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好劍……」把玩許久,伴隨著一聲嘆息,一雙纖美如玉的手輕輕捧著一柄光華奪目的緋色袖劍,交還給了它的主人,「清光絕世,冷徹入骨——也只有靖姑娘這樣的人,才能壓住血薇的殺氣吧。」
被稱為「靖姑娘」的緋衣女子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的將那柄緋紅色的短劍收入了衣袖,從旁邊刀劍林立的架子上,隨手拿了一柄長不盈尺的懷劍,細細把玩:「原來鑄劍也是要合天時地利的——如今是四月,所以殷仙子才鑄了這把『國色』?」
那柄懷劍顯然是新鑄的,剛發鉶的刃口沒有飲過血,尤自生澀。柄上細細鏤刻著烏木的花紋,用泥金填了,做一朵盛放牡丹的形狀,一旁刻了「國色」二字,十萬分的旖旎與秀麗,竟不似一件兇器,反而是貴家名姬把玩的珍品。
阿靖輕輕吹了口氣,將一根髮絲吹向刃口,看著它無聲無息的從劍刃兩側分下。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劍是國色,鑄劍師亦稱國手。
眼前的人,就是和邵空子齊名龍泉殷家的女鑄劍師:殷流硃。
這個女子出身於龍泉鑄劍世家,多年來一直隱居在吹花小築,專為聽雪樓鑄劍。她鑄造的利器流傳天下,專刺諸侯豪傑,所向披靡,而這個名動天下的神秘鑄劍師,卻是一個方當韶齡的美麗女子。
殷流硃站在熊熊的爐火旁,一身的紫衣,束腰緊袖,漆黑的長髮在頭頂挽了雙髻,各綰一朵金色銀葉的綢花,耳邊碎發用細細的金絲編成數十絡垂墜於頸旁,眉間點了一枚赤紅硃砂,風姿綽約,彷彿大戶人家的端莊小姐。
然而她的手指卻是纖細穩定的,操縱沉重的鎚子輕若無物,得心應手,眼睛更是深的看不見底,有如寂靜的深淵,上面映著千種流雲的夢。
「殷仙子不愧是龍泉殷家的人,鑄的好劍——只怕數年以後,連血薇也未必能和仙子鑄出的劍相抗呢。」阿靖輕輕彈了一下懷劍,聽著它應和而出的輕吟,嘆息,「只是……為何做的都如此玲瓏精緻,不盈一握?看來只有女子才適合用——如今這個江湖是男人的天下,這樣的兵器,以後恐怕不便於流傳世間吧?」
「鑄劍只是妾身的保命之技而已,流傳於世什麼的,無所謂。」殷流硃站在熊熊燃燒的鋼爐旁,掖了一下鬢角,唇角浮出一絲複雜的笑,「反正我下個月就出閣了,也不可能再做鑄劍之事了。一場相識,這把『國色』就留給靖姑娘吧,雖比不上血薇,也可聊作紀念。」
沉重的鎚子擊落在砧板上,火花四濺。
在清脆的鐵聲里,阿靖收起小劍,嘴角浮出一絲笑——這樣的女子,足當得起蘭心蕙質四個字,似乎只適合在深閨毫宅里,拿著銀針對著女紅,或是執著玉勺調弄架上的鸚鵡。
然而此刻,這個嬌弱的女子手裡卻鋏著一條不過一尺長的燒紅精鐵,另一手用重鎚不斷的敲擊砧板,不時拿起來看看,又放回原處繼續鍛燒。爐火映紅了她秀麗的臉,額頭沁出了微微的汗。
在等待新一輪熔燒結束的過程里,她終於得了閑,直起了腰對著阿靖嘆息:「夕影血薇,無雙利器,恐怕都有了靈性,不是光以用鋒利可論……我窮盡一生心力,只怕也鑄不出如此神兵,只能鑄一些刺殺奪命用的俗物罷了。」
一邊說,她一邊從角落的一個簍子中抓了一物上來,不顧它的掙扎糾纏,順手取過一把小刀,一刀切斷了喉嚨,掰開,任無色的清水似的液體一連串的滴落在盛滿了冷徹泉水的石槽內。
「九冥靈蛇?!」阿靖脫口低呼一聲,看著女鑄劍師手裡還在不停掙扎的蛇。蛇嘴被掰開了,鋒利的刀子割破了蛇的牙床,毒液從腮腺中一滴滴落下,化入石槽。
流硃不答,待毒液吐盡便甩手扔掉,復又俯身拎了一條蛇來,卻是一條竹葉青。
不知道過了多久,待一簍子的蛇都用完後,流硃轉身,從熊熊燃燒的鐵爐上迅速夾起了那長不盈尺的鐵條,迅速浸入了石槽的毒液中。
「噝——」白霧從槽中迅速升起,宛如毒蛇忽然吐信的聲音!
