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金不換遠遠伸出木杖,將金無望身子挑起,笑道:「大哥在這裡見著小弟,是否也會覺得有點奇怪?」
這一聲「大哥」,當真把沈浪叫得吃了一驚,他再也想不到這兩人竟是兄弟,不禁暗忖道:「金不換用那手段來對付仇家,已嫌太過殘忍,如今他竟用來對付他親生手足,那真是畜生不如了。」
金不換笑道:「我大哥只當這古墓中消息機關,天下再無人能破,卻忘了他還有個兄弟,也是此道老手。」
金無望咬牙切齒,罵道:「畜生……畜生,你怎地還不死?」
金不換道:「似小弟這樣的好人,老天爺怎捨得讓我死,但大哥你一見面就咒我死,也未免太不顧兄弟之情了。」
金無望怒道:「我爹爹將你收為義子,養育成人,又傳你一身武藝,哪知你卻為了爹爹遺下的些許產業,就想出千方百計來陷害於我,將我迫得無處容身,流亡塞外,歷經九死一生……」說到後來,他已氣得聲嘶力竭,無法繼續。
金不換微微笑道:「你可知道如今我已是江湖中之仁義大俠,人稱『見義勇為』,你卻是那惡賊快活王手下,為搜刮金銀的奴才,你胡亂造些謠言來誣害我,江湖中又有誰相信?我縱然將你殺了,江湖中人也必定要贊我大義滅親……哈哈,那時『大義滅親,見義勇為』金不換這名字被人喚將起來,便要更加響亮了。」居然越說越是高興,索性仰天大笑起來。
金無望破口大罵,朱七七也忍不住罵道:「惡賊,畜生……」
沈浪忽然道:「方千里、展英松等人,可是被金兄放了?」
金不換道:「不錯,沈相公你怎會猜到?」
沈浪微笑道:「金兄將那些人放了,儘快退出古墓,那些人非但要對金兄感激不盡,還要將金兄當作普天下最大的英雄,日後非要在各地為金兄宣揚俠名,而且金兄再去尋他們時,自也是要銀子有銀子,要人有人,那豈非比在此間勒索於他們強得多了……唉,只可惜那一位金兄身在快活王屬下,縱然想到此點,也不能用,只好眼睜睜地瞧著被你這位金兄專用了。」
金不換仰天大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沈相公也。」
沈浪拍掌道:「這齣戲金兄你演得當真精彩已極,小弟委實嘆為觀止,但卻不知金兄眼巴巴地要小弟來瞧這出精彩好戲,為的是什麼?」
金不換道:「只因在下深知沈兄既然瞧得歡喜,少不得便要賞我這演戲的些小彩頭,在下此刻正等著領賞哩。」
沈浪大笑道:「小弟早知道這齣戲萬萬不是白看的,金兄有何吩咐,但請說出來便是。」
金不換道:「沈相公端的是聰明人,只是……」咯咯一笑,接道:「卻未免太聰明了些,是以在下一見沈兄之面,便對自己言道:既生金不換,何生沈相公?江湖中既有沈相公這樣的人在,你金不換還有什麼好混的?」
沈浪道:「多蒙誇獎,感激感激。」
金不換道:「在下雖非惡人,但為了往後的日子,也不能不存下要害沈相公之心,只是憑在下這份德行,卻又害不到沈相公。」
沈浪笑道:「金兄快人快語,端的可佩。」
金不換道:「但到了今日,在下卻有個機會來了。」突然掠到朱七七身側,微笑接道:「沈兄請看,這位朱姑娘既有百萬的身家,又是這般的冰雪聰明,花容月貌,卻偏偏又對相公如此傾心,這豈非相公你上一輩子修得來的,此刻朱姑娘若是有了個三長兩短,豈非可惜得很。」
沈浪故意笑道:「朱姑娘好端端在這裡坐著,又有徐少俠這樣的英雄在一旁保護,怎會有什麼三長兩短,金兄說笑了。」
金不換道:「不錯,在下正在說笑。」身子突然一倒,撞在朱七七身上,朱七七下頦便撞著了徐若愚掌中劍尖,雪白粉臉的肌膚之上,立時劃破了一道血淋淋的創口。朱七七咬牙不語,徐若愚有些失色,金不換卻大笑道:「原來在下方才不是在說笑,沈相公可看見了么?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在下方才那一跤若是跌得再重些,朱姑娘這一副花容月貌,此後只怕就要變作羅剎半面嬌了。」
沈浪道:「好險好險,幸虧……」
金不換面色突地一沉,獰笑道:「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再裝糊塗了,你若要朱七七平平安安走出這裡,便得乖乖地答應我三件事。」
沈浪仍然笑道:「金兄方才對小弟那般深情款款,此刻卻翻臉便似無情,豈非要小弟難受得很。」
金不換冷冷一笑,也不說話,反手一掌,摑在朱七七臉上。
沈浪面色一變,但瞬即笑道:「其實金兄的吩咐,縱無朱姑娘這件事,小弟必定答應的,金兄又何苦如此來對付一個柔弱女子?」
金不換冷冷道:「你聽著,第一件事,我要你立誓永不將今日所見所聞說出去。」
沈浪道:「這個容易,在下本就非長舌婦人。」
金不換道:「第二件事,我要你今世永不與我作對……這個也答應么?」
「好!」
金不換面上突又興起一絲詭秘的笑容,接道:「但你答應得卻未免太容易了些,在下委實有些不放心,金某一生謹慎,這不放心的事,是萬萬不會做的。」
沈浪道:「金兄要如何才能放心?」
金不換突然自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拋在沈浪面前,冷冷道:「你若死了,在下自然最是放心得過,但我與你無冤無仇,怎忍要你性命,自是寬大為懷。」
語聲微頓,目光凝注沈浪,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此刻我只要你一隻執劍的右手,你若將右臂齊肘斷下,我便將朱七七平平安安,毫髮不傷地送出這古墓。」
朱七七臉上鮮血淋漓,面頰也被打得青腫,但自始至終,都未曾皺一皺眉頭,此刻卻不禁駭極大呼道:「你……你千萬莫要答應他……」
話猶未了,金不換又是一掌摑在她面上。
朱七七嘶聲喊道:「打死我……要他打死我……你千萬不要管,快快走吧……這些畜生攔不住你的。」
沈浪腮旁肌肉,不住顫抖,口中卻緩緩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在下豈可隨意損傷,何況在下右臂若是斷去,金兄豈非立時便可要了在下性命?這個在下還……」突然一躍而起。
但他身子方動,金不換左手已一把抓住朱七七頭髮,右手衣袋裡一抖,掌中又多了柄匕首,匕首直逼朱七七咽喉,冷冷的道:「這位徐老弟還有些憐香惜玉之心,但我卻是個不解風情的莽漢,只要手一動,這活生生的美人兒,便要變得冷冰冰的死屍了。」
沈浪雙拳緊握,但腳下卻是一步也不敢逼近。
只見朱七七身子已被扯得倒下,胸膛不住起伏,一雙秀目中,也已痛得滿是淚光,但口中卻仍嘶聲呼道:「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你快走吧……」
沈浪但覺心頭如被針刺,情不自禁,頹然坐回椅上。
金不換獰笑道:「你也心軟了么?……朱七七曾救過你一條性命,你如今拿條手臂來換她性命,又有何不可?」沈浪木然而坐,動也不動。
金不換道:「你若不答應,我自也無可奈何,只有請你在此坐著,再瞧一出好戲……」
刀鋒一落,朱七七胸前本已繃緊了的衣衫,突然兩旁裂開,露出了她那晶瑩如玉的胸膛,胸膛中央,一道紅線,鮮血絲絲沁出,朱七七慘呼已變作呻吟,金不換刀鋒卻仍在向下划動,冷冷道:「答應么?……」
朱七七呻吟著嘶聲道:「你……千萬莫要答應,你……你手若斷了……他們必定不會放過你性命的……走吧……」
金不換獰笑道:「你忍心見著你這救命恩人又是情人這般模樣?你忍心……」
口中說話,刀鋒漸下,已划過朱七七瑩白的胸膛,漸漸接近了她的玉腹香臍……那絲絲沁出的鮮血,流過了她豐滿而顫抖的肌膚……雪白的肌膚,鮮紅的血,交織著一幅凄艷絕倫、慘絕人寰的圖畫。
沈浪突然咬一咬牙,俯身拾起了那柄匕首道:「好!」
金不換仰天大笑道:「你還是服了。」
朱七七嘶聲慘呼:「不要……不要……你的性命……」
就連金無望都已閉起眼睛不忍看,只因沈浪手掌已抬起,五指緊捏著匕首,指節蒼白,青筋暴現,手掌不住顫抖,額上亦自布滿青筋,一粒粒黃豆般大小的汗珠,自青筋中迸出。
忽然間刀光一閃,「當」的一聲發出,朱七七放聲嘶呼……慘呼聲中,竟是金不換掌中匕首被徐若愚一劍震脫了手。
金不換怒喝道:「你……瘋了么?」
徐若愚面色鐵青,厲聲道:「我先前只當你還是個人,哪知你卻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徐若愚乃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豈能隨你做這畜生一般的事。」
語聲不絕,劍光如虹,剎那間已向金不換攻出七劍。
沈浪這驚喜之情自是非同小可,只見金不換已被那匹練般的劍光迫得手忙腳亂,當下一步躥到朱七七身側,掩起她衣襟,朱七七驚魂初定,得入情人懷抱,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金不換又驚又怒大罵道:「小畜生,吃裡扒外,莫非你忘了我們這次的雄圖大計,莫非你忘了只要沈浪一死,朱七七還是你的……住手,還不住手。」
徐若愚緊咬牙關,一言不發,非但不住手,而且一劍快過一劍。他既有「神劍手」之名自非幸致,此番激怒之下,竟施展出他平時向不輕使之「搜魂奪命追風七十二劍」起來。顧名思義,這一路劍法自然招招式式俱是殺手,雪片般的劍光撒將開來,當有攫魂奪命之威。
但金不換人雖姦猾,武功卻也非徒有虛名之輩可比,方才雖在驚怒下失卻先機,此刻將丐幫絕技「空手入白刃,十八路短截手」一施展開來,周旋在徐若愚怒濤般的劍光中,居然猶可反擊。
但見劍光閃動,人影飛舞,壁上燈光,被那激蕩的劍風震得飄蕩閃爍,望之有如鬼火一般。
朱七七忍住哭聲,抽咽著道:「你……先莫管我,去將金不換那惡賊拿下……我……我要將他抽筋剝皮,才能出口氣。」
沈浪柔聲道:「好,你等著……」方自飛身而起,但金不換急攻三招,退後三步,大喝道:「住手,聽我一言。」
徐若愚道:「你已是瓮中之鰲,網中之魚,還有什麼話說?」
金不換笑道:「我告訴你,你總有一日,要後悔的……」
身子忽然往石壁上一靠,只聽「咯」的一聲,石壁頓開,金不換一個翻身,便滾了出去,等到徐若愚一劍追擊而出,石壁已闔,鋒利的劍刃,徒在石壁上划出一道火花。
沈浪頓足道:「該死,我竟忘了他這一招。」
徐若愚道:「咱們追……」
忽聽金無望緩緩道:「這古墓秘道千變萬化,你們追不到的。」
徐若愚怒道:「你既然早知如此,方才為何不說出來?」
金無望冷冷道:「你是我的兄弟,還是他是我的兄弟?」
沈浪苦笑一聲,道:「不錯……這個徐兄也不可怪他……」
徐若愚仰天長嘆,「當」的一聲,長劍垂落在地。
朱七七道:「都是你不好,你若不先來顧我,他怎逃得了。」
沈浪苦笑著擁起她的肩頭,柔聲道:「你放心,總有一天,我要將此人擒來,放在你腳下,任你處置,讓你出一出今天受的氣。」
朱七七依偎在他懷中,眨了眨眼睛,忽道:「其實,我現在已不大怎麼恨他了……非但不恨他,甚至……甚至還有些要感激於他。」
沈浪奇道:「這可連我也不懂了。」
朱七七道:「若非他如此對我,我怎知你對我這麼好,你平日對我那麼冷冰冰的,但今日卻肯為了我死……我只要知道這一點,就算再吃些苦,也沒關係。」緩緩闔起眼帘,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但微泛嫣紅的嬌靨上,卻已露出了仙子般的微笑。
