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力量在她的內心涌動,催促著她。這種感覺,令她瞬間回到了十年前——每當生死對決前夜,她握著血薇睡去,那把劍就會在她懷裡微微跳躍,如同飲血的渴望。
空前熱鬧的婚宴,整整進行了一夜。清晨,日光出現在天際之前,所有人終於都累了。喝酒的、猜拳的、跳火的,都暫時偃旗息鼓,壩子上開始出現了短時間的安靜。
蘇微枯坐了一夜,終於等到了所有鬧棚儀式都結束——然而人雖然坐著,心裡卻一直有些不舒服地揪緊,那種不祥的預感如影隨形。
「唉,鬧了整晚,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要撐不住了……總算辰時快到了。」喜婆也不由得叫苦,走過來問,「新娘子累了不?稍微忍忍,很快新郎官就要來背你過門了。」
她笑了笑:「他……他喝了那麼多酒,還能背得動?」
「喲,新娘子這是在擔心了?」喜婆笑起來,替她整理了一遍儀容,「放心,有尹家大公子在陪著他呢,一定不會讓他喝太多的——咦?這是……」
剛說到這裡,她就看到尹璧澤在人群里穿行,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蜜丹意呢?蜜丹意呢?」尹家的大少爺狀若瘋狂,聲嘶力竭地一遍遍問著,滿眼都是血絲,完全不復平日的溫文儒雅。忽然一回頭,看到了坐在西邊屋子裡的新娘,眼神一凝,便要衝過來。
「尹公子。」忽然,一個聲音陰惻惻地響起,「你要做什麼?」
尹璧澤轉過身,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個毫不起眼的灰衣人,卻是宋川。那個人如同鬼魂一樣地出現,只是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腕脈。脈門被扣,瞬間全身癱軟,尹璧澤被拖入暗處,而周圍的人只道他們是要喝一杯的老相識,並沒有一個人留意。
「蜜丹意呢?我要見她!」宋川剛一放開手,尹璧澤便失聲大喊,「家裡派人來通知我,說我妹妹昨晚大出血,一直昏迷不醒!醫生說可能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哦?」宋川卻只是笑了一笑,「真不幸啊。」
尹璧澤臉色慘白,顫聲:「蜜丹意呢?她……她明明答應了我的!她說過,只要我在騰衝照顧好原大師和蘇姑娘,就會保佑我妹妹平安誕下皇子!」
「做夢!尹家沒有籌足靈均大人要的百萬黃金,耽誤了大事,居然還想順利誕下皇子?」宋川捏著他的咽喉,控制住他的聲音,微微冷笑,「告訴你,今天連夜湊足黃金送過來,鎮南王側妃便能順利生產。否則的話……呵呵,一屍兩命還是輕的,若是生下個怪物,就讓尹家等著滿門被滅吧!」
他鬆開了手,尹璧澤劇烈地咳嗽著,彎下腰去。
「快去辦吧。」宋川冷冷,「只給你十二個時辰的時間!」
一整夜的鬧騰,清晨在稍稍的休息之後,樂手們用過了早餐,重新振奮了精神,開始賣力地吹起了嗩吶,整個場子里的氣氛頓時又沸騰起來。
外面準備完畢,便有人上來催促新郎起身。原重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接過手巾擦了一把臉,嘀咕:「璧澤呢?」
男儐相忽然間消失了,新郎官只能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有人上來幫他換上新衣,擦乾淨臉,戴好頭巾,叮囑著什麼。然而他什麼都聽不見,只是直直地看著前面,嘿嘿地傻笑著往前走——壩子的西面,那一排房子的窗後,坐著美麗的新娘子。
低著頭,靜靜地等待著。
「迦陵頻伽……」他看著看著,心裡一喜,忍不住連走帶跑起來,引得周圍賓客一陣鬨笑——「新郎好急!」
原重樓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門外,卻沒有立刻闖進去,站在門外獃獃地看了垂著紅蓋頭的新娘半晌,目眩神迷,喃喃道:「迦陵頻伽,你……你今天,可真好看!」
蘇微在蓋頭後忍不住哧地笑了一聲:「蓋得這麼嚴實,還能看出好看?」
「那當然!」原重樓帶著醉意,搖晃著走進來,竟是想直接過來拉她的手,嘴裡道,「天啊,真是像做夢一樣!今天我終於……終於……」