燒紅的鐵在清冽的毒液中緩緩變灰,變冷,在它徹底冷卻前,流硃快速的把它轉移到了砧鐵上,舉起鎚子細細而又迅速的敲擊。
阿靖只是在一邊看著,那雙纖弱的手下漸漸成形的鐵,形狀迅速變幻著,宛如法術一般的顯出一枝釵子的樣式來——原來,這一次殷流硃鑄的不是劍,竟是一枝簪?
阿靖默然吸了口氣,目光有些肅然:「給誰打的,能讓你這樣費心?」
在流硃再次把一尺的長釵放入毒液淬鍊,然後將一旁早已用小錘另行打好的簪面拿起,用融金將兩者鍛化在一起。打造成形的釵子上盤繞著栩栩如生的金鳳,女鑄劍師將它從水中提出,在檯子上細細加工琢磨,串上晶珠寶石,宛如極美的工藝品。
然而,釵子的尖端卻是極端的鋒利,泛著幽幽的黯淡的藍色,彷彿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自己用的……」奇怪的,流硃低頭笑了,眼神裡帶著幽幽的暗彩,「我自己出嫁時盤頭用的簪子——你說,能不好好做嗎?」
穿好了珠子,翠華搖搖,奕奕生輝。拿起來,隨手一划——
「嗤!」生鐵打造的架子,居然被那纖弱華麗的簪子划出一寸多深的痕迹!而且,在金釵划過的地方,白色的鐵居然泛起了濃濃的黑色,滋滋作響,迅速的腐蝕著。
「流硃?!」阿靖的臉色變了,脫口問,「你——莫非,莫非是用來對付南宮家的……」
「靖姑娘。」打斷了她的話,流硃忽然抬頭看她,輕輕道,「我幼年家門不幸,遭人欺凌父母俱亡——聽雪樓收留我六年,我與蕭樓主有約,鑄劍三十六口以為報。如今劍已鑄成,該是蕭樓主實現諾言,讓流硃離去的時候了。」
阿靖眼睛黯了一下,不說話。
她知道流硃以往的一切,也知道這個女子六年來苦苦追尋的是什麼。
蕭憶情當年在殷家滿門被滅的時候出手救下了這個孤女,也就是為了利用她身負的鑄劍絕學。而如今,當年的誓約也已經到了完結的時刻了。
她今天來到吹花小築,其實也是奉樓主之命,在流硃走之前來點數劍的數目——對於鑄劍師的離去,蕭憶情似乎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但是,南宮家的無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娶你過門的。」阿靖輕輕嘆息了一聲,手撫摩過架子上鑄好的一排排絕世好劍,「你記得他來樓中,第一次看見你時候的眼神吧?」
「他是我仇人。」忽然間,流硃咬著牙打斷了她,一字字重複,「他是我仇人。」
她手裡拿著那支劇毒的金釵,放在眼前看著,彷彿說服自己似的不斷重複:「他是我仇人——他是我仇人!」
然而,這樣咬牙切齒的一字一句說到後來,卻帶了一種欲哭無淚的顫音。
嘆息了一聲,阿靖不再說話,悄然離去。
門內,女鑄劍師仍然低聲不斷的重複著,忽然間終於忍不住掩面痛哭。
六年前的那一幕就如烙入鋼鐵的字,伴隨著灼熱和刺痛,刻骨銘心。
滅門之日,才十三歲的她被母親塞了一卷書,拚死推出窗外,獨自踉蹌地奔逃。她知道塞入懷裡的是族裡的《神兵譜》,記載了龍泉殷家百年來鑄劍的所有心得。
她手腳並用地爬出了欄杆,落到花園的草地里。
背後傳來扭曲嘶啞的叫聲,那是親人們臨時前拚命掙扎出的最後一絲聲響。聽著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卻不敢回頭,咬了牙只是拚命的往外奔,想逃離那個屠戮中的血池。
「囡囡,快逃……記住,遲早有一天,要用親手打造的利劍刺入仇家心口!」