徐若愚見她才經那般險難屈辱,此刻便已似乎忘懷,顯見她全心全意都已放在沈浪身上,只要沈浪對她好,她便已心滿意足,至於別人如何對她,對她是好是壞,是凶是惡,她根本全不在意。
一念至此,徐若愚不禁更覺黯然,垂首走到沈浪面前,長嘆一聲道:「兄弟一念之差,以致為奸人所愚,此刻心中實是……」
沈浪朗聲一笑,截斷他的話,道:「徐兄知過能改,這勇氣豈是常人能及,從今之後,必成江湖一代名俠,小弟今日能得徐兄為友,實是不勝之喜。」
徐若愚道:「既是如此,小弟……」目光掃了朱七七一眼,突然住口不語,轉過身子,大步快奔而出。
沈浪急呼道:「徐兄留步。」
徐若愚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但願沈兄與朱姑娘白頭偕老……」語聲未了,人已走得瞧不見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這倒是個好人,將來我們要好好幫幫他的忙……」
沈浪苦笑道:「你不要別人來幫你,已算不錯了。」
金無望忽然冷冷道:「別人都已走了,如今你無論要拿我怎樣,是殺是剮,都請快快動手吧……」
沈浪微微一笑,右手拉起他左腕,左手卻點開了他的穴道。
金無望反而怔住,沈浪微笑道:「在下從不願失禮於天下豪傑,金兄既是英雄,在下自當以禮相待。」
金無望目中閃過一絲感激之色,但口中卻冷冷道:「我已是階下之囚,還論什麼英雄?」
沈浪微笑不語,卻連抓住他左腕的手也放開了。
朱七七吃了一驚,失色道:
「你……你……你不怕他跑了么?」
這句話還未說出,便被沈浪使了個眼色止住。
但見金無望木立當地,竟然毫無逃跑之意,只是面上神色,忽青忽白,陰晴不定,突然咬了咬牙,大聲道:「我雖知你如此相待於我,必有所求,但你既以英雄之禮待我,我又怎能以小人之行徑回報於你,你要我怎樣,只管說吧。」
沈浪含笑道:「相煩兄台帶路出了這古墓再說。」
金無望不再說話,拍開阿堵的穴道,取下壁間一盞銅燈,轉身大步行去。
沈浪背起朱七七,朱七七終於還是忍不住在他耳邊低語道:「你不怕他逃走?」
沈浪道:「此時此刻,他萬萬不會逃走的。」
朱七七嘆了口氣,道:「你們男人的所作所為,有時當真是莫名其妙,就連我……我都有些越瞧越糊塗了。」
沈浪微笑道:「你們女子的心意,世上又有幾個男人知道?」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一個也沒有,連你在內,但……但我對你的心,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呢?」
沈浪彷彿沒有聽到,朱七七張開嘴,又想去咬他,但櫻唇碰到他耳朵,卻只是親了親,幽幽嘆道:「快些走吧。」
這句話說得雖比那句話輕得多,沈浪卻聽到了,笑道:「還有個人在這裡,你忘了么?」
朱七七瞪住那被金無望點住穴道,暈卧在角落中的花蕊仙一眼,恨聲道:「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死在這裡最好……」
過了半晌,但見沈浪身形不動,突又推了一下:「發什麼呆,還不抱起她?」
沈浪失笑道:「既然恨得她要死,卻又要救她,有時愛得人發瘋,卻恨不得他快死……這就是你們女子的心意,誰能弄得懂?」托起花蕊仙,大步而出。金無望手持油燈,果然還在前面呆立相候。
朱七七目光一轉,瞧不到阿堵,皺眉道:「那小鬼呢?」
話猶未了,突聽身後有人笑道:「小鬼在這裡。」
阿堵自轉角處急奔而出,手上已多了個似是十分沉重的青布包袱,背後斜著一張奇形長弓,弓身幾乎比他身子還長,那包袱也比他腰圍粗得多。但阿堵行走起來,卻仍然輕巧無比,顯見得輕功也頗有根底。
朱七七微笑忖道:「好個鬼精靈的孩子,老八見到他必定歡喜得很……」
一想到老八,心裡不覺又是擔心,又是氣憤,恨恨道:「老八若是有了三長兩短,我不活活剝下花蕊仙的皮才怪。」她一氣憤起來,總是要剝別人的皮,其實真有人在她面前剝皮,她跑得比什麼人都快。
金無望手持油燈,當先而行,對這古墓之間的秘道,自是熟得很。燈光照耀下,沈浪這才看到古墓之中,建造得當真是氣象恢宏,不輸人間帝王的宮殿,那內部機關消息之巧妙,密室地道之繁複,更是匪夷所思。
沈浪念及當初建造古墓工程之浩大,喟然嘆道:「這又不知是哪一位帝王的手筆?」
朱七七道:「你怎知道這必定是帝王陵墓?」
沈浪嘆道:「若要建起這樣一座陵墓,不但耗費的財力、物力必定十分驚人,而且還不知要犧牲多少人的性命。且看這裡一石一柱,甚至一盞油燈,有哪一件不是人類智慧、勞力與血淚的結晶,除了人間至尊帝王之外,又有誰能動用這許多人力物力,又有誰下得如此狠心……」
金無望突然冷冷道:「你錯了。」
沈浪怔了一怔,道:「莫非這不是帝王陵墓?」
金無望道:「非是人間帝王,而是武林至尊……」
語聲微頓,沉聲接道:「九州王沈天君這名字你可聽過?」
沈浪道:「聽……聽過。」
金無望道:「當今武林中人,只知道沈家乃是武林中歷史最悠久的世家巨族,沈家子弟,兩百年來,經歷七次巨大災禍,而又能七次中興家道的故事,更是膾炙人口,卻不知百年前江湖中還有一世家,不但威望、財勢、武功都不在沈家之下,而且歷史之悠久,竟可上溯漢唐。」
沈浪脫口道:「兄台說的,莫非是中原高氏世家。」
金無望道:「不錯,這陵墓正是高家最後一代主人的藏靈之地。」
沈浪道:「最後一代主人?……莫非是高山青?」
金無望道:「正是此人,此人才氣縱橫武功絕世,中原高家傳至他這一代,更是興旺絕倫,盛極一時。哪知此人到了晚年,竟忽然變得孤僻古怪,而且迷信神佛,以致廢寢忘食,非但不惜耗費千萬,用以建造這古墓,而且還不令他後代子弟知道這古墓所在之地。」
朱七七忍不住道:「這又是為的什麼?難道他不想享受後輩的香火?」
金無望道:「只因他迷信人死之後,若是將財產帶進墓中陪葬,下世投身為人時,便仍可享受這些財寶,是以他不願後輩子孫知道他藏寶之地,便是生怕他的子孫們,將他陪葬之財寶盜去花用。」
朱七七奇道:「但……但埋葬他的人,總該知道……」
金無望截口道:「他未死之前,便已將全部家財,以及高家世代相傳的武功秘籍,全部帶入了古墓,然後將古墓封起,靜靜躲在墓中等死……」
朱七七駭然道:「瘋子,此人簡直是個瘋子。」
金無望長長嘆息一聲,道:「但那相傳數百年,歷經十餘年代,威望之隆,一時無二的武林世家,便就此斷送在這瘋子手上。後代的高家子弟,為了尋找這陵墓所在地,非但不願再事生產,就連武功也荒廢了,為此而瘋狂的,兩代中竟有十一人之多,傳到高山青之孫時,高家人已將僅存的宅園林木典當乾淨,富可敵國的高姓子弟,竟從此一貧如洗,淪為乞丐,威赫武林的高門武功,也漸漸消失,漸漸絕傳。」
說到這裡,朱七七抬眼已可看到古墓出口處透入的天光,她深深吸了口氣,心中非但無舒暢之意,反覺悶得十分難受。
沈浪心中不覺也是感慨叢生,長嘆一聲,黯然道:「這隻怪高家後代子弟,竟不思奮發,方至淪落至此。」
朱七七道:「若換了是我,知道祖先陵墓中有無窮盡之寶藏,我也什麼事都不想做了,這才是人情之常,怎怪得了他們。」
沈浪唯有嘆息搖頭,走了兩步,突又停下,沉聲道:「百年以來,可是從來無人入過這古墓?」
金無望道:「我設計令人來開掘這古墓時,曾留意勘察,但見這古墓絕無外人踏入的痕迹,那高山青的靈柩,棺蓋猶自開著一線,顯見他還未完全闔起,便已氣絕。高山青屍身早已成為枯骨,但棺木旁卻還有他握在手中,死後方才跌落摔破的一隻玉杯,他手掌還攀附著棺蓋,最重要的是,墓中消息機關,亦無人啟動過的痕迹……由此種種,我俱可判定百年間絕無人來過這裡。」
沈浪皺眉道:「既是如此,那些財物珠寶、武功秘籍,必定還留在這古墓之中,只是金兄未曾發現罷了。」
金無望冷笑道:「這個倒可請閣下放心,墓中如有財寶,我必能找到,我此刻既未尋得任何財寶,這古墓中必是空無一物。」
沈浪默然良久,長嘆道:「若是別人來說此話,在下必定不會相信,但金兄如此說話,那想必再無疑問,只是……那些財寶究竟到哪裡去了?莫非他根本未曾帶入墓中?莫非他錢財全已用來建造這陵墓,根本已無存留?……」
他突然仰天一笑,朗聲道:「別人的財寶,我辛苦想他作甚?」緊隨金無望之後,一躍而出了古墓之外。風雪已霽,一輪冬日,將積雪大地映照得閃閃發光,有如銀妝玉琢一般。
朱七七嬌笑道:「你就是這點可愛,無論什麼事你都能提得起,放得開,別人定必要苦苦想上十年八年的事,你卻可在轉瞬間便已不放在心上……」
語聲方住,突又嬌呼道:「但你可不能將我的老八也忘記了,快,快,快拍開花蕊仙的穴道,問問她究竟將老八藏到哪裡去了?」
花蕊仙穴道解開後,身子仍是站立不穩,顯見那「神仙一日醉」藥力猶存,朱七七厲喝道:「老八在哪裡,快還給我。」
雪霽時,大地最是寒冷,朱七七身上感覺到那刺骨的寒意,心裡就不禁更為火孩兒擔心。
但她越是著急,花蕊仙卻越是慢吞吞的,冷冷道:「此刻我腦中昏昏沉沉,怎能想得起他在哪裡呢?」
朱七七又驚又怒,道:「你……你……我殺了你。」
花蕊仙道:「你此刻殺了我也無用,除非等我藥力解開,恢復清醒,否則……」
沈浪突然截口道:「你只管將老八放出來,在你功力未曾恢復之前,我必定負責你安全無恙……」
他早已看出花蕊仙老謀深算,生怕交出火孩兒後,朱七七等人縱不忍傷害於她,但她氣力全無時,若然遇敵,性命也是不保,而她在未交出火孩兒之前,朱七七與沈浪自然必定要對她百般維護。
此刻沈浪一句話說破了她的心意,花蕊仙面色不禁為之一變,目光數轉,尋思半晌,冷冷又道:「我功力恢復之後又當如何?」
朱七七道:「功力恢復後,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誰還留你不成。」
花蕊仙微一沉吟,但卻冷冷道:「隨我來。」
經過半日時間,她藥力已漸消失,此刻雖仍不能任意行動,但已可掙扎而行。朱七七自也能下來走了,但她卻偏偏仍伏在沈浪背上,不肯下來,雙手有了些勁兒,反而抱得更緊了。
金無望相隨而行,面上毫無表情,似是全無逃跑之意。阿堵緊緊跟在他身後,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不時自言自語,喃喃道:「要是我,早已走了,還跟著別人做什麼?等著人宰割不成?」
金無望也不理他,只當沒有聽到。
花蕊仙沿著山崖走了十餘丈遠近,走到一方巨石旁,方自頓下腳步,道:「搬開這石頭,裡面有個洞,你那寶貝老八就在裡面……哼!可笑我還用那白狐氅將他裹得好好的,豈非冤枉。」
朱七七見這洞穴果然甚是安全嚴密,暗中這才放了心,口中卻仍冷笑道:「冤枉什麼?你莫忘了那白狐氅是誰給你的……沈浪,推呀。」
沈浪轉首向金無望一笑,還未說話,金無望已大步行來,揮手一掌,向大石拍出,這一掌看來似是毫未用力,但那重逾三百斤的巨石,竟被他這輕描淡寫的一掌,震得直滾了出去,沈浪脫口贊道:「好掌……」
「力」字還未說出,語聲突然頓住,朱七七失聲驚呼,花蕊仙亦是變色——洞穴中空無一人,哪有火孩兒的影子?
