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上的騷動,久久都不能平息。
熊貓兒跌足道:「沈兄,你為何不還手?你為何還不追?」
沈浪默然半晌,輕輕嘆道:「瞧在金無望面上,放他這一次。」
熊貓兒亦自默然半晌,嘆道:「不錯,該放的。」
喬五道:「怕是縱虎容易擒虎難。」
沈浪笑道:「有『雄獅』在此,虎有何懼。」
喬五大笑道:「在下若是雄獅,兄台便該是神龍了。」
熊貓兒道:「你們一個雄獅,一個神龍,卻叫我這隻貓兒如何是好?」
大笑聲中,三個豪氣干雲的男子漢,竟似乎在瞬息之間,便已將方才的兇殺不快之事,拋在九霄雲外。
突見一個錦衣華服的美少年,大步走了過來,走到沈浪面前,停下腳步,上上下下,瞧個不停。
沈浪忍不住道:「這位兄台……」
那美少年隨口道:「在下勝泫。」
熊貓兒道:「他臉上又沒長花,你瞧個什麼。」
勝泫宛如未聞,又瞧了兩眼,自己點頭道:「不錯,你才是真的沈浪。」
沈浪笑道:「真的沈浪……難道還有假的沈浪不成?」
勝泫嘆道:「倒是有一個。」
熊貓兒大聲道:「假的沈浪……你瞧見過?」
勝泫道:「方才還在這裡。」
熊貓兒動容道:「此刻哪裡去了?」
勝泫道:「此刻他……」眼前突然泛起個嬌弱動人的影子,語聲立刻停頓。
熊貓兒道:「說呀,怎地不說了?」
勝泫微微一笑道:「說不定那只是個與沈相公同名同姓的人。」
熊貓兒道:「你且說出,咱們好歹去瞧瞧。」
勝泫道:「這……」
熊貓兒一把抓住他手臂,厲聲道:「你說不說?」
勝泫冷笑一聲,道:「我本非必要說的,不說又怎樣。」
熊貓兒瞪了他一眼,突然大笑道:「好,不想你也是條漢子,我熊貓兒平生最喜歡的就是你這樣有骨頭的漢子,來……不管別的事,咱們先去喝一杯。」竟真的拉著勝泫去喝酒了。
喬五搖頭失笑道:「這貓兒倒真有意思。」
沈浪笑道:「武林中人若不認得這貓兒,當真可說是遺憾得很。」
只見勝泫已被糊裡糊塗地灌了三杯酒回來,他本已喝得不少,再加上這三杯急酒喝下去,步履已不免有些踉蹌。
沈浪伸手扶住了他,含笑道:「下次莫和貓兒拼快酒,慢慢地喝,他未必喝得過你。」
熊貓兒大笑道:「勝兄又非大姑娘小媳婦,怎肯一口口地泡蘑菇,醉了就醉了,躺下就躺下,這才是男兒本色。」
勝泫撫掌笑道:「正是正是,醉了就醉了,躺下就躺下,有什麼了不起……但小弟卻還未醉,沈相公,你說我醉了么?」
沈浪笑道:「是是是,沒有醉。」
勝泫道:「好,好,沈兄果然不是糊塗人,沈兄,告訴你,你只管放心,你若要見另一個沈浪,只需等到明日。」
沈浪道:「明日?」
勝泫道:「不錯,明日……明日丐幫之會,他必定也會來的。」
沈浪目光凝注,緩緩頷首道:「好,明日,丐幫之會……在此會中,我想必還會遇見許多人,許多我十分想見到的人。」
勝泫道:「對了,此次丐幫之會,必定熱鬧得很。」突然反身一拍熊貓兒肩頭,道:「貓兒,你醉了么?」
熊貓兒大笑道:「我?醉了?」
勝泫道:「你若未醉,咱們再去喝三杯。」
熊貓兒笑道:「正中下懷,走。」
勝泫道:「但……但咱們卻得換個地方去喝,這……這房子蓋得不牢,怎地……怎地已經在打轉了……嗯,轉得很厲害。」
突見一個店伙大步奔了過來,眼睛再也不敢去瞧那熊貓兒,遠遠便停下了腳步,垂著頭道:「哪一位是沈浪沈相公?」
沈浪道:「在下便是。」
那店伙躬身道:「敝店東主,在後面準備了幾杯水酒,請沈相公進內一敘。」
沈浪方自沉吟,熊貓兒笑道:「嘿,又有人請你了,你生意倒真不錯。」
勝泫道:「怎……怎地就沒有人請我?」
沈浪沉吟半晌,緩緩笑道:「煩你上復店東,就說沈浪已酒醉飯飽,不敢打擾了。」
那店伙賠笑道:「敝店東吩咐小的,請沈相公務必賞光,只因……只因敝店東還有事與沈相公商量,那件事是和一位朱姑娘有關的。」
沈浪動容道:「哦……既是如此,相煩帶路。」
那店伙展開笑臉,躬身道:「請。」
兩人先後走了,喬五道:「朱姑娘,可就是那位豪富千金?」
熊貓兒道:「就是她……莫非她也來了……莫非她又惹出了什麼事……但她卻又和這酒樓店東有何關係?」
朱七七寒著臉,直著眼睛,自酒樓一路走回客棧,走回房,等那兩個婆子一出門,她就「砰」地關上了門。
王憐花就坐在那裡,直著眼,瞧著她。
只見朱七七在屋子裡兜了七八個圈子,端起茶杯,喝了半口茶,「砰」地將茶杯摔得粉碎。
王憐花仍然瞧著她,眼睛裡帶著笑。
朱七七突然走過來,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又走回去,有張凳子擋住了她的去路,她一腳將凳子踢得飛到床上。
這一腳踢得她自己的腳疼得很,她忍不住彎下腰,去揉揉腳,王憐花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朱七七瞪起眼睛,大喝道:「你笑什麼?」
王憐花道:「我……哈……」
朱七七道:「笑!你再笑,我就真的將你嫁給那姓勝的小夥子。」
沒說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這笑,卻是短促得很,短促得就像人被針戳了一下時發出的輕叫——想起沈浪,她再笑不出。
王憐花喃喃道:「何苦……何苦……自己踢椅子,踢疼自己的腳,自己去找個人,來傷自己的心……這豈非自作自受。」
朱七七霍然回首,怒道:「你說什麼?」