母親最後的囑咐在耳畔回蕩,十三歲的她穿越花園的蔥蘢林木,跌跌撞撞,眼睛裡全是對死亡的恐懼。報仇,暫時是來不及去想了;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才能奔出這個修羅地獄,逃脫那些殺戮和血腥。
花園的後門已經在望。
然而,在穿過那一叢開的正盛的金枝雀花的時候,她長長的頭髮忽然被花枝絆住!
她哽咽著,一邊顫抖,一邊奮力撕扯著平日細心養護的秀髮。然而豐美的長髮死死的絞在了花枝上,束髮的金鈴隨著她每一次用力的扯動發出清脆的響聲,彷彿死神的嘲笑。她心驚肉跳地頻頻回顧,望著一步步縮小搜索圈子的敵人——南宮世家的人,已然在屠戮了她滿門之後開始清掃現場。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她扯著長發,滿臉是淚的顫抖著,腦海里一片空白。
忽然,身邊的樹叢忽然簌簌一動,有一個人悄然走了出來。
「啊——」她脫口驚呼出來,聲音到了一半就被劍光截斷。
「唰!」忽然,手上一空,只留滿把的斷髮。
劍光收回的同時她驀然回頭,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站在旁邊,執劍望著她。劍的那一端,是千萬絲纏繞在枝上的青絲,還有她被削為兩段的束髮金鈴索。
她怔住了,望著這個悄無聲息從花間走出來的少年——他是誰?
然而,她聽見他張了張口,只說了一個字:「逃!」
來不及多想,她只是失神的站起,拚命踉蹌著跑了出去。
幾個月後,她在顛沛流離中遇到了聽雪樓的靖姑娘,被她帶回了洛陽,並見到了傳說中的聽雪樓主,與他訂立了契約。
牡丹花盛開的季節里,她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隱姓埋名地居住在吹花小築,為那個人中之龍鑄造出一柄又一柄的殺人利器,刺殺諸侯豪傑,平定武林四方。
作為代價,聽雪樓也為她打聽到了當年她家被滅門的種種細節,包括,那個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
他叫南宮無垢,南宮世家的嫡長子。
他當年只有十六歲,然而卻已經是跟著長輩們一起衝殺在江湖上多年,為南宮世家躋身江南四大家立下了汗馬功勞。而那一次滅除龍泉殷家的行動,他,也是骨幹之一。
不久後,聽雪樓一統江湖,掃平了南北。江南四大世家裡,霹靂堂雷家被滅,姑蘇慕容家遠避海外,金陵花家棄武從文——只有臨安南宮家卻安然無恙,順利地成為聽雪樓在南方的最大分舵,執掌了長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個花樹下的少年,已然在六年後成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如果……他本來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為什麼在那個時候,他要對她說那個字呢?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心底,很久很久以來,她一直都在不停的問自己——漫天的血色湮沒了過往所有的記憶,然而花樹下那個少年的眼神彷彿烙印一樣刻在那裡,從血池中清晰地浮出來,靜靜望著她。
那個眸子彷彿是漆黑的,深不見底,沒有絲毫的喜怒,望著青絲凌亂、顫抖著哭泣的自己,輕聲地說了一個字:逃。
他放走了她。但,他依舊是她的仇人。
