封,飛鴿去了洛陽,希望能解釋一二。」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道:「靈均雖死,但他的殘餘勢力應該還沒有被徹底清除,一旦你們再度內亂,就會被人所乘。如果此刻聽雪樓的人在悲痛之下直接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在下願略盡綿薄之力,不讓你們有流血衝突。」
這樣的話讓明河教主愕然:「你到底是誰?為何管此閑事?」
「我?」黑衣人頓了一頓,輕笑了一聲,喃喃,「何必管我是誰呢?我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已經不存在於這個江湖之中。」
明河教主長眉微微蹙起:「我們……以前見過嗎?」
頓了頓,她又道:「我說的『以前』,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時候——久遠到那個人還在世的時候。」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搖頭:「不。我們不曾相識。但是……」他抬起頭看著拜月教主,聲音里有一絲微微壓抑的戰慄,「很多年前,我們都認識過共同的人,而且,都尊重並守護他們用生命和鮮血才締造下來的盟約——這才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
「難道……」明河教主看著這個滿身風霜的男子,忽然間若有所思,「竟然是你,傳說中的殺手之王?」
黑衣人微笑不語,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竟然會是你……我還以為你早就退出江湖了。」明河教主喃喃,「三十年前,我們雖然沒有相識過,但卻一直久聞你的大名——原來,你也一直未曾放下過去。」
「誰能真的放下呢?」黑衣人喃喃,「除非是死去的人。」
是的,三十年過去了,這個世界已經滄海桑田。他獨自在這個世間生活,追逐著她生前的足跡,將天下各處走遍。直到來到滇南,尋找到了荒廢湮滅的沉砂谷,本來是打算在她昔年學藝的地方終老,卻接到了孤光的邀請,來這裡為明河教主秘密護法。
自己這一生,的確是從未放下過吧?
他苦笑了一聲,轉開了話題:「靈均雖然死了,但這事情恐怕還沒有完。」
「怎麼說?」明河教主蹙眉。
「我不相信他在教中經營多年,手下只有這點勢力。」黑衣人道,指著高台下累累的屍體。明河教主沉吟了一下,道:「朧月和我說過,靈均把忠於他的左右護法都派去了騰衝,監視血薇的主人——可能主要人馬也隨之而去了吧?」
「監視血薇的主人?」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到底想對阿微做什麼?」
「人都死了,當然已經無從得知了。」明河教主站了起來,「等清理完月宮之後,我馬上派出人手去往騰衝,將靈均的餘孽一網打盡!」
「多謝。只是我不能等了……」黑衣人抱了抱拳,「月宮事情已定,我就先走一步去騰衝了!」
語畢,一襲黑衣獵獵飛下了高台,轉瞬消失在月宮之外。
他離去得這樣匆忙,竟然流露出剛才生死關頭都不曾有過的不安。
拜月教主目送著這個陪伴者遠去,輕輕地嘆了口氣,俯首看著滿目瘡痍的月宮,只覺得心裡也是一片廢墟。是的,這個世間,一切都毀滅了,消磨了,流逝了。遠去的人終究遠去,而即將到來的明日也永遠會不可抗拒地到來。
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永遠不能夠再回到從前。
黑衣人是秋護玉(雷楚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