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再不答朱七七的話,抱著她走到斷崖旁,垂首瞧了兩眼,忽然笑道:「你那痴心的貓兒,倒真有些本事,居然用他那貓兒爪子抓住了一樣東西,居然直到此刻還未掉下去。」
朱七七驚喜衝口道:「他還未死?」
那人道:「嗯,還未死,他還想掙扎著往上爬哩,只可惜他是再也爬不上來的了……你可要瞧瞧他么?」
朱七七一直不敢瞧「他」,一直不敢張開眼睛。
此刻但覺「他」抱著她的身子,懸空往外一送。
她顫抖著張開眼來,只見山下雲霧氤氳,深不見底,在那如刀削一般的絕壁上,果然有一條人影在掙扎著,蠕動著……
朱七七瞧了一眼,頭就暈了,趕緊閉起眼睛,道:「求求你!救救他吧。」
那人道:「救他?我為何要救他?」
朱七七道:「他……他是為了救你,才掉下去的。」
那人大聲道:「我一路跟蹤你們,直到這裡,才想出這妙計,送他的終,你難道還以為我方才真是在求救么?」
朱七七道:「你……你這惡魔,畜生。」
那人笑道:「不錯,我是惡魔,但你方才為何不想想,在此等地方,怎會有人呼救?你方才為何要他來救我?這豈不是你害了他?」
朱七七想起方才的情況,想起熊貓兒幾番要說話,卻被自己攔了回去——她不覺更是心如刀割,嘶聲慘呼道:「熊貓兒……熊貓兒,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絕崖之下,突然也有熊貓兒的呼聲傳了上來。
「七七……朱七七……你在哪裡?……你安好么?」
這呼聲中充滿了一種絕望的焦急與關切——這焦急與關切並非為他自己,而是為了朱七七。
當一個人自己掙扎在生死邊緣時,卻還要去關心別人,這又是一份何等偉大而強烈的情感。
朱七七的心都被撕裂了,血淋淋地撕裂了。
她嘶聲大叫道:「貓兒,我在這裡……貓兒……」
她拚命掙扎著,不顧一切要跳下去,此刻在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單純的一個念頭,跳下去,和這男人死在一起。
別的事她早已不再顧及,她早已全都忘記。
但那惡魔的一雙手,卻像是鋼鉗似的,抱著她,她哪裡能掙得脫,她哪裡能跳得下去。
朱七七嘶聲呼道:「放手……放開我。」
那人咯咯笑道:「寶貝兒,我不會放手的,我辛辛苦苦,才又把你得到手,怎會這麼容易讓你死?從此以後,最好你連死這個念頭都不要想起。」
朱七七終於放聲大哭道:「天呀,我連死都不能死么?」
那人道:「死,這件事最奇怪了,不錯,有些人是要死,卻困難得很,但另一些人想死,卻是說不出有多容易……」
語聲之中,突然飛起一足,對崖邊一塊巨石踢下。
這石塊帶著一陣攝人魂魄之聲滾了下去,接著,崖下便有一陣攝人魂魄的慘呼聲傳了上來。
朱七七嘶聲而呼——但呼聲突然中斷,有如被人扼住了她喉嚨似的,只因崖下的慘呼聲也突然中斷。
然後是一段死一般的靜寂——風也似突然停了,低暗的蒼穹,青灰的岩石,積雪的枯枝……
天地間的一切,都似已在這死寂中突然凝結,而全都凝結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慘白的畫面。
但在朱七七滿含痛淚的雙目中,所見到的卻似乎是另一幅畫面——一幅活生生、血淋淋的畫面。
她彷彿眼見熊貓兒被那巨石擊中,落下。於是這生氣勃勃、充滿活力的男子,在瞬息間就變為一團肉泥。
朱七七全身所有的感覺,在這瞬息間也全都麻木,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能感覺出抱著她的那「惡魔」,腳步已在移動。至於他此刻是走向哪裡,已走到哪裡,她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因無論「他」走向哪裡,對她來說,已全無分別——她已落入魔掌,無論走哪條路,反正都是通向地獄。
但這地獄卻在山巔。
那人抱著她,竟走上山去。
山路崎嶇而曲折,有時根本無法覓路,但這惡魔卻走得甚是輕鬆,對這曲折的山路竟是熟悉得很。
這條路莫非他已走過多次了?
這條路又是通向哪裡?
冷僻的山巔上,竟有一片松林,自積雪的松林中望過去,竟隱約可以看到高牆、屋脊。
朱七七突然大聲道:「站住。」
那人詫聲道:「站住?」
朱七七道:「不錯,站住,我有些話要問你。」
那人更是奇怪,道:「有些話問我?」
「他」看到朱七七蒼白的面容,突然因興奮而發紅,她那絕望的目光,也突然變得激動得意,而有生氣。
這情況正如在無情海中即將淹死的人,突然抓住一塊木板一般——但朱七七卻又抓住了什麼?她莫非想起了什麼?
