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短短片刻之間,兔起鶻落,事情急轉直下,一切都已經發生,再也無可挽回。夕影刀掉落在地,血薇刺穿聽雪樓主的胸口。碧落、紅塵、紫陌震驚地看著房間里的這一幕,饒是他們久歷江湖,也被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蘇微回到壩子上的時候,暮色初濃,紅燈喜燭還掛在那裡,賓客已經散去了大半。喜婆看到她回來,幾乎像見了救星一樣,迎上來一把拉住:「新娘子,你可回來了!可把我給急死啦!」
「重樓呢?」她顧不得多說其他,急忙問。
「在裡面醉死過去了。你快去看看!」喜婆拉著她,轉頭往裡走,嘴裡不停地嘀咕,「下午你那麼一走,所有人都驚呆了。新郎官瘋了一樣,到處找人喝酒,一口氣喝了有上百杯吧,怎麼攔都攔不住!唉,活活地把自己灌趴下了。」
她心下一痛,想起他們兩人曾經相約戒酒。重樓是意志力極強的人,擺脫過去之後一直好好地重新生活,此刻若不是無法控制,絕不會如此放縱自己。
「蜜丹意呢?」她急急往裡走,問了一句。
喜婆搖頭道:「那個野孩子,從下午起就玩得沒影了,剛剛倒是回來了,跑進屋去看原大師,現在還沒出來呢。」
蘇微心裡有些不安,想起了黃泉和紫陌,又問:「下午來的那兩個外地客人呢?他們的傷好一點了嗎?有沒有找醫生替他們看看?」
「啊?那兩個人呀?」喜婆想起來了,道,「原大師有讓人去找醫生來,還把他們請到內堂去坐了……不過後來新郎官喝醉了,大家亂作一團,也就沒人管這事兒了。」
「是嗎?」不知為何,蘇微心裡覺得有些不對勁。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洞房門口,喜婆替她推開了門,說了一聲「洞房花燭,好好安歇」,便笑著識趣地走開了。
「重樓?」蘇微收回了心思,低聲呼喚。
映入眼帘的是房間里的兩支紅燭,燈光搖曳,映著滿堂的大紅色,顯得喜慶至極。那一刻,她有一種幻覺,似乎看到那個憊懶又狡黠的傢伙正躺在床上等她,搖晃著手裡的枕頭,揚揚得意:「從此後,我要當家做主!」
好吧,被你搶到了,那以後都聽你的好了。
如果這樣說,他會不會不生氣了?
蘇微一路想著要怎樣安撫他的情緒,推開了新房的門走了進去——然而,房間裡面酒氣濃烈,到處都是被推倒的東西,顯然是有人踉踉蹌蹌在裡面走過,發泄似的摔了滿地。
洞房裡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
原重樓不見了,連蜜丹意也不在裡面。房間里沒有打鬥的跡象,床上的枕頭不見了,地面上有斑斑的血跡。有一張紙放在桌子上,上面寫著三個字:水映寺。
落款是:蕭停雲。
「重樓!」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失聲驚呼,臉色蒼白。
是的,她怎麼會以為蕭停雲會這樣放過她?他帶著樓里所有的精英,不遠萬里來了這裡,肩上背負著聽雪樓的命運,怎麼會憑著一兩句話,就放她遠走高飛?
這個江湖的殘忍和複雜,她竟然忘了!
她全身顫抖地握緊了那張紙條,僵硬地沉默了片刻,忽然一頓足,連身上的喜服都來不及脫,轉身朝著水映寺的方向一掠而去!
這一場宿醉,似乎是過了一百年那麼長。
原重樓醒來時,只覺得頭痛如裂,整個人都渾渾噩噩。手裡捏著一個枕頭,眼前晃動的還是跳躍的火光。怎麼,是喜宴還沒結束嗎?還是……迦陵頻伽回來了?他呻·吟著,想撐起身推開窗吐一下,卻忽然發現整個身體不能動。
「你醒了?」一個聲音在問他,「要喝點水嗎?」
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清冷而好聽,帶著矜持的貴族氣。
那一刻,他瞬間清醒過來。
燭影搖紅,燈下坐著一個白衣公子,正看著醒來的他。那個人差不多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眉目之間有一股從容凜冽的貴族氣,雖然一身白衣血跡斑斑,卻沒有絲毫的狼狽之色,反而有一種令人不可輕視的高高在上之感。
「是你!」他只看了一眼,脫口而出。
那人微微一震,問:「你見過我?」
「是。」原重樓定定地看著這個人,眼神激烈而複雜,多少年前的記憶恍然浮現,忍不住冷笑一聲,「拜你所賜,我的右手廢了。我一輩子都記得你!」
蕭停雲微微一驚,看到了他右手上的那一道刀痕。然而他再看了看這個新郎官的臉,卻是完全沒有記憶,並不像是自己曾經的對手。
「我就知道你一早忘了。」原重樓微微冷笑,眉目之間掩不住的譏諷,「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句:十年前,騰衝驛道邊的亭子里!」
蕭停雲看著他,努力回憶了一下當年和蘇微聯手追殺梅景浩的情景,不由得恍然:「原來是你!你就是那個……那個路過的玉匠?」
他定定地看著這個人,喟然長嘆,「難怪阿微她……」
「真是貴人多忘事。你在中原,想必是個大人物吧?」原重樓冷笑起來,顧不得自己的性命還在對方手裡,竟是恢復了一貫的毒舌,說得又冷又刻薄,「一刀就把人的手廢了,轉身壓根就記不起來了……呵呵。」
「阿微殺的人,比我只多不少。」蕭停雲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怨恨,卻是淡淡的不動容,「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其實你壓根不知道——你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可以俯就你,可你,真的配得起她嗎?」