「大吉大利!」喜婆連忙攔住了他,「胭脂錢拿來!」
原重樓這才「哦」了一聲,回過神來,從懷裡摸出一封早就準備好的銀子遞了過去,眼睛卻始終不離蘇微左右,越看越是歡喜。喜婆看到他神魂顛倒的樣子,也忍不住笑起來,不忍心再多為難他,便收了紅包,道:「新郎官背新娘子出門啦,大家讓路!」
原重樓背過身子,在門外微微蹲下,喜婆便拉著蘇微站起來。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忽地湊過來,甜絲絲地道:「怎麼樣?上次在那個蛇洞里你背著我,這下可輪到我背你了……」
「你行不行啊?」蘇微卻是擔心地嘀咕。
「當然行!行得不得了!」原重樓拍著胸口,「儘管來!」
蘇微走過去,攀上他的背,攬住了他的脖子。原重樓身子一晃,猛地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幸虧她見機得快,旋即用千斤墜的功夫穩住了身子,足尖一點,才堪堪沒摔倒。
然而,旁人已經發出了一聲鬨笑。
蘇微心下不由得恨恨,在他耳邊低聲罵道:「我說過讓你少喝一點,還不聽!如今連背都背不動了吧?」
「誰……誰說背不動?」原重樓嘟噥了一聲,吸了一口氣,拔腳朝前狂奔——那一刻,他的力氣竟然忽地變大起來,足下生風。
「哎喲!新郎官厲害!」圍觀的人群鼓掌喝彩。
壩子很大,從西邊到東邊足足有半里路,來賓紛紛讓出了一條路,讓新郎背著新娘過門。畢竟大病初癒,原重樓剛開始跑得快,沒幾步就開始氣喘吁吁,蘇微看得不忍心,忍不住道:「跑那麼快了,停下歇歇?」
「背新娘……怎麼……怎麼能歇?!」原重樓喘著粗氣,額頭青筋亂跳,一邊跑一邊嘟噥,「我說,你……你怎麼這麼重啊?哎喲——」
蘇微揪住了他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足尖迅速下探,借著裙裾的遮掩,微微往地上一點。那一瞬,原重樓只覺得整個人騰雲駕霧飛了起來,身不由己地往前沖。
「哇!新郎厲害!」周圍的人看到他速度忽然變快,不由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原重樓背著蘇微,幾個起落便飛躍過了壩子,喘著粗氣停下來,一時間還沒回過神,就聽到了耳邊傳來一片銀鈴般的笑聲,回頭只見幾十個孩子飛奔著圍了過來,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籃子東西,有蓮子也有紅棗,一邊叫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一邊將米花撒過來,然後爭先恐後地伸過手來,掐著新娘子。
「哎喲!」蘇微連著被掐了幾下,忍不住叫了一聲,下意識地抬起了手——幸虧後一個瞬間想起來這就是喜婆說的新婚掐新娘的習俗,硬生生地忍住了。
「不許掐!不許掐!」原重樓看得心疼,大叫起來,「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都沒捨得碰她一根手指頭!不許掐!」
然而孩子們笑著,卻掐得越發起勁。
蘇微吃痛,卻不能還手,滿頭滿臉都是被撒的炒米花,生平第一次覺得如此的憋屈,剛要催促原重樓趕緊跑,忽然間愣了一下——那一群圍上來的孩子里,居然看不到蜜丹意!怎麼可能?在現在這個時候,那孩子會去了哪兒?不會是……
她還在出神,原重樓知道她在挨掐,提起最後的力氣往前疾奔,背著她幾步就跨入了大堂,連忙轉身對那群孩子大叫:「別掐了!到地方了!再掐我打你們啊!」
他氣急之下,真的是捲起了袖子揮舞拳頭。孩子嬉笑著散開,用手比著臉,對他吐舌頭:「新郎官打人!羞羞!」
「好了好了。」喜婆連忙出來打圓場,將孩子驅趕到一邊,拉著兩人來到了大堂側面的小房間,「來,先下去休息一下,等這邊準備好了,馬上就要拜天地喝交杯酒了!」
她被蓋頭遮著眼睛,原重樓便牽了她的手走。然而,蘇微卻在他的耳邊低聲道:「重樓,蜜丹意不見了!你有看到她嗎?」
原重樓一驚,在孩子里四處看了一圈,果然沒看到那個孩子,也不由得焦急起來:「怎麼回事?跑哪兒去了?我去找找看!」
「哎,哎!你們想幹嗎?」他站起來,正準備推門出去,喜婆正好進來,連忙阻止,「快出去,馬上就要拜堂了!」
外面鑼鼓喧天,賓客們都簇擁在大堂里,等著看新娘子和新郎官。蘇微蒙著頭,被喜婆牽著,亦步亦趨地來到了大堂,和原重樓在花燭前雙雙站在了一起。