只聽她大聲道:「我叫你站住,你就得站住,我有話問你,你就得回答,知道么?」
那人忍不住笑了起來,笑道:「小寶貝兒,什麼時候你竟變得可以向我發施命令了,你心裡究竟在轉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念頭?」
朱七七道:「你難道以為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那人道:「知道又怎樣?」
朱七七道:「你是快活王門下,你姓司徒,你就是專門為快活王在外面尋找美人的色魔,你此刻就是要把我送到他手裡去,做他的……他的姬妾。」
那人笑道:「不錯,這又怎樣?」
朱七七道:「你此刻若不聽我的話,等我做了他姬妾之後,必定想盡一切法子,來……來博得他的寵愛……」
這些話她顯然是花了很大的氣力,咬住牙才能說出口的,但仍然不免說得有些結結巴巴。
此刻她喘了口氣,勉強裝出笑聲,道:「我若變了他寵愛的人,我說的話,他必定言聽計從,我就算要他殺了你,想必也容易得很。」
那人果似呆了一呆。
朱七七介面笑道:「這些話,你想必也該知道我不是嚇你的,我說得出,必定做得出,你再仔細想想,就該害怕……」
那人道:「不錯,我好怕呀。」
朱七七道:「你既知害怕,此刻便該……」
那人突然大笑起來,大笑道:「小寶貝兒,這些話,真虧你是怎麼想得出的,你真是個聰明的伶俐人兒,我真該親親你。」
果然俯下頭來,狠狠親了朱七七一口。
朱七七面上驟然又失卻血色,顫聲道:「你……你……你不……不在乎?」
那人再不說話,縱聲大笑,揚長走入了松林。
松林中的莊院,竟是出人意外的宏偉,但見紅牆高聳,屋脊櫛比,那積雪的飛檐,如龍如鳳,更顯示出這莊院氣象的豪華。
黑漆門前,靜寂無人。
那惡魔竟揚長推門而入,宛如回到自己家裡似的。
朱七七雖然又已完全絕望,但仍不禁在心中暗驚,忖道:「這裡莫非是那快活王在中原早設下的巢穴?……」
轉念之間,但覺一陣暖氣襲來,瞬即包圍了她全身——他們已走入一間雅室,面對了一盆熊熊爐火。
爐火燒得正旺,室中卻還是瞧不見人影。
那人在一張柔軟的短榻上放下了朱七七——朱七七立刻感覺到「他」那滿懷惡意的目光,正凝注著她蜷曲的身子。
她心房「怦怦」跳動,閉起眼睛,不敢接受這雙眼睛,在這溫暖如春的無人小屋裡,她不敢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直到此刻為止,她還不能斷定這「惡魔」是男是女,但她總覺得「他」目中的惡魔是淫猥的。
尤其這一次,她只覺「他」目中的淫猥之意似乎比上次更為明顯,這雖然明明是同樣的一雙眼睛,但前後兩次的差別卻又不少,這是為了什麼?這其中想必總有些曖昧的、空虛的問題。
這些問題,她此刻又怎會有心去深思?
她緊閉雙目,緊閉牙關,來等待著一切最壞的事情發生,在這殘酷的等待中,她只望她的軀殼已不屬她自己。
哪知過了許久,那惡魔竟仍然毫無動靜。
她咬牙忍耐著,身上每一根毛髮,都似已直立起來,在這充滿春意的雅室中,她但覺比冰天雪地還要寒冷。
突然間,她感覺到「他」在轉身,「他」竟似已在緩步走了出去,她不敢相信,她忍不住張開眼睛。
於是,她便瞧見「他」已經走出門外的背影。
他竟果然真的走了,竟沒有任何事發生,雖使得她幾乎要高呼出聲,卻又不禁使她大感吃驚。
「『他』怎會如此輕易便放過我?
「哦,是了,反正我已落在『他』手中,『他』無論想在什麼時候動手都可以,又何必著急?
「呀,莫非『他』表面上雖裝得毫不在乎,心裡卻真的被我方才那番話嚇住了,所以不敢對我無禮。
「不對,這樣的惡魔,怎會被我嚇住?『他』此刻雖走了,等一下卻說不定會用什麼惡毒的手段對付我。」
在這一剎那間,她心中忽驚,忽喜,忽憂,忽懼。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她忽又感覺到「他」背影看來似乎有些異樣,似乎與上次有些不同。
她暗忖道:「莫非『他』不是上次那個人?」
但轉瞬間她便為自己的疑問作了否定的答覆:「朱七七呀朱七七,這明明是同一個人,你胡思亂想些什麼?」
她開始轉動目光,只見這雅室中,無論一案一幾、一瓶一碗,都布置得極為華麗雅緻。
她忍不住又暗驚忖道:「不想快活王在中原竟也暗中布置有這樣不凡的落腳之處,他自己既未入中原,這地方又是誰布置的?」
她暗中猜測:「這惡魔胸中絕不會有這樣的丘壑,絕對布置不出如此雅緻,而不顯俗氣的地方。
「那麼,這莫非是金無望布置的?嗯,他倒有點像,但……但此地若是他布置的,為啥未聽他提起?
「嗯,還有,天法大師等人的足跡,亦是走向此山,他們的足印在半山小亭前突然消失,只因那小亭中另有密道通向此處,他們走入密道,足印自然不見,他們雖未飛上天,卻入了地下。
「但……但這也不對,以金無望的性子,縱然被擒,被逼,也絕不會把他們帶來這裡,更不會把這密道告訴他們。
「呀,莫非他們非但未曾制伏金無望,反被金無望所擒,所以金無望便把他們帶來這裡?
「金無望若在這裡,我也就有救了……有救了。但……但金無望又怎能勝得那四人?這簡直是絕無可能的事。」
她雖叫自己莫要胡思亂想,卻忍不住還是胡思亂想起來,越想心越亂,越想越不知是憂?是喜?是懼?
忽然間,門外似有人影一閃。
雖只匆匆一瞥,但朱七七已感覺這身影竟是如此熟悉:「是誰?這是誰?是誰有這樣的身影?」
她拚命在千頭萬緒、紛亂如麻的思潮中捕捉記憶……忽然,她心頭靈光一閃,脫口呼道:「這是李長青。」
那頎長而瀟洒的身影,那在她眼角中匆匆飄過的一拂長須,一點不錯,正像是李長青的。
但「不敗神劍」李長青又怎會在這裡。
他若是真的被金無望擒來這裡的,行動又怎能如此自由?他若是威逼金無望把他帶來這裡的,那麼方才早已該和那惡魔對打起來,無論誰勝誰負,總會發出聲響,又怎會未曾聽得絲毫動靜?
莫非他已與這惡魔同流合污?
不,以他的身份,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但若非如此,他行動為何又如此鬼祟?