他說得冷銳,毫不留情。原重樓的眼神閃了一閃,卻忽地冷笑起來:「至少在她孤身來到異鄉、毒發快死的時候,是我陪著她去了霧露河!」
蕭停雲微微一震,沉默了下去。
「怎麼,說到痛處了吧?」原重樓冷笑,「虛偽。」
「我有我的難處。」蕭停雲忍不住辯解了一句,隨即大概覺得和他說這些有些多餘,又沉默了下去,不再繼續說,「我不會和你多說,我只要和阿微交待。」
「難處?什麼難處會比她的命重要?」原重樓譏誚地看了看他,忽然笑了一聲,「喲,你的手臂怎麼也斷了?還斷得這麼徹底,真是老天有眼,一報還一報……」
唰的一聲,一道寒光閃過,中斷了他的冷嘲熱諷。
夕影刀帶著淡淡的慘碧色,壓緊了他的咽喉。
「十年了,終於又看到這把刀了……」原重樓倒吸了一口氣,卻並沒有因此閉嘴,抬眼看著他,眼裡露出了一絲複雜的冷笑,「你當時真應該直接一刀把我殺了。」
「我現在也可以把你一刀殺了。」蕭停雲冷冷道。
「好,來呀!怕你的話,我就不是男人!」原重樓卻被他激得冷笑起來,忽地挺起身,將咽喉往刀鋒上送了一送,「有本事,就在這裡把我殺了!」
夕影刀往後迅速地退了一寸,才堪堪沒有割破他的咽喉。蕭停雲抽身而退,將速度控制得妙到毫巔,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個不會武功的人——這個玉匠,難道是個不要命的瘋子?而原重樓也在燈下看著他,眼神里有一種無法描述的奇怪神色。
兩個男人在燈下相互打量,誰都沒有說話,空氣里漸漸凝結出一種奇怪而壓抑的氛圍。
「真是奇怪。」終於,蕭停雲率先開口打破了僵局,往後退了一步,將刀從他的咽喉拿開,「區區一個玉雕師,居然也有這樣的眼神?阿微看上你,果然不是沒有理由。」
他放緩語氣說這樣的話,已經是嘗試著緩解兩人之間對峙的情緒。然而,原重樓卻並不領情,看著周圍,哼了一聲:「你們這是把我弄到了哪裡?」
「水映寺。」蕭停雲回答。
「迦陵頻伽呢?」他又問,「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她應該馬上就來了。等她來了,就可以放你走。」蕭停雲低聲,「我只是想要讓她回到聽雪樓而已,可她卻鬼迷了心竅,非要留在這裡。」
「你打算拿我威脅她?」原重樓忍不住冷笑起來,「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蕭停雲沉默了一下,眼神有些黯然,嘆了口氣:「此事是不得已而為之,得和兩位說一聲抱歉——但你要知道,她不是你的迦陵頻伽,她是血薇的主人,遠比你想的要出類拔萃。你配不上她……你總不能讓她那雙手一輩子拿劈柴刀吧?」
「閉嘴!誰說我配不上她?」原重樓終於被激怒了,「不管怎樣,我們已經拜堂成親了!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說三道四!」
「那又怎樣?」蕭停雲冷然,「她一看到血薇,還不是立刻扔下了你?」
原重樓猛然一震,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他抬起頭,死死地看著蕭停雲,眼裡流露出極其奇怪的表情。那種奇怪的眼神,竟然讓身經百戰、心機深沉的聽雪樓主都有些不寒而慄起來。
「看來,我們兩個,天生就註定是你死我活的仇敵。」原重樓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冰冷的笑意,看著蕭停雲,語調緩慢而低沉,「你毀滅我的生活,一而再,再而三。我不會放過你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你的死期到了!」
他用耳語般詛咒的聲調,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句話是如此的耳熟,竟似在哪裡曾經聽說過。蕭停雲看著這個沒有武功的普通男人,不知為何在這樣的語聲里感覺到了深深的寒意,重新握緊了夕影刀,冷冷問:「是嗎?你能把我怎樣?你……」
話剛說到這裡,遠遠地忽然傳來一聲低嘯。
「紅塵發回消息,說蘇姑娘馬上就要來了。」碧落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一掠而過,「我先去山門那邊拖她一拖,讓她先消消氣。你做好準備,看看怎麼勸她回心轉意——你也知道那丫頭的脾氣,一向寧折不彎。」
「好。」蕭停雲看了一眼桌子上放著的血薇劍,「我會好好求她的。」
碧落點了點頭,掠身騰空,瞬間從門外消失。
「你打算怎麼求她?」沉默中,原重樓忽然問了一句,語氣譏誚,「三跪九叩?痛哭流涕?或者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還沒想好。」蕭停雲顯然也有些煩亂,「你先給我閉嘴。」
他抬起手,想要封住原重樓的啞穴,阻止這種滔滔不絕的毒舌。然而那一個瞬間,不知怎麼的,當他的手指貼近對方的肌膚時,原重樓卻忽然無聲地對著他笑了一笑。
那種笑容極其詭異惡毒,令蕭停雲心裡驟然一冷。
怎麼?這個人的眼神……
他還沒回過神來,卻看到原重樓竟然動了!那個被封住穴道的人瞬間站起,整個人朝著他撞過來,臉上還是帶著那種奇怪的笑意,口裡卻忽然厲聲道:「做夢,我不會讓你利用我去要挾迦陵頻伽的!你乾脆殺了我吧!」
他直接向著他的刀鋒撞過來,猝不及防。
怎麼回事?難道是封好的穴道忽然失效了?
