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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雪山劍法(2)

所屬書籍: 俠客行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劍刺到他胸前一尺之處,忽地凝立不動,便如猛烈間僵住了一般。石清說道:「白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萬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手中長劍跟著向後一縮,仍和他胸口差著這麼一尺。白萬劍陡地向後滑出一步,當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只聽得叮叮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三柄長劍顫成了三團劍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此刻使的則是一口青剛劍,碧油油的泛出綠光。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然以一敵二,仍是必操勝算,各人抱劍在手,都貼牆而立,凝神觀斗。初時但見石清、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者是妙到巔毫,拆到六七十招後兩人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招。白萬劍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劍法,眾弟子練貫之下,看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招,時守時攻,本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手下卻生出了極大威力。

  殿上只點著一枝蠟燭,火光暗淡,三個人影夾著三團劍光,卻耀眼生花,熾烈之中又夾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兇險,往往一劍之出,似是只毫髮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火,三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三人的臉色氣度,便和適才相互行禮問安時並無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以全力拚斗。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中,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上贈他銀兩的和善婦人。他夫婦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不停,跟著便拔劍相鬥,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於他三人說些什麼,石破天卻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什麼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的,卻全沒想到三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三人又拔劍動手,既無一言半語叱責喝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只道三人還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討武藝,七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早已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手中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三人的劍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開大闔,端嚴穩重;閔柔卻是隨式而轉,使劍如帶。兩夫婦所使的劍法招式並無不同,但一剛一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兩夫婦的劍招又似相輔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師兄妹,學藝時互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後結[衤離]二十餘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從未有一日停止練劍,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武林中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打一個,白萬劍早非對手,只是白萬劍的劍法中有一股凌厲的狠勁,閔柔生性斯文,出招時往往留有三分餘地,三個人才拚鬥了這麼久。但別看閔柔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只斗到七十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為閔柔劍鋒掃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剛強,縱然喪生在他夫婦劍底,也是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免越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中的幾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個打一個,太不成話了。石莊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鬥,若是群毆,我們也要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么?封師兄若在,原可和白師兄聯手,咱們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萬里,餘人未必能與白萬劍聯手出劍。眼前敵手只白萬劍一人,自己夫婦佔了很大便宜,但獨生愛子若被他攜上凌霄城去,那裡還能活命?何況這廟中雪山派幾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斗他十餘人,至於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餘都是庸手,又誰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調教幾個好手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里,心下大怒:「封師哥只為收了你的小鬼兒子為徒,這才被爹爹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這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到劍鋒之上,將白萬劍的來劍微微一黏。白萬劍急忙運勁滑開,便只這麼電光石火的一個空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中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那知閔柔長劍只遞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立即縮回。夫婦倆並肩向後躍開,擦的一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過,那是要帶了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何再能窮打爛纏,又加阻攔?何況即使再斗,雙拳難敵四手,終究斗他夫婦不過,想起愛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眾來到中原,既將七名師弟妹失陷在長樂幫中,石中玉得而復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劍,一生英名付於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是不作一聲。

  這時呼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回廟,眼見師哥落敗,齊聲呼道:「他們以多斗少,難道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挺長劍,從四面八方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手,雖然略佔上風,勝敗未分,接招!」說著挺劍向白萬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分,適才對方既饒了自己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卻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鬥上手,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敵二,處處受到牽制,防守固是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之際卻難以盡情發揮,攻擊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又須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應。這時一人斗一人,單劍對單劍,他又恥於適才之敗,登時將這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一的劍士!」提起精神,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斗,當真是棋逢敵手。白萬劍出招迅猛,劍招縱橫。石清卻是端凝如山,法度嚴謹。白萬劍連變了十餘次劍招,始終占不到絲毫上風,心下也是暗暗驚異:「此人劍法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手,現下單打獨鬥,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派當真是聲名掃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奇恥難雪。」他一存著急於求勝之心,出招時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於求勝,只怕越易敗在我的手裡。」