朱七七還是想不通,還是越想越糊塗,在這些事當中,當真是充滿了懸疑的、矛盾的、不合情理的問題。
這時,兩個人大步走了進來,打斷了她一切思潮。
前面的一人,身材瘦小,長衫及地,頭上蒙著個黑布罩子,連雙手都縮在袖中,朱七七非但看不出他形貌,甚至根本分不出他是男是女。
後面的一人,身材高大,如同半截鐵塔,濃眉環目,面如鍋底,一看就知道是條空有幾身笨力氣的莽漢。
朱七七雖知道兩人來意不善,但除了那「惡魔」外,她是誰也不認得,當下大喝一聲,道:「你們是誰?幹什麼來的?」
那長衫人道:「我是誰,你管不著,我此來只是問你一句話……」語聲尖銳,簡短,刺耳,似是故意裝作出來的,又似是天生如此。
朱七七大聲道:「你若不取下面罩,無論你問什麼,都休想得到我一個字答覆。」
她全身雖然癱軟,說話的聲音卻仍不小。
長衫人道:「你真要如此?」
朱七七道:「信不信由你,不信你就……」
長衫人突然冷笑一聲,道:「大黃,上。」
那大漢咧嘴一笑,露出狼狗般的森森白齒,狼狗般一步躥到朱七七面前,一把抓起了朱七七衣襟。
朱七七小雞般被提了起來,嘶聲呼道:「你……你要怎樣?」
那大漢齜牙道:「他問你話,你就回答,知道么?」
朱七七道:「我……我偏不……」
那大漢嘿嘿笑道:「你不?」五根手指一用力,朱七七前胸衣裳就裂開了,他若再一用力,朱七七胸膛便要露出。
朱七七恨不得把這狼狗般的大漢一腳踢死,但此刻……唉,此刻她卻只有忍住眼淚,咬住牙,顫聲道:「你……你……你問吧。」
長衫人冷冷笑道:「這就是了,又何必自討苦吃……我且問你,你是否願意做我家王爺殿下的第二十七姬妾?」
朱七七大怒道:「放屁,放你……」
那大漢暴喝一聲,道:「你敢。」
朱七七嘶聲道:「朱姑娘既已落在你們手中,要殺要剮,都只有由得你,但是你若要朱姑娘說『願意』,你這是做夢。」
長衫人道:「你真的不願?」
朱七七狠狠瞪著他,再不開口。
長衫人冷冷道:「大黃……」
那大漢咧嘴又一笑,但聞「哧」的一聲,朱七七前胸一塊衣襟,便整個被撕了下來,晶瑩的胸膛,立時露出。
她仰天倒了下去,倒在軟榻上,嘶聲大罵道:「惡賊,惡狗,你……」
那大漢雙手一沉,又抓住了朱七七雙肩的衣服,這時只要他雙手一分,朱七七身子就要變為赤裸。
長衫人道:「你願不願意?」
朱七七拚命低著頭,想擋住那大漢狼狗般在她前胸搜索的目光,只因她竟已無力抬起手,掩住胸膛。
她流淚道:「我反正已是你們的掌中之物,你們無論要怎樣,我都不能反抗,我願不願意,又有什麼不同?」
長衫人道:「這其中自有不同的。」
朱七七道:「我……我……」
長衫人道:「你究竟怎樣?」
朱七七心一橫,嘶聲大呼道:「我不願意,死也不願意,你叫這惡狗撕光我的衣服,凌辱我,我還是不願意,你們……你們要怎樣,就怎樣吧,反正這身子已不是我的了,但我的心,你們這群惡狗誰也休想碰一碰。」
她口中嘶聲大呼,眼淚早已如雨而下。
那長衫人默然半晌,似乎也被她這種激烈的性子驚呆了——他未發令,那大漢自也不敢動手。
過了半晌,長衫人方自緩緩道:「大黃,送她入地牢,讓她好好想想。」
是地牢,又是囚禁,又是絕望,厄運似乎對朱七七特別多情,總是接連不斷地照顧到她身上。
天下所有的地牢,都是陰森、潮濕而黝黯的,這山巔華宅的地牢,其陰森潮濕更在別的地牢之上。
那大漢果然全無憐香惜玉之心,在地牢上的洞口就將朱七七重重摔了下去,摔在堅冷石板的地上。
這一摔直摔得朱七七全身骨頭都似被摔散了——她一聲慘呼尚未出口,人已當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暈迷之中,只覺有個親切而熟悉的語聲,在她耳畔輕輕呼喚,呼喚著道:「七七……七七……醒來。」
這語聲縹縹緲緲,像是極為遙遠。
這語聲雖因長久的痛苦,痛苦的折磨而變得有些嘶啞,但聽在朱七七耳里,卻仍是那麼熟悉。
她心頭一陣震顫,張開眼來,便瞧見一張臉,那飛揚的雙眉,挺秀的鼻子,那不是沈浪是誰。
朱七七一顆心似已跳出腔外,她用盡全身氣力,抬起雙手,勾住沈浪的脖子,顫聲道:「沈浪,是你,是你。」
沈浪道:「七七,是我,是我。」
朱七七熱淚早已奪眶而出——這是驚疑的淚,也是歡喜的淚,她滿面淚痕,顫聲地道:「這……這是真的?不是做夢?」
她拚命抱緊沈浪,彷彿生怕這美夢會突然驚醒。
沈浪道:「是真的,不是做夢。」
朱七七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我真的早就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受惡人欺負,你一定會救回我的。」
沈浪默然半晌,黯然嘆道:「但我並未救出你……」
朱七七心神一震,失聲道:「什麼,你並未救我?那……那我怎會見到你,莫非……莫非你也被關在這地牢中了……」
這問題已無須沈浪答覆,只因她此刻已瞧見那岩石砌成的牢壁——沈浪竟早已被人關在這地牢中了。
這發現宛如一柄刀,「嗖」地,刺入朱七七心裡,沒有流血,也沒有流淚,只因她連血管與淚腺都已被切斷。
她整個人,完完全全,都已被驚得呆在當地。
沈浪嘴角也早已失去他那份慣有的、瀟洒的微笑。
他黯然垂首嘆道:「我實在無能……我……我實在無用,你想必也對我失望得很,早知……唉,我死了反而好……」