朱七七嘶聲道:「鬼婆子,你……你敢騙我。」
花蕊仙也有些慌了,道:「我!我明明將他放在這裡……」
朱七七厲聲道:「你明明什麼!老八明明不在這裡,你……將老八藏到哪裡去了?……給我,快還給我。」
花蕊仙也急了,大聲道:「我為何要騙你,難道我不要命了……莫……莫非是他自己弄開了穴道,推開石頭跑出去了。」
金無望冷冷道:「他若是自己跑走,為何還要將洞口封起?」
朱七七道:「是呀,何況他小小年紀,又怎會自己解開穴道……沈浪,殺了她,快為我殺了這鬼婆子。」
沈浪沉聲嘆道:「此刻殺了她也無濟於事,何況依我看來,花蕊仙倒也未曾說謊,你八弟只怕……唉!只怕已落入別人手中。」
花蕊仙嘆道:「還是沈相公主持公道……」
朱七七道:「那……那怎麼辦呢,你快想個法子呀。」
沈浪道:「此刻著急也無益,唯有慢慢設法……」
朱七七嘶聲道:「慢慢設法?老八小命只怕已沒有了……你……你好狠的心,竟說得出這樣的話……」說著說著,又是泣不成聲,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金無望微微皺眉,道:「她也可以睡了。」
沈浪嘆道:「看來也唯有如此……」
金無望袍袖一揚,袖角輕輕拂在朱七七「睡穴」之上,朱七七哭聲漸漸低沉,眼帘漸漸闔起,片刻間便已入睡了。
一連串淚珠,落在沈浪肩頭,瞬息便自凝結成冰。
金無望目光冷冷瞧著花蕊仙,一字字緩緩道:
「沈兄要將她如何處置?」
花蕊仙看到他這冰冷的目光,竟不由自主,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此刻在日色之下,她才瞧清這金無望之面容,當真是古怪詭異已極。
他耳、鼻、眼、口若是分開來看,也與別人沒什麼不同,但雙耳一大一小,雙眉一粗一細,鼻子粗大如膽,嘴唇卻薄如利刃,兩隻眼睛,分開了一掌之寬,左眼圓如銅鈴,右眼卻是三角形狀——看來竟似老天爺造他時,一個不留意,竟將本該生在五六個不同之人面上的器官,同時生在他一個人面上了,婦人童子只要瞧他一眼,半夜睡覺時也要被噩夢驚醒。
花蕊仙越是不想瞧他,越是忍不住要多瞧他一眼,但越多瞧他一眼,心頭寒意便越重一分。她本待破口大罵金無望多管閑事,卑鄙無恥,但一句話到了嘴邊,竟再也說不出來。
阿堵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瞧著他的主人,似乎在奇怪這平日從來未將任何人瞧在眼裡的金老爺,如今居然會對沈浪如此服帖。
沈浪微微一笑,道:「金兄若是換了在下,不知要將她如何處置?」
金無望冷冷道:「殺之無味,帶著累贅,不如就將她留在此地。」
花蕊仙大駭道:「你……若將我留在此地,不如殺了我吧。」
要知她此刻全身無力,衣衫單薄,縱無仇家再尋她的麻煩,但她無力禦寒,只怕也要活活凍死。
金無望冷笑道:「原來掌中天魔,也是怕死的……接著。」隨手扯下了腰間絲絛,長鞭樣拋了出去。花蕊仙伸手接過,卻不知他此舉究竟是何用意。
沈浪微笑道:「金兄已饒了你性命,快把絲絛綁在手上,金兄自會助你一臂之力。」
金無望道:「沈兄既無傷她之心,在下也只有帶她走了。」
沈浪大笑道:「不想金兄竟是小弟知己,竟能猜著小弟的心意。」
這時花蕊仙已乖乖地將絲絛綁著手腕。她一生傷人無算,只當自己必然不至怕死,但此番到了這生死關頭之際,她才知道「不怕死」三字,說來雖然容易,做來卻當真是艱難已極。
金無望道:「自古艱難唯一死,花蕊仙怕死,在下何嘗不怕,沈兄放過在下一命,在下怎能忘恩負義?沈兄要去哪裡,在下願相隨儘力。」
沈浪笑道:「在下若非深信金兄是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又怎會對金兄如此放心?……在下領路前行,先遠離此間再說。」轉身急行,金無望拉著花蕊仙相隨在後,兩人雖未施展輕功,但是腳步是何等輕健,只可憐花蕊仙跟在後面,還未走出一箭之地,已是嘴唇發青,面無血色。
四野冷寂,鳥獸絕蹤,但雪地上卻滿是雜亂的腳印,顯見方千里、展英松等人必定走得甚是狼狽。
沈浪凝目望去,只見這些足印,來時痕迹極淺,而且相隔距離最少也有五六尺開外,但足尖向著去路的痕迹,入雪卻有兩寸多深,相隔之距離也短了許多,又顯見方千里等人來時腳步雖輕健,但去時卻似受了內傷,是以舉步甚是艱難。
沈浪微一沉吟,回首笑道:「金兄好高明的手段。」
金無望怔了一怔,道:「相公此話怎講?」
沈浪笑道:「在下本在擔心方千里等人去而復返,再來尋朱姑娘復仇,如今他們既已被金兄所傷,在下便放心了。」
金無望道:「在下並未出手傷了他們。」
沈浪不覺吃了一驚,忖道:「此人既然如此說話,方千里等人便必非被他所傷,那……那卻又是誰將他們傷了的?憑金不換的本事,又怎傷得了這許多武功高手?」他越想越覺奇怪,不知不覺間放緩了腳步。
但一路行來,終是走了不少路途,突見一條人影自對面飛掠而來,本只是淡淡灰影,眨眼間便來到近前,竟是那亂世神龍之女,鐵化鶴之妻,面帶傷疤的半面美婦。她懷抱著愛女亭亭,滿面俱是惶急之色,一瞧見沈浪,有如見到親人一般,驟然停下腳步,喘息著問道:「相公可曾瞧見我家夫君了么?」
沈浪變色道:「鐵兄莫非還未回去?」
半面美婦傖急道:「至今未有消息。」
沈浪道:「方千里、勝瀅、一笑佛等人……」
他話未說完,半面美婦已截口道:「這些人豈非都是跟著相公一同探訪墓中秘密去了,他們的行蹤妾身怎會知道?」
沈浪大駭道:「這些人莫非也未曾回去?」
他深知鐵化鶴關心愛妻幼女,一獲自由,必先趕回沁陽與妻女相會,此番既未迴轉,其中必然又有變故,何況方千里等數十人亦是不明下落,他們不回沁陽,卻是到哪裡去了?那半面美婦瞧見沈浪面上神情,自然更是著急,一把抓住沈浪的衣襟,頓聲道:「化鶴……他莫非已……」
沈浪柔聲道:「夫人且莫著急,此事……」目光動處,語聲突頓。
那雪地之上,赫然竟已只剩下足尖向古墓去的腳印,另一行足尖向前的,竟已不知在何時中止了。
沈浪暗道一聲不好,也顧不得再去安慰那半面美婦,立時轉身退回。金無望面沉如水,半面美婦目光瑩然,亭亭緊勾著她的脖子,不住啼哭……
一行人跟在沈浪身後,走回一箭之地,突聽沈浪輕呼一聲:「在這裡了。」
金無望凝目望去,但見那行走向沁陽去的零亂腳印,竟在這裡突然中斷,那老老少少幾十個人,竟似在這裡突然平地飛上天去了。
半面美婦嘶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沈浪沉聲道:「鐵兄與方千里、一笑佛等人俱都已自古墓中脫險,一行人想必急著趕回沁陽,但到了這裡……到了這裡……」
那一行人到了這裡怎會失蹤?究竟遇著什麼驚人的變故?沈浪亦是滿頭霧水,百思不解,只得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那半面美婦究竟非同凡婦可比,雖在如此惶恐急痛之下,眼淚並未流出,但她凝目瞧了雪地上足印幾眼,只見這行足印既未轉回,亦未轉折,果然似自平地升天一般——她雖然鎮定,卻也不禁越瞧越是奇怪,越瞧越是驚惶,連手足都顫抖起來,駭極之下,反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金無望與沈浪對望一眼,這兩人平日都可稱得上是料事如神之輩,但此刻竭盡心力,用盡智慧,卻也猜不出是怎麼回事來。
兩人平日若是迷信鬼神,便可將此事委諸鬼神之作祟,他兩人平日若是愚鈍無知,也可自我解說為:「此事其中必有古怪,只是我想不出來罷了。」
但兩人偏偏卻是頭腦冷靜,思慮周密之人,片刻間已想過無數種解釋,其中絕無任何一條理由能將此事解釋得通。
他兩人既不迷信鬼神,又深信此事自己若不能想通,別人更決計想它不出,這才會越想越覺此事之詭異可怕,兩人對望一眼,額上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到了這時,那半面美婦終於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垂首道:「賤妾方寸已亂,此事該如何處理,全憑相公作主了。」
沈浪笑道:「這其中必定有個驚人的陰謀,在下一時間也想不出該如何處理,但望夫人此刻且莫作無謂之傷悲,且與在下……」
突聽一聲嘶啞的呼喝,道:「鐵大嫂莫聽這人的鬼話,他身旁那廝便是快活王的門下,也就是這次在古墓中搗鬼的人,姓沈的早就與他串通好了,鐵大哥、方大俠以及數十位武林朋友們,卻早已被這兩人害死了,我見義勇為金不換可以作證。」
這嘶啞的呼聲,正是金不換髮出來的,他躲在道旁遠遠一株樹下,正指手畫腳,在破口大罵。
他身旁還有四人,卻是那「不敗神劍」李長青、「氣吞鬥牛」連天雲,與惜語如金的冷家兄弟。
原來李長青等人風聞沁陽城的怪事,便連夜趕來,卻恰巧遇著了正想無事生非的金不換。此刻李長青雖還保持鎮靜,連天雲卻早已怒形於色,厲聲喝道:「難怪我兄弟猜不出這姓沈的來歷,原來他竟然是快活王的走狗,冷大、冷三,咱們這次可莫要放過了他。」
那半面美婦本還拿不定金不換言語可是真的,此刻一聽「仁義莊」主人竟然也是如此說話,心下再無遲疑,咬一咬牙,一言未發,一隻纖纖玉手,卻已拍向沈浪胸膛,掌勢之迅急奇詭,較那「震山掌」皇甫嵩高明何止百倍?