事起突然,蕭停雲生怕誤傷原重樓,一驚之下往後急退,同時倒過手腕,用刀柄敲向他左肋的麻穴——然而,就在他那一擊觸及對方肌膚的瞬間,忽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手,居然不受控制地朝著另一個方向滑去!
這是……
他震驚地看向原重樓,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玉雕師也在看著他,眼裡帶著一種奇特而瘋狂的笑意,伸出了手——他的動作看似極慢,卻極快,居然在一瞬間在半空畫了一個複雜的符號!當他的手指在空氣中划過時,這個房間里的某一處彷彿悄然改變了。
這是結印,還是……術法?
這個人,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蕭停雲震驚萬分地看著這個人,想要抽身疾退,然而空氣里卻傳來一股極大的力量,夕影刀竟然無法抽出,順著一股奇怪的引力繼續往前刺出,如同旋渦一樣將他吸住!
「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聽你擺布的!」
原重樓看著他,眼裡充滿了惡毒和狠意,然而嘴裡卻說了和眼神迥然不同的一句話,語氣堅決而憤怒。與此同時,他手腕一翻,食指、中指、無名指在刀背上連彈了三下,夕影刀在空中一個翻轉,刀鋒朝外地落入了蕭停雲的手裡!
那一瞬,原重樓抬起手掌,重重拍了一下蕭停雲的手肘。
「你……」蕭停雲眼裡的驚駭迅速凝結,顯然已經明白了他想做什麼,用盡了全力,想要把刀往回收,然而那一擊落在他的手肘上,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擊而來,他竭盡全力想要抽刀後退,卻還是來不及——
唰的一聲,那一刀,便直接穿透了原重樓的胸口!
狠毒而迅速,毫無餘地。
「重樓!」與此同時,他聽到了蘇微的聲音,驚惶而憤怒,飛速地接近,「蕭停雲!你要是敢動他一根汗毛,我一定殺了你!」
在她的聲音里,夕影刀貫穿了原重樓的胸口。
原重樓死死看著他,胸口的血泉水一樣湧出,他的嘴裡發出一聲慘呼,然而眼睛卻在大笑。蕭停雲不敢相信地看著原重樓,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問為什麼,然而一瞬間竟然連聲音都無法發出,似是那個結界已經將房間內的一切籠罩。
原重樓眼裡浮現出一絲刻毒的冷笑,一閃即逝。
「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聽到他低聲說。然後,刀鋒上的那股吸力忽然消失,蕭停雲一時收勢不住,握著夕影刀踉蹌往後連退了兩步。
「重樓!」那一刻,窗戶被推開,有人閃電般飛身掠進。
刀鋒從原重樓的胸口血淋淋地抽出,鮮血噴涌。他竭力撐著牆壁,不讓自己就這樣倒下,轉過蒼白的臉,看了一眼趕來的蘇微,微弱地道:「迦陵頻伽?」
蘇微僵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房間里的這一幕,如墜冰窟。
她一時間全身發抖,說不出一句話。直到他跌倒在地,她才回過神來,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顫聲道:「重樓!」
「別……別哭。」原重樓喃喃,似乎是用盡了最後一口氣,「我……我終於……不會再拖累你了……」
他踉蹌走向她,擁抱她,然後頹然倒地。
「重樓!」感覺到懷裡的人的氣息瞬間斷絕,蘇微瘋狂地喊著他的名字,搖晃著他,試圖用內力將他消失的氣脈續起來——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勞。他胸口的血湧出來,將他們兩人身上的大紅喜服染得更加血紅,映照著房間里影影綽綽的燭光,凄厲而絕美。
那一瞬間,她的意識都隨之凍結。
「阿微……」有人走近她,帶著欲言又止的無措和震驚。
「你!」聽得這個聲音,她驟然抬頭,眼眸已經是血紅色!
「納命來!」蘇微瘋了一樣地從地上躍起,手一招,旁邊桌子上的血薇凌空躍起,唰的一聲跳入了她的掌心,劍芒凄厲如電,迎面便是一擊!
「不是我!」蕭停雲橫過刀,硬生生接住了她的一擊,失聲道。然而她下手極重,他的胸口被凌厲的氣勁所傷,頓時嘔出了一口血來,他再次抗聲分辯:「不是我!」
「住嘴!住嘴!」她怒極,再不容他有間隙說話,連下殺手。
劍光如電,狂暴地撕裂黑夜,伴隨著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幾乎是招招奪命。蕭停雲每接得一劍,便咳出一口血,卻始終手下留情,不敢用出夕影刀譜上最凌厲的殺招來對抗——然而,他雖然步步退讓,換來的卻是蘇微更狠毒決絕的出招。
「不是我!」他被凌厲的劍氣逼得幾乎無法開口說話。
他震開她的手,刀鋒上指,逼近她的心口,試圖迫使她回手自救。然而蘇微幾乎是瘋了,居然絲毫不顧自己的性命,照樣一劍疾刺而來!他急退,生怕刀鋒真的割斷她的咽喉,蘇微卻不顧一切地合身撲上,劍勢如虹,甚至用出了「易水人去」這樣同歸於盡的招式!
砰的一聲,他靠上了牆,退無可退。
那一刻,蕭停雲眼裡的神色凝結了。
血薇貫穿了他的胸口,將他釘在了水映寺的牆上!