王憐花笑嘻嘻道:「我只是在問自己,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死光了,只剩沈浪一個,據我所知,有許多人卻比沈浪強得多。」
朱七七衝到他面前,揚起手。
但這一掌,她卻實在摑不下去。
她也在暗問自己:「天下的男人,難道真的都死光了么?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對沈浪這麼丟不開,放不下?」
她跺了跺腳,大聲道:「我要報復……我要報復。」
王憐花緩緩道:「憑你一人,若想對沈浪報復,只怕……」
朱七七道:「只怕怎樣?你說我不行?」
王憐花笑道:「自然可以的,但……卻要加上我,有了我替你出主意,有了我幫忙,你還怕沈浪不遭殃么?」
朱七七目光凝注著他,良久良久,突然轉回頭,轉過身子,她身子不住顫抖,顯見她心中正在掙扎著。
王憐花微微笑道:「其實,依我看來,你雖受了一些氣,也就算了吧,像他那樣的人,當真是惹不得的,你又何苦……」
朱七七霍然再次回身,怒道:「誰說他惹不得,我就偏要惹他。」
王憐花笑道:「那麼,你心裡可有什麼主意?」
朱七七道:「我……我……」目光一閃,突然大聲道:「我要叫所有的人都恨他,和他作對。」
王憐花點首笑道:「這主意不錯,但你如何才能叫別人都和他作對……你方才想必已瞧見,他如今是極受歡迎的人物。」
朱七七道:「哼,我自有主意。」
她又在屋子裡兜了七八個圈子,突又駐足回身,目光又緊緊凝注著王憐花,一字字地緩緩道:「那丐幫之會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想必清楚得很。」
王憐花笑道:「沒有比我再清楚的了。」
朱七七道:「說。」
王憐花道:「左公龍想當幫主,已想得快瘋了,我答應助他一臂之力,是以他將丐幫弟子,全都召集到此處。」
朱七七道:「但如今左公龍已逃得無影無蹤,你……嘿,你自己也是自顧不暇。」
王憐花笑道:「這些事的變化,丐幫弟子又怎會知道,他們接到了『丐幫三老』的手令,自然就從四面八方趕來。」
朱七七問道:「那些趕來赴丐幫之會和觀禮的武林豪士,卻又是誰約來的?」
王憐花道:「自然也是左公龍,能坐上丐幫幫主的寶座,乃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他自然恨不得天下武林英雄都來瞧瞧。」
朱七七猛地一拍巴掌,道:「這就是了。」
王憐花道:「瞧你如此得意,莫非你已有了妙計?」
朱七七目中果然充滿了得意之色,笑道:「王憐花,告訴你,我可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不想壞主意害人也就罷了,我若要想壞主意害人,可也不比你差。」
王憐花笑道:「究竟是何妙計,在下願聞其詳。」
朱七七目光閃爍,道:「丐幫弟子們接著左公龍手令後,便立刻全都趕來,顯見左公龍在丐幫弟子心目中,仍是領導人物。」
王憐花道:「正是如此。」
朱七七道:「那些武林豪士,甚至包括七大高手在內,接到左公龍的請柬,也俱都不遠千里而來,顯見左公龍在武林中聲望不弱。」
王憐花笑道:「左公龍在江湖中,素來有『好人』之譽,若以聲望而論,昔年丐幫的熊故幫主,也未必能比他強勝多少。」
朱七七道:「由此可見,直到今日為止,江湖中還沒有人知道左公龍的真面目,大家仍然都對他愛戴得很。」
王憐花道:「只要你我不說,就絕無人知道。」
朱七七沉下臉,眯著眼睛,緩緩道:「所以,這時若有人對大家揚言,說左公龍已被沈浪害了,那麼要為左公龍復仇的人,必定不少。」
她雖然努力想做出陰險獰惡的模樣,卻偏偏裝得也不像,王憐花瞧得暗暗好笑,口中卻大聲贊道:「妙,果然是妙計。」
朱七七道:「咱們不但要說左公龍是被沈浪害死的,還要說單弓、歐陽輪也是死在沈浪手中,那麼要找沈浪復仇的人,就更多了。」
王憐花笑道:「妙!越來越妙了……」
突然一皺眉頭,道:「但這裡只有一點不妙。」
朱七七道:「什麼不妙?」
王憐花道:「只可惜左公龍並未死,他若來了……」
朱七七笑道:「說你是聰明人,你怎地這麼笨,左公龍來了豈非更好,他難道不是對沈浪恨之入骨?他若來了咱們便可授意於他,叫他說自己乃是自沈浪手下死裡逃生,但單弓和歐陽輪卻真的死了。」
她拍掌笑道:「左公龍親口說出的話,相信的人必定更多,是么?」
王憐花笑道:「是極是極,妙極妙極。」突又一皺眉頭,接道:「但你我此刻……你我說的話,別人能相信么?」
朱七七道:「所以,這其中還要個穿針引線的人,這些話,你我不必親自去說,而要自他口中傳將出去。」
王憐花道:「嗯,好。」
朱七七道:「為了要使別人相信此人的話,所以他必須是個頗有威望的人物,說出來的話,也必須有些分量。」
王憐花嘆道:「這樣的人,只怕難找得很。」
朱七七笑道:「這裡現成就有一個,你怎地忘了?」
王憐花道:「誰……哦,莫非是那小子?」
朱七七道:「就是那小子,勝泫。」
王憐花道:「但……他……」
朱七七道:「他自己雖只是毛頭小夥子,在武林中全無威望,但勝家堡在武林中卻可稱得上是世家望族,這種世家子弟說出的話,別人最不會懷疑了。」
王憐花道:「不錯,問題只是……這樣說,他肯說么?」
朱七七笑道:「這自然又要用計了。」
王憐花道:「在他身上,用的又是何計?」
朱七七道:「反間計……」瞧了王憐花一眼,嘻嘻笑道:「自然,還有美人計。」
王憐花怔了一怔,大驚道:「美人計,你……你……你莫非要用我……」