沈浪懷中雖抱著一人,但身形一閃,便險險避過,他深知此時此刻已是萬萬解說不清,是以口中絕不辯白。
金不換更是得意,大罵道:「你瞧這廝終究還是承認了吧,鐵大嫂,你手下可莫要留情……連老前輩,你也該快動手呀。」
連天雲怒道:「老夫豈是以多為勝之輩。」
金不換冷笑道:「對付這樣的人,還能講什麼武林道義?連老前輩你且瞧瞧,坐在那邊雪地中的是什麼人?」
連天雲一眼瞧見了花蕊仙,目光立刻被怒火染紅,暴喝一聲,撲將上去,突見一個煞眉煞臉的灰袍人,橫身攔住了他去路,連天雲怒道:「你是什麼人,也敢擋路?」
金無望冷冷的瞧著他,也不說話,連天雲劈面一拳打了過去,金無望揮手一掌,便化開了他拳勢。
連天雲連攻五拳,金無望雙掌飛舞,專切他脈門,腳下卻仍半步未讓,連天雲怒極大喝道:「花蕊仙是你什麼人?」
金無望冷冷道:「花某與我毫無干係,但沈相公既已將她託付於我,誰也休想傷她。」
雪地上的花蕊仙,雖被拖得渾身發疼,此刻面目上卻不禁流露出感激之色,但見連天雲鬚發怒張,瞬息間又攻出了九拳之多。
「氣吞鬥牛」連天雲雖在衡山一役中將武功損傷了一半,但此刻拳勢施展開來,卻是剛猛威勇,無與倫比。
拳風虎虎,四下冰雪飛激,金無望卻仍是屹立當地,動也不動。那邊李長青越瞧越是驚奇。他固是驚奇於金無望武功之高強,卻更是驚奇於沈浪之飄忽,輕功之高絕,懷中縱然抱著一人,但身形飛掠在雪地上,雙足竟仍不留絲毫腳印,半面美婦掌力雖迅急,卻也休想沾得他一片衣袂。
金不換瞧得眉飛色舞,別人打得越厲害,他便是越開心,忍不住又道:「冷大、冷三,你們也該上去幫幫忙呀,難道……」
話聲未了,忽然一道強銳之極的風聲撲面而來,冷三右腕上那黑黝黝的鐵鉤已到了他面前。
金不換大駭之下,凌空一個筋斗,堪堪避開,怒喝道:「你這是做什麼?」
冷三道:「憑你也配支使我。」說了七個字後,便似已覺說得太多,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金不換氣得目定口呆,卻也將他無可奈何。
這時雪地上兩人已對拆了數十招之多,沈浪與金無望兩人必是只有閃避絕未還手。沈浪雖有累贅,幸好半面美婦懷中也抱著一人,是以他身法尚流動自如,那邊金無望卻已有些對連天雲剛烈的拳勢難以應付,只因有守無攻的打法,委實太過吃力,除非對方武功相距懸殊,否則定是必敗之局。
李長青眼觀六路,喃喃地道:「這少婦必是塞外神龍之女柳伴風,不想她武功竟似已不在『華山玉女』之下,她夫婿鐵化鶴身手想必更見不凡,由此可見,江湖中必定還有甚多無名的英雄……但她夫妻終究是名家之後,這少年卻又是誰?倒委實令人難以猜測。」
要知沈浪自始至終都未施出一招,別人自然無法瞧出他武功,李長青目光轉向金無望瞧了半晌,雙眉更是愁鎖難展。
突見那半面美婦柳伴風倒退數步,她早已打得香汗淋漓,胸中也喘息不住,但仍未沾著沈浪一片衣袂,此刻戟指嬌叱道:「你……你為何不還手?」
沈浪道:「在下與夫人素無冤讎,為何要還手?」
柳伴風道:「放屁,此事若不是你做的,人到哪裡去了,你若不解說清楚……」
沈浪苦笑道:「此事連在下都莫名其妙,又怎能解說得出?」
柳伴風頓足道:「好,你……你……」
咬一咬牙,放下那孩子——亭亭早已嚇得哭不出了,此刻雙足落地,才放聲大哭起來。柳伴風瞧瞧孩子,瞧瞧沈浪,眼中亦是珠淚滿眶,突然彎下身子抱起她女兒,也輕輕啜泣起來。
沈浪仰天長嘆一聲,道:「真相難明,是非難分,叫我如何自處,夫人你若肯給在下半月時間,我必定探出鐵大俠的下落。」
柳伴風霍然抬起頭來,目光凝注著他。
那邊金不換又想發話,卻被冷大、冷三四道冰冷銳利的目光逼得一個字也不敢說了。只見柳伴風目光不瞬,過了半晌,突然道:「好!我在沁陽等你。」
沈浪轉向李長青,道:「前輩意下如何?」
李長青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道:「我瞧冷家兄弟對你頗有好感,想必也不願與你動手,只是我那三弟……唉,除非你能將花蕊仙留下。」
沈浪道:「在下可擔保她絕非是傷金振羽一家的兇手。」
連天雲雖在動手,耳朵也未閑著,聞言怒喝道:「放屁,老夫親眼見到的……」
沈浪截口道:「前輩可知道當今天下,已有許多絕傳的武功重現江湖,前輩可知道安陽五義乃是死在紫煞手下,鐵化鶴卻絕未動手?在下今日不妨將花蕊仙留下,但在真相未明之前,前輩卻必須擔保不得傷害於她。」
李長青手捻長髯,又自沉吟半晌,慨然道:「好,老夫便給你半月之期。半月之後,你且來仁義莊一行,鐵夫人也可在敝庄相候。」
柳伴風手拭淚痕,點了點頭,李長青輕叱道:「三弟還不住手。」
連天雲猛攻三拳,後退六步,目光仍忍不住狠狠地瞪著金無望,金無望仰首向天,只當沒有見到。
金不換忍不住大喝道:「沈浪雖可放走,但那廝可是快活王手下,卻萬萬放不得的。」
沈浪道:「你留得下他么?」
金不換怔了一怔,道:「這……這……」
沈浪一字字緩緩道:「無論他是否快活王門下,但各位既已放過在下,便也不得難為於他。在下若無他相助,萬難尋出事情真相。」
李長青嘆道:「那位兄台若是要走,本無人能攔得住他……」突然一揮袍袖,道:「事已決定,莫再多言,相煩鐵夫人扶起那位花夫人,咱們走吧。」
沈浪向冷家兄弟含笑抱拳,冷大、冷三枯澀的面容上,似有笑容一閃,但目光望見金不換,笑容立時不見了。
金不換乾咳一聲,遠遠走在一邊,更是不敢接觸別人的目光。李長青瞧了他一眼,忍不住搖頭嘆息。
人群都已離去,阿堵方自一挑大拇指,又大聲贊道:「沈相公果然夠朋友,危難時也不肯拋下我師父,難怪師父他老人家肯對沈相公如此買賬了。」
沈浪微微笑道:「好孩子,你要知道唯有患難中才能顯得出朋友交情。」
阿堵道:「但阿堵卻不懂,相公你怎肯將那……那姓金的輕輕放過?」
沈浪嘆道:「我縱要對他有所舉動,李二俠也必要維護於他。」
阿堵點了點頭,沈浪忽然又道:「在下尚有一事想要請教金兄,不知……」
金無望不等他話問出來,便已答道:「快活四使唯有在下先來中原,但在下並未假冒花蕊仙之名向人出手,那金振羽是誰殺的,在下亦不知情。」
他事先便能猜出沈浪要問的話,沈浪倒不奇怪,但他說的這番話,卻使沈浪吃了一驚,呆了半晌,喃喃道:「既是如此,那金振羽等人又是誰下手殺的?除了快活王一門之外,江湖中難道還有別人能偷學到武林中一些獨門秘技?」
金無望沉聲道:「想來必是如此,還有……『塞外神龍』之不傳秘技紫煞手,快活門下除了一人之外,誰也未去練它,而那人此刻卻遠在玉門關外,是以『安陽五義』若是被紫煞手所傷,在下亦是全不知情。」
沈浪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駭然道:「在下平日自命料事頗准,誰知今日卻事事都出了在下意料之外,但……但那『安陽五義』乃是自古墓中負傷而出,若非金兄下的毒手,那古墓中難道還有別人在么?此人是誰?他又怎會學得別人的獨門武功?」
金無望嘆道:「局勢越來越見複雜,看來江湖大亂,已在眼前了……」
沈浪黯然道:「火孩兒不知去向,鐵化鶴等數十高手平白失蹤,殺害金振羽等人之真兇難尋,江湖中除了快活王外居然還有人能窺及他人不傳秘技……這些事其中無一不是含有絕大之隱秘,此刻每件事又都在迷霧之中,絕無半點頭緒,卻要我在半個月里如何尋得出其中真相?」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當真是哭也哭不出了,但沈浪嘆息半晌,眉宇立又開朗,仰天笑道:「如今距離限期還有十五日之多,整整一百八十個時辰,我此刻便已擔憂起來,當真要教金兄見笑了。」
他大笑著揮手前行,走了幾步,但見金無望兀自站著發怔,不禁後退一步,含笑喚道:「金兄何苦……」
語聲未了,心頭突有靈光一閃,急忙又後退了幾步,目光瞧向金無望。
兩人對望一眼,面上俱是喜動顏色,再不說話,大步向古墓那邊走了過去,阿堵又驚又奇,忍不住問道:「這是做什麼?」
沈浪道:「走路的人既不能上天入地,但腳印偏偏突然中斷,除了那些人走到這裡又倒退著走回去,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阿堵恍然大悟道:「不錯,他們若是踩著原來的腳印退回,別人自然看不出來……難怪這些腳步踩得這麼深,又這麼零亂,原來每個腳印他們都踩過兩次。」要知踩過兩次的腳印,自然要比平時的深,也亂得多了。
金無望道:「在下此刻只有一事不解,那些人如此做法,為的自是要混亂別人的眼目,但他們究竟要騙誰呢?」
沈浪道:「要騙的自是你我,在下不解的是鐵化鶴怎會連自己妻女都不願見了,這除非……」