  十餘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中一凜,登時收懾心神,去奇詭而行正道,改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人才真的是鬥了個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鬥,雖然不明其中道理,卻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是斗得渾忘了身際的情事,待拆到二百餘招之後,白萬劍心神酣暢,只覺今日之斗實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將剛才被閔柔一劍制住之恥拋在腦後。石清也深以遇此勁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要看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時,殿中叮叮噹噹之聲變成一片,這時卻唯有雙劍撞擊的錚錚之聲。斗到分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削過來。石清低贊一聲:「好劍法!」豎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拍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青鋼劍竟爾折斷。他手中長劍甫斷,左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手接過,一招『左右逢源』,長劍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划了一弧,以阻對方繼續進擊。

  白萬劍退後一步,說道:「此是石莊主劍質較劣,並非劍招上分了輸贏。石莊主若有黑劍在手,寶劍焉能折斷?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剛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七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斗劍之時,閔柔已將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傷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傷都極輕微,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中劍後再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中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願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觀的打穴法融化在劍術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中劍,實則是受了她內力的點穴,只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道,便可制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手中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脫落的長劍,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側之後三步,隨時便能搶上夾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什麼也只能斗個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戰團,舊事重演,還打什麼?」黯然說道:「只可惜封師哥不在這裡,否則封白二人聯手,當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日敗勢已成,還有什麼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後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想起封萬里為了兒子石中玉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後縱然遇到,也不能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夫婦聯手打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中痛苦之極,而石清、閔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笨蛋,沒一個能幫他和石莊主夫婦兩個斗兩個,好好的比一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手,有一位封師哥什麼的,偏偏不在這裡,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什麼劍法,但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熱鬧也好。」當即站起身來,學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內力到處,那劍呼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手毛腳的搶著抓住劍柄,笑道:「你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手,湊個興兒。不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驚。白萬劍心想自己明明已點了他全身數十處穴道,怎麼忽然間能邁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倒本派十八弟子後,便去解開他的穴道。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的重穴,怎麼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玉……」那一聲「玉兒」只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來白萬劍點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破天內功深厚,雖然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各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只覺本來手足麻木,不會動彈,後來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派所學的劍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只怕學錯了。」便點了點頭,道:「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白師傅和石莊主、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劍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中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從送他上凌霄城學劍,已有多年不見,此刻異地重逢,中間又滲著許多愛憐、喜悅、惱恨、慚愧之情,當真是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精光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極深的內力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中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玄素庄門風,令他夫婦在江湖上羞於見人,這幾年來,他夫婦只是暗中探訪他的蹤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逕當非虛假,不由得暗暗切齒,只是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於在白萬劍之前,一時不便發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兩子,次子為仇家所害慘死,傷心之餘,將疼愛兩子之心都移注在這長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派一面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給逼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恃寵而驕,欺壓得他狠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種貪淫犯上的事來?何況白家的女孩兒當時只十二三歲,中玉也不會對這樣的小姑娘胡作非為。數年中風霜江湖,一直沒得到兒子的訊息,她時時暗中飲泣,總擔心兒子已葬身於西域大雪山中,又或是膏於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是有天大的過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諒了。但見他提劍而出,步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裡,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狡獪過人,既說要和白萬劍聯手比劍,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惱怒之下,出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說道:「好啊,咱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為止,也沒什麼相干。」語間柔和,充滿了愛憐之意,只是心下激動,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什麼事都由丈夫作主,自來不出什麼主意,但她偶爾說什麼話,石清倒也總不違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得心服,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被閔柔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敵,便承認是雪山派弟子。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只須我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中的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二對二也好,是三對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再來捨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那便說什麼也要殺了石中玉,只須不求自保,捨命殺他諒來也辦得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道:「那麼是由我搶攻了。」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但內力到處,只激得風聲嗤嗤而呼,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呼:「咦!」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心想:「你這一招『雲橫西嶺』,右肘抬得太高,招數易於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對,不含伸指點穴的後著;左足跨得前了四寸,敵人若施反擊,便不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他一眼之間,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中八九處錯失,但霎時之間,卑視立時變為錯愕。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勁,真是生平罕見,只有父親酒酣之餘,向少數幾名得意弟子試演劍法之時,出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後,內力漸漸凝聚,方能招出生風。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厲聲,難道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么?