朱七七咯咯笑道:「對了,就是要用你這大美人兒……竟然有人對你著迷,你真該開心,真該得意才是。」
她話未說完,已笑得彎下了腰。
王憐花又氣,又急,道:「但……但這……」
朱七七彎著腰笑道:「這才是天大的好事,我為你找著了這樣個如意郎君,你也真該好好地謝謝我才是。」
王憐花苦著臉,慘兮兮地道:「但……但他若真要和我……和我……」
朱七七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道:「這就是你的事了,我……我怎麼管,我可管不著……」突然推開房門,高聲喚道:「店家……夥計。」
王憐花瞧著她,暗暗搖頭,暗暗忖道:「這到底算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說她笨,她有時倒也聰明得很,說她聰明,她有時卻偏偏奇笨無比,片刻前她還是滿腹怨氣,片刻後她又會開心起來,玩笑時她會突然板起了臉,做正事時,她卻又會突然莫名其妙地開起玩笑來……唉,這樣的女孩子,可真是教人哭笑不得,頭大如斗,但有時為何又偏偏使人覺得她可愛得很。」
有錢的大爺呼喚。
那店伙自然來得奇快無比。
朱七七道:「我有件事要你做,你可做得到?」
店伙賠笑道:「公子只管吩咐。」
朱七七道:「我有個朋友,姓勝……勝利的勝,名字叫泫,也來到這裡了,卻不知住在哪家客棧中,你可能為我尋來?」
店伙道:「這個容易,小的這就去找。」
朱七七道:「找著了,重重有賞,知道么?」
店伙腰已彎得幾乎到地了,連聲道:「是是是。」
說著便一溜煙地去了。
朱七七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可真不錯,王憐花,你……」
突然間,只聽一人大嚷道:「喂,小子,慢走,我問你,你這裡可有位年輕的公子,帶著個標標致致的小姑娘住在這裡?」
這人嗓子比鑼還響,聲音遠遠就傳了過來。
朱七七變色道:「不好,這是那貓兒的聲音,他怎地也來了?」
又聽另一人道:「那……那相公姓沈……沈。」
朱七七道:「呀,這就是勝泫,但怎會和貓兒在一起?又怎會來找我?莫非……」
只聽那店伙的聲音道:「公子貴姓?」
又聽得勝泫道:「勝……大勝回朝的勝。」
那店伙笑道:「原來就是勝公子,好極了,好極了,沈公子正要找你去……」
笑聲,隨著腳步聲一齊過來了。
朱七七失色道:「不好,全來了,這怎麼辦……」
王憐花笑道:「無妨,聽聲音,這兩個小子已全都醉了,絕對認不出你……何況,以我之易容,那貓兒就算未醉,也是認不出你的。」
朱七七道:「但是……你趕快睡上床。」
她衝過去,抱起王憐花,「砰」地拋在床上,拉起床上棉被,沒頭沒臉地將他全身都蓋住了。
這時,勝泫已在門外大聲道:「沈兄,沈公子,小弟勝泫,特來拜訪。」
熊貓兒和勝泫果然全都醉了。
沈浪被人請去後,熊貓兒又拉著勝泫喝了三杯,喬五說他欺負人,便又拉著他喝了九杯。
這九杯下去,熊貓兒也差不多了,於是拿著酒壺,四處敬酒——已有六分酒意時,喝酒當真比喝水還容易。
此刻,朱七七一開門,便嗅到一股撲鼻的酒氣。
她皺了皺眉,熊貓兒已拖著勝泫撞了進來。
朱七七瞧他果然已醉得神智迷糊,心頭暗暗歡喜,心中卻道:「這位兄台貴姓大名?有何見教?」
勝泫舌頭也大了,嘻嘻笑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熊貓兒。」
熊貓兒笑道:「不錯,熊貓兒……喵嗚……喵嗚,貓兒,一隻大貓兒……哈哈,哈哈。」
朱七七忍住笑道:「哦,原來是貓兄,久仰,久仰。」
熊貓兒道:「我這隻貓兒,此番前來,乃是要為勝兄做媒的……」伸手「啪」地一拍勝泫肩頭,大笑接道,「既然來了,還害什麼臊,說呀。」
勝泫垂下頭,嘻嘻笑道:「我……這……咳咳……」
熊貓兒大笑道:「好,他不說,我來替他說……這小子自從見了令侄女後,便神魂顛倒,定要央我前來為他說媒……哈哈,說媒,妙極妙極。」
勝泫紅著臉笑道:「不是……不是我,是他自告奮勇,定要拉著我來的。」
熊貓兒故意作色道:「好好,原來是我定要拉你來的,原來你自己並不願意,既是如此,我又何苦多事……」抱了抱拳,道:「再見。」竟似真的要走了。
但他身子還未轉,已被勝泫一把拉住。
熊貓兒道:「咦?奇怪,怎地你也拉起我來了?」
勝泫嘻嘻笑道:「熊兄,小弟……小弟……」
熊貓兒道:「到底是熊兄在拉小弟,還是小弟在拉熊兄?」
勝泫道:「是……是小弟……」
熊貓兒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弟,總算說出老實話,既是如此,我這熊兄也就饒你這一遭。」向朱七七抱了抱拳,又道:「卻不知我這媒人可當得成么?」
朱七七一隻手摸著下巴,故意遲疑道:「這……」
她不過才遲疑了一眨眼的工夫,勝泫卻已著急起來,連聲道:「小子雖不聰明,卻也不笨,身家倒也清白,人品也頗不差,而且規規矩矩,從無什麼不良嗜好……」
熊貓兒大笑道:「這些話本該是媒人替你說的,你怎地卻自吹自擂起來?」
勝泫著急道:「但……但這全是真的。」
熊貓兒道:「你自吹自擂,真的也變作假的了。」
勝泫急得漲紅了臉,道:「我要你來幫忙的,你怎地拆起台來,你……你……你……」
朱七七瞧得早已幾乎笑斷肚腸子。
她暗笑忖道:「這樣的媒人固然少見,這樣來求親的准女婿可更是天下少有,我若真有個侄女會嫁給這樣求親的才怪。」
熊貓兒已大聲道:「好,好,莫要吵了,聽我來說。」