金無望目光一閃,道:「除非這些人都已受了別人挾持,那人為了要將這數十高手俱都劫走,是以才令他們如此做法,布下疑陣,好讓別人疑神疑鬼,再也猜不到他們的下落,但……但……但此人竟能要這數十高手乖乖地聽命於他,非但跟著他走,還不惜倒退著走,這豈非太過不可思議。」
沈浪道:「別人還倒罷了,那人能令鐵化鶴別絕自己妻女,確是不可思議,除非……除非他能有一種奇異的手段,來迷惑別人的神智。」
金無望拍掌道:「正是如此,否則他縱有天大的武功,能掌握別人的生死,但這些生性倨傲的武林豪傑,也不見得人人都肯聽命於他。」
兩人一面說話,目光一面在雪地上搜索,眼見已將走回古墓,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停下了腳步。
只見那片雪地左旁,白雪狼藉一片,再往前面,那零亂的腳印便淺了許多,也整齊了許多。
金無望道:「那些人必是退到這裡,便自道旁上車,車後必縛有一大片枯枝,車馬一走,枯枝便將雪地上的車轍痕迹掃了。」
兩人驟然間將一件本似不可解釋的事解釋通了,心胸間俱是舒暢無比,但方過半晌,金無望又不禁皺眉道:「此人行事如此周密,又能將數十高手迷走,在下實想不出江湖中有誰是如此厲害的角色。」
沈浪沉吟道:「金兄可知道天下武林中,最擅那迷魂攝心大法的人是誰?」
金無望想也不想,道:「雲夢仙子。」
沈浪道:「不錯,那雲夢仙子,昔年正是以天下最毒之暗器『天雲五花綿』與『迷魂攝心催夢大法』名震江湖,縱是武林中頂尖高手,遇著這雲夢仙子也只有俯首稱臣,只是她那『天雲五花綿』委實太過陰毒霸道,江湖豪傑便只記得她名字中那『雲』字,反將『夢』字忘了。」
金無望道:「但……但云夢仙子已去世多年……」
沈浪沉聲道:「柴玉關既可詐死還生,雲夢仙子為何不可?」一面說話,一面自懷中摸出一道鐵牌,接道:「金兄可認得這是什麼?」
金無望眼角一瞥,面色立變,駭然道:「天雲令。」
沈浪道:「不錯,這正是雲夢仙子號令群魔之『天雲令』。」
金無望道:「相公是自何處得來的?」
沈浪道:「古墓入口處那石桌上得來的,先前在下以為此令必是金兄所有,如今看來,將此令放在石桌上的,必定也就是那以『紫煞手』擊斃安陽五義的人,此番將方千里等武林高手帶走的,想必也就是她。」
金無望失色道:「此人一直在那古墓之中,在下竟會全然不知,而在下之一舉一動,想來卻都不能逃過她的耳目……此人是誰,難道真是那雲夢仙子?」
他想到那古墓中竟有個鬼魅般無形無影的敵人在隨時窺伺著他,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全身毛孔,都不禁為之悚栗。
沈浪沉聲道:「此人是否雲夢仙子?雲夢仙子是否真的重現江湖?她將鐵化鶴等人俱都帶走,究竟又有何詭謀?鐵化鶴等人此刻究竟已被她帶去哪裡?殺死金振羽等人的兇手,是否也是她?……哦,這些疑團在下都必須在半月里查出端倪,不知金兄可願助在下一臂之力?」
金無望接道:「相公心中所疑之事,件件都與在下有關,這些疑團一日不破,在下便一日不能安枕。」
沈浪道:「既是如此,金兄請隨我來,好歹先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至於日後你我是友是敵,此刻不妨先放在一邊。」
金無望肅然道:「正是如此。」
兩人追蹤那被枯枝掃過的雪跡,一路上倒也有些蛛絲馬跡可尋,金無望目光四顧,微微嘆道:「幸好這滿地大雪,看來他們是西去了。」
沈浪也皺眉道:「這些人若是行走人煙繁多之處,必定惹人注目,但西行便是太行山,一路都荒僻得很。」
金無望道:「他們人多,車馬載重,必走不快,你我加急趕路,說不定今日便可趕上他們也未可知。」
但兩人追到日暮時分,卻仍未發現有可疑的車馬。路上只要遇著行人,金無望便遠遠走開,由沈浪前去打聽,只因他生怕怪異的相貌嚇得別人不敢開口。只是一路上沈浪卻也未打聽出什麼,有人根本什麼也未瞧見,有人固是瞧見車馬行過,但若再問他究竟是幾輛車?幾匹馬?車馬是何形狀?趕車的人是何模樣?那人便也瞠目不知所答了。
日落時天上又飄下雪花,一行人在洛陽城外一家店歇下,朱七七藥力已解,人也醒來,自然免不了要向沈浪悲泣吵鬧,但沈浪將其中詭秘曲折向她說了後,朱七七亦是目定口呆,不寒而慄。
那村店甚是簡陋,金無望拋出一錠銀子,店家才為他們騰出一整張熱炕。幾人各自吃了碗熱騰騰的牛肉泡饃,沈浪倒頭便睡,阿堵也縮在角落裡睡著了,但朱七七盤膝坐在炕上,望著那粗被棉枕,想到炕下燒著的便是一堆堆馬糞,這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哪裡還能闔得上眼睛。
只是她若不闔起眼睛,金無望那張陰陽怪氣的臉便在眼前,她想不去瞧都困難得很。
朱七七看見沈浪睡得越沉,越是恨得牙痒痒的,暗唾道:「沒心沒肺的人呀,你怎麼睡得著?」一氣之下,索性披衣而起,推門而出,身上雖然冷得發慌,但白雪飄飄,如天然梅花,倒也頗有詩意。
遠處傳來懶洋洋的更鼓聲,已是三更了。
忽然間,一陣車轔馬嘶之聲,自風雪中傳了過來。
朱七七精神一振,暗道:「莫非是那話兒來了,我得去叫醒沈浪。」
哪知她一念尚未轉完,忽聽「嗖」的一聲,已有一條人影穿門而出,自她身旁掠過,正是沈浪。
睡得最沉的人,出來得竟然最快,朱七七也不知是恨是愛,暗罵道:「好,原來你在假睡……」方待呼喚,身旁又是一條人影,如飛掠過,卻是那金無望。
這兩人身法是何等迅快,眨眼掠出牆外,竟未招呼朱七七一聲,等到朱七七趕著去追,追出牆外,但兩人身形早已瞧不見了。
朱七七又是著急,又是氣惱,暗道:「好,你們不帶著我,我自己去追。」
但這時車轔馬嘶都已不復再聞,朱七七偏偏也未聽清方才的車馬聲是自哪個方向傳來的。
她又是咬牙,又是跺腳,忽然拔下頭上金釵,拋在地上,只見釵頭指著東方,她便展動身形,向東掠去。
但一路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哪裡瞧得見車馬?地形卻越來越是荒僻,風雪中的枯樹,在寒夜裡看來,有如鬼影幢幢,作勢欲起。
若是換了別人,便該覓路回去,但朱七七偏是個拗極了的性子,越找不著越要找,找到後來還是找不著,朱七七身子卻已被凍僵了。她自幼嬌生慣養,一呼百諾,幾曾受過這樣的罪。
突然一絲寒氣直刺入骨,原來她鞋子也破了,雪水透入羅襪,那滋味當真比尖刀割一下還要難受。
朱七七左顧右望,越瞧越覺寂寞,思前想後,越想越覺難受,竟忍不住靠在樹上,捧著腳,輕輕哭了起來。
眼淚落在衣服上,轉瞬之間便化作了冰珠,朱七七流淚道:「我這是為了誰?小沒良心的,你知道么?……」
一句話未完,枯林外突然有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風雪寒夜,驟聞異聲,朱七七當真是毛骨悚然,連眼淚也都被嚇了回去,跛著腳退到樹後,咬緊銀牙,用一雙眼睛偷偷瞧了過去。
只聽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兩條白衣人影穿林而入,雪光反映之下,只見這兩人白袍及地,長發披肩,手裡各自提著根二尺多長的烏絲長鞭,宛如幽靈般飄然走來,仔細一看,卻是兩個面目娟秀的少女。
她兩人神情雖帶著些森森鬼氣,但終究是兩個少女,朱七七這才稍定下些心,只是仍屏息靜氣,不敢動彈。
只見這兩個白衣少女目光四下望了望,緩緩停下腳步,左面一個少女,突然撮口尖哨了一聲。
哨聲如鬼哭,如狼嚎,朱七七陡然又嚇了一跳,但聞十餘丈外也有哨聲響應,接著腳步之聲又響,漸近……
突然,十一二個男人,分成兩行,魚貫走入樹林。
這十餘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面容僵木,神情呆板,有如行屍走肉一般。後面兩個白衣少女,也是手提長鞭,緊緊相隨,只要有人走出了行列,她們的長鞭立刻揮起,「啪」地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便立刻乖乖地走回去,面上亦無絲毫表情,似是完全不覺痛苦。
朱七七驚魂方定,又見到這種詭異之極,恐怖之極的怪事,一顆心不知不覺間又提到嗓子眼來了。她一生之中,只聽過有趕牛的、趕羊的、趕馬的,卻連做夢也未想到世上竟還有「趕人」的事。
「趕屍!」朱七七突然想到湘西趕屍的傳說,心頭更是發毛,暗道:「這莫非便是趕屍么?」
但此地並非湘西,這些人面容雖僵木,卻也絕不會是死人——不是死人,又怎會甘受別人鞭趕?