  他這念頭只是一轉,便知所想不對,只見石清「咦」了一聲之後,舉劍封擋,喀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斷為兩截。上半截斷劍直飛出去,插入牆角中,深入數寸。

  石清只覺虎口一熱,膀子顫動,半截劍也險些脫手。他雖惱恨這個敗子,但練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會生出讚佩的念頭,一個「好」字當下便脫口而出。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卻吃了一驚,叫聲:「啊喲!」立即收劍,臉上露出歉仄和關懷之意。這時他臉向燭火,這般神色都教石清、閔柔二人瞧在眼裡。夫婦二人心中都閃過一絲暖意:「玉兒畢竟還是個孝順兒子!」

  石清拋去斷劍,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說道:「不用顧忌,接招吧!」刷的一劍,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術,內力雖強,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一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忽左忽右的劍法,卻那裡能接得住?一招間便慌了手腳,總算心念轉得甚快,手忙腳亂的使招『蒼松迎客』,橫劍擋去。

  石清長劍略斜,劍鋒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親生兒子,而是個須殺之而後快的死敵,這一劍已將石破天右腿斬為兩截。他長劍輕輕一抖,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但見褲管上已被劃開一道破口,卻沒傷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謝你手下留情,我的劍法學得全然不對,比你可差得遠了!」

  他這句話出於真心,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語入白萬劍耳中,直是一萬個不受用,心道:「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差得甚遠,豈非明明在貶低雪山派劍法?又說學得全然不對,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沒好好教你。只一句話,便狠狠損了雪山派兩下。白萬劍但教一口氣在,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頭微蹙,心想:「師妹老是說玉兒在雪山派中必受師叔、師兄輩欺凌,我想白老前輩為人正直,封萬里肝膽俠義,既收我兒為徒,決不能虧待了他。但瞧他使這兩招劍法,姿式已然不對,中間更是破綻百出,如何可以臨敵?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沒學到什麼真實武功。他先一劍內力強勁之極,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干係,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須得追究個水落石出,日後也好分辯是非曲直。」當下說道:「來來來,大家不用有什麼顧忌,好好的比劍。」左手捏個劍訣,向前一指,挺劍向白萬劍刺去。

  白萬劍舉劍格開,還了一劍。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她故意放緩了去勢,好讓兒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見她這一劍來勢甚緩,想起當年侯門監視集上贈銀之情,裂開了嘴向她一笑,又點頭示謝,這才提劍輕輕一擋。閔柔見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親招呼,心中更喜,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將來劍格開。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出招既遲疑,遞劍時手法也是嫩極,不禁心下難過:「雪山派這些劍客們自命俠義不凡,卻如此的教我兒劍法!」於是又變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遞出,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這才真的使實,倘若他一埋難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這那是比劍?比之師徒間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的慈愛,十二分耐心。

  十招後,石破天信心漸增,拆解快了許多。閔柔心中暗喜,每當他一劍使得不錯,便點頭嘉許。石破天看出她在指點自己使劍,倘若閔柔不點頭,那便重使一招,閔柔如認為他拆解不善,仍會第三次以同樣招式進擊,總要讓他拆解無誤方罷。

  這邊廂石清和白萬劍三度再斗,兩人於對方的功力長短,心下均已瞭然,更不敢有絲毫怠忽。數招之後,兩人都已重行進入全神專註、對周遭變故不聞不見的境界,閔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斗還是假斗、誰佔上風誰處敗勢,石白二人固然無暇顧及,卻也無法顧及,在這場厘毫不能相差的拚斗中,只要那一個稍有分心,立時非死即傷。