六年來,她蟄居在吹花小築,用內心的仇恨和怒火淬鍊著那些劍,鑄劍的技藝日漸精湛。但沒人知道,每次鑄出一把,她都想像著那把劍刺入的是仇人的心口。
在第三十五把劍「國色」鑄成的那一天,她終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按照和樓主定下的契約,只要再鑄一把,滿了三十六之數,她就可以實現復仇的願望了。
然而,她沒有開始動手鑄最後一把,卻接到了蕭樓主的召見。
「樓主,我已經快要完成我的諾言了。」她匍匐在白石台階下,對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人說話,難以掩飾心中的狂熱,「很快,就輪到您來實現當初的諾言了!」
「六年了……你心裡的復仇之火,還這樣濃烈么?」高台上,那個人微笑起來了,修長的手指撥弄著鬢邊的白流蘇,悠然望著窗外蔥蘢的翠綠,悠悠地吐出了一句話,「既然如此,我就將你下嫁給南宮世家的無垢公子吧……」
「樓主——」如遇雷擊,她霍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
樓主說,要把她……嫁給那個人?嫁給南宮世家那個無垢公子?
極大的震驚之中,隱約有一絲莫名的歡喜浮出,卻轉瞬即逝。怎麼可以!要她……去嫁給那個仇人,去做那個雙手沾滿自己親人鮮血的人的妻子?
「你不要管南宮世家對這門婚事是否願意——我的命令,從來沒有人敢不聽。」視線垂落在女子震顫的身影上,蕭憶情的嘴角卻露出一絲笑,緩緩開口,「流硃,你可以去鑄最後一柄劍了——帶上它去南宮家,作為我贈與你的陪嫁。」
殷流硃抬起頭,望著高處那一襲雪白的袍子,忽然感到了某種顫慄的驚懼。
那樣淡漠疏離的語氣里,卻有難以抗拒的氣勢直壓下來,讓她無從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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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洛陽牡丹盛開的時節,宜嫁娶。
「樓主,靖姑娘,各位領主,我走了。」面對著端坐在閣中高處的兩位人中龍鳳,穿著大紅喜服的殷流硃在台階下跪下,磕了個頭,抬頭看著階上的幾位樓主,朗聲說。
似乎是和所有人宣布,她從此脫離了聽雪樓。
她的眼睛清澈而凜冽——阿靖知道,那是去赴死的人的決絕。
「流硃……」坐在高榻上,面罩輕紗的女子忽然低低嘆息了一聲,忍不住要站起來。
「讓她去。」旁邊的白衣樓主隨即翻過手掌,按住了她的手,語氣淡漠,「那是她自己願意走的路,你何必多管。」
阿靖眉頭輕輕皺了皺,沒說什麼,緩緩坐了回去。
流硃再次俯首,叩了三個響頭,算是報答了聽雪樓這幾年來收留的恩情,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向南宮家前來迎親的花轎。
漆黑的長髮在風中飄搖,隨著那一枝美麗的金步搖——步步生姿。
忽然,所有人只覺得樓中緋影一動,也看不清是什麼掠過,只聽流硃一聲輕呼,在門口站住。新娘子下意識地伸手摸向鬢邊,空空如也,當下臉色便是蒼白,回頭驚問:「靖姑娘?」
阿靖坐在原處,彷彿根本沒有動過,低著頭靜靜看著手指間那一枝金步搖,沒有開口。隨著她的把玩,纓絡晶珠流轉出美麗的光芒。
「小心!」一邊的蕭憶情吃了一驚,驀地抓住了她的手,把金釵拿開,低聲,「有毒。」
