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綉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腳跟上,問道:「你有沒聽到我的話?」石破天道:「聽到的。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麼的。」這一次他倒不是沒用心聽,只因『旁敲側擊』四字是個文謅謅的成語,他不明其意,就說不上來。
阿綉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轉過頭去,不許瞧著我。」這句話原是跟他說笑,那知石破天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瞧她。
阿綉微微一笑,道:「這叫做『旁敲側擊』。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傷了,倒也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還要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時,最好給人留有餘地。如果你已經勝了,不妨便使這一招,這般東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繚亂,你到後來又退後兩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邊有人瞧著,也不知誰勝誰敗。給敵人留了面子,就少結了冤家。要是你再說上一兩句場面話,比如說:『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這麼一來,對方知道你故意容讓,卻又不傷他面子,多半便會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聽得好生佩服,道:「阿綉,你小小年紀,怎麼懂得這許多事情?這個法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阿繡花笑道:「我話說無了,你回過頭來吧。」
石破天回過頭來,只見她臉頰生春,笑嘻嘻的瞧著自己,不由得心中一盪。
阿綉道:「我又懂得什麼了?都是見大人們這麼干,又聽他們說得多了,才知道該當這樣。」
石破天道:「我再練一遍,可別忘記了。」當下躍起身來,提起柴刀,將這招『旁敲側擊』連練了兩遍。
阿綉點頭道:「好得很,一點也沒忘記。」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綉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我教你這招『旁敲側擊』,可別跟奶奶說。」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說。我知道你奶奶會不高興。」阿綉道:「你怎知奶奶會不高興?」石破天道:「你不是金烏派的。我這金烏派弟子去學別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歡了。」
阿綉嘻嘻一笑,說道:「金烏派,嘿,金烏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兒一般。」
石破天道:「我說你奶奶確是有點小孩兒脾氣。丁不四老爺子請她到碧螺島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帶著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島不好玩。那也沒什麼打緊。我瞧丁不四老爺子對你奶奶倒也是挺好的,你奶奶不斷罵他,他也不生氣。倒是你奶奶對他很兇。」阿綉微笑道:「你在師父背後說她壞話,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石破天雖見她這般笑著說,心中卻也有些著慌,忙道:「下次我不說了。」
阿綉見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覺得欺侮他這老實人很是不該,又想到自己引導他學這招『旁敲側擊』,雖說於他無害,終究是頗存私心,便柔聲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後和人動手,既不隨便殺人傷人,又不傷人顏面,我……我實在好生感激。我無可報答,先在這裡多謝你了。」隨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驚,忙道:「你怎……怎麼拜我?」忙也跪倒,磕頭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怒喝:「呔!不要臉,你又在跟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當的聲音。
石破天一驚非同小可,「啊喲」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叮叮噹噹!」果見丁當從樹林彼端縱身奔來,丁不三跟在她後面。
石破天一見二人,嚇得魂飛天外,彎腰將阿綉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幾個起落,已搶到石破天面前,攔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聲:「啊喲!」斜刺里逃去。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遠甚,何況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間又被丁不三迎面攔住。
這時丁當也已追到身後,石破天見到她手中柳葉刀閃閃發光,更是心驚。只聽得丁當怒喝:「把小賤人放下來,讓我一刀將她砍了便罷,否則咱倆永世沒完沒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丁當刷的一刀,便向阿綉頭上砍去。石破天大驚,雙足一登,向旁縱躍。他深恐丁當砍死了阿綉,不知不覺間力與神會,勁由意生,一股雄渾的內力起自足底,呼的一聲,身子向上躍起,竟高過了樹巔。
一躍之勁,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當固然大吃一驚,石破天在半空中也是大叫:「啊喲!」心想這一落下來,跌得筋折腿斷倒罷了,阿綉被丁當殺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見雙足落向一根松樹的樹榦,心慌意亂的使勁一撐,只盼逃得遠些,卻聽喀喇一聲,樹榦折斷,身子向前彈了數丈,身旁風聲呼呼,身子飛得極快。
只聽懷中的阿綉說道:「落下去時用力輕些,彈得更……」她一言未畢石破天雙足又落向一棵松樹,當即依言微微彎膝,收小了勁力一撐,那樹榦一沉,並未折斷,反彈上來,卻將他彈得更遠更高。丁當的喝罵之聲仍可聽到,卻也漸漸遠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覺得甚是有趣。阿綉在他懷中,不住出言指點他運勁使力之法。他本來內力有餘,一得輕功的訣竅,在樹枝上縱躍自如,便似猿猴松鼠一般,輕巧自在,喜樂無窮,說道:「這法子真好,這麼一來,他們便追不上咱們了。」