只見他一拍胸膛,道:「我姓熊,名貓兒,打架從來不會輸,喝酒從來不會倒,壞毛病不多,書讀得不少,這樣的男兒,天下哪裡找?」
勝泫著急道:「你……你……你究竟是在替我做媒,還是替你做媒?」
熊貓兒道:「是替你。」
勝泫道:「既是替我做媒,你為何卻為自己吹噓起來,唉……我尋得你這樣的媒人,當真是倒了窮霉了。」
熊貓兒正色道:「這個你又不懂了,我既替你做媒,自然要先為自己介紹介紹,做媒的若是低三下四之人,這個媒又如何做得成。」
勝泫怔了半晌,訥訥道:「這……這倒也是道理。」
熊貓兒道:「這道理既不錯,你便在一旁聽著……」
朱七七突然道:「好。」
熊貓兒大笑道:「兄台已答應了么?」
朱七七道:「我答應了,我侄女嫁給你。」
熊貓兒也不禁怔了怔,道:「嫁……嫁給我?」
勝泫更吃驚道:「嫁給他?我又如何?」
朱七七故意板著臉道:「他這樣的男人既是天下少有,我侄女不嫁他嫁給誰?」
熊貓兒摸著頭,苦笑道:「這……這……」
勝泫頓著腳,長嘆道:「這……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熊貓兒,你……你……」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笑得彎下了腰去。
熊貓兒道:「好,算是我吹牛的,你們再聽我說……熊貓兒,雖不差,勝家兒郎更更佳,熊貓兒只不過配替他搓搓腳板丫。」
朱七七笑得喘不過氣來,吃吃道:「原來他比你更強。」
熊貓兒道:「是,是,他比我強得多了,你侄女還是嫁給他吧。」
朱七七故意又遲疑半晌,緩緩道:「好,就嫁給他吧。」
她話未說完,熊貓兒已歡喜得跳了起來。
勝泫卻呆站在那裡,竟已開心得痴了。
熊貓兒「啪」地一拍他肩頭,道:「喂,你不高興么?」
勝泫道:「我不高興……我不高興……」
突然跳了起來,凌空翻了個筋斗,大笑大嚷著沖了出去,一眨眼,他又大笑大嚷著沖了回來,手裡已多了一缸酒。
熊貓兒拍掌道:「好,好小子,謝媒酒居然已拿來了。」
朱七七笑道:「這謝媒酒自是少不得的。」
找了兩隻茶碗,道:「待小弟先敬媒人。」
勝泫道:「我先來。」
朱七七眼睛一瞪,道:「你莫非已忘了我是誰?」
勝泫一怔,道:「你……你是……」
熊貓兒已拍掌大笑道:「對,你莫忘了,他此刻已是你未來的叔叔,你怎可與他爭先?」
勝泫反手就給了自己一耳光,笑道:「是,是,小侄錯了,叔叔先請。」
朱七七突道:「這才像話。」
於是替熊貓兒倒了滿滿一杯,卻只為自己倒了小半杯,道:「請。」
熊貓兒眼睛早已花了,別人倒的酒是多是少,他已完全瞧不見,舉起杯,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此刻擺在他面前的就算是尿,他也一樣喝得下去。
朱七七一杯杯地倒,他一杯杯地喝……
突然,熊貓兒大叫道:「好傢夥……你們是誰……沈浪在哪裡……誰說沈浪比我強……熊貓兒天下第一,喝酒……喝酒……」
「撲通」一個筋斗翻在地上,不會動了。
朱七七喚道:「貓兄……熊貓兒……」
熊貓兒動也不動。朱七七伸出手,在熊貓兒眼前晃了晃。熊貓兒眼睛怎麼會張開?
朱七七「哧哧」笑道:「醉了……這隻貓兒真的醉了。」
轉臉一瞧,勝泫卻已伏在桌子上睡著。
朱七七皺了皺眉,轉了轉眼珠,將桌子上那壺冷茶提了起來,一倒,冷茶成了一條線,全都灌進勝泫脖子里。
勝泫先是伸手摸了摸脖子,然後又縮了縮肩頭,最後,終於「哎喲」大叫一聲,整個人跳了起來。
朱七七笑嘻嘻道:「你醒了么?」
勝泫在甜夢中被人一壺冷水倒下,那滋味自然不好受,他本已有些怒髮衝冠的模樣,像是立刻就要動手。
但等他瞧見倒他冷水的,原來是他「未來的叔叔」,他滿腹火氣,哪裡還有一星半點發作得出。
他本要伸出來打人的手,此刻也變作向人打躬作揖了,他本來板起的臉,此刻只有苦笑,道:「失禮失禮,小弟不想竟睡著了……」
朱七七卻板起臉,道:「小弟?」
勝泫道:「哦,不是小弟,是……是小侄。」
朱七七這才展顏一笑,道:「這就對了……賢侄酒可醒了些么?」
勝泫笑道:「小侄根本未醉……」
朱七七笑道:「就算醉了,這壺冷水,想必也可讓你清醒清醒。」
勝泫道:「是……是……」
又摸了摸脖子,當真全身都不是滋味——他此刻酒意當真已有些醒了,垂下頭,訥訥道:「時候已不早,小侄也不便再多打擾。」
朱七七道:「你要走?」
勝泫道:「小侄這就告辭,明日……明日小侄再和這位熊兄前來拜見……」
他逡巡了半晌,終於鼓足勇氣道:「關於行聘下禮之事,小侄但憑吩咐。」
朱七七突然冷冷一笑,道:「行聘下禮,這……只怕還無如此容易。」
勝泫大驚失色,道:「方……方才不是已說定了。」
朱七七道:「凡是要做我家女婿的人,卻要先為我家……也是為江湖做幾件事,我瞧他能力若是不差,才能將侄女放心交給他。」
勝泫道:「如此……便請吩咐。」
朱七七道:「明日丐幫之會,定在何時?」
勝泫道:「日落後,晚飯前。」
朱七七道:「嗯……你若能在正午之前,將一件重要的消息,傳布出去……還要使得參與此會之人,大都知道,那麼你這人才可算有點用處。」
勝泫道:「這個容易,只是……卻不知是何消息。」
朱七七道:「我方才在酒樓上突然走了,你可知是何緣故?」
勝泫道:「這……是因為另一沈……」
朱七七道:「不錯,只因另一沈浪乃是個大大的惡人,『丐幫三老』就全都是被他害死的……這廝做出了此等大奸大惡的事,咱們怎能不讓別人知道。」
勝泫悚然動容,失色道:「這……這是真的?」