「呵……」阿靖抬起面紗後的眼睛,淡淡盯在他臉上,唇角浮起一絲笑意,「果然……你一開始就知道,是不是?」
聽雪樓主眼色凝滯了片刻,終於輕輕吐了一口氣,點頭。
「已經不能留了?」很低很低的,帶著輕輕沙啞的笑聲,阿靖對身邊的人道,「的確。南宮無垢不是池中之物,這幾年已然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不聽樓中的使喚了。」
蕭憶情抬起眸子,注視著她,亦淡淡道:「你應知道我做事的準則。」
阿靖笑了起來:「所以,你要借流硃之手除了他?」
「呵,笑話。」蕭憶情冷笑起來,唇齒之間透出冷意,「以殷流硃那種身手,怎能得手?南宮無垢是怎樣的人,你我都清楚。我只是要南宮殺了她。」
阿靖一怔,喃喃:「對,殺了聽雪樓下嫁的新娘……南宮世家罪無可赦。」
「不是『南宮世家』。我不想做那麼絕,逼急了對大家都不好。」蕭憶情搖了搖頭,望著外面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我只是要找一個借口,讓南宮世家交出他們的少主來——南宮無垢這種人,絕不能留。」
霸主的羽翼之下,絕不容許一點點的野心和不服從存在。
敢於挑釁他權威和玩弄手段的,都需要一一剔除出來!
但……無論如何,殷流硃是絕對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吧?
阿靖沒有說話,忽然站起,劈手奪過那支金釵,對怔怔站在廊下的流硃說了一句話:「你走吧,我不會把它還給你。」
流硃的手驀然一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過來。
阿靖將那一枝金釵收起,意味深長:「新娘子,是不能帶著這種東西出嫁的。」
殷流硃空著雙手,怔怔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地將頭埋在喜帕中痛哭——沒有了……她這樣辛苦地籌划了多年,才獲得了一個刺殺仇家的機會,然而一切卻轉瞬間成空了。沒有了這支金簪,她一個弱質女子,赤手空拳,又怎麼可能是那個人的對手?
忽然間那種空虛和乏力鋪天蓋地而來,將她包圍。
彷彿是回到了昔年的金枝雀花下,周圍都是慘叫聲和步步逼近的敵人,她卻毫無掙脫的力量——一瞬間,她只哭得全身顫抖。
「怎麼了?」廊下忽然紅影閃動,那個本來應該守禮呆在馬上的人掠了過來,關切地問。
是新郎。南宮無垢。
流硃轉頭看見他,有些驚懼地倒退了一步——那樣依稀熟稔的面容近在咫尺,然而眼眸中卻帶著某種完全看不出是刻意裝出的關切,殷殷詢問。
他不認得她了罷?早就不記得那個金枝雀花下蓬頭亂髮的女孩了罷?
如今他來迎娶的,只是一個成年後奉命要接受的、聽雪樓的女鑄劍師。
他已忘記過去……而她呢?
「南宮公子不必吃驚,只是哭嫁而已……」在僵持的時候,阿靖微笑起來,看著有些手忙腳亂的新郎,淡淡道,「這是個老規矩,不是嗎?」
「哦……」新郎有些莫名的放開了手,心疼的看著痛哭的新娘子,拿起喜帕給她擦了擦眼淚,回頭招過女儐相:「快扶她上轎!」
流硃茫然的隨人回過身,任憑伴娘拉著,向迎親的花轎走去。
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死,卻又眷戀著什麼;想要復仇,卻知道那已經是散去的煙雲……靖姑娘拿走了她的金簪,以後,她又該怎麼辦?再鑄一枝來刺殺自己的夫婿么?還是…還是就這樣將錯就錯?