蘇微急促地喘著氣,狠狠將血薇一直推至沒柄,這才抬起頭看著他,眼睛裡全是血絲,憎恨和憤怒猶如火焰烈烈燃燒。
「阿微……」蕭停雲微弱地嘆了一口氣,「不是我。」
「住嘴!我都看到了!」那一劍將殺氣宣洩殆盡,她這才能說出話來,嗓音破碎,幾乎像是被烈火灼烤,「我……我親眼看到了!」
「是嗎?」他想說什麼,卻只覺得全身的力量被急速地抽走,眼前一陣陣地發白。是啊,他已經快要死了……要怎麼說呢?又怎麼說得清楚?那個人布了這樣一個局,一命換一命,根本就不會給他辯白的機會!
可是……這樣深的恨意,又是為了什麼?
「聽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你的死期到了!」
垂死的恍惚之中,耳邊響起了片刻前那個人詛咒般的低語。那一刻,他忽然記起自己是在哪裡聽到過這句話,忽然間一震,手腕失去了力氣。
難道……真相竟然是這樣?!
夕影刀從她的心脈上移開,落地,發出刺耳冷徹的聲音。蘇微忽地怔了一下。直到這一刻,她才從狂怒中冷靜下來,定定地看著掉在腳邊的夕影刀。
剛才生死交錯的一瞬間,他的刀鋒原來一直抵在她的心口上!
——可是,直到被她一劍刺穿胸口,他竟然都沒有下手。
是的,他沒法阻攔她殺自己,可在生死關頭,竟也不忍心和她同歸於盡。所以,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把利劍刺入自己的胸口,再沒有還擊。
「你……」她嘴唇微微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真……真的不是我做的。」他苦笑,咳嗽著辯解,「你相信我!」
「停雲!」窗外有驚呼聲,聽雪樓三位護法飛身而入。
然而,只是短短片刻之間,兔起鶻落,事情急轉直下,一切都已經發生,再也無可挽回。夕影刀掉落在地,血薇刺穿聽雪樓主的胸口。碧落、紅塵、紫陌震驚地看著房間里的這一幕,饒是他們久歷江湖,也被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很久很久以前,相同的這一幕,也曾烙印般地刻在他們的靈魂里。誰都沒有想到,在三十年之後,如此驚人相似的一幕還會再次上演!
無情的命輪,碾壓過三十年前的那一對人中龍鳳,再度而來。
「天啊……」許久,紫陌才捂著嘴低聲驚呼,「這是……」
「你們不……不要傷了阿微。」蕭停雲看到幾位護法,用盡最後的力氣豎起了手掌,低聲,「不……不關她的事情。」
那一刻,蘇微彷彿觸電一樣地鬆開了劍柄,往後退了一步。血從他的胸口急涌而出,順著劍柄濡濕她的手,灼熱而濕潤,如同火焰。
「為什麼?」她恍惚地喃喃,看著他,「明明是你做的!」
「不為什麼……這事不是我做的。我沒有騙你。」蕭停雲低聲,咳嗽著,「而且……我從沒有想過要用自己的手取走你的性命。就算你要殺我……我也認了。誰……咳咳,誰叫我技不如人,中了別人的計。」
「中了別人的計?」她沒有明白他在講什麼。
「你不明白的。至少……我希望你是不明白的。至少不是有意為之,和他同謀。」蕭停雲低聲喃喃,忽然抬起手握住劍柄,用盡剩下的力氣,一把將血薇劍從胸口拔了出來!
鮮血噴涌而出,將一襲白衣徹底染紅。
他握著血薇劍,低頭凝視——劍上全部都是他的血,殷紅刺目。那一刻,他忽然忍不住微微苦笑起來。三位護法一個箭步上去,想要扶住他。然而蕭停雲卻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凝視著地上原重樓的屍體,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地奇怪,喃喃:「原來是這樣!我……我早該想到的。」
想到什麼?蘇微想問,卻只看到他忽然轉過手腕,唰地斬向了躺在地上的原重樓!
「你做什麼?!」她沖了過去,失聲大呼。
然而,就在同一刻,奇蹟發生了——
就在血薇觸及咽喉的瞬間,地上的屍體忽然動了一下!瞬間有一股詭異的力量蛇一樣地探出來,將劍鋒纏繞住!
蕭停雲踉蹌著後退,失聲驚呼:「果然是他!大家小心!」
小心什麼?蘇微剛要問,卻一瞬間全身僵硬了。
已死的原重樓,忽然間睜開了眼睛,一躍而起!他身形飄忽如鬼魅,瞬間避開了那一劍,然後伸出手,將掉在地上的夕影刀拿了起來!
這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
唯有蕭停雲只是臉色一變,嘆息:「果然是你!」
「哈哈哈哈……」死而復生的人放聲大笑,握著刀,看著垂死的蕭停雲,眼裡都是快意和冷嘲,鋒銳如刀,「沒想到,你都快要死了,居然還看穿了這個局?你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去死呢?」
「重樓!」蘇微失聲喊道,心裡瞬間空白一片,「你到底……」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卻被一隻手死死地拉住。
「別傻了……阿微!」蕭停雲咳嗽著,用力拉住了她,手指間滿是鮮血,看著原重樓,「他……他應該是江城梅家的人!」
「梅家的人?」一瞬間,所有人都脫口驚呼。
「哈哈哈……聽雪樓主,你倒是真的很聰明。」原重樓冷笑,卻沒有否認,「只可惜,到底你還是晚了一步。」
「是啊,太晚了……」蕭停雲喟然長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咳咳……我想起這句話是誰說的時候,才明白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咳嗽著,聲音里滿是感慨,「原來,當年天道盟被擊潰後,梅景浩不顧一切地往南邊逃……咳咳,是有原因的。」
蘇微驚呆在原地,一時間沒有明白他們兩個人說的是什麼。
為什麼他們兩人乍一見面,就變成了你死我活?