朱七七道:「你不信?」
勝泫呆了半晌,道:「這……這事委實太過驚人,於江湖中影響也委實太大……小侄在未得著真實證據前,委實不敢胡亂說出去。」
朱七七暗暗點頭,心中忖道:「武林世家出來的子弟,果然不敢胡作非為。」但面上她卻作出大怒之色,喝道:「你不信我的話?難道那沈浪……」
勝泫亢聲道:「小侄與那沈浪雖無關係,但總也不能胡亂以如此重大的罪名,加在他身上,此點你老人家必須原諒。」
朱七七冷笑道:「不想你居然還為他說話,你可知道,你的兄長勝瀅為何失蹤,你可知道他是被什麼人害死的?」
勝泫面色慘變,道:「家兄已……已遇害了……難道是……是那沈浪?」
朱七七道:「就是他。」
勝泫「噗」地坐倒在椅上,嘶聲道:「這……這事我也不能輕信。」
朱七七道:「好,你不信,我不妨從頭告訴你,你兄長與『賽溫侯』孫道,一起去到中州,那一日到了……」
當下她便將勝瀅如何入了古墓,如何中伏被擒,又如何被人救出,如何到了洛陽,沈浪如何將他們自那王夫人手中要出,如何令他們去到「仁義莊」,他們又如何一入「仁義莊」便毒發身死……這些事全說了出來。
她口才本不壞,這些事也本就是真的,一個口才不壞的人敘說件真實的故事,那自然是傳神已極。
勝泫只聽得身子發抖,手足冰冷,酒早已全醒了。
朱七七悠悠道:「你是個聰明人,我這些話說的是真是假,你總該聽得出。」
勝泫顫聲道:「我……我好恨。」
朱七七道:「如今,你還要幫沈浪說話么?」
勝泫突然瘋了似的跳起來,就要往門外沖。
朱七七一把拉住了他衣服,道:「幹什麼?」
勝泫道:「報仇,報仇……我要去找沈浪……」
朱七七冷冷截口道:「你要找沈浪去送死么?」
勝泫嘶聲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我拚命也要……也要去找他。」
朱七七嘆了口氣,道:「傻孩子,憑你這樣的武功,大概不用三招,沈浪就可要你的命,你這樣去拚命,豈非死得冤枉?」
勝泫道:「但……我……我是非去不可。」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你家裡共有幾個孩子?」
勝泫道:「就只我兄弟兩人,所以我更要……」
朱七七冷笑截口道:「你哥哥已死在他手上,如今你再去送死,那可正是中了沈浪的意了,勝家堡從此絕了後,還有誰找他去報仇。」
勝泫怔了怔,「噗」地,又坐倒,仰天嘆道:「我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
朱七七道:「報仇的法子多得很,只有最笨的人,才會去自己拚命……只要你肯聽我的話,我包你可以報仇。」
勝泫垂著頭,又呆了半晌,喃喃道:「我此刻實已全無主意,我……我聽你的話……」
朱七七道:「好,你這就該去將沈浪所做的那些惡毒之事,去告訴丐幫弟子,去告訴武林群雄,那麼,就自然會有人助你復仇了。」
勝泫咬牙道:「好,我……」
朱七七截口道:「但你卻要悄悄地說,切莫讓沈浪知道,否則……唉,你想說的話,只怕永遠也莫想說出了。」
勝泫道:「我省得,我……我這就去了。」再次跳了起來,衝出門去。
這次,朱七七卻不再拉他了。
她只是靜靜地瞧著他,目中充滿了得意的微笑。
朱七七拉開被,王憐花仍蜷曲在那裡,動也未動,只是目光中也充滿了朱七七那種得意的微笑。
他甚至比朱七七還要得意。
朱七七道:「你聽見了么?怎樣?」
王憐花笑道:「好,好極了。」
朱七七道:「哼!你如今總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了吧。」
王憐花道:「我不但知道,還知道了一些別的。」
朱七七道:「你知道了些什麼?」
王憐花笑道:「我如今才知道這些初出茅廬的世家子弟,看來雖然都蠻聰明的,其實一個個卻都是獃子,要騙他們,委實比騙只狗還容易。」
他嘆了口氣,接道:「以前,我總是將你瞧得太嫩,太容易上當,哪知江湖中竟還有比你更嫩的角色,如今你居然也可以騙人了。」
朱七七冷笑道:「如今,任何人都休想再能騙得到我。」
王憐花道:「自然自然,如今還有誰敢騙你。」
朱七七雖然想裝得滿不在乎,但那得意的神色,卻不由自主從眼睛裡流露出來——眼睛,是不大會騙人的。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這咳嗽自然也是裝出來的,她又抬起手,攏了攏頭髮,微微笑道:「你還知道什麼?」
王憐花道:「我還知道,一個女孩子,老是裝作男人,無論她裝得多像,但總還是有一些女子的動作,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來。」
朱七七瞪眼道:「難道我也流露出女孩子的動作了?」
王憐花笑道:「偶爾有的。」
朱七七道:「你倒說說看。」
王憐花道:「譬如……你方才伸手攏頭髮,就十足是女孩子的動作,還有你方才去拉那姓勝的,不去拉他手臂,而去拉他的衣服。」
朱七七呆了呆,忍不住點頭道:「你這雙鬼眼睛,倒是什麼都瞧見了……你再說說,你還知道什麼?」
王憐花道:「我如今也知道,當被一個女子愛上,當真可怕得很。」
朱七七道:「有人愛,總是好事,有什麼可怕?」
王憐花笑道:「男子有女子垂青,自是祖上積德,但那女子之『愛』若是變成『恨』時,那可是他祖上缺了德了。」
朱七七想說什麼,卻又默然。