不等她將這件事想清楚,女儐相攙扶著她進了轎子,轎夫抬起了轎,啟程。
大群迎親的人,吹吹打打的向樓外走去。
在帘子放下的一瞬間,她感覺一旁騎在馬上的新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如此的相似:漆黑,不見底,沒有絲毫的喜怒。就宛如——
六年前,那個少年看著金枝雀花下掙扎的女孩。
「你都做了些什麼?」南宮無垢在的時候不便多說,此刻迎親隊伍一啟程,蕭憶情的怒火便已然壓抑不住,轉頭望著身側的緋衣女子,「想壞了我大事么,阿靖?」
「放心好了,殷流硃報仇心切,大約還會再鑄一枝簪子的。」阿靖漠然地將那一支簪子收起,小心地避開尖利的末端,「我只是想拖一拖時間。」
「為什麼?」聽雪樓主蹙眉。
「她十歲開始為你鑄劍,沒有過一刻自由。」阿靖冷冷道,冷睨了他一眼,「你就稍微鬆鬆手,讓她在有生之年喘上一口氣又如何?」
「你——」蕭憶情忍不住臉上色變。片刻,他換了個表情,苦笑著嘆氣:「真是一廂情願啊……其實,這反而是害了她了。」
看著走到門邊的迎親隊伍,他的眼色忽然如同刀鋒一般寒冷,冷笑。
「怎麼說?」阿靖心下一驚,忽然也有不祥的預感。似乎……從一開始,南宮世家對於結親的態度,就是太過於贊同了些——即使是南宮無垢權衡利弊後不敢拂逆聽雪樓主的意思,但是無論怎麼說,以他的脾氣,也不該表現得如此順從!
「你沒看出來么?」蕭憶情微微搖頭,站在白樓上負手看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意味深長:「這麼浩大的迎親隊伍……還真是給足了聽雪樓面子啊……」
「你是說——」阿靖大驚,驀然抬頭,耳邊忽然聽到了兵刀之聲!
「唰,唰,唰!」迎親的隊伍忽然停下,吹打的,抬轎的,丫鬟,儐相,一齊扔掉器具,不知從哪裡迅速抽出了雪亮的利器!
「流硃!」她脫口低喚,卻見南宮無垢一把撕開了吉服,露出裡面的勁裝,從靴子里拔出了短劍,躍下了馬背,厲聲大呼:「各位,聽雪樓逼我太甚,南宮世家存亡在此一戰!——不是聽雪樓亡,就是我們死!」
原來南宮無垢這般精明,已知被逐步逼上絕路,便搶先下手了么?敢於公然對抗聽雪樓,而且在洛陽總部發起攻擊,當真是膽大包天鋌而走險!
阿靖臉色一變,不待蕭憶情的指令便掠了出去,隱入了樓邊的蒼蒼綠樹中。
「阿靖!」聽雪樓主一驚,但是此刻卻顧不上她,只是回過眼眸,神色不動地將手緩緩抬起,發出了一聲低叱:「動手!」
也是如同憑空出現,聽雪樓四處幽靈般的冒出了無數的青衣人,從白、碧、朱、緋諸樓包抄而來,立刻將南宮世家所有人攔住。
——聽雪樓的蕭樓主,那樣的人中之龍,又怎是輕易能夠暗算的。
「蕭憶情……」南宮無垢看見逆轉的形式,臉色轉瞬蒼白,忽然大笑起來,「果然,你一開始就是想要我們的命的罷?!還說什麼結親——等不及派來的這個賤人動手殺我了?!」
他的手探入轎中,用力揪住新娘的長髮,將流硃拖出來,對著蕭憶情冷笑:「她是殷家的餘孽罷?你以為養了她六年再派出來,就可以騙過我了?豈不知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大笑,將短劍架在流硃的咽喉上,一步步向外退去。
「蕭憶情,你是頭豺狼!」彷彿是被逼到了絕路上,他不顧一切地厲聲將所有過往撕破,「當年為了獨霸鑄劍絕技,你命令我們滅了殷家,趁機將這個女子收為己用——如今她沒用了,你就要借她的手來殺我?」
新娘被粗暴的拖著,長長的秀髮散亂了一地,手無助的向前伸,在空氣中下意識的抓著,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耳邊落下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驚雷,震的她神智恍惚。
什麼?當年南宮世家滅了龍泉殷家,只是奉了聽雪樓的指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她逃命出來後,不到半月便被聽雪樓收留,難怪在江南被蕩平後,四大世家裡只有南宮家在覆巢之下得以保全——原來他們一早就暗地裡臣服於聽雪樓了!