有人唱禮:「一拜天地!」
她躬身拜了下去。然而剛彎腰,忽地覺得頭頂一痛,耳邊聽得原重樓也「啊」了一聲,顯然是兩個人湊得過近,以至於一彎腰便撞到了頭。
周圍發出了轟然的大笑,她不由得臉上一熱,僵在了那裡。
「哎呀,你們站那麼近幹嗎!」喜婆連忙拉開了她。
蘇微渾渾噩噩地被拉著往外走了一步,耳邊又聽到了第二聲「二拜高堂」,喜婆便拉著她轉身——她和原重樓都沒有父母雙親,所以堂上坐著的只有當地的一些長者,權充高堂。
蘇微眼睛看不見,耳邊聽到的都是沸騰的鑼鼓,賓客的恭喜喝彩,心裡卻是一時歡喜、一時又很亂。那一刻,她想起了埋在風陵渡黃土之下的姑姑,如果她現在在這裡,那就好了……
可下一刻,她又想起了自己對姑姑發下的誓言,心裡不由得微微一痛。是的,今日的她,終究是背棄了當年的誓言,姑姑若九泉之下有知,會原諒自己嗎?
第二拜剛拜完,外面的喜樂也吹完了一首,暫時停了一下,準備切換到下一首——就在那個一掠而過的間隙里,寂靜之中,她忽地聽到了一聲奇怪的聲音,如同風吹過耳邊。
「夫妻對拜!」唱禮的聲音洪亮,周圍人一片喝彩。
然而,她卻全身微微發冷,站在了當場——是的,那聲音極其微弱,被淹沒在了喧鬧的人聲里,幾乎沒有人可以聽得見。
——那是利刃割破空氣的聲音!就在不遠處!
「蘇微……蘇微!」
好像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遙遠而急切。
有一種力量在她的內心涌動,催促著她。這種感覺,令她瞬間回到了十年前——每當生死對決前夜,她握著血薇睡去,那把劍就會在她懷裡微微跳躍,如同飲血的渴望。
在那一刻,她忽然間綳直了身體。
「怎麼啦?」喜婆拉著她的袖子,著急地催促,「快拜啊!」
她心中天人交戰,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身體,想要把儀式行完。
然而,耳邊那個聲音卻還在不斷傳來,越來越清晰。就在完成最後一拜的那一刻,她模糊地聽到了一聲瀕死時發出的慘叫——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令她心裡一跳,毛骨悚然!
「墨大夫!」那個瞬間,她脫口而出。
——是的,那是墨大夫的聲音!
滿堂的賓客正在圍觀禮成,鼓掌喝彩,鬧著要看新人喝交杯酒,卻被新娘驟然間發出的驚呼嚇了一跳,齊齊愕然——在短暫的寂靜的剎那,她側耳竭力聆聽,想要分辨來處,可那個聲音卻居然驟然消失了。
再也沒有絲毫的呻·吟,如此的安靜。
——而這樣的安靜,往往只預示著一件事:死亡。
「墨大夫!」她再也顧不得什麼,把蓋頭一掀,衝到了門外——門外熙熙攘攘,足足有一百桌的客人。此刻大部分都雲集在了大堂外觀禮,只有少數還留在座位上。上千人濟濟一堂,一眼掃過去,什麼都看不出來。
「新娘子,你怎麼了?」喜婆嚇了一跳,想上去拉她回來卻又不敢,只能看著一邊的原重樓,「新郎官,你快去勸勸呀!」
原重樓臉色有些蒼白,往前走了一步:「迦陵頻伽,怎麼了?」
「我聽到了……聽到了一個聲音!」她喃喃地道,每一句都艱難無比,不知如何表達,「我覺得……有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原重樓看著她,眼神擔憂:「迦陵頻伽,現在是我們婚禮的時候,先回去吧。」他低聲道,似是懇求,「不要分心,好嗎?就算有什麼事情,也等禮成後再說。」
她遲疑了片刻,側耳細聽,然而那個聲音卻怎麼也聽不到了。
「好。」她終於點了點頭,向他妥協。回頭看到所有賓客驚訝的表情和重樓發白的臉色,不由得帶著深深的歉意,低聲:「對不起。」
「沒事。」他低聲回答,走上來,用紅布重新蓋住了她的頭,牽了她的手往回走。賓客們回過神來,重新鼓掌喝彩,而鑼鼓嗩吶也同時響了起來。那種喜氣洋洋又熱鬧萬分的樂曲,幾乎將人的耳朵都震聾了。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跨過門檻、重新回到禮堂的瞬間,一道風聲呼嘯而過,閃電的光芒從天而降,正正擊落在喜堂之前!周圍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一刻,蘇微霍然回過頭來,一把扯下了蓋頭。
那是一把劍,從天而降!