王憐花接著道:「常言道,愛之越深,恨之越切。愛之深時,恨不得將兩人揉碎,合成一個;恨之切時,卻又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朱七七終於嘆了口氣,道:「不錯,女子若是恨上一人,那當真有些可怕,但……但你若能要她只愛你,不恨你,那又有何可怕。」
王憐花道:「這話也不錯,怎奈女子愛恨之間的距離,卻太短了些,何況……」
朱七七道:「何況怎樣?」
王憐花大笑道:「何況女子恨你時,固是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恨不得吃你的肉;女子愛你時,也是恨不得揉碎你,關住你,吃你的肉,這兩種情況可都不好受。能讓女子既不恨你,也不愛你,那才是聰明的男子。」
朱七七恨聲道:「笑,你笑什麼?你重傷未越,小心笑斷了氣。」
王憐花果然已笑得咳嗽起來,道:「我……咳……我……」
朱七七道:「你也莫要得意,沈浪雖不好受,你也沒有什麼好受的,我雖然永遠不會愛上你,但卻也恨你入骨,也是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她一面罵,一面站起身來,腳下果然碰著件東西,卻是熊貓兒——熊貓兒躺在地上,真是爛醉如「泥」。
王憐花目光轉動突然又道:「你準備將這貓兒如何處置?」
朱七七道:「這隻醉貓……哼!」
王憐花道:「明日他醒來,必定想到與勝泫同來之事,勝泫說不定已告訴他你也叫沈浪,那麼,他必定可猜出要害沈浪的人就是你,所以……」
朱七七又瞪起眼睛,道:「所以怎樣?」
王憐花緩緩道:「為了永絕後患,便應該讓他永遠莫要醒來才好。」
朱七七突然大喝道:「放屁,你這壞種,竟想假我的手,將跟你作對的人全都殺死,你……你這簡直是在做夢。」
王憐花嘆道:「你不殺他,總要後悔的。」
朱七七道:「他來時已醉得差不多了,此刻我將他抬出去,隨便往哪裡一拋,明日他醒來時,又怎會記得今日之事?」
王憐花苦笑道:「你要這麼做,我又有什麼法子?」
朱七七冷笑道:「你自然沒法子。」
俯身攙起熊貓兒,熊貓兒卻又向地上滑了下去。
朱七七恨恨道:「死貓,醉貓。」
嘴裡罵著,手裡卻掏出了絲帕,擦了擦熊貓兒嘴角流出的口水,然後用力抱起了他,走向門外。
但走了兩步,突又回身,向王憐花冷笑道:「你莫想動糊塗心思,好好睡吧。」伸出手,點了王憐花兩處穴道。
長街上,燈火已疏,人跡已稀少。但黃昏的街燈下,不時還有些三五醉漢,勾肩搭背,踉蹌而過,有的說著醉話,有的唱著歌。他們說的是什麼,唱的是什麼,可沒有人聽得出。
朱七七抱著熊貓兒,走出客棧。
她瞧著街上的醉漢,再瞧瞧手上的醉漢,不禁輕嘆道:「男人真是奇怪,為什麼老是要將自己灌得跟瘟豬似的……這不是自己跟自己找罪受么。」
其實,男人也總是奇怪著:「為什麼酒中的真趣,女子總是不知道?」
朱七七抱著熊貓兒,往陰暗的角落裡走,她雖想將熊貓兒隨地一拋,卻又怕熊貓兒吃了苦,著了涼。
突然間,三匹馬從長街那頭,飛馳而來。
朱七七本未留意,但靜夜中長街馳馬,無論如何,總不是件尋常的事,她不由得抬頭去瞧了一眼。
她不瞧還罷,這一瞧之下,卻又呆住了。
第一匹馬上坐的人,神采煥發,衣衫合體,嘴上微蓄短髭,正是那不肯隨意打架的酒樓主人。
第二匹馬上,卻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呆在那裡——三匹馬從她面前馳過,馳入黑暗中,走得不見,她還是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三匹馬上的人,也似都有著急事,一個個俱是面色凝重,急於趕路,也都沒有瞧她一眼。
朱七七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奇怪,奇怪,他怎會和沈浪認識的,又怎會和沈浪在一起?」
「哦,是了,他想必是聽酒樓中人說有個沈浪來了,而我和沈浪在一起的事,江湖中必定也已久有傳聞。所以他就將沈浪找出,探詢我的消息。」
這些事,朱七七倒還都猜得不錯。
「但是,他究竟和沈浪談了些什麼?兩個人如此匆匆趕路,又是為了什麼?他們究竟是要到哪裡去呢?」
這些事,朱七七可猜不透了。
她跺足低語道:「這死鬼,為什麼要將沈浪拉走?明日丐幫大會時,沈浪若是趕不回來,我心機豈非白費了?」
想到這些,她再也顧不得熊貓兒是不是會受罪,是不是會著涼了,她將熊貓兒往屋檐下一擺,道:「對不起你了,誰叫你愛管閑事,誰叫你愛喝酒。」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脫下身上一件長衫,蓋在熊貓兒身上,然後,她便匆匆地趕回客棧去了。
朱七七走了還不到片刻,突見四條黑衣大漢,自對街屋檐下的暗影中閃了出來,兩人奔向客棧。
另有兩人,卻直奔熊貓兒而來。
這兩人俱是神情剽悍,步履矯健。
兩人走到熊貓兒面前,瞧了兩眼,其中一人踢了熊貓兒一腳,熊貓兒呻吟著翻了個身,又不動了。
那人冷笑道:「這醉貓,何必咱們費手腳。」
另一人笑道:「頭兒吩咐的,只要跟那嫩羊在一起的人,咱們就得特別費心照顧,頭兒的吩咐,想必總有道理。」
那人道:「不如把他拋到河裡喂王八去算了。」
另一人道:「那也不行,頭兒吩咐的,要留活口。」
那人嘆道:「好吧,咱們抬他回去吧。」
這兩人口中的「頭兒」是誰?
為什麼這「頭兒」要吩咐特別留意朱七七?
這其中又有何陰謀?