朱七七突又淚如泉湧,顫聲呼道:「不,不,不,你不能死,你不會死的,我只要能見著你,我已完全心滿意足了,我怎會失望?」
沈浪道:「但……但在這裡……」
朱七七道:「不要說話,求求你不要說話,緊緊抱著我,只是緊緊抱著我,只要你緊緊抱著我,我,我……什麼都不管了。」
這是真的,在沈浪懷抱中,她真的什麼都已忘懷。
金無望的體貼,熊貓兒的激情,她真的已全都忘得乾乾淨淨,她甚至也已忘記就在片刻前,她還要跟著熊貓兒一起死的。
她熱情,她也多情,別人對她好時,她就會不顧一切去回報那人,但那隻不過都是一時熱情的激動而已。
但她對沈浪的情感,卻似一根柔絲,千纏百繞,緊縛住她,那真的糾纏入骨,刻骨銘心,掙也掙不開,斬也斬不斷。
黝黯的地牢,光線有如墳墓中一般灰暗,陰森的濕氣寒氣,正浮漫而無情地侵蝕著人的生命。
但在沈浪懷中,朱七七卻宛如置身天上。
她絮絮地訴說著她的遭遇,她的痛苦,她的思念——彷彿只要能向沈浪訴說,她所遭受的一切便都有了報償。
沈浪卻只是不住長嘆,垂首無語。
此時此刻此地,他又有什麼話好說。
朱七七仰首望著他,在秋霧般慘淡凄迷的光線中望著他,幾番嘴唇啟動,幾番欲言又止。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你是怎麼……來的?」
沈浪黯然道:「迷藥,我再也未想到,在那荒林野店裡所喝的一碗豆漿中,也有迷藥,唉!一招失算,大錯便已鑄成,等我醒來時,已在這裡了。」
朱七七流淚道:「你一定受了許多苦,你瞧……就連你的聲音都已被那班惡賊折磨成如此模樣,我恨……我好恨……」
沈浪黯然道:「恨……恨……唉,恨又如何?」
朱七七哽咽道:「告訴我,那些惡賊究竟用什麼法子來折磨你,你究竟受了些什麼樣的苦?告訴我吧,求求你。」
沈浪咬緊牙關,無語。
朱七七道:「我知道,無論受了什麼苦,你都不會說的,你不是會向別人訴苦的人,但是我……你連對我都不肯說?」
沈浪喃喃道:「說……說又如何?」
朱七七嘶聲道:「他們怎樣對付你,我就要怎樣應付他們,我要再加十倍來對付他們,好教他們知道我……」
突然頓住語聲,怔了半晌,放聲大哭道:「我連死都不能死,還說什麼對付他們,還說什麼報仇,我真是獃子、瘋子……我……我真恨自己。」
沈浪柔聲道:「七七,莫哭,仇總要報的。」
朱七七身子一震,頓住哭聲,抬起頭,顫聲道:「你能……」
沈浪緩緩道:「機會,只要有機……」
突然,一道亮光,自上面筆直照了下來。
沈浪抱起朱七七,身子一動,便避開數尺。
那狼狗般大漢的頭,已自洞口露出——這洞口離地至少也有五丈,自下面望上去,他看來更是不像人。
朱七七嘶聲呼道:「看什麼?」
那大漢咯咯一笑道:「你們餓了么?」
朱七七道:「餓死最好,你快滾!」
那大漢又是一笑,舉手在洞口晃了晃,口中道:「這裡是咱們喂狗的饅頭,要不要,隨便你。」
朱七七怒道:「你才是惡狗,你……」
她話未說完,嘴已被沈浪掩住。
沈浪竟仰首道:「如此就麻煩大哥將饅頭拋下來。」
那大漢狂笑道:「不吃白不吃,到底是你聰明。」
手掌一揚,果然拋了幾個饅頭下來,落在地上,竟發出「嘣、嘣」的聲音,那饅頭硬到什麼程度,自是可想而知。
牢洞闔起,沈浪也鬆開了掩住朱七七嘴的手。
朱七七又氣又急,又驚又怒,道:「你……你真的要吃這饅頭?」
沈浪緩緩道:「縱不吃它,也是有用的。」
朱七七道:「有什麼用?」
沈浪道:「機會來了,便有用了。」
竟將那些饅頭全都拾了起來,放在懷中。
朱七七呆望著他,半晌,突然道:「你氣力還未失去?」
沈浪道:「還好。」
朱七七目中現出狂喜之色,道:「難怪你說你能報仇,只要你氣力未失,縱然將你關在十八層地獄裡,你也是一樣能逃出去的。」
沈浪道:「你真的這麼相信我?」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
掙扎著爬了一步,倒入沈浪懷抱中。
過了半晌,朱七七突然又道:「對了,你瞧我有多糊塗,我見到你委實太過歡喜,竟歡喜得忘記將一件最重要的事告訴你。」
沈浪道:「什麼事那般重要?」
朱七七道:「金無望雖將展英松等人送入了仁義莊,但展英松等人一入庄之後,便全都毒發而死,李長青他們只道是你做的手腳,正在到處找你。」
沈浪失聲道:「有這等事?」
朱七七道:「此事乃他們親口說出的,想必不會假。」語聲微頓,又道,「你可猜得出這是怎麼回事?」
沈浪嘆道:「一時之間,我委實還不敢斷言……」
朱七七截口道:「我卻敢斷言,這一定是王憐花搞的鬼,我真不懂,你明知他是壞人,為何還要和他那般親近?」
沈浪苦笑道:「敵我之勢,強弱懸殊,我已有快活王那般的大敵,又怎敢再與王憐花結仇,無論如何,他總非快活王一路的。」
朱七七道:「哼,依我看來,他比快活王還壞得多,你寧可先暫時放卻快活王,也不能讓他母子太過逍遙。」
沈浪默然半晌,緩緩道:「與他母子作戰,我勝算委實不多。」
朱七七道:「你何必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的威風?你哪點不比王憐花強,王憐花又憑哪點能勝得過你?」