那麼說來……當年南宮無垢放走自己,也是刻意計劃的了?
逼得她走投無路,最後順理成章地投靠聽雪樓,心甘情願地為仇人鑄了六年的劍。
「滅人滿門,還要孤女為你鑄劍!」南宮無垢拖著她一步步往後退,劍刃摩擦著她的咽喉,厲聲大笑,「蕭憶情,這樣的事你做過多少?豺狼也沒有你狠毒!你會有報應的——」
南宮無垢在耳邊大笑,帶著末路的瘋狂和不顧一切。
她只覺得不能呼吸,心裡有無數的刀劍在絞動,將肺腑絞成了千萬片。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在欺騙她。昔年那一點點的溫柔和恩情是假的;六年來賓主盡歡的情誼也是假的!
她算什麼?不過是棋盤上一個被用完了就拋棄的卒子!
喉頭被勒得喘不過氣,她的眼睛裡流出淚來,手拚命地在空氣里徒勞的抓著——不甘心……不甘心!為什麼、為什麼她這一生,都一直在被這樣那樣的人利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就這樣任憑擺布——如果那枝金步搖還在她手裡就好了……如果在就好了。
至少,她還有拚命反抗一下的餘地!
忽然間,她聽到了周圍人齊齊的脫口驚呼!
在這一瞬間,察覺到了南宮無垢抓著自己頭頂的那隻手微微一松,似乎受到了猝然的襲擊。新娘趁著空檔奮力掙脫,踉蹌著奔逃,
「流硃,快逃!」空氣中忽然有人低呼,說的話居然和昔年一模一樣。
然而,聽得那樣的語聲,她全身一震,竟忘記了逃跑,怔怔地停下了身來,仰頭望著碧色中掠出的緋衣影子。那樣快到不可思議的身法!金色的光芒如同天外的流星般一閃,從旁邊的樹叢中激射而出,在瞬間洞穿了流硃身後新郎的咽喉!
金步搖,是那支金步搖!
根本來不及躲避,南宮無垢捂住咽喉,在毒藥的作用下踉蹌倒下——但是在倒下前,他拚命側身一拉,將剛逃離的殷流硃一把抓了回來,右手的短劍同時往裡一抹,便割斷了她的頸部血脈!
「跟我一起去罷!」他大笑,緊緊抓著她的手,幾乎握碎了她的骨頭,「可憐的……這樣的世道,你還能如何活下去?跟我一起去罷!」
然而毒液順著喉頭迅速上升,他笑到一半便倒了下去。
「流硃!」阿靖一擊成功,卻不料仍是慢了半步。她從隱身處掠出,急急落地扶起殷流硃,看見她頸部血液急涌,伸手一探,心下登時冰冷——已然是無救。
「你、你是用……金步搖,殺了他的……嗎?」流硃想回頭看,但是已經沒有力氣,掙扎著,看著阿靖,低聲問。
由於血脈和氣管同時被一劍割破,她的聲音裡帶著呼呼的血泡聲,顯得詭異和模糊。
「是。」阿靖點點頭,看著已然毒發倒斃的南宮無垢,眼神微微一黯。
「他死了么?」流硃眉頭舒了舒,臉上露出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的表情,拉住了阿靖的手,斷斷續續的輕聲道:「那、那好……我、我鑄的劍……終究沒有白白的……白白的……」
她輕聲重複著,聲音慢慢淹沒在血泊中。
意識漸漸遠離,而四周的廝殺還在繼續。在聽雪樓嚴密的戒備下,南宮家族人馬頓時成為困獸,血如煙火一樣飛濺在空氣里,到處是慘叫和廝殺聲。
——宛如六年前龍泉殷家被滅門的那一刻。
阿靖對於身外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是靜靜的陪著走向死亡的流硃。那個垂死的女子發出了含糊的聲音,痙攣地抓緊了她的手:「釵子……釵子……」
阿靖走過去,從那個死去的新郎喉頭拔下金步搖,暗黑色的血液順著釵子湧出。
不想去看那一張死灰色的臉,正待走開,卻瞥見了死人的手探在懷中,似乎盡最後的力氣握住了什麼——她伸手取出,臉色忽然變了。