為什麼在此刻,還要提及當年梅景浩往南逃這回事?
「是。我父親昔年被你們聯手追殺,山窮水盡,自知難免一死,便不顧一切地往滇南來,只想在死前見上我一面。」原重樓握著刀,語聲卻比刀鋒更冷,「可是,他雖然看到了我,卻終究沒能來得及和我說上一句話……你們就在我的眼前,把他給殺了!」
「重樓!」蘇微聲音發抖,只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如同驚雷,震裂了她的魂魄,「你……你的父親,不是揚州的漢人大藥材商原子綱嗎?」
「哈哈哈哈……這你也信?!」原重樓微微一愣,放聲大笑起來,「迦陵頻伽,你怎麼到了現在還這麼遲鈍?你知道今天和你拜堂成親的人,究竟是誰嗎?」
「你究竟是誰?」她語聲顫抖,「你……真的是梅家的人?」
「是。我是梅家最後一個男丁,梅景浩的私生子,梅子瑄。但我的名字,卻並不在族譜上。」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回答,「而我的母親,你們也許看到過她的名字——她叫梅安氏,梅家的第三房。她還給我生了一個妹妹,叫梅若影。」
那一刻,蘇微如墜冰窟。
是的……梅安氏!梅若影!
當年她受命誅滅梅家滿門時,當所有男丁都被殺之後,在剩餘的女眷孩童里,曾經看到過這兩個人的名字!她們母女在天道盟被擊潰後,手持梅家的傳家之寶落梅玉笛,逃出了江城,是梅氏一族裡最後被抓到的兩個。
「她……她們不是我殺的!」那一刻,她脫口而出。
「我知道。」原重樓看著她,語聲居然很平靜,「你拒絕了聽雪樓主的命令,因為你從來不殺婦孺老弱。」
然而,他的話鋒一轉,冷笑:「可是,到最後,蕭停雲還是派出了吹花小築的殺手,把我的母親和妹妹都殺死在了南歸的驛道上!為了保住傳家之寶,她們死之前受了多少折磨,你知道嗎?」
她說不出話,劇烈地戰慄了起來,如風中的葉子。
蕭停雲捂著胸口的傷,靜靜聽著他的話,此刻忽然開口:「梅子瑄?呵呵……沒那麼簡單吧?我再猜一次:你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對不對?」
原重樓收斂了笑意,略感意外地看著他:「你說說看?」
蕭停雲死死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靈均。」
一語出,室內頓時寂靜了。
蘇微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人,一時間連戰慄都停止了。
「是。」原重樓沉默了一瞬,居然頷首坦然承認,「你能猜到這一層,真的是不簡單。」
「不可能!」她終於忍不住,失聲驚呼出來,「我……我看到過靈均面具後的臉!你怎麼可能是他?」
「怎麼不可能呢?」原重樓看著她笑了笑,「是的,靈均是對著你摘下了面具。可是你怎麼能知道那一眼看到的臉,是不是屬於真的靈均?——連滇南的子民都知道靈均有萬千化身,你反而忘記了嗎?」
「萬千化身?咳咳……開什麼玩笑。」蕭停雲劇烈地咳嗽起來了,苦笑著,「那都是你訓練出來的替身而已吧?或者,是傀儡?」
「傀儡。」原重樓頷首,「我將自己的血封入他們的身體,以青妖之樹控制,便能以我的神魂,完美地駕馭他們的軀體。」
他看了蘇微一眼,似笑非笑:「這就是我前日忽然『大病一場』的緣故——因為我的七魄遊離在外,在月宮操縱著我的傀儡和明河教主激鬥了一番:先是用我師父的身體,後來又轉移到另一個備用的傀儡上。結果最後還被朧月那個賤人壞了好事,大傷元氣。」
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只覺得心裡一片空白。
原來,那麼些日子的朝夕相處,竟全部是虛假。
蕭停雲的語氣越來越衰竭,咳嗽著:「難怪……咳咳,難怪一路上,感覺拜月教那些人,一直都在配合你的行動……除非你就是靈均,否則,否則怎麼做得到如此妙到毫巔?」
「哈哈哈……這個你可猜錯了。」原重樓失聲笑了起來,搖了搖頭,「在拜月教的人看來,靈均已經死了。如今代替我指揮他們的,是我的乖孩子蜜丹意。」
「蜜丹意?!」蘇微再也忍不住地驚呼,「連她也……」
「是啊……那個小傢伙,才是我真正唯一信任的人。」原重樓看著她,冷笑,「你以為她真的只有八歲?呵呵,她可比你聰明得太多了……出來吧,蜜丹意!」
他輕輕擊掌,一聲方落,黑夜裡忽然傳來無窮無盡的簌簌聲。從草木里,從樹林里,甚至從月光下鋪天蓋地而來,迅速地靠近,包圍。只是剎那間,這個小小的映水寺就彷彿被包圍在一片搖動的海洋里。
「那些東西又來了!」紅塵推開窗往外看了一眼,低呼。
密密麻麻的殭屍和毒物在夜色里洶湧而來,顯然是早有預謀。有個小小的人影站在水映寺的塔頂,手裡提著一串碧綠色的燈籠——蘇微認得,那兩盞燈,其中一盞正是原重樓在婚禮上掛出來過的喜燈,而另一盞,竟然是供奉在月宮月神像之前的九曲凝碧燈!