只見前面的兩個白衣少女長鞭一揮,那十餘人便也全都停下腳步,一個白衣少女身材高挑,輕嘆道:「走得累死了,咱們就在這裡歇歇吧。」
另一個白衣少女面如滿月,亦自嘆道:「這趕人的事真不好受,既不能休息,又怕人見著,大小姐卻偏偏還給咱們取個那麼漂亮好聽的名字,叫什麼『白雲牧女』……」
突然輕輕一笑,接道:「牧女,別人聽見這名字,必要將咱們當作牧牛牧羊的,又有誰能猜咱們竟是『牧人』的呢?」
那高挑牧女笑道:「牧人的總比被人牧的好,你可知道,這些人裡面也有不少成名的英雄,譬如說他……」
長鞭向行列中一指,接道:「他還是河西一帶,最負盛名的鏢頭哩。」
朱七七隨著她鞭梢所指之處望去,只見行列中一人木然而立,身材高大,滿面虯髯,那不是展英松是誰?
展英松既在這裡,別的人想必都是自古墓中出來的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竟在無意中發現這秘密,心中的驚喜之情,當真是難以描敘,暗暗忖道:「沈浪雖然聰明絕頂,卻也未想到世上竟有『趕人』的勾當,一心以為他們神智既已被迷,必然乘著車馬……唉,差之毫厘,謬之千里,他全力去追查車馬,別人卻乘著半夜悄悄將人趕走了,他怎會追得著?」
展英松雖是她的對頭,但她此刻見到展英松鬚髮之上,都結滿了冰層,神情委實狼狽不堪,心中又不禁泛起了憐憫之心,暗嘆忖道:「我好歹也得將此事通知沈浪,要他設法救出他們。」
心念一轉,立時忖道:「不行,沈浪一直將我當作無用的人,我就偏偏要做出一些驚人的事來讓他瞧瞧,這正是大好機會,我怎能放過,等我將這事全部探訪明白,再回去告訴他,那時他面上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想到這裡,她眼前似乎已可瞧見沈浪又是吃驚,又是讚美的表情,於是她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只聽另一個嬌小的白雲牧女道:「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是走吧,別忘了天亮之前,咱們就得將這些人趕到,否則大伙兒都要受罪了。」
圓臉牧女道:「急什麼,一共四撥人,咱們早去也沒用。」
高挑牧女長嘆了口氣,道:「早到總比遲到得好,還是走吧。」
長鞭一揮,帶路前行,展英松等人,果然又乖乖地跟在她身後。
後面另兩個牧女,揮動長鞭,將雪地上足印,全都打亂了,雪花紛飛中,一行人又魚貫走出了樹林。
朱七七恍然忖道:「原來她們竟是化整為零,將人分作四批,但我只要跟定這一批,跟到她們的老巢,她們一個也跑不了。」
這時她滿腹雄心壯志,滿腔熱血奔騰,腳也不冷了,潛跡藏形,屏息靜氣,悄悄跟蹤而去。
她雖不敢走得太近,但幸好那「沙沙」的腳步聲卻在一直為她帶路,那些白雲牧女們,顯然未想到在如此風雪寒夜中還會有人發現她們的行蹤,是以走得甚是大意,也根本未曾回頭瞧上一眼。
除了輕微的腳步聲外,一行人絕無任何聲息發出,要想將數十人自甲地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乙地,這「趕人」的法子,確是再好也沒了,朱七七越想越覺這主意出得高明,忍不住暗嘆忖道:「這麼高明的法子為何以前竟無人想得起?……但能想起這種古怪詭異的法子來的人,想必也是個怪物。」
於是她便一路猜測這「怪物」是誰?生得是何模樣?不知不覺間,竟已走了一個多時辰了。
估量時刻,此刻只怕已有五更,但寒夜晝短夜長,四下仍是一片黑沉沉的,瞧不見一絲曙色。
朱七七隻當這一干人的去處必是極為荒僻之地,哪知這一路上除了曾經越過冰凍的河流外,地勢竟是越走越平坦,到後來借著雪光反映,竟隱約可以瞧見前路有一座巨大的城影。
這一來又出了朱七七意料之外,暗自忖道:「這些牧女難道還能趕人入城么?這絕不可能。」
但白雲牧女們卻偏偏將人都趕到城下,城門初開,突有兩輛華麗之極的馬車,自城裡急馳而出。
馬車四側,都懸著明亮的珠燈,看來彷彿是什麼高官巨富所坐,連車帶馬,都惹眼已極。
朱七七忖道:「她們縱要趁機入城,也不會乘坐如此惹眼的馬車,這更不可能了。」
哪知馬車卻偏偏直奔白雲牧女而來,圓臉牧女輕喟一聲,車馬頓住,十二條漢子、四個白雲牧女,竟分別上了馬車。
朱七七瞧得目定口呆,滿心驚詫,她卻不知這些人的行事,正是處處都要出人意料之外。若是車馬被人猜中,還能成什麼大事?
這時車馬又將啟行,朱七七咬一咬牙,忖道:「一不做,二不休,縱是龍潭虎穴,我也先跟去才說。」
竟一掠而去,鑽入車底,身子在車底下,跟著車馬一起走了。
若是換了別人,必定考慮考慮,但朱七七天生是顧前不顧後的性子,否則又怎會闖出那麼多禍來?
車馬入城,朱七七隻覺背脊時擦著地上冰雪,一陣陣寒氣鑽心而來,也辨不出車馬究竟走到哪裡。
漸漸,四下有了人聲,隱約可聽出說的是:「這玫瑰乃是暖室異種,當真千載難逢。」
「現下臘梅正當令,再過些時候買不到了。」
「還是水仙清雅,案頭放盆水仙,連人都會變得高雅起來。」
朱七七耳畔聽得這些言語,鼻端聞得一陣花香,自然便可猜到,此地必是清晨的花市了。
車馬在花市停了半晌,白雲牧女們竟似乎買了不少花,朱七七又不禁覺得奇怪,暗暗忖道:「她們買花幹什麼?」
又聽得那些花販道:「姑娘拿回去就是了,給什麼銀子。」
「明天還有些異種牡丹要上市,姑娘請早些來呀。」
朱七七更是奇怪:「照這模樣,她們竟還是時常來買花的,竟與花販都如此熟悉,如此神秘詭異的人物,卻常來買花,這豈非怪事?」
但這時車馬又已啟行,已不容她再多思索。
穿過花市,街道曲折甚多,車馬左彎右拐,走了約摸頓飯工夫,只聽車廂中人語道:「大門是開著的么?」
「是開著的,別人只怕已先到了。」
「你瞧,我說早些回來,你偏要歇歇。」
「此刻還埋怨什麼,快進去吧。」
紛紛人語聲中,車馬突然間向上走了,朱七七本當是個山坡,後來才知道只不過是道石階而已,只是比著車輛的寬窄,在石階旁砌了兩行平道,十餘級石階盡頭,便是道極為寬闊的門戶。
入門之後,竟仍有一條青石板路,路上積雪,俱已打掃得乾乾淨淨。朱七七雖然瞧不見四下景象,但衡情度勢,也已猜出宅院非但氣派必定宏偉,而且庭院深沉,走了一重又是一重,竟又走了盞茶時分,才聽得有人呼喝道:「車馬停到第七號棚去,車上的人先下來。」
朱七七偷眼一望,只見馬車兩旁,有幾十條腿在走來走去,這些人有的穿著長筒皮靴,有的穿著織錦鞋,有的穿褲,有的著裙,腳步都極是輕健,只是瞧不見他們的面目而已,朱七七這時才著急起來。
此刻她已身入虎穴,卻想不出有任何脫身之計,而別人只要俯身看上一眼,便立刻可以發現她的形跡,那時她縱有三頭六臂,只怕也難活著闖出去了。她不但著急,還有些後悔,後悔不該孤身犯險,此刻她就算為沈浪死在這裡,沈浪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人聲嘈雜,馬嘶不絕,幾個人將車馬拉入馬棚,洗車的洗車,洗馬的洗馬,幸好還無人俯身來瞧上一眼。
但這時朱七七身子已凍僵了,手臂更是酸楚疼痛不堪,彷彿有幾千幾萬根尖針在她肩頭、肘彎刺來刺去。
她真恨不得大叫著衝出去,只是她還不想死,也只有咬緊牙關,拚命忍住,只盼這些人快些洗完車馬,快快走開。
哪知這些人卻偏不趕快,一面洗馬,一面竟聊起天來,說的十句話里,倒有九句言不及義。
朱七七咬牙切齒,不住暗罵,恨不得這些人早些死了最好,突聽一陣鈴聲響起,有人大呼道:「早飯熟了,要喝熱粥的趕快呀。」
馬棚中人哄然一聲,洗馬的拋下刷子,洗車的拋下抹布,眨眼間便走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剩。
朱七七暗中鬆了口氣,頓覺再也支持不住,平平跌到地上,全身的骨頭都似要跌散了。
但此刻她仍是身在險境,只有咬著牙忍住痛,緩緩爬出來,先躲在車後,偷眼探視外面的動靜。
但見馬棚外,一行種著數十株蒼松,虯枝濃葉,積雪如蓋,再外面便是一層層屋宇,千椽萬瓦,數也數不清。
朱七七暗暗皺眉,她委實猜不出這究竟是何所在。看氣派這實如王侯門第,但衡情度理,又絕不可能是王侯門第……她正自滿腹狐疑,忽然間,身後傳來一聲輕佻的笑聲,脖子後竟被人親了一下。
她又驚又怒,霍然轉身,怎奈她全身僵木酸軟,行動不能靈便,等她轉過身子,身後哪裡還有人影。
就在這時,她脖子後又被人親了一下,一個輕佻之極的語聲在她耳畔笑道:「好香呀好香……」
朱七七一個肘拳撞了過去,卻撞了個空,等她轉過身子,那人卻又已到了她身後,在她脖子上親了一下,笑道:「姑娘家應該溫柔些,怎能打人。」這次的語聲,卻是非常蒼老,與方才判如兩人。
朱七七又驚,又駭,又怒,再轉過身,還是瞧不見那人的身影,脖子上還是被人親了一下。
只聽身後笑道:「你再轉得快些,還是瞧不見我的。」
語聲竟又變得嬌媚清脆,宛如妙齡少女一般。
朱七七咬緊牙關,連翻了四五個身,她筋骨已漸活動開來,身子自然越轉越快,哪知這人身形竟如鬼魅一般,始終比她快上一步,閃到她身後,那語聲更是千變萬化,忽老忽少,忽男忽女,彷彿有七八個人在她身後似的。朱七七膽子縱大,此刻也不禁被駭得手軟心跳,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人咯咯笑道:「鬼……色鬼。」接著又親了一親。
朱七七隻覺他嘴唇冰冰冷冷,被這嘴唇親在脖子上,那真比被毒蛇咬上一口還要難受百倍。
她閃也閃不開,躲也躲不了,但她終究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眼珠子轉了轉,突然嬌笑道:「你既是色鬼,為何不敢在我臉上親親?」
那人笑道:「我若親你的臉,豈非被你瞧見了。」
朱七七道:「我閉起眼睛就是。」
那人道:「女子的話,雖不可信,但是你……唉,我好歹得信你一次。」