沈浪嘆道:「別的不說,單以財力、物力而論,我便與他相差太遠,唉……我如今才知道,雙方作戰,錢財之力量,有時委實可決定勝負……唉,只恨我昔日對這些銅臭之物,瞧得太過輕賤。」
朱七七道:「錢財又算什麼,我有。」
沈浪道:「你有又如何?」
朱七七道:「我的就是你的,我……」
沈浪微怒道:「我豈是會接受你錢財之人。」
朱七七道:「但……但我有豈非等於……」
沈浪怒叱道:「莫要說了。」
朱七七默然半晌,幽幽道:「就算我的你不能接受,但此次爭戰,我也是有份的,常言說得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難道就不能為此戰盡一份力么?」
沈浪道:「但我又怎能要你……」
朱七七截口道:「做大事的人,不可拘泥小節,你若連這點都想不通,不如到深山裡去做和尚好了,還談什麼別的。」
沈浪道:「這……這……」
朱七七「撲哧」一笑,道:「還『這』什麼,這一次你總算被我說服了吧……告訴你,我爹爹雖然小氣,但對我卻不錯,因為我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自己也都生財有道,而我卻只是個只會花錢,不會賺錢的沒有用的人……」
沈浪一笑道:「這話倒不錯。」
朱七七嬌嗔道:「你聽我說呀……所以我爹爹就將本該分給七個人的家財,全都給了我,這數目可真不少哩。」
沈浪道:「難怪江湖中人都道朱七小姐乃是女中鄧通。」
朱七七道:「你瞧你,又來刺我了,人家好心好意,你卻……」
沈浪道:「好,好,你說吧。」
朱七七回嗔作喜,道:「這才像話……告訴你,這份錢財,我十二歲那年已可隨意動用,但放在爹爹那裡,我拿著總是不方便,所以我就跟爹爹歪纏,纏到後來,他只有將這份錢財全都交給了我,我就將它們全都存到我三姐夫那裡去。」
她嬌笑一聲,接著:「我三姐夫是山西人,算盤打得嘀呱響,但卻最怕我,我跟他言明在先,我不要他的利息,但我若要銀子使用,我白天要,他就不能在晚上給我,我要十萬兩,他也不能給我九萬九。」
沈浪道:「你三姐夫可是人稱『陸上陶朱』的范汾陽么?」
朱七七道:「奇怪奇怪,你居然也知道他?」
沈浪笑道:「江湖中成名之輩,有誰我不知道?何況這范汾陽非但長袖善舞,掌中一柄鐵骨扇,招數也不弱。」
朱七七反笑道:「好,算你厲害……告訴你,我為了方便還和他約定好了,只要我信物一到,便可在他四省三十七家錢鋪中隨意提取金銀,認物不認人……」
沈浪搖頭道:「他怎會如此信得過你?」
朱七七道:「嘿,他的錢雖不少,但我的可比他還多,他為何信不過我?」
沈浪道:「如此說來,你那信物倒要小心存放才是。」
朱七七笑道:「我這信物是什麼,別人做夢也猜不到,更莫說來搶了,這信物終日在我身上,可也沒有被人取走。」
沈浪詫聲道:「就在你身上?」他知道朱七七內外衣裳,都曾被人換過,這如此貴重之物若是在她身上,又怎會未被別人取走?
朱七七卻笑道:「不錯,就在我身上,那就是……」
沈浪道:「你莫要告訴我。」
朱七七道:「我非但要告訴你,還要將它給你。」
沈浪道:「我不……」
朱七七道:「嗯——你莫忘了,你方才已答應了,為求此戰得勝,將此信物放在你身上又有何關係,你難道又要迂了么?」
沈浪長嘆一聲,默然無言。
朱七七聲音突然放低,耳語道:「我耳上兩粒珠環,便是信物,這兩粒小珠子看來雖不起眼,但將珠子取下那嵌珠之處,便是印章,左面的一隻是陰文『朱』字,右面的一隻是陽文『七七』兩字,憑這兩隻耳環,任何人都可取得約摸七十萬兩……七十萬黃金,不是白銀,這數目想必已可做些事了吧。」
這數目無論在何時何地,當真都足以令人吃驚,就連沈浪都不禁覺得有些意外,口中都不禁發出驚嘆之聲。
朱七七笑道:「我隨身帶著這樣的珍貴之物,只可笑那些曾經將我擒住的人,竟誰也沒有對它多瞧上一眼。」
要知那時女子耳上全都穿孔,是以女子耳上戴有珠環,正如頭上生有耳朵同樣普遍,同樣不值驚異。
只因那是無論貧富,人人都有一副的。
沈浪終於拗不過朱七七,終於將那副耳環取了下來。
朱七七笑道:「這才是乖孩子……但這耳環在你們男子身上,可就要引人注意了,你可千萬要小心些。」
沈浪道:「你不放心我么?」
朱七七柔聲道:「我自是放心你的,莫說這耳環,就算……就算將我整個人全都交給你,我也是放心得很。」她緊緊依偎著沈浪,真的恨不得將整個人都融入沈浪身子里,這時,她反而有些感激那「惡魔」了。
若不是「他」,她此刻又怎會在沈浪懷抱里。
又不知過了多久,沈浪突然大喝道:「水……水……」
朱七七雖吃了一驚,但已料想出他此舉必有用意。
只聽沈浪呼喝了半晌,那牢洞終於啟開。
那狼狗般的大漢,又探出頭來,怒道:「兔崽子,你鬼吼個什麼勁?」
這廝竟敢罵沈浪「兔崽子」,朱七七真給氣瘋了,方待不顧一切,破口大罵,卻被沈浪悄悄掩住了嘴。
沈浪非但毫不動怒,反而賠笑道:「在下口渴如焚,不敢相煩兄台倒杯水來,在下感激不盡。」
那大漢咯咯笑道:「你要水么,那倒容易,只可惜人喝的水不能給你,豬槽里的水倒可分給你一些,你說怎樣?」
沈浪道:「只要是水,就可以。」
那大漢哈哈大笑道:「好,你等著。」
他倒是極為小心,又關起牢洞,方自離去。
沈浪手一松,朱七七便忍不住顫聲道:「你……你怎能受這樣的氣?」
沈浪道:「忍耐些,你等著瞧……」