這些,可沒有人猜得到了。
只見兩條大漢迅速地抬起熊貓兒,立刻大步向長街那頭走過去,但這時卻正好有幾條醉漢自那邊高歌而來。
這幾條醉漢腳步雖已踉蹌,但看來還醉得不十分厲害,只因他們高歌,別人還大致可聽得清。
他們大聲唱著:「江湖第一遊俠兒……就是咱們大哥熊貓兒……」
其中一人突然頓住歌聲,笑道:「你瞧,那邊有個傢伙可比咱個醉得還厲害,竟要人抬著走。」
另一人笑道:「你可也差不多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
那兩個抬著熊貓兒的大漢,想見也不願惹事,走得遠遠的——一人走在街右,一人走在街左。
兩邊人很快就錯過了,交錯走了過去。
但醉漢中卻突然又有一人道:「不對……不對。」
另一人道:「什麼事不對?」
那人道:「我瞧那人,怎地有點像大哥?」
另一人道:「莫非是你眼花了吧。」
那人笑道:「嗯……我好像是有些眼花了。」
但卻又有一人道:「咱們好歹過去瞧個清楚怎樣?」
一群人喝了酒,興緻正高,這時無論是誰,無論提議做什麼,別人都不會反對的,大家齊聲道:「好。」
於是一群人回身奔過去。
那兩條大漢瞧見有人追來,雖不知是幹什麼,心裡多少總有些發慌,兩人打了個招呼,拔腳就跑。
他們一跑,醉漢們也就跑開了。
一群人紛紛大喝道:「站住……不準跑。」
他們越呼喝,那兩條大漢跑得越快,但這兩人手裡抬著熊貓兒這樣鐵一般的漢子,究竟跑不快。
還沒到街盡頭,醉漢們已追著他們,將他們團團圍住。
兩個大漢鼓起勇氣,喝道:「朋友們,幹什麼擋路?」
但這時醉漢們已認出了熊貓兒,紛紛喝道:「呀,果然是大哥。」
「小子們,抬咱們大哥往哪兒走?」
「趕快將大哥放下來。」
喝聲中,七八隻拳頭已向那兩個大漢招呼了過去。
兩個大漢手高抬著人,也還不得手——等他們放下熊貓兒時,身子早已被打了十幾拳了。
這些醉漢們武功雖不高,但拳頭卻不輕,再加上幾分酒力,那碗大的拳頭擂在人身上,可真夠人受的。
兩個大漢武功也不高,挨了這幾拳,骨頭都快散了,哪裡還能還手,只有抱頭鼠竄而逃。
醉漢們吆喝著,還想追。
哪知熊貓兒竟突然翻身坐了起來。
醉漢們瞧見了,又驚又喜,圍將過來,笑道:「大哥原來沒有醉。」
熊貓兒也不說話,霍然站起,舉起手,只聽「噼噼啪啪」一連串響,每條醉漢臉上都被他摑了個耳光子。
醉漢們被打得愣了,捂住臉,道:「大……大哥為什麼打人?」
熊貓兒恨聲道:「哼,一個耳光還不夠,依我脾氣,還要再打。」
醉漢們哭喪著臉道:「咱們做錯了什麼?」
熊貓兒道:「你們可知道我為什麼裝醉?」
醉漢們一齊搖頭道:「不知道。」
熊貓兒道:「我裝醉,只因我正要瞧瞧那兩個兔崽子是什麼變的,瞧瞧他們的窩在哪裡?誰知卻被你們這些混球壞了大事。」
醉漢們捂著臉,垂下頭,哪裡還敢說話。
熊貓兒道:「我打你們,打得可冤么?」
醉漢們齊聲道:「不冤不冤,大哥還該再打。」
熊貓兒道:「好。」
他手又一動,但卻非打人,而是自懷中摸出好幾錠銀子,往這些醉漢每人手裡都塞了一錠。
醉漢們道:「大哥這……這又是做什麼?」
熊貓兒道:「你們雖該打,但瞧見我有難,就不要命地來救,可還是我的好兄弟,我也該請你們喝酒。」
醉漢們拍掌大笑道:「大哥還是大哥,有這樣的大哥,莫說挨兩下打,就是挨三刀,六個洞,可也不算冤枉。」
大家圍著熊貓兒,哪知熊貓兒卻又軟軟的往下倒。
醉漢們又大驚失色,道:「大哥莫非受了傷么?」
熊貓兒道:「胡說,誰傷得了我,我只是……唉,我的腦袋沒有醉,身子卻真的有些醉了,手腳都軟軟的沒個鳥力氣。」
醉漢們又拍掌笑道:「看來咱們的大哥雖強,可是這酒,卻比大哥更強。」
一群人又拍掌高歌:「熊貓兒雖然是鐵喲,燒刀子卻是鋼!熊貓兒雖然是天不怕,地也不怕喲,可就怕遇見大酒缸……」
熊貓兒站了起來,笑道:「莫要唱了,我說你們,可瞧見沈浪沈相公了么?」
醉漢們道:「沈相公……沈相公方才還在找大哥。」
熊貓兒道:「現在呢?」
醉漢們道:「現在……哦,現在沈相公已和那酒樓的主人,騎著馬走了。」
熊貓兒失色道:「騎著馬走了……呀,糟了,糟了,這下子可糟了……你們可知道他為什麼要走,又是到哪裡去了?」
醉漢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終於一人道:「好像是要去找兩個人。」
熊貓兒急急追問道:「找誰?」
那人道:「找誰……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卻瞧見,他們三匹馬,是往那邊出鎮的。」
熊貓兒頓足道:「該死該死,方才那馬蹄聲,想必就是他們……」
要知他雖能聽見馬蹄聲,但朱七七口中喃喃低語,他卻是聽不見的——他自然是多少有些醉了,只是醉得沒有朱七七想像中那麼厲害而已。
那醉漢道:「不錯,他們的馬,還走了沒多久。」
熊貓兒道:「咱們此刻去追,只怕還追得著……兄弟們,快替我找匹馬來……快,不管你們是偷是搶都可以。」
朱七七匆匆走進客棧——這幾天,客棧的大門,是長夜開著的,掌柜的過來賠笑,店小二過來招呼。
但朱七七全沒瞧見,也沒聽見。她垂頭走了進去,心裡一直在嘀咕。
突然間,身後有人大呼道:「前面的相公請留步。」
朱七七一驚,回首,只見兩條黑衣大漢,大步趕了過來,兩人臉上卻賠著笑,看來並無惡意。
但朱七七卻瞪起眼,道:「我不認得你們,你們叫我幹什麼?」
黑衣大漢賠笑道:「小人們雖不認得公子,但我家主人卻認得公子。」
朱七七道:「哦……」
那大漢道:「我家主人,有件事……咳咳,有件事想找公子。」
朱七七道:「什麼事?」