那個小小的女孩,提著這一串燈籠站在夜色里。慘碧色的光芒映照著她稚嫩無邪的側臉,依舊還是平日的眉眼,眼神卻已經截然不同。
蜜丹意應聲而至,對著這邊單膝下跪。她不再如往常那樣孩子氣地叫他「大稀」,卻換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恭謹地低聲:「大人。」
「把這裡的人都吃了。」原重樓淡淡道,「該清場了,一個都不要剩下。」
「是!」蜜丹意低聲領命,轉身將兩盞九曲凝碧燈掛在大殿的檐口上,在高塔上坐下,用小小的手指握起了短笛——幽幽的慘碧色燈光里,笛聲凄涼幽怨地劃破夜色,一瞬間,所有的怪物都朝著他們撲了過來!
「小心!」幾位護法低喝一聲,各自撲出,「別讓那些東西進房間!」
所有的人都開始了血戰,唯有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只覺得全身發冷。是的,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她的重樓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笑意!完全不同了!就像是原本的面具裂開了,裡面還有一張真正的臉一樣!
他沒有看她,只是盯著蕭停雲,眼眸里充滿了興奮和殘忍。
「看著你這樣一直流著血、慢慢死去,感覺真是太好了。」原重樓冷笑起來,掂了掂手裡的夕影刀,「本來我還想一刀斬下你的頭,給我全家祭奠用的。不過,也不急在一時……等一會兒再殺你,也好讓你親眼看看你們聽雪樓最後一批精英的滅亡。」
蘇微一直都因為震驚而腦海一片空白,獃獃地站著,此刻卻下意識地一震,一個箭步擋在了蕭停雲的面前,厲聲:「住手!」
「呵呵……迦陵頻伽,現在你想救他了?」原重樓看著她,目光一變,笑了起來,「女人心,海底針啊!剛才,不正是你親手把劍刺進他胸口的嗎?」
她全身顫抖,握著血薇,將嘴唇咬出了血。
眼前冷笑著的這個人,到底是梅子瑄,還是靈均?她的重樓,是否從未存在過?
「咳咳……說起來,你也真是忍得。」蕭停雲微弱地喃喃,將手虛握成拳,放在嘴邊劇烈地咳嗽,對原重樓道,「親眼看著……咳咳,親眼看著我們在你面前砍掉了你父親的頭,居然還裝作什麼事都沒有?咳咳……你的城府,實……實在是深不可測。」
「那是。當時我若是多說了一個字,當場就沒命了!」原重樓冷笑,「在那時候我都忍得住,餘生里還有什麼能忍不住?」
蘇微聽著,只覺得一顆心不住地下沉,早已千瘡百孔。
重樓的語氣里有著這樣深重的怨恨,幾乎接近於蠱毒。
「十年苦心布局,一朝報仇雪恨。真……真是令人佩服啊……」蕭停雲喃喃,臉色越來越蒼白,似是再也撐不住,「可是……為什麼不在酒館裡,咳咳,在酒館裡就用毒殺了阿微?為什麼……非要引她……到這裡來?」
「殺她當然容易。」原重樓看了一眼蘇微,眼神是冰冷的,就像是看一個陌生的人,冷笑了一聲,「可是光殺了她有什麼用?她死了,你還在,聽雪樓還在——何況你們樓中還有墨神醫,我的毒再厲害,也未必能要了她的性命,只會令你們更加警惕,無機可乘。」
「說的也是。」蕭停雲頷首,咳嗽。
「我要的,是一擊必中,徹底摧毀聽雪樓的機會!」頓了頓,原重樓又道,「只要血薇夕影還聯手,我就沒有必勝的機會——我想了很久,發現只有一個計劃是最可行的:因為這世上,能殺聽雪樓主的,也唯有血薇的主人。」
「你……」她終於明白過來了,「你一早就想好了,要讓我們兩個自相殘殺?!」
「才明白嗎?迦陵頻伽,你可遠沒有他那麼聰明啊……」原重樓看著她,眼神亮而冷,帶著熟悉的譏誚,「我一開始就計劃著要借你之手殺了蕭停雲——因為他智慧超群、手段強硬,而你相對就比較單純,軟弱猶豫,其中必然有衝突。哈,就算這次他不下令讓紫陌挾持我來這裡,我也有另外的方法讓你們兩個決裂!你不知道我這一步步的棋,埋得有多深。」
頓了頓,他大笑起來:「你大概不知道吧?從你遇到那個叫莽灼的嚮導開始,所有的一切,都一步一步落在我的控制之中了。六個多月了,真是一場好戲啊……」
「你!」她瞬間脫口,臉色慘白如死。
好戲?在他眼裡,這幾個月的一切,居然只不過是一場戲?!
「哈哈哈……知道嗎?眼看著你親手把劍刺進他胸口時,我心裡有多麼痛快!」原重樓放聲大笑,「昔年殺死我父親、滅我滿門的兩個兇手,如今終於在我面前自相殘殺了!聽雪樓輝煌五世,至我而滅!這,才是我在父母靈前發誓要做到的!」
他笑得放肆,只聽唰的一聲,緋紅色的光芒指住了他的咽喉。
握劍的女子臉色慘白,全身劇烈地發著抖。
「怎麼,想為他報仇?想跟我斗?」原重樓看到她手裡的血薇劍,卻笑得更加冷酷,「雖然我沒想到這傢伙會在臨死之前看穿了我的身份,但對於你,我也早就留了後手。」他嘴邊的笑意更深,低語:「你覺得,那杯合巹酒里會有什麼呢?」
蘇微心裡一沉,劍尖唰地前指。
陡然間,一陣奇特的劇痛從心臟傳來,那一刻,她居然無法握住劍,血薇錚然落地!