話未說完,牢洞又開,那大漢伸了根竹竿下來,竿頭綁著個鐵罐子,那大漢咯咯獰笑道:「要喝水的,就湊到這鐵罐子上來,大爺們餵豬,就是這樣的。」
沈浪緩緩站起,突然手掌一揚,一道風聲,直擊而出,「噗」地,打在那大漢伸出來的頭顱上。
那大漢狂吼一聲,一個倒栽蔥,直跌下來,打落他的暗器也掉在一旁,竟正是個又冷又硬的饅頭。
朱七七又驚又喜,只見沈浪隨手點了那大漢的穴道,拾起那根竹竿,突然頭頂上有人喝道:「什麼事?」
沈浪手掌再揚,又是一個冷饅頭,又是一個人跌落下來,沈浪左手夾起朱七七,右手將竹竿一撐。
朱七七但覺耳畔「呼」的風聲一響,眼睛不由得一閉,等她張開眼睛,人已到了牢外平地之上。
上面是間小屋,桌上仍有酒菜,但方才飲酒吃菜的人,此刻已直挺挺地躺在地牢下面了。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歡喜之情,狂喜道:「沈浪,你真是……」
沈浪沉聲道:「噤聲,你我此刻還未脫離險境!」
朱七七悄聲道:「是!」但還是忍不住接了下去,悄笑道:「你真是天下最聰明的人,難怪我這麼喜歡你。」
沈浪卻是面寒如水,此時此刻,他實無半點欣賞她這份撒嬌的情趣,朱七七隻有嘟起嘴,不再說話。
只見沈浪扣起了牢洞,輕掠到門前,伸手將門推開了一線,側目窺探了半晌,身子微偏,一掠而出。
外面是條長廊,仍然瞧不見人跡。
朱七七悄聲道:「咱們的運氣不錯,這裡的人像是都已死光了。」
沈浪哼了一聲,左轉而行,方自掠出一步,只聽長廊盡頭,竟已有人語腳步聲傳了過來。
只聽一人道:「你怎能將她與沈浪關在一起?」
這人語聲難聽已極,竟是那「見利忘義」金不換的聲音。
另一人道:「地牢只有一間,不關在一起,又當如何?」
這人語聲尖銳簡短,卻是方才那長衫人的。
沈浪早已頓住身形,朱七七雖然瞧不見他的臉,想見他面上已變了顏色,身形一轉,便待退回。
卻聽另一人道:「咱們到地牢去瞧瞧。」
這人語聲雄壯粗豪,正是「氣吞鬥牛」連天雲。
沈浪若是退回原處,勢必要撞上這幾人。
他既不能進,亦不能退,神色更是驚惶。
朱七七悄聲道:「怕什麼,和他們拼了。」
沈浪咬一咬牙,雙手抱緊了朱七七,用出全力,沖了過去,身法之快,當真有如離弦之箭一般。
金不換、連天雲等人方自轉彎,瞧見一條人影,箭一般衝來,驚惶之下,不及細想,身形下意識地向旁一閃。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間,沈浪已自人叢中沖了過去,頭也不回,展開身法,向前急奔。
只聽身後叱吒、呼喝之聲大起。
金不換道:「哎呀,那是沈浪!」
連天雲怒喝道:「快追!」
接著便有一陣陣衣袂帶風之聲,緊追而來。
沈浪在別人的房子里,路徑自然不熟,何況他此刻情急之下,已是慌不擇路,奔出數丈才發現前面已是死路。
幸好盡頭處左邊,還有道門戶。
沈浪想也不想一腳踢開了門,飛身而入。
但後面的人還是窮追不捨,而且越追越近,要知沈浪既要留意路途,手裡又抱著個人,身法自不免減緩。
連天雲喝道:「你還往哪裡逃?」
金不換冷笑道:「今日你背插雙翅,也是逃不出的了,還不乖乖束手就縛。」
沈浪自掠入門裡,這呼喚冷笑聲已在門外。
朱七七道:「和他們拼了……拼了……」
沈浪也不理她,眼角瞥見這屋子前面,有扇窗子,左面還另有道門戶,他微一遲疑,突然伸手抓起張椅子,向窗外掄出,自己身形一轉,卻輕煙般向左面那道小小的門戶掠了進去。
只聽窗戶「砰」的一震,金不換、連天雲等人已自追來,沈浪閉息靜氣,躲在小門後,動也不動。
外面連天雲怒喝道:「哪裡去了?」
金不換道:「想必已破窗逃出。」
連天雲道:「這廝逃得倒快,咱們追。」
接著,便是衣袂帶風聲,窗戶開動聲。
然後,便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沈浪這才鬆了口氣,悄聲道:「咱們從原路退出,再設法脫身,他們便再也追不著了。」
朱七七悄聲道:「好個聲東擊西之計,這妙計我小時捉迷藏也用過。」
此時此刻,情況如此驚險危急,她卻反似覺得有趣得很,居然還想得起小時捉迷藏的事。
沈浪不禁嘆了口氣,道:「真是個千金小姐。」
朱七七悄悄笑道:「什麼千金小姐,只不過是我只要有你在一起,便什麼危險也不怕了。」
沈浪苦笑一聲,擰身拉門。
哪知他門戶方自拉開一線,便瞧見金不換、連天雲與那長衫人面帶冷笑,並肩當門而立。
沈浪這一驚更是不小,竟似已呆住了。
金不換大笑道:「你只當咱們已走了么……嘿嘿,你這聲東擊西、金蟬脫殼之計,瞞得過別人,卻又怎瞞得過我金不換。」
連天雲厲聲笑道:「你還待往哪裡逃?」
長衫人冷哼道:「還是乖乖地出來吧。」
沈浪又咬了咬牙,卻非但未曾衝出,反而退了回去,「砰」的一聲,緊緊關上門,翻身後掠,哪知這間屋子,非但再無其他門戶,連個窗子都沒有,黑黝黝的,除了陳設華麗得多外,與那地牢全沒有什麼兩樣。
只聽金不換等人在門外縱聲大笑,竟未破門追來。
又聽得「當」一聲,竟將這扇門在外面落了鎖。
那長衫人道:「此屋四壁俱是精鋼所制,比那石牢還要堅固十倍,你們乖乖地在裡面待著吧,再也莫想打脫逃的主意。」
金不換冷笑道:「等你們餓得有氣無力時,大爺們再進去,反正這裡有的是好酒好菜,大爺們多等幾日也無妨。」
於是人聲冷笑,一起遠去。