「流硃,你看,你看——」阿靖用力將陷入昏迷的流硃搖醒,將從那個人懷裡拿到的東西放在她眼前,「你看這個!」
一綹青絲……顯然是女子的髮絲,雖然由於年代的久遠而微微發黃,但是卻仍然被編得細緻靈巧,柔光水滑。盡端處系著一個金色的小鈴鐺,鈴鐺在腥風血雨中微微的搖晃,發出純澈無比的聲音,宛如昔年花樹下那個孩子的眼睛。
阿靖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震動:原來,竟是如此?
難怪當年,樓里本讓他挑一個殷家男丁放走,他卻開脫了一個女娃;
難怪他說,六年後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原來,當年棋盤上的另一顆棋子,亦是這般的將那一顆收藏在心底里。
流硃的眼睛緩緩睜開,看了一眼,眼裡的神光最後亮了一下,隨即又輕輕閉上了。
阿靖沒有再說什麼,理了理她散亂的秀髮,將金步搖插回她的發間,最後輕輕抬手,擦去了她眼角凝結的一滴淚水。
如果沒有江湖,如果沒有各方勢力的糾葛,沒有種種你死我活的恩怨,六年前花樹下相遇的一對少年男女、應該會有一個旖旎的開端和同樣美麗的結局罷?他們相遇在那樣明媚的江南春季,應該手牽著手一起奔跑,穿過那些拂堤楊柳和燦爛桃花,金色的鈴鐺在女孩兒的鬢邊清脆的響著,煙雨蒙蒙,草長鶯飛。
然而故事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
這個江湖寂寞如雪,所有的少年在出生時便已蒼老。
耳邊的廝殺聲漸漸微弱,只餘下小股的南公世家人馬還在拚死血戰。她微微嘆了口氣:這些人也真傻啊……明知跟著南宮無垢來聽雪樓總樓多半是有死無生,也就這樣跟著少主赴死。
今日之後,江南武林的局面又要重新調整了吧?不知道樓主又會扶哪一個聽話的傀儡上位?有些茫然地想著,感覺到身後有一道目光落在背上,阿靖默默地站起身來,回頭。
初夏的濃蔭里,白樓寂寂。
那個白衣的男子靠在軟榻上,遙遙凝視著她,眼神陰鬱而又哀傷。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心,翻手為雲覆手雨——這樣的狠厲、絕決,不容許絲毫的反抗。凡是擋在他路上的人,都被踩為齏粉。自己當初追隨這個人,不正是因為他那樣無與倫比的強悍和控制一切的手腕么?
然而,他的眼神為什麼如此的哀傷?
「又是四月了……咳咳,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啊。」高樓上那個白衣已然消失了,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身後,望著滿地屍體,卻驀地開口低吟,帶著一種若無其事的悠然,「聽說城東洛河畔的牡丹開得很好,改日,我們去看看吧。」
不等她拒絕,他的手指微微抬了抬,划了一個圈,將地下兩具屍體圈了進去:「等下叫人把他們兩人合葬在洛河畔吧。咳咳……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啊。」
聽雪樓主微微咳嗽著,嘴角浮出一種無視生死的笑謔,然而他的眼神卻截然相反——
如此的哀傷和無奈,就像一個過早老去的孩子。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年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