  閔柔於指點石破天劍法之際,卻盡有餘暇去看丈夫和白萬劍的廝拚。她靜聽丈夫呼吸悠長,知他內力仍然充沛,就算不勝,也決不會落敗,眼見石破天一劍又一劍的將雪山劍法演完,七十二路劍法中忘卻了二十來路,於是又順著他劍法的路子,誘導他再試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試,比之第一次時便已頗有進境,居然能偶爾順勢反擊,拆解之時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學到的四十幾路劍法第二次又將拆完,閔柔見丈夫和白萬劍仍在激斗。心想:「把這套劍拆完後,便該插手相助,不必再跟這白萬劍糾纏下去,帶了玉兒走路便是。」眼見石破天一劍刺來,便舉劍擋開,跟著還了一招,料想這一招的拆法兒子已經學會,定會拆解妥善,豈知便在此時,眼前陡然一黑,原來殿上的蠟燭點到盡頭,猛然里熄了。

  閔柔一劍刺出,見燭光熄滅,立時收招。不料石破天沒半分臨敵經驗,眼前一黑,不向後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閔柔敘舊,謝她教劍之德,這一步踏前,正好將身子湊到了閔柔劍上。

  閔柔只覺兵刃上輕輕一阻,已刺入人身,大驚之下,抽劍向後擲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驚叫:「刺傷了你嗎?傷在那裡?傷在那裡?」石破天道:「我……我……」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柔急幌火摺,只見石破天胸口滿是鮮血,她本來極有定力,這時卻嚇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頭向石清道:「師哥,怎……怎麼辦?」

  石清和白萬劍在黑暗中仍是憑著對方劍勢風聲,劇斗不休。待得閔柔幌亮火摺,哀聲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見石破天受傷倒地,妻子驚懼已極,畢竟父子關心,心中微微一亂。便這麼稍露破綻,白萬劍已乘隙而入,長劍疾指,刺向石清心口,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萬萬不及。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對方胸口八寸之處,立即收劍。適才閔柔在劍法上制他死命之後,回劍不刺,現下他一命還一命,也在制住對方要害之後撤劍,從此誰也不虧負誰。

  石清挂念兒子傷勢,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術上的得失榮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劍傷只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顯是這一劍刺得不深。原來閔柔反應極快,劍尖甫觸入體,立即縮回。石清、閔柔正自心下稍慰,只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

  只聽白萬劍冷冷的道:「令郎辱我愛女,累得她小小年紀,投崖自盡,此仇不能不報。兩位要是容我帶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強,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踐,等他這一劍刺下,就算夫婦二人合力再將他斃於劍底,也已於事無補。石清使個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縱身便竄出殿外。閔柔將出殿門時回過頭來,向躺在地下的愛兒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溫柔,又是悲苦,便這麼一瞬之間,她手中火摺已然熄滅,殿中又是黑漆一團。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知他夫婦定然不肯干休,此後迴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將有無數風波、無數惡鬥,但眼前是暫且不會回來了,回想適才的斗劍,實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奇險,倘若那蠟燭再長得半寸,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父母奪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氣,伸手到懷中去摸火刀火石,卻摸了個空,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聞萬夫,以免激斗之際多所累贅,高手過招,相差只在毫髮之間,身上輕得一分就靈便一分。當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紙,打著了火,待要找一根蠟燭,突然一呆,腳邊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驚愕之下,登時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全身寒毛直豎,心中只叫:「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現,這石中玉如何會在這片刻之間無影無蹤,而自己又全無所覺?他一凜之後,拋去火摺,提著長劍直搶在廟外。四下里絕無人影。

  他初時想到『有鬼』,但隨即知道早有高手窺伺在側,在自己摸索火石之時,乘機將人救去,多半便是貝海石。他急躍上屋,游目四顧,唯見東南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當下縱身落地,搶到林邊,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出來決個死戰。」

  略待片刻,林中並無人聲,他又叫:「貝大夫,是你嗎?」林中仍無回答。當此之時,也顧不得敵人在林中倏施暗算,當即提劍闖了進去。但林中也是空蕩蕩地,涼風拂體,落葉沙沙,江南秋意已濃。

  白萬劍怒氣頓消,適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雄,這時更興『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隱隱感到三分涼意,想起女兒稚齡慘亡,不由得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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