沈浪一步掠到門前,舉掌拍去,但聞金屬之聲一響,他手掌被震得生疼,長衫人並未騙他,四壁門戶,果然全屬精鋼。
一時之間,他怔在當地,再也不能動了。
朱七七恨聲道:「他們只有三個人,加起來也必定不是你的對手,你方才為何不和他們拼了,到如今……唉!」
重重嘆了口氣,閉住了嘴。
過了半晌,沈浪方自長嘆道:「我方才若是和他們一拼生死,勝負姑且不論,但……但你……唉。」亦自長嘆住口。
朱七七也半晌沒有說話,卻突然放聲痛哭了起來。
沈浪柔聲道:「七七,別哭,算……算我錯了。」
朱七七嘶聲痛哭道:「你沒有錯,你沒有錯……你處處為著我,我卻反而怪你,我……我真該死,我真該死。」
沈浪輕撫著她滿頭柔發,黯然道:「該死的是我,你對我那般信任,而我……我卻無法救你,你本就應當責怪我,罵我。」
可是這屋子看起來竟是間卧房,他輕輕將她放在屋角一張大而柔軟的綉榻上,朱七七滿面淚痕,道:「求求你,莫說這樣的話好么?你這樣說,我更是傷心,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怪你的。」
沈浪垂首道:「我此刻實已身心交瘁,再也無奮鬥之力,這間小小的屋子,只怕已是你和我的畢命之地了。」
朱七七道:「不,不,你還能振作的,你……」
沈浪黯然嘆道:「以此刻情況看來,我縱能振作又有什麼法子能脫得出去,我又何苦再自欺欺人下去。」
朱七七還想說什麼,卻終於只有輕輕啜泣,只因她也看出,在此等情況下,無論是誰也休想逃得出了。
沈浪道:「我不能救你,累得你也死在這裡,你不怪我?」
朱七七流淚道:「我怎能怪你,我怎會怪你,就算我立刻死在這裡,也不是你連累我的,何況……何況……」
她輕輕闔上眼帘,凄然笑道:「何況我能和你死在一起,已是我生平最最快樂的事……」
沈浪默然半晌,道:「但你還年輕,你還……」
朱七七以手捶床,嘶聲道:「不錯,我還年輕,我還不想死,只因我還想和你永遠廝守在一起,過幾十年幸福的日子,但……」
說到這裡,語聲突然頓住。
只因她發現自己身上,氣力竟已恢復了一些,她以手捶床,竟將床打得「撲通撲通」地響。
她大喜道:「呀,那惡魔這次用的迷藥,竟和上次不同,這藥力竟會漸漸消失的,此刻我已可站起來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怔了半晌,黯然道:「不錯,已太遲了,我此刻縱能站起,也逃不出去了,也是一樣要死在這裡……」
她的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已凝注在沈浪面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聲道:「但我還是感激蒼天,讓我此刻能夠動彈……」
沈浪道:「這又如何?」
朱七七垂首道:「我雖已不能和你永遠廝守,但在我們臨死之前,這短短三兩天,總還是……還是屬於我們的。」
她語聲又已顫抖起來。
但那卻非驚懼的顫抖,而是一種銷魂的顫抖。
沈浪道:「你……你……」
朱七七突然伸出雙手,緊緊勾住他沈浪的脖子,沈浪一個站不穩,也倒在那大而柔軟的床上。
朱七七將頭深深埋在沈浪胸膛里,呻吟般低語道:「你還不明白嗎?你……你這獃子,可恨的獃子,可愛的獃子,在我沒有死之前,我要將一切都交給你。」
沈浪道:「你……你……」
他幾乎除了「你」字之外,別的話都不會說了。
朱七七溫暖的胸膛,自撕開的衣襟中,緊貼著他的胸膛,她發燙的櫻唇,也貼上了他的耳背。
她夢囈般呻吟,低語道:「我們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你還顧忌什麼,你還等什麼……」
沈浪突然一個翻身,緊緊抱住了她溫暖的、嬌小的、正向上迎合著的、正在不住簌簌不停顫抖著的身子……
四片唇,火熱。
火熱的唇,緊緊貼在一起。
這是狂熱的時候,是搜索、迎合、體貼的時候。
朱七七身子顫抖著,不停地顫抖著。
她怕,但她還是鼓足勇氣。
她給予,她也承受,她承受著雨點般落在她眼帘上、唇上、耳上、粉頸上、胸膛上的熱吻。
忽然,她感覺一陣奇異而熟悉的熱潮掩沒了她全身,直通過她心底最深處,她心一陣顫抖……
她猛然一口,咬在沈浪嘴唇上,用盡全力,向前一推,將沈浪推得直由床上滾了下去。
沈浪驟不及防,惶然失措,道:「你……你瘋了么?」
朱七七搶過一床被,緊裹住她的身子,瘋狂般嘶聲大呼道:「你不是沈浪……你不是沈浪……」
沈浪道:「你瘋了,我不是沈浪是誰?」
朱七七嘶聲道:「你這個,畜生,惡賊……你……你這卑鄙無恥,豬狗不如的東西,我已知道你是誰!」
沈浪道:「我是誰?」
朱七七咬牙道:「王憐花!你這惡賊,你……你……你害得我好苦,幸好我現在已知道,幸好我還……還來得及。」
「沈浪」茫然笑道:「我是王憐花?」
朱七七道:「王憐花,你好狠,你設下如此毒計害我,你……你……你不但騙了我的錢,還想要我的人……」
「沈浪」道:「哦?我騙你?」
朱七七道:「你明知你的易容術雖妙,但因我和沈浪太熟,還是怕我認出,所以只好在黑黝黝的地方見我。」
她牙齒咬得吱吱作響,接道:「你學不像沈浪的聲音,所以才裝出語聲嘶啞的模樣,好讓我以為你是被折磨得連聲音都變了。」
「沈浪」道:「是這樣么?」