日光直射在凜冽的利刃上,折射出萬千霞光,籠罩住了所有在場的人。萬人仰望之中,那一把劍從天外飛來,直插在堂前寫著「佳偶天成」的匾額之上,穿透了牌匾,迎風微微搖曳,化作清光萬千。
如同盛放在荒野里的薔薇。
「血薇!」那一刻,她脫口而出,驚喜萬分。
是的,那是血薇……是屬於她的、宿命般的魔劍!
半年多之前,她離開了這把劍,便以為是離開了昔年的生活,從此脫胎換骨——可它,卻居然飛越了千山萬水,在此時、此地,回到了她的面前!
血薇在風裡微微搖曳,在身體里的血瞬間如沸。那種聲音呼喚著她。蘇微再也忍不住,一把甩開了原重樓的手,一躍而起,凌空招了招手——
那一瞬間,那把劍反跳而出,躍入了她的掌心!
新娘子持劍凌空,宛如天外飛仙,一瞬間讓所有人都呆了。
「血薇……」她落地,凝望著劍,喃喃自語,如同擁抱著久別重逢的戀人。下一刻,她便聽到了那個聲音再度響起:「蘇姑娘!」
這一次,卻是清晰的。
人群發出了一聲驚呼,忽然散開。遠遠地,她看到了壩子外面的樹叢里,掙扎著走出了一個人——那是個紫衣女子,全身都是血,不知道是經歷了多少生死搏殺才來到了這裡。
「紫……紫陌護法?」她失聲驚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那是本應該在洛陽北邙山隱居的紫陌!卻居然出現在了這裡!紫陌扶著黃泉踉蹌走出,兩人均受了極重的傷。而在他們的身後,還躺著一個同樣滿身是血的老者。那是她熟悉的墨大夫……這個在聽雪樓里朝夕相見的老人,一次次照顧著她的傷病。
可如今,這個老人卻已經再也沒有了呼吸。
他被人割斷了咽喉。
那一瞬間,她握著血薇劍,全身微微發抖。
「剛才,是你們……在喊我嗎?」她開口問,聲音也在發抖。
「是。」紫陌已經接近虛脫,只能點點頭,低聲道,「有人……在追殺我們。我們突破重圍,一路到了這裡……沒想到……喜宴里也還有他們的人……」
蘇微心裡猛然一沉:「什麼?有拜月教的人?在哪裡?」
紫陌搖了搖頭,虛弱地喃喃:「剛才退去了……就在你出來的剎那。」
她穿著吉服,回顧著壩子上熱鬧的婚宴——這上千人熙熙攘攘,均是她所不熟悉的陌生人,誰又看得出其中隱藏著多少各懷用心的虎狼?
「快,進來!」蘇微來不及多想,上去扶住了紫陌,看了一眼地上的墨大夫,只覺得心裡一痛——是的,如果在她第一次聽到聲音的時候就出去尋找,墨大夫一定還不會喪生!
而她,竟任憑這個老人在咫尺之遙死去!
「不……你、你別管我們了。」紫陌身上帶著重傷,氣息也已經很微弱,卻掙扎著撐起身體,指了指西北方,「樓主、樓主他們……都在那邊!他們……中了伏擊。讓我拿著血薇來找你……快去……快去救……」
一語未畢,一口血從她的嘴裡湧出,強弩之末的人終於倒下。
蘇微一震,心裡只覺得天人交戰,亂到了極點——什麼?停雲……停雲他們,竟然都已經到了這裡?而且,他們此刻身陷險境?
那麼,此刻的她,又該怎麼辦?