「哈哈哈……真氣完全沒法提起來,是不是?」原重樓大笑起來,走過去,語聲溫柔,「所以,就算是我在你面前把他的頭斬下來,你也沒法子做什麼——就和我當年一模一樣!一報還一報,有意思吧?」
一邊說,他一邊握起了夕影刀,對著地上的蕭停雲便是一刀斬落!
「不!」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撲過去以身相擋。那一刻,她顧不得一切,全身空門大露,竟是用血肉之軀往刀鋒下送去,只求能以自己一命換他一命!
原重樓的手微微一頓,在劈開她的鎖骨後竟然瞬間停住。
「快走!」然而,就在同一瞬間,蕭停雲翻起手腕,快如閃電,竟然硬生生用單手死死握住了刀鋒!原重樓一驚,抽刀後退——但令人驚訝的是,不知為何,這個垂死的人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僅憑一隻手的力量,一時間令他竟然無法抽出夕影刀!
「走!」蕭停雲對著蘇微厲喝,「你沒法和他對抗!快走!」
「不!」她眼眸血紅,失聲大喊,「我不走!」
「冷靜點!」他氣極,厲喝,「你不走就得一起死在這裡!」
原重樓聽著這一瞬間他們兩人的對話,怔了一下,忽然冷笑起來:「沒想到啊……到這時候了,倒是看出你們之間的真感情來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手腕下壓,刀鋒唰的一聲往下挫了兩寸,將蕭停雲的手掌生生切開!
她全身顫抖,目眥欲裂。
「快走!」蕭停雲用盡全力握住了刀,對她厲喝,「先活下來!再說別的!」
鋒銳無比的夕影刀帶著血珠,穿透了他的雙手,唰的一聲直刺他心口,手指在刀鋒上盡斷。然而蕭停雲卻毫不鬆手,依舊用斷掌死死地握住了那把刀!這樣悍不畏死的舉動,令原重樓都有些微微的震懾。
「快走!」他用盡最後一口氣,對著蘇微大喝。
淚水長滑而落,苦痛刺心。那一刻,她終於撿起了血薇,轉身離去。如同一隻火蝶,瞬間投入了外面無窮盡的黑暗,在密集的殭屍和毒物群里殺出了一條血路。
原重樓竭力想要抽刀,然而蕭停雲最後爆發出的力量居然出乎意料的可怕,他竟然一時間壓根無法抽出夕影刀!看著她的離開,蕭停雲的視線開始模糊,雙手忽然間一松,唰的一聲,任憑刀鋒穿透了自己的心臟。
他抬起頭看著原重樓,眼裡有莫測的笑意,低聲:「你……最終還是……輸了。」
原重樓一怔,轉頭:「你說什麼?」
然而,那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在唇邊凝結,那個畢生的勁敵卻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他的使命也已經完成。雖然不曾算是圓滿,卻已經竭盡全力。
至少,阿微帶著血薇走了。
——墨大夫留下的最後一顆極·樂丹,總算還是派上了用場。
「冰潔……」留在他唇邊的,是最後一聲微弱的呼喚。
蘇微在暗夜裡殺出一條血路,狂奔,淚流滿面。
她知道蕭停雲已經死了,就在她的背後。然而她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就失去了繼續往前搏殺衝出去的力量。
這無比漫長的一夜裡,生死交錯,驚濤駭浪衝擊,她恍恍惚惚,只覺得一切都似乎不是真的,還無法理解,還沒有回過神來。然而此刻,腦海里只剩下了他最後那句話,不停地迴響,撐住了她即將崩潰的神志。
是的……先活下來再說!活下來!
只要她今夜能活下來,這一切噩夢,終將會有醒來的一刻。
然而,真氣被封,她頓時成為了普通人,還沒有到達山門,很快便又陷入了重圍。四位護法聚集在她的身邊,竭盡全力替她擋住攻擊,想要帶著她離開,可是黑暗裡的妖物無窮無盡,竟是比白日里更加聲勢浩大,一行五人越陷越深,已然無法脫身。
原重樓站在高樓的窗口旁看著這一切,默默豎起了手掌。
蜜丹意明白了他的意思,短笛瞬間變得尖利。
無數的毒物殭屍呼嘯而至,攻擊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幾倍!一日之中連番激斗,原本已經是強弩之末的一行人再也無法支撐,紛紛受傷,然而卻始終聯手護著居中的蘇微。
這個夜晚,長得幾乎沒有盡頭。
到最後,四護法血戰之下筋疲力盡,被魔物各自包圍,消失不見,場中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所有的妖物簇擁過來,密密麻麻,如同海潮一樣圍住了她。
她握著血薇,咬著牙,看著周圍無窮無盡的怪物,眼裡只有憤怒和憎恨,沒有絲毫的恐懼畏縮——然而,手腳沒有絲毫的力氣,一口真氣沒到胸口便潰散,根本無法出劍。難道……今夜聽雪樓的所有人,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她握著劍,看向了遠處高樓上的人。
在這最後的關頭,笛聲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蜜丹意停住了手指,似乎是有微微的猶豫,抬眼看了看在窗口的原重樓,眼眸複雜,似乎在等待著指示。
原重樓沒有任何錶情,只是凝視著滿地血污之中最後站著的女子,再一次豎起了手掌。蜜丹意低了低頭,一個又高又尖銳的音調在笛子里驟然而起。
那一刻,所有的攻擊瞬間發動!