朱七七雙掌注滿真力,眼睛睜得大大的,口中卻嬌笑道:「來呀。」
只見眼前一花,一條緋衣人影已來到面前,朱七七用盡全力,雙掌同時擊了出去,哪知手掌還未遞出,已被人同時捉住。
那人哈哈笑道:「女子的話,果然不可相信,幸好我上的當多了,如今已學乖不少。」只見他一身緋色衣裳,足蹬粉底官靴,打扮得十足是個風流好色的登徒子,但面容卻是鼻塌眼小,眉短嘴厚,生得奇醜無比。
朱七七倒抽一口涼氣,手掌被他捉住,竟是再也無法掙脫,急道:「你……你殺了我吧,我乃是暗中偷來此地的姦細,你快些將我送到此間主人那裡去,將我重重治罪。」
她心想縱然被人捉住治罪,也比落在這形如鬼魅、貌如豬豕的少年手上好得多,哪知此人卻嘻嘻笑道:「此間的主人,既非我父,亦非我子,你做你的姦細,與我何干?我為何要將你送過去?」
朱七七脫口道:「原來你也是偷偷闖進來的。」
緋衣少年笑道:「否則我又怎會自馬棚外進來。」
朱七七眼波一轉,求生之心又起,暗道:「瞧他如此武功,若肯相助於我,想必立時便能逃出此間。」
只是她越瞧此人竟越嘔心,要她向這少年求助告饒,她實在不忍。再瞧到這少年的一雙色迷迷的眼睛,朱七七更是想吐,告饒的話,那是再也說不出口來。
但這少年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卻偏要直勾勾地盯著她,瞧了半晌,突然笑道:「你可是要我助你逃走?」
朱七七道:「你……能么?」
緋衣少年笑道:「別人將此地當作龍潭虎穴,但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當真是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
朱七七故意道:「我看你只怕是在吹牛。」
緋衣少年嘻嘻笑道:「你對我來用這激將之法,是半點用也沒有的,你要我助你逃走,除非你肯乖乖地讓我在你臉上親上一親。」
朱七七暗道:「我閉上眼睛讓他親,總比死在這裡的好,我若死在這裡,連沈浪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一想起沈浪,朱七七立時什麼都不顧了,只要能再見著沈浪,就算要她被豬狗親上一親她都是心甘情願的,當下閉起眼睛,道:「好,來……」
半句話還未說完,臉上已被重重親了一下,只聽緋衣少年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隨我來吧。」
朱七七身不由主,足不點地,被他拉了出去,睜開眼睛一看,他竟放足直奔向那邊的屋舍樓宇。朱七七駭道:「你……你這是要到哪裡去?」
緋衣少年嘻嘻笑道:「我本有心助你逃走,但你若逃走後,少不得便要不理我了,我想來想去,還是將你留在這裡的好。」
朱七七道:「但你……你……」
緋衣少年笑道:「此間的主人,既非我父,亦非我子,卻是我的母親,方才你騙我一次,此刻我也騙你一次,兩下都不吃虧,也好讓你知道,女子雖會騙人,男子騙起人來,也未見得比女子差多少。」
朱七七又驚又怒,破口大罵道:「你這丑豬,你這惡狗,你……你……你簡直是個連豬狗都不如的畜生,我恨不得撕碎了你。」
她罵得越凶,那緋衣少年便笑得越得意,只見院中的黑衣大漢、白衣少女,瞧見他來了,都遠遠躬身笑道:「大少爺回來了。」
有的少女似是與他較為熟悉,便道:「大少爺你又一晚上沒回來,小心夫人知道,不讓你進門。」
緋衣少年笑道:「我本未進門,我是自馬棚那邊牆上跳過來的……好姐姐,你可千萬不要讓媽知道,後天我一定好好跟你們親熱親熱。」
少女嬌笑輕呼:「誰要跟你親熱親熱?……你帶回來的這隻小羊,生得倒不錯嘛……」笑語聲中,緋衣少年已拉著朱七七奔向竹林後一排精舍。
突聽一聲輕叱:「站住。」
嬌柔輕細的叱聲,自竹林外一棟樓宇上傳了下來。樓高雖有數丈,但這叱聲聽來卻宛如響在朱七七耳側。
緋衣少年果然乖乖地站住,動也不敢動了。
只聽樓上人道:「你好大的膽子,回來後就想偷偷溜回房么?」
緋衣少年更是不敢抬頭,朱七七卻反正已豁出去了,索性抬起頭來,只見瓊樓上朱欄旁,一個宮鬢堆雲,滿頭珠翠的中年美婦,正憑欄下望。朱七七平生見過的美女雖有不少,但是若與這中年美婦一比,那些美人可全要變成醜八怪了,朱七七隻向她瞧了一眼,目光便再也捨不得離開,暗嘆忖道:「我是女子見了她猶自如此,若是男子見了那便又當如何是好?只怕連路都走不動了。」
那宮鬢美婦亦自瞧了朱七七一眼,冷冷道:「這女子是哪裡來的?」
緋衣少年強笑道:「她么?她……她就是孩兒常說的燕冰文燕姑娘,娘說想要見她,所以孩兒就請她回來讓娘瞧瞧。」
宮鬢美婦人眼波流轉,頷首笑道:「果然是人間絕色,難怪你要為她神魂顛倒了,既是如此,就請她……」
若是換了別人,見那緋衣少年存心為她掩護,自然不敢再響,但朱七七天性激烈,一想到要被這少年拉到房裡,倒不如死了算了,竟突然大喊道:「我不是燕冰文,我姓朱,我也不是他請來的,乃是一路躲在你們馬車底下,偷偷混進來的,為的是要探聽你們的秘密,哪知卻被他捉住了,要殺要剮,你瞧著辦吧。」
這番話一嚷出來,緋衣少年手掌立刻冰冷,宮鬢美婦面上也變了顏色,狠狠盯了緋衣少年一眼,一字字道:「帶她上來。」
那樓宇外觀固是金碧輝煌,裡面的陳設,更有如仙宮一般,宮鬢美婦斜倚在一張虎皮軟榻上,更似仙宮艷姬,天上仙子。
緋衣少年早已跪在她面前,朱七七既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別的還怕什麼?自是大模大樣站在那裡,還不時面露冷笑。
宮鬢美婦道:「你姓朱,叫什麼?」
朱七七道:「你本管不著,但我也不妨告訴你,朱七七就是我,我就是朱七七,你可聽清楚些,莫要忘了。」
宮鬢美婦道:「朱七七,你膽子可真不小。」
朱七七道:「我見了你這樣的大美人,連喜歡都來不及,還怕什麼?只可惜你人雖美,生的兒子卻太丑了。」
那宮鬢美婦倒也真未見過如此膽大包天的少女,美艷絕倫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驚訝之色,突然傳音道:「帶上來。」
一個白衣少女,應命奔下樓去,過了片刻,便有四條鐵打般的壯漢,將朱七七在枯林里見到的那兩個「白雲牧女」架了上來。這兩人見了宮鬢美婦,已駭得面無人色,壯漢手一松,兩人便仆地跪倒。
宮鬢美婦緩緩道:「你可是躲在這二人的車底下混進來的么?」
朱七七道:「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宮鬢美婦嘴角突然泛起一絲勾人魂魄的媚笑,柔聲道:「好孩子,你年紀還輕,姑姑我不妨教你一件事,世上生得越美的女子,心腸越是惡毒,那生得丑的,良心反倒好些。」
朱七七道:「真的么?」
宮鬢美婦嫣然笑道:「你若不信,我就讓你瞧瞧,在我手下的女孩子,若是大意疏忽一些,要受什麼樣的罪。」
她春筍般的纖纖玉手輕輕一揮,那兩個「白雲牧女」便突然一齊嬌啼起來,啼聲婉轉凄惻,聞之令人鼻酸。
但那些鐵打般的壯漢,卻無絲毫憐香惜玉之心,兩個對付一個,後面的提起少女的頭髮,前面的雙手一分,便將她們的衣衫撕成粉碎,露出了那光致瑩白,曲線玲瓏的嬌軀,於是大漢們各自反手自腰間抽出一條蟒鞭,雨點般地抽在這雪白的嬌軀上,鞭風絲絲,攝人魂魄。
少女們滾倒在地,慘呼嬌啼,輾轉求饒,但皮鞭無情,片刻間便在她們雪白的嬌軀上,留下數十道鮮紅的鞭印。
鮮紅的鞭印交織在誘人的胴體上,更激發了大漢們的獸性,人人目光都露出了那殘酷的獸慾光焰。
於是皮鞭抽得更急,更密……
朱七七再也受不住了,嘶聲大呼道:「住手……求求你……叫他們快住手吧。」
宮鬢美婦微笑揮手,皮鞭頓住,少女們固是奄奄一息,朱七七亦不禁淚流滿面,宮鬢美婦微笑道:「如今你可知害怕了么?」
朱七七道:「你……你快殺了我吧!」
宮鬢美婦柔聲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也得知道,世上有許多事是比死還難受的,譬如說……」
朱七七雙手掩起耳朵,顫聲呼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宮鬢美婦道:「既是如此,你便得乖乖告訴我,我們的秘密,你已知道了多少?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
朱七七道:「我不……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宮鬢美婦微笑道:「你真的不知道么,好……」
「好」字出口,八條大漢已將朱七七團團圍住。
朱七七自心底深處都顫抖了起來,忍不住嘶聲大呼道:「沈浪你在哪裡,快來救我呀!」
呼聲未了,突有一陣清悅的鈴聲,自那紫簾帷後響起,宮鬢美婦雙眉微微一皺,自輕紗長袍中,伸出一雙底平趾斂,毫無瑕疵的玉足,玉足垂下,套入了一雙綴珠的繡鞋,盈盈長身而起,竟突然飄飄走了出去。
朱七七又驚又怔,又鬆了口氣,緋衣少年轉過頭來,輕嘆道:「叫你莫要多話,你偏要多話……如今……唉,如今算你有些運氣,幸好有一個娘必須要見的客人來了,否則……」
否則便要怎樣,他就不說,朱七七也猜得出來。
只見一個白衣少女輕步上樓,沉聲道:「夫人有令,將這位朱姑娘暫時送入地室,聽憑發落。」
緋衣少年道:「我呢?」
白衣少女「撲哧」一笑,道:「你呀,你跟著我來吧。」
朱七七目光四轉,突然揮掌擊倒了一條黑衣大漢,身子凌空而起,燕子般穿窗而出,向樓下躍去。
那白衣少女與緋衣少年眼見她逃走,竟然不加攔阻,朱七七再也未想到自己竟能如此輕易地脫身而出,心頭不禁狂喜,只因她要掠出此樓,別的人便未必能攔得住她,哪知她足尖方自點地,突聽身後一人輕笑道:「好孩子,你來了么,我正等著你哩。」
笑聲溫柔,語聲嬌媚,赫然正是那宮鬢美婦的聲音。