周圍的賓客圍了過來,里三層外三層,看著這一幕個個驚駭不已,議論紛紛。參加喜宴的多半是騰衝本地人和外地的玉商,不知道新婚大喜之日,飛劍天來,血濺華堂,這到底是鬧的哪一出,一邊議論,一邊回頭看著新郎官的臉色。
原重樓站在貼著大紅喜字的門口,望著外面的這一幕,臉色蒼白,全身微微發抖,眼裡的神色劇烈地變幻,一直凝望著蘇微,卻沒有上前打擾。
終於,蘇微握著劍,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他一眼。
「迦陵頻伽。」他開口,低低叫了新娘一聲,「我們的婚禮……還沒完呢。」
她看到他的眼神,心裡也是一震,走過去,拿起了一邊桌子上放著的合巹之酒,不由分說地拉過原重樓,手臂從他的肘彎處穿過,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好了,現在合巹酒也喝了,婚禮算是結束了。」她匆匆行完了最後的禮,心裡著急,便顧不得多說,「對不起,重樓,此刻我的朋友有難,來向我求助,我不能棄之不顧,必須先要去一趟。」
原重樓眼神複雜,低聲問:「是洛陽的那個人嗎?」
「是。」蘇微沉默了一下。
——在這個微妙的時候提及洛陽和那個人,並不是個好事情。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坦然承認。
他不由得咬了咬牙,恨恨:「我就知道那傢伙不會讓我們這樣順順利利成親的!他……他還真的跑來了?他是想把你搶回去嗎?做夢!」
「不是這麼回事!」蘇微心急如焚,來不及和他辯解,「我去去就回。」
原重樓卻攔住了她,看著她:「你……能不能不去?」
他眼神里有著深切的期盼和擔憂,令她心裡一軟,回過了頭,柔聲:「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樣,別亂猜。」
「別去。」他卻死死拉住了她,幾乎是接近於哀求,「不要扔下我。」
他的語氣和眼神令人刺心,蘇微嘆了口氣,顧不得眾目睽睽,走近他,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柔聲道:「別擔心……我只是去一下而已,很快就會回來的。」
「不,你不會回來了。」他卻一把抱住了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彷彿生怕她瞬間消失,聲音裡帶著微微的恐懼,「洛陽……洛陽的那個人來了!他來找你了!……迦陵頻伽,你這一走,我們這輩子就再也沒法在一起了!」
「怎麼會?別亂猜了,我去去就回。」她心下有無窮的歉意,卻又擔心那邊等不及,只能狠下心來推開了他的手,「我得走了……等著我!」
周圍的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眼睜睜地看著新娘拔出了劍,如同長了翅膀一樣地離開,心裡一邊驚呼著「這是仙女吧」,一邊回過頭看著新郎官的臉色——新婚當天,新娘居然為了別的男人扔下了新郎遠走高飛,這簡直是曠古未有的奇聞,不知道新郎怎麼受得了。
九曲凝碧燈里的燭火已經熄滅了,原重樓站在空蕩蕩的華堂上,穿著大紅吉服,臉色卻蒼白如死。他凝望著她最後消失的方向。
許久,他終於抬起手,將手裡的合巹之酒一飲而盡。
「好了,大家都繼續喝酒吧!」原重樓舉起了空杯子,若無其事地對著上千人大喊,「來,每個人都必須來敬我一杯!喝一杯,我送一塊玉,人人有份!」
瞬間,全場轟動。無數人涌過來,開始圍著新郎瘋狂地敬酒。而原本已經戒酒的原重樓竟然來者不拒,轉瞬已經喝了幾十杯,整個人開始搖搖晃晃。
他不停地喝,不停地喝,似乎以為溺斃在酒中便能解脫。
紫陌扶著黃泉找了一個地方坐下,簡單包紮好了彼此的傷口,運氣療傷,一個時辰後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抬眼看著場子里的情景,眼神複雜。她想起了走時蕭停雲的密令,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場多麼美好的婚禮,卻最終以這樣的情形收場。
婚禮上的蘇微是那樣的美麗歡悅,完全不同於昔日在洛陽之時。想必,現在的一切才是她背棄所有、離開江湖的原因吧?
可是那一片江湖是如此的大,無邊無際,一旦踏入,又怎麼能說退出就退出呢?
蘇微扔下了新郎,握劍躍上了枝頭,朝著西北方向疾奔。風呼嘯過耳際,隱約夾雜著一些刀兵之聲,她聽風定位,疾奔而去,越來越近。
然而,一路奔來,她卻什麼也看不見。
既看不見一個人,也看不見打鬥的痕迹。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聲音,卻已經在耳畔。當她奔出五六里地的時候,那些激烈的兵刃交錯聲已經分外地清晰,顯示著戰場已經近在咫尺,可偏偏四顧荒野里卻空無一人——蘇微心裡焦急,卻不得不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細細聆聽。
兵刃聲里,夾雜著的,還有一聲短促的笛聲。
那一刻,她明白了一切,瞬間停了下來,將一口氣提到了胸口檀中穴。當笛聲第二次響起的時候,她一聲清叱,血薇如同閃電般從手裡綻放!