朱七七道:「你易容之後,不能微笑,就故意裝出沉重之態,哦,天呀,那天我就該知道的,我那沈浪無論在多麼危急的時候,面上總是帶著那份微笑的,我從未見到他有任何時候笑不出來。」
「沈浪」道:「真的么?」
朱七七道:「還有,你既能想出那法子逃出來,早就該逃出去了,為何偏偏要等我來了後再用出那法子……」
「沈浪」道:「還有么?」
朱七七道:「那大漢縱要給你水喝,用繩子吊下來就行了,又何必用竹竿?這明明是早就安排好的,好教你能用竹竿逃出。」
「沈浪」笑道:「還有哩?」
朱七七咬牙道:「惡賊,你騙了我的錢還不夠,還想騙我……你……你還嫌那地牢不……不好,再用點手段,將我騙來這裡,你……你……」
「沈浪」笑道:「不錯,那地牢陰濕寒冷,在那裡,任何人都不會想到這勾當,我將你帶來這裡要你自己就送上門來。」
直到此刻,他話中才肯承認自己是王憐花。
朱七七嘶聲罵道:「惡賊,畜生,你的心只怕早已被狗吃了,你想將我完全騙去之後,再想個法子脫身,然後我便會恨沈浪一輩子,我就會不顧一切,找沈浪報仇,這樣你不但害了我還害了沈浪。」
王憐花笑道:「正是,這就叫作一石二鳥之計,你懂么?」
朱七七道:「除了你這惡賊,還有誰使得出這樣的毒計,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卑鄙更惡毒的人了!」
王憐花笑道:「但我卻還有件事不懂。」
他不等朱七七答話,便介面道:「我這妙計既已瞞了你這麼久,為何你又會突然識破?」
朱七七恨聲道:「只因我……我……」
語聲微頓,大呼道:「你莫管我是如何識破的,總之我識破了就是。」
她如此嘶呼,只因這問題非但王憐花百思不解,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也許是無顏回答出來。
原來她方才與「沈浪」親密時,突然感覺出對方的「行動」,竟是那麼熟悉,竟與那日在地牢中被王憐花輕薄時完全一樣。
她這才能在那千鈞一髮時,識破了秘密。
要知男人在與女子親密時,所做的「行動」常常會有一定的「步驟」,他對象縱不同,但這「步驟」卻不會改變。
而女子在這一方面的感覺,又總是特別敏銳。
不知何時,王憐花竟將室中燈火燃起了。
他站在床前,那面容果然與沈浪有九分相似,只是那雙眼睛,那雙盯著朱七七瞧的眼睛,卻是說不出的險惡、淫猥。
朱七七將身子裹得更緊,咬牙切齒,卻不敢回頭望他,她恐慌悲憤的怒火已漸消失,恐懼已漸漸升起。
王憐花笑道:「你很聰明,你很聰明,委實超出我想像之外,但你此刻自以為什麼事你都已知道了么?」
朱七七恨聲道:「我還有什麼事不知道,我……」
突然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抬頭一望,便瞧見王憐花那雙惡毒而淫猥的眼睛,她身子立刻為之一震,失聲呼道:「這雙眼睛……是這雙眼睛。」
王憐花微微笑道:「什麼眼睛?」
朱七七顫聲呼道:「是你,是你,方才害死熊貓兒的,也是你,那……那惡魔也是你改扮成的,是么?是么?」
王憐花哈哈大笑道:「不錯,你心目中那惡魔的容貌,本就是江左司徒門人易容而成的,我也曾瞧過一眼,我為何不能扮成那容貌?江左司徒門下易容之術雖高妙,卻也未必能及得我王憐花王大少爺。」
朱七七嘶聲道:「惡賊,你……你……好……」
王憐花大笑截口道:「我的好姑娘,你雖聰明,卻還是什麼事也不知道的,你可願我將這些事從頭到尾告訴你。」
朱七七身子抖得如風中秋葉,道:「你……你說……說……」
王憐花道:「我在那荒郊外遇見了金不換、李長青等人,他們雖不識我,我卻識他們,便上去和他們搭訕。」
朱七七道:「這些人居然也跟你說話?」
王憐花笑道:「只因我一句話便已把他們說服了。」
朱七七道:「你……你說的可是沈浪?」
王憐花大笑道:「不錯,又被你猜著了,我故作也要尋沈浪算賬之態,他們自然對我大是親近,於是我便指點路途,令他們先到此地來等候於我,他們走的是小徑密道,足印自然平地失蹤,卻害得你與那貓兒疑神疑鬼。」
此點朱七七倒是早已猜到,但另一件事她卻想不出。
她忍不住又問道:「他們又怎會如此聽信你的話,先來此地?」
王憐花笑道:「只因他們急需我這幫手來對付沈浪,只因他們都道我是個仁義英雄,那沈浪卻是個大惡賊。」
朱七七恨聲道:「該死,瞎了眼睛!」
王憐花道:「我自他們口中,得知你也在左近,所以便留在那裡,過不半晌,便瞧見你與那貓兒施施然來了!」
他大笑一聲,道:「到那時我才知道你外表雖裝得三貞九烈,其實卻是水性楊花,竟與那貓兒那般親密,想也做了些不可告人之事。」
朱七七怒罵道:「放屁!我與熊貓兒正大光明,只有你……你這雙臟眼睛,把人家乾乾淨淨的事也瞧髒了。」
王憐花也不理她,自己接道:「你與那貓兒手拉手走在前面,我便遠遠跟在你們背後,你與那貓兒上了山,我靈機一動,片刻間便扮成你心中那惡魔的模樣,抄近路上了山,然後,我略施妙計,不費吹灰之力,便叫那貓兒化作肉泥,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能為你而死,也算死得不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