朱七七宛如被一桶冷水當頭淋下,由頭頂直冷到足底,咬一咬牙,霍然轉身,雙掌齊出,將心中猶能記憶之最毒辣的招式,全都使了出來,瞬間竟攻出七八招之多。她輕功不弱,出手也不慢,怎奈所學雜而不純,是以使出的這七八招雖然兼具各門之長,卻無一招真正練至火候,這用來對付普通江湖武師雖已綽綽有餘,但在宮鬢美婦眼中看來,卻當真有如兒戲一般。
只聽宮鬢美婦輕笑道:「好孩子,你學的武功倒不少嘛……」
衣袖輕輕一拂,朱七七右肘「曲池」便被掃中,一條右臂立時軟軟地垂了下來,她咬緊牙關,左掌又攻出三招。
宮鬢美婦接著笑道:「但你要知道,貪多咬不爛,武功學得太多太雜,反而無用的……」腰肢輕回,羅袖又自輕輕拂出。
朱七七左肘「曲池」穴又是一麻,左臂亦自不能動彈,但她仍不認輸,雙腿連環飛起,使的竟是「北派拐子鴛鴦腿」。
宮鬢美婦搖頭笑道:「以你的聰明,若是專學一門武功,今日還可與我拼個十招,但現在……你還是乖乖認輸吧。」
她話說完了,朱七七雙膝「環跳」穴也已被她衣袖拂中,身子軟軟地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那宮鬢美婦卻連髮絲都未弄亂一根,她平時固是風華絕代,儀態萬方,與人交手時,風姿亦是綽約輕柔,令人神醉。
朱七七獃獃瞧了她半晌,輕嘆一聲,道:「我真未想到世上還有你這樣的女子,更猜不出你究竟有什麼陰謀,看來……武林當真又要大亂了。」
宮鬢美婦微微笑道:「我做的事,天下本無一人猜得到的。你可是服了么?」
朱七七身子雖不能動,但眼睛還是瞪了起來,大聲道:「我為何要服你?我若有你這樣的年紀,也未必就輸給你。」
宮鬢美婦笑道:「好拗的女孩子,真是死也不肯服輸,但我不妨告訴你,我在你這般年紀時,早已名揚天下,尋不著敵手了,你若能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便會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趕得上我,只可惜……」突然頓住語聲,揮了揮手,轉身而去。只見她長裙飄飄,環佩叮噹,眨眼便走得瞧不見了。
朱七七想到她「只可惜」三個字下面的含意,想到她回來時還不知要如何對付自己,也想到此地之古怪神秘,自己縱然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知道,更休想有人會來將自己救出此地……
想來想去,朱七七不覺越想越是寒心,只因她已發覺她實已全無一線生機,唯有等死而已。
這時,已有兩條黑衣大漢,向她走了過來,嘴角各自帶著一絲獰笑,顯然滿心不懷好意。
朱七七咬了咬牙,暗道:「別人縱然不知我死在哪裡,我自己總該知道我自己到底死在什麼地方才是……」
幸好她頸子尚可左右轉動掙扎,當下拚命扭轉頭望去,只見一條鋪著五色彩石的小路,繞過假山荷花池,柏樹叢林後又是亭台樓閣,隱約還可瞧見有些綵衣人影往來走動。
她還想再瞧清楚些,身子已被兩條大漢架起,四隻毛茸茸的大手,有意無意間在她身子上直擰。
朱七七忍不住又破口大罵起來。
左面一條大漢獰笑道:「臭娘們兒,裝什麼蒜,反正遲早你也要……」
突聽一人冷冷道:「遲早也要怎樣?」
兩條大漢一驚回首,便瞧見那緋衣少年兩道冷冰冰的目光,兩人登時臉都駭白了,垂下頭,不敢再說話。
緋衣少年瞧著朱七七,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已被那少女拉走。兩條大漢將朱七七架進了門,已有另一個白衣少女等在一張紫檀木几旁,正以春筍般的玉指,弄著几上春蔥般的水仙花。
這少女一眼瞧見朱七七,搖頭笑道:「到了這裡,還想逃么?真是多費氣力……」
將木幾轉了兩轉,木几旁一塊石板便突然陷了下去,露出一條深沉的地道,地道中竟是光亮異常,兩壁間嵌滿了製作得極是精雅的銅燈。
白衣少女道:「華山室還是空著的,就帶她去那裡。」
兩條大漢在這少女面前,神情亦是畢恭畢敬,齊地躬身應了,大步而下,朱七七突然扭首道:「好姐姐,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你能告訴我么?」
白衣少女笑道:「哎喲,你這聲好姐姐叫得真好聽,可惜我還是不能告訴你。」
朱七七立時大罵道:「鬼丫頭,小鬼婆,你不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那少女只是瞧著她笑,也不理她。
地道下竟也是曲折複雜,看來竟不在那古墓之下。
只見兩旁每一道石門上,都以古篆刻著兩個字,有的是「羅浮」,有的是「青城」——俱都是海內名山的名字。
到了「華山」室前,兩條大漢撳動機關,開了石門,左面那大漢突然獰笑道:「臭娘們兒,老子偏要親親你,看你怎麼樣。」說話間一張生滿了青滲滲胡茬子的大嘴,已親在朱七七臉上。
朱七七居然未罵,也未反抗,反而昵聲道:「只要你對我好些,親親又有什麼關係。」
那大漢哈哈笑道:「這才像知情識趣的話,來再親……」
突然慘呼一聲,滿面俱是鮮血,嘴唇竟被朱七七咬下一塊肉來。
那大漢疼極怒極,一把抓住了朱七七衣襟就要往下撕。
朱七七道:「只要你們敢動一動,少時你家少爺來了,我必定要他……嘿嘿,我要他怎樣,不說你也該知道。」
那大漢一手掩著嘴,目中已似要噴出火來。
另一大漢道:「馬老三,算了吧,那小魔王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手臂一滑,將朱七七重重摔了進去,石門瞬即關起。
朱七七鬆了口氣,眼淚卻不由自主一粒粒落了下來,也顧不得打量這室中是何光景,眼前飄來飄去的,儘是自己親人的影子——
而最大的一個影子,自然是沈浪,朱七七流著淚,咬著牙,輕罵道:「黑心鬼,你……你此刻在哪裡呀?你……你此刻在哪裡呀?你怎麼還不來救我……」
一想起自己本不該不告而別,不由得更是放聲大哭起來。
但她確是累極,哭著哭著,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噩夢中只覺沈浪含笑走過來,她大喜著呼喚,哪知沈浪卻理也不理她,反而與那宮鬢美婦親熱起來,那緋衣少年突然自她身上鑽出,笑道:「還是我好……」
忽然間這少年又變成一隻山貓,撲在她身上……
朱七七驚呼一聲,自夢中醒來,那緋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站在她面前,正含笑望著她。那雙眼睛,正如山貓一般,散發著銳利而貪婪的光芒,彷彿真恨不得一口將她吞入肚子里。
噩夢初醒,燈光閃爍,朱七七也不知這是夢?是真?是幻?只覺滿身是汗,已濕透重衣,嘶啞著聲音道:「沈浪……沈浪在哪裡?」
緋衣少年微微笑道:「誰是沈浪?」
朱七七定了定神,這才知道方才只不過是場噩夢而已,但眼前這景象,卻也未見比噩夢好多少。
她身子仍在顫抖,口中厲喝道:「你……你來做什麼?」
緋衣少年雙目已眯成一線,眯著眼笑道:「我要做什麼?你難道猜不出?」
伸出手指,在朱七七蒼白的面靨上輕輕地摸起來。
朱七七駭呼道:「你……你……快滾出去。」
緋衣少年涎臉笑道:「我不滾你又能怎樣?」
朱七七蒼白的面靨,又已變作粉紅顏色,顫聲道:「你……你敢?」
她口中雖說不敢,其實心裡卻知道這緋衣少年必定敢的,想到這少年將要對自己做的事,她全身肌膚,都不禁生出了一粒粒悚栗。
哪知緋衣少年卻停了手,哈哈大笑道:「我雖是個色鬼,但生平卻從未做過強人之事,只要你乖乖地順從我,我便救你出去如何?」
朱七七咬牙道:「我……我死也不從你。」
緋衣少年道:「我有何不好?你竟願死也不肯從我……哦,我知道了,你可是嫌我生得太丑?」
朱七七罵道:「不錯,像你這樣的丑鬼,只有母豬才會喜歡你。」
緋衣少年大笑道:「果然是嫌我生得丑了,好……」
突然轉過身子,過了半晌,又自回身笑道:「你再瞧瞧。」
朱七七本想不瞧,卻又忍不住那好奇之心,抬眼一望,這一驚又是非同小可——方才那奇醜無比的少年,此刻竟已變作個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燈光之下,只見他唇紅齒白,修眉朗目,面色白裡透紅,有如良質美玉,便是那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玉面瑤琴神劍手」徐若愚,比起他來,也要自愧不如。朱七七目定口呆,道:「你……你……」
緋衣少年笑道:「我此刻模樣如何?你可願……」
朱七七大罵道:「妖怪!人妖!你再也休想。」
緋衣少年笑道:「你還是不願意?……哦,我知道了,你敢情是嫌我這模樣生得不夠男子氣概,好……」
他說話間又自轉了個身,再看他時,但見他面如青銅,劍眉虎目,眉宇間英氣逼人,果然又由個稍嫌脂粉氣重的少年,變作了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兒鐵漢,就連說話的話聲也跟著變了,只聽他抱拳道:「如何?」
朱七七倒抽一口涼氣,道:「你……你……休想。」
緋衣少年皺眉道:「還是不肯么……哦,只怕姑娘喜歡的是成熟男子,你嫌我生得太年輕了,好,你再瞧瞧。」
這次他翻轉身來,不但頷下多了幾縷微須,眉宇神情間也變得成熟已極,果然像個通達世情,對任何女子都能體貼入微的中年男子——這種中年男子的魅力,有時確遠比少年男子更能吸引少女。
但朱七七驚訝之餘,還是破口大罵。
緋衣少年於是又變成個濃眉大眼、虯髯如鐵的莽壯漢子,大聲道:「你這女子,再不從俺,俺吃了你。」
這時他不但容貌有如莽漢,就連神情語聲也學得惟妙惟肖,朱七七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易容之術,眼睛都不禁瞧得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