休養多日,她早已恢復到了最佳狀態。這一劍她用足了十成十的真力,將驂龍四式發揮到了巔峰——緋紅色的光芒一閃即收,如同雷霆般直擊向三丈開外的一棵鳳凰樹。
轟然一聲巨響,虛空里,驟然似乎有什麼破裂了。
劍光所指之處原本是枝葉的空隙,黑沉沉的空無一物。然而一劍之後,有一個聲音短促地痛呼了一聲,有什麼從樹上掉落,笛聲瞬間中斷。
然而同一個瞬間,她也被一股極其強烈的力量反彈回來,整個人向後斷線風箏般地急退,踉蹌著落回了遠處的地面。
那一刻,似乎有一陣風從不知名的空洞里吹出,方圓一里內的樹木簌簌搖動。
一切在剎那間改變。
彷彿是有什麼東西被瞬間突破了,或者是一層膜從眼前被撕開,周圍的一草一木陡然發生了奇特的改變,抬頭看去,新的一幕浮凸在了原本的視線里——空蕩蕩的曠野忽然變了個模樣,出現了無數遊盪著的殭屍,草間穿梭著密密麻麻的毒蟲,令人毛骨悚然——這一切,似乎原本被封印在另一個肉眼不可見的空間里,隨著她剛才那一劍而破除。
在密集的毒蟲殭屍群里,背靠背站著三個人。
他們並肩聯手,對抗著四面湧上來的無窮無盡的攻擊,每個人身上都已經鮮血斑斑,顯然已經在這裡支撐了很久,即將力竭。
「大……大護法?」蘇微一眼認出了是誰,失聲驚呼,「停雲!」
三個人聞聲抬頭,看到了遠處的她。
「阿微!」蕭停雲脫口而出,喜動顏色,「你終於來了!」
剛一說話,胸臆之間流轉的一口氣不純,手下一慢,一隻殭屍的手便穿透了他們聯手組成的防線,哧的一聲在他肩膀上抓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停雲!」蘇微失聲喊道,一點足,挾著血薇如同一道電光掠下!
她落入了戰團中心,一劍便斬下了那個殭屍的頭顱,一腳踢在它的胸口,喀吧一聲踢得殭屍胸骨下陷,往後直飛出去,砸倒了一片。
剛才中斷的笛聲一直沒有再響起,似乎主人已經悄然退開。然而,那些殭屍沒有接到新的命令,便一直保持著攻擊的狀態,奮不顧身,一波一波地襲擊。那些東西的數量實在太多,蘇微雖然竭盡全力,再加上他們三個人,四人聯手,一刻不停地砍殺,也整整用了兩個時辰才把所有的殭屍和毒物都解決掉。
當最後一具殭屍四分五裂時,她也幾乎累得頹然倒下。
「阿微。」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了她。
那是一隻熟悉的手——她心裡瞬間一震。抬眼望去,一襲如雪的白衣已經被血污全部染紅,然而,即便是在修羅場里,那一雙眼睛卻還是依舊沉靜明亮如昔。她看到他的眼神,只覺得心裡一動,身體里的力氣在剎那間耗盡,一個踉蹌。
蕭停雲托住了她的手臂,穩穩地,不令她跌倒。
然而,下一刻,她卻驚呼起來:「你……你的手?!」
是的,他的手……他的右手呢?他握刀的那隻手,怎麼會忽然沒有了?!