蘇微用雙手握劍,竭盡全力地劈開了一個衝過來的殭屍。然而手臂酸軟無力,第二劍便再也無力及時刺出。唰的一聲,另一個殭屍衝過來,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血肉被撕裂,她卻死死地握著劍,硬生生扯掉了一塊肉,掙脫了手,一劍劈開那個殭屍的頭。
然而,第三隻、第四隻殭屍又已經到來,再也來不及,她的手腳被那些腐爛的手抓住,數條毒蛇也飛速地爬了過來,將她的手腳纏繞。
那一刻,她心知這便是終結,瞬間回過頭,盯著他。
遠處的高樓上,他也在看著她,眼裡的神色冷酷而淡漠,毫不動容。那一盞綺羅玉雕成的九曲凝碧燈掛在水映寺的檐角,映照得整個小小的寺廟內外一片空明的慘綠。而他站在那種碧色里,雖然沒有戴著面具,臉上的神色卻是凝固的。
「原重樓!我饒不了你!變作惡鬼,也會來找你報仇!」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對他厲聲大喊。
燈光下,他的面容似乎微微動了一動,卻沒有說話。
蜜丹意垂下頭去,默默吹出了最後一個音節。
然而,就在諸多妖物即將撕裂她的瞬間,黑暗裡忽然有一道閃電掠過,如同疾風一樣席捲而來,一瞬間,所有抓住蘇微的殭屍都被一切為二!
「走!」有一隻手臂伸過來,拉住了她,低喝。她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來不及反應,居然就被一把拉了起來,騰雲駕霧而去!
是誰?是誰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居然殺入重圍救了她?!
在昏迷之前,蘇微吃力地仰起頭,在冷月下看到了來人的模樣:戴著木雕的精美面具,眼神沉默如大海。
「師……師父?!」剎那間,她失聲驚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人看向她,用堅實有力的雙臂將她抱起。
那一瞬,燈枯油盡的她終於舒了一口氣,放心地在他懷裡失去了知覺。
暗夜裡,黑衣人凌空而至,猝不及防地殺入了戰團,將獵物帶走。蜜丹意催動了所有的妖物,在虛空里疾追而去。然而只聽唰的一聲響,那人一揚手,一道青色的光割裂了黑夜,蜜丹意發出了一聲驚呼,手裡的短笛瞬間居中碎裂!
「站住!」原重樓低喝,一按窗檯,飛身掠出。
他疾追而至,想要攔住他們。那個黑影側過身,騰出一隻手,遙遙和他對了一掌。那一瞬,原重樓只覺得一股深不見底的力量湧來,身子微微一晃,竟是被逼退了一步。眼前忽然出現了萬點寒星,居然有無數暗器從夜裡飛速而來,在空中交織成璀璨的網!
他胸口血氣翻湧,咽喉里有腥味。知道厲害,立刻捨棄了追擊,雙手交錯,迅速結印——只是剎那,結界迅速壁立,所有的暗器都被無形的牆壁擋住。
「別以為術法就能勝過武學!」那個黑影一聲冷笑,左手微點,一把小小的刀破空而出,唰的一聲,居然穿透了結界,和他正面相撞!
原重樓並指一點,飛刀凌空頓住。
兩股力量瞬間相撞,飛刀凝定,顫了一顫,錚然居中斷裂!原重樓抽身疾退,然而唰的一聲,臉頰上還是被劃破了一道。而夜空里,那個黑影臉上的面具也瞬間碎裂。
冷月下,露出了一張猙獰如鬼的臉。
那一刻,彷彿想起了什麼,他一震,脫口:「天,你是……」
那條黑影沒有回答,只是抱起蘇微閃電般掠起,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在如海潮一樣的妖物里殺出重圍。速度之快、出手之准,竟然堪稱天下罕見。
蜜丹意還要催動妖物繼續追擊,卻被阻止。
「不必追了,我知道他是誰。我們……咳咳,我們攔不住他。」原重樓捂著胸口微微咳嗽,看著遠去的背影,「他能在這個時候趕到,咳咳,也真是天意……既然他來了,那麼明河教主和我師父……也很快就要來了吧?」
頓了頓,他忽然道:「時間不多了。」
「大人,你沒事吧?」蜜丹意從高塔上輕飄飄地掠下,來到他的身邊,仰頭看著他,「那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要立刻轉移去秘谷,還是繼續斬草除根?」
原重樓沉吟著,低頭看著腳下的屍體,眼神緩緩轉變。
「我們還有多少人手?」他問。
「大概……二十幾個吧。」蜜丹意聲音低了下去,「天道盟那邊的人,在洛水那一戰後幾乎已經死傷殆盡了……從拜月教帶出來的人手也折損了大半。」
他閉上眼睛,似乎是不出聲地嘆了口氣:「尹家那邊呢?」
「那邊倒是有好消息。」蜜丹意眼裡閃過一絲光,輕聲道,「尹家聽說側妃小產的事,心膽俱裂,連夜湊足了一百萬兩黃金送了過來!」
原重樓閉眼聽著,臉色冷冷,道:「看來,月宮那邊還沒有把內亂之事張揚出去,所以尹家還不知道我們已經叛出拜月教——說到底,老天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是呢。」蜜丹意喜滋滋地道,「有了這一百萬兩黃金,便可以再請動風雨出手——如今聽雪樓已經偃旗息鼓了,請他們來對付月宮這邊的人就是了——到時候,這天下武林還不是大人您的?」
原重樓靜靜地聽著,慘碧色的燈光映照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妖異而疲倦。
「先睡一覺吧。」他喃喃,「我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