那大漢賠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只不過……只不過想請公子去……去喝兩杯。」他人雖長得魁偉剽悍,但說起話來,卻吞吞吐吐,奇慢無比。
朱七七皺眉道:「喝酒,深更半夜找我去喝酒?哼,我看你家主人必定……」突然想起自己已經易容,世上已沒有人認得自己了,不禁厲叱道:「你家主人是誰?」
那大漢笑道:「我家主人就是歐陽……」
朱七七叱道:「我不認得姓歐陽的……」
那大漢道:「但……但我家主人卻說認得李公子,所以才叫小人前來……」
朱七七怒道:「你瞎了眼么?誰是李公子。」
那大漢上下瞧了她幾眼,又瞧了瞧他夥計,訥訥道:「咱們莫非是認錯了。」
朱七七大怒道:「混賬……以後認人,認清楚些,知道嗎?」
兩條大漢一齊躬身道:「是,是,對不起……」
朱七七雖然滿肚怒氣,但也不能將這兩人怎樣,只得「哼」了一聲,轉身而行,嘴裡還是忍不住罵道:「長得這麼大,卻連認人也認不清,真是瞎了眼睛……」
她喃喃地罵著,走入長廊。
只見幾個婦人女子,蓬頭散發,抬著軟榻,哭哭啼啼走了出來,榻上蒙著張白被單,裡面像是有個死人。
婦人們一個個都低著頭,哭得甚是傷心。
朱七七皺眉暗道:「真倒霉,好的撞不著,又撞著死人。」
但她也只有避開身子,讓路給她們過去。
婦人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走過朱七七身旁,有個老婆子手一甩,竟把一把鼻涕甩在朱七七身上。
朱七七更氣得要死,但瞧見人家如此傷心,她又怎能發作,只有大步衝過去,沖向自己的房間。
幸好,房間里一無變故,王憐花還躺在那裡。
王憐花被朱七七點了睡穴,此刻睡得正熟。
朱七七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
她滿腹怒氣待要發作,這一掌拍得可真不輕。
王憐花「哎喲」一聲,醒了過來。
朱七七道:「你倒睡得舒服,我卻在外門倒了一大堆窮霉。」
她也不想想別人可不願意睡的,也沒有人叫她出去——漂亮的女孩子若是不講理,別人可真是沒法子。
而此時此刻的王憐花,卻更是沒有法子。
他被朱七七如此折磨,傷勢非但沒有減輕,反似更重了,目光更是黯淡,幾乎連呻吟都無力氣。
朱七七道:「你可知道沈浪方才竟走了?」
王憐花嘆道:「我……我怎會……知道……」
朱七七道:「我只擔心,他明日若不回來,我心機豈非白費。」
王憐花道:「不會的……如此盛會,他……他怎會不來?」
朱七七想了想,展顏道:「不錯……你這一輩子,就算這句話最中我意……好,瞧你眼睛都睜不開的模樣,我就讓你睡吧。」
王憐花道:「多謝。」又嘆了口氣,道:「連睡覺都要求人恩典,向人謝謝,你說可憐不可憐……」
朱七七也不禁笑了,於是不再折磨他,在牆角一張短榻上倒下,不知不覺,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朱七七也的確累了,這一睡,睡得可真舒服。
但她醒來時,王憐花卻還在睡,她皺了皺眉,又不禁笑了笑,下床,穿鞋,攏頭,揉眼睛,伸了個懶腰,然後,推開門。
突然,一個人自門外撞了進來。
朱七七一驚,但驚叱之聲還未出口,她已瞧清了這個撞進來的人,便是那在王憐花眼中不值一文的勝泫。
勝泫也站穩了身子。
他眼睛紅紅的,神情憔悴,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
朱七七知道昨夜這一夜必定夠他受的——世家的公子哥兒,幾時吃過這樣的苦,她不禁笑道:「你可是在門外睡著了么?」
勝泫紅著臉道:「我方才來時,聽得裡面鼻息,知道兩位在沉睡,我不敢打擾……」他偷偷瞧了那邊的王憐花一眼,訥訥接道:「所以我就等在門外,哪知……哪知卻倚在門上睡著了。」
說完這句話,他又瞧了王憐花好幾眼,也瞧了朱七七好幾眼,目中的神色,顯然有些奇怪。
朱七七笑道:「我這位侄女染得有病,夜半需人照顧,出門在外,又未曾帶得使女,我只得從權睡在這裡,也好照顧她。」
勝泫被人瞧破心意,臉更紅了,垂首道:「是是。」
朱七七道:「我吩咐的事,你做了么?」
勝泫這才抬起頭,道:「都已做了,我……小侄昨夜,在一夜之間,將那一個沈浪的作惡之事,說給了五十七個人聽……那沈浪絕對還不知道。」
朱七七道:「好,那些人聽了,反應如何?」
勝泫道:「丐幫弟子聽了,自是怒憤填膺,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有些人立刻就要去找那個沈浪報仇,還是小侄勸他們稍微忍耐些。」
朱七七道:「別人又如何?」
勝泫道:「別的人聽了,也是怒形於色……總之,那個沈浪今日只要在丐幫會上出現,他是萬萬無法再整個人走出來了。」
朱七七恨聲道:「好……好好,我就要看他那時的模樣……我當真已有些等不及了,如今已是什麼時刻?」
勝泫沉吟道:「還早得很,只怕還未到……」
卻見個店伙探頭進來,賠笑道:「客官可要用飯?」
朱七七道:「用飯?是早飯還是午飯?」
店伙賠笑道:「午時已快過了,小的已來過好幾次,只是一直不敢驚動。」
朱七七道:「呀,原來午時都已將過,快了,快了!」
想到沈浪立刻就要禍事臨頭,她忍不住要笑了出來——但不知怎地,卻又偏偏笑不出來。
她咬了咬牙,道:「好,擺飯上來吧。」
店伙一走,她喃喃又道:「吃過了飯,咱們就得出去,勝泫,你可得多吃些,吃飽了,才有力氣,才能殺人。」
勝泫嘆道:「可惜只怕小侄還未出手,那個沈浪已被人碎屍萬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