「斷了。」蕭停雲扶起她,臉色蒼白而疲憊,平靜地笑了一笑,展示了一下右側空空的袖管,「所以,只能改成左手用刀。」
蘇微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地道:「什麼時候的事?」
「三個多月前吧。」他淡淡道,「洛水上遇到了伏擊,聽雪樓差點全軍覆沒。」
她看著他,又看著剩下的兩位護法,一時間不敢相信——她只是離開了聽雪樓半年而已,短短數月里,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是天道盟乾的?」她愕然。
「不,不是天道盟。」蕭停雲低聲道,「是拜月教,是靈均。」
她失聲驚呼:「靈均?」
「是。」蕭停雲盡量言簡意賅,「他執掌拜月教之後,試圖染指中原武林。這次就是他勾結了天道盟的餘孽,在洛水發動了伏擊——我萬幸還撿回了一條命。」
蘇微沉默了一瞬,喃喃:「怎麼可能?」
是的,靈均。她還記得月宮裡那個戴著面具的年輕男子。他穿著白袍,對她伸出手來,掌心綻放出純白色的蓮花,離別時他摘下面具,讓她看過他的真容。在縹緲離合的白雲之間,他們曾經有過一場寧靜而又深入的談話,直指心靈。
「身為祭司,我們的生命漫長,凡夫俗子無法望其項背。這些年來,我傾注了全部精力修鍊,從未因凡俗塵世而有所動心。以有情而殉無情,以有涯而隨無涯,怠矣。」
她還記得他曾那麼對自己說。
這樣一個人,似乎只存在於靈鷲山皚皚的雪峰之上,縹緲清冷的月宮之中,怎麼也會被捲入了這江湖血腥的權勢爭奪里去呢?他臉上戴著面具,心裡也戴著面具嗎?
「我們一直試圖派人來滇南找你,卻均被他阻撓。」耳邊聽得蕭停雲繼續道,解釋著這一切,「所以,我不得不冒了大險,親自帶人來找你——卻不料這裡處處是拜月教的眼線,我們差一點兒就被困死。」
她聽到這裡忽地回過神來,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你們來找我做什麼?我已經和你派來的那些人說過了,從此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是不會回洛陽去的!」
蕭停雲震了一下,臉色更是蒼白。「原來……是你自己不肯回來?」
他頓了頓,忽地苦笑起來,「我真蠢啊……還以為是拜月教居中阻撓,所以你不曾回來。卻不想想以你的武功,如果真想回來,天下又有誰能攔得住你?」
「是。」蘇微握緊了血薇,看著他,「是我自己不願回去。」
「你……」蕭停雲頓了頓,深深地凝視著她,終於開口,問出了那個敏感的問題,「你不肯回來,是因為那個男人嗎?聽說今天……今天是你的婚期?」
「是。」她抬頭看著他,毫不避讓,「我在這裡嫁了人。」
「啊……」他沉默下來,神色複雜,許久,忽道,「儘管如此,可是你一看到血薇,還是來這裡了。」他看著她,微笑著,眼裡全是篤定,一字一頓:「你看,你始終放不下,始終屬於那片江湖。」
蘇微臉色微微一白,也不多說,唰的一聲收劍歸鞘,將血薇平舉在他面前:「好了,事情已畢,你拿回去吧。」
蕭停雲的笑容凝結了:「什麼?」
「拿回去!」她將那把稀世名劍雙手平舉,交還給他,「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拔劍了——從此後,我對姑姑的誓言就結束了。我再也不會回到聽雪樓去。」
他看著她,似乎不相信她會把剛剛拿到手的劍再還回,一時間沉靜的眼裡也有焦慮失措:「阿微,你知道現在樓中情況危急,我是不顧一切來這裡找你的!你……」
她卻冷笑起來:「你來找我?找我做什麼?是讓我回到你身邊,替你殺人?」她看著他,眼裡的那一點溫情和眷顧也消失了,語氣冰冷而譏誚:「可是,在我中毒快要死了的時候,你在哪裡?——在我沒有用的時候就棄如敝屣,當我又有用了,又這樣巴巴地跑回來,你以為我是什麼?我……我不是這把血薇!你不用的時候就扔一邊,要用的時候就再撿起來!」
說到最後,她的語音已經有了微微的哽咽,隨即停住了話語。似是竭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度開口,語聲平靜:「樓主,我為你血戰十年,殺人無數,赴湯蹈火,不顧生死——可是,你,你當我是什麼?你愛過我嗎?」
蕭停雲本來還想說什麼,卻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尖銳問題堵住了。
穿著新娘嫁衣的女子站在曠野里,雙手捧著血薇劍,靜靜抬頭看著他,雙眸璀璨如星辰,平靜不見底——那一刻,他心裡竟也是猛然一靜。
「對不起。」終於,他開了口。
「哈哈哈哈……」蘇微一怔,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如釋重負,卻又帶著一絲凄涼。「是的,你從未愛過我。真是沒想到……你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是說了實話!真是難得啊!」
她笑著,卻是苦澀:「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心裡的那個人,一直是趙總管。」
蕭停雲微微震了一下,卻並沒有否認。
「我從什麼時候看出來的呢?讓我想想……」她側過頭,似乎是回憶著,「或許,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吧?」
她微微地笑,似是笑昔年的自己,也似是笑那一場少女時的幻夢。
「可是,為什麼那時候心裡總是不甘呢?是因為放不下血薇和夕影、人中龍鳳的傳說,還是僅僅因為不服輸?其實……」說到這裡,她抬起頭看著他,「其實,到了現在,我才明白,那只是因為我沒有遇到真正所愛的人罷了——在那時候,我所擁有的天和地,實在是太狹小了。」
她將血薇劍往他的懷裡一扔,嘆了口氣:「我是不會跟你回聽雪樓的了……這個江湖,已經和我無關。你們要對付天道盟也好,要對付拜月教也好,都不關我的事了。」
「阿微!」蕭停雲下意識地接住了劍,失聲低呼。
血薇躺在他的獨臂里,死寂而黯然。
「你曾經對石樓主立下過誓言,如今聽雪樓危在旦夕,大將摧折,你怎能就這樣背棄誓言、見死不救?」他看著她,不得不搬出最後的令牌,一字一句,「如果我死了,聽雪樓滅亡了,你心裡真的會好受嗎?」
蘇微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動搖,然而隨即抬起了頭,看著他,眼神堅定:「不。十年來,我已經為聽雪樓出生入死很多次了,我並不欠你什麼。」
蕭停雲頓了一頓,澀聲道:「是,你不欠。」
「就當我死了吧。」她微微嘆了口氣,道,「如果不是重樓,這次我早就死在了滇南。如今我已經成了親,便再也不是血薇的主人,而只是重樓的妻子——我再也不能為了別的人,去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我還想和重樓白頭到老呢!」
蕭停雲凝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短短半年多不見,他似乎都不認得她了。
「你……很愛你的丈夫?那個不會武功的玉雕師?」他嘆息般地低聲道,「為了他,你不惜放棄血薇、割捨以往、背棄誓言,也捨棄你與生俱來的天賦?」
「是。」她的回答堅定無比。
他低下頭去,用獨臂握著那把血薇,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手指微微顫抖,許久才道:「看來,你已經決心不顧昔日的誓言,背離聽雪樓——就算我們全戰死在滇南,也不會為我們出劍,對嗎?」
她看看他,又看看兩位護法,低聲道:「就當我死了吧。」
「是嗎?可是,你明明還沒死啊……你還握有巨大的力量。那種力量,是當年石樓主為了讓你守護聽雪樓而賜予你的。可到了這樣存亡危機的時候,你卻袖手旁觀?」蕭停雲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笑,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絕望,「你對得起誰?」
那一刻,看到他露出這樣的笑,蘇微心裡驟然有一陣寒意——是的,並肩作戰那麼多年,她是了解他的。知道這個看似溫文爾雅、從容不迫的貴公子,其實有著怎樣決斷狠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內在。
此刻為了聽雪樓的危亡,他絕對是什麼事都做得出。
「聽著,有什麼事沖我來!」她的語氣也瞬間冰冷,看著他,一字一句,「不管我們以前有什麼交情,只要你敢動重樓一根寒毛,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一震,無語地看著她,忽然笑了:「阿微,你這是對我宣戰嗎?當年我們在這裡聯手追殺天道盟主,如今,居然要在這裡反目成仇?」
她也是微微一震,眼神緩和了一些,道:「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頓了頓,又道:「我請求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抬手指著他,一步步後退:「再也不要!」
退出三丈外之後,她足尖一點,縱身掠起,在蒼莽暮靄里奔向了歸途。一身紅衣獵獵,如同一隻燃燒著火焰的飛鳥。
蕭停雲沒有挽留,只是默然望著她的背影,眼神漸漸冷卻。
「停雲。」碧落長長嘆息了一聲,「你為什麼不和她說出實情?」
聽雪樓的大護法看著年輕的樓主,眼裡有痛惜的神色:「你已經連吃了兩粒極·樂丹,靠著藥力才撐到了現在——你的身體再也無法繼續撐下去了,更不可能獨自對抗拜月教。她這樣一走,我們基本沒有勝算,很可能葬身在滇南。」
蕭停雲咳嗽了幾聲,淡淡道:「大護法,你也看到了,阿微她已經變了……只怕我死在她眼前,她也不會改變主意的,又何必卑躬屈膝?我自然有別的手段令她聽我的。」
「什麼?」碧落和紅塵齊齊吃了一驚。
「但願紫陌他們已經完成了我的密令。」蕭停雲低下了頭,看著手裡的血薇劍,語氣忽然變得莫測而冰冷,「為了聽雪樓,阿微要恨我,那就讓她恨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