眼見樹林將到盡頭,忽聽得叱喝之聲,又見日光一閃一閃,顯是從兵刃上反照出來,有人正在爭鬥。石破天道:「不好,那邊有人,可不能過去了!」左足在樹榦上一點,輕輕落下,依著阿綉所說的法子,提一口氣,足尖向下,手中雖抱著人,卻著地極輕。
他躲在一株大松樹後,悄悄探頭出去張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兩人斗得正緊,一個是手持長劍的白萬劍,另一個卻是雙手空空的丁不四。十餘名雪山派弟子手中各挺長劍,疏疏落落的站在四周凝神觀斗,為白萬劍作聲援之勢。丁不四手中雖無兵刃,但擒、拿、劈、打、點、戳、勾、抓,兩隻手掌便如是一對厲害兵器一般,遇到白萬劍長劍刺削而來,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搶攻。
石破天只看得數招,便即全神貫注,渾忘了懷中還抱著一人。他既學過雪山劍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數,一小半是曾經教過他的,沒教過的卻也理路相通,有脈絡可尋。兩大高手比武,斗得緊湊異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學過,自是瞧得興高采烈。
但見丁不四招招搶攻,雙掌如刀如劍,如槍如戟,似乎逼著白萬劍守勢多而攻勢少,但白萬劍打得極是沉著,樸實無華,偶然間鋒芒一現,又即收斂,看來丁不四想取勝,可著實不易,斗得久了,只怕白萬劍還會佔到上風。
連石破天都看出了這點,丁不四和白萬劍自是早就心中有數。原來丁不四自負與白萬劍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輩,聲稱不肯以大壓小,只以空手接他的長劍。但一動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對方出招之迅,變化之精,內力之厚,法度之謹,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風範,即令白自在當年縱橫江湖的全盛之時,劍法之精,只怕也不過如是。
丁不四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騰挪功夫,在他劍光中縱躍來去,有時迫不得已,只好行險僥倖,以兩敗俱傷的狠著,逼退白萬劍凌厲劍招。遇上這等情形,白成劍總是退讓一步,不與他硬拚,倒似是智珠在握,心有必勝成算一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論,畢竟還是丁不四高出一籌,但他輸在過於託大,不肯用兵刃和對方動手,明明一條金光燦然的九節軟鞭圍在腰間,既已說過不用,便是殺了他頭,也不肯抖將出來。
再拆二十餘招,白萬劍道:「丁四叔,你用九節鞭吧,只是空手,你打我不過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會打你不過?你試試這招!」左手劃個圈子,右手拳從圈子中直擊出去。這一招來得甚怪。白萬劍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一登,身子向左彈出,便似腳底下裝了機關,突然飛起,雙腳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萬劍又退一步,揮劍護住面門。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後,只將石破天看得眼花繚亂。猛聽得嗤的一聲響,丁不四右腿褲管上中了一劍,雖沒傷到皮肉,卻將他褲子划了一條長長的破口。白萬劍收劍退回,說道:「承讓,承讓!」
高手比武,這一招原可說勝敗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誰來讓你了?這一招你一時運氣好,算得什麼?」一招『逆水行舟』,向白萬劍又攻了過去。白萬劍只得挺劍接住。剛才這一劍劃破對方褲腳,說是運氣好,確也不錯,其時白萬劍挺劍刺去,丁不四剛好揮足踢出,倒似是將自己褲管送到劍鋒上去給他劃破一般。但這麼一來,丁不四一股凌厲的氣焰不免稍煞,出招時就慎重得多,越打越處下風。
雪山派眾弟子瞧著二分得意,就有人出聲稱讚:「你瞧白師哥這一招『月色黃昏』,使得若有若無,蒙朦朧朧,當真是得了雪山劍法的神髓。丁不四老爺子手忙腳亂,若不是白師哥劍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挂彩了。」
猛聽得一聲「放屁!」同時從兩處響出。一處出自丁不四之口,那是應有之義,毫不希奇,另一處卻來自東北角上。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轉了過去。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嚇得最為厲害。只見兩人並肩站在林邊,一是丁不三,另一個是丁當。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開些!我跟人家過招,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他雖全神貫注的和白萬劍動手,但究竟兄弟之親,丁不三隻說了「放屁」兩字,他便知道是兄長到了,何況他兄弟倆自幼到老,相互間說得最多的便是這「放屁」兩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來武功長進了些沒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勢,自己已無法取勝,這個自幼便跟他爭強鬥勝、互不相下的兄長偏偏在這時現身,正是不巧之極,他大聲叫道:「你在旁邊只有搞亂我心神。我既分心和你說話,怎麼還有心思跟人家廝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說話,專心打架好了。」轉頭向丁當道:「你四爺爺老是自稱武功了得,天下無敵,倒似比你親爺爺還行些一般。現下你睜大了眼,可要瞧仔細了,瞧你四爺爺單憑一雙肉掌,要將人家打得撤劍認輸,跪地求饒。哈哈,哈哈!」笑聲怪作,人人耳鼓中嗡嗡作響,都是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邊斗邊喝:「老三,你笑什麼鬼?」丁不三笑道:「我笑你啊!」丁不四怒道:「笑我什麼?我有什麼好笑?」丁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強好勝,遇到危難之際,總還得靠哥哥來提你一把。」丁不四怒道:「這姓白的是我後輩,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臉上,早就一掌將他斃了。我有什麼危難?誰要你來提一把,你還是去提一把酒壺、提一把尿壺的好!哎喲!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萬劍對打,本已落於下風,這麼分心和丁不三說話,門戶中便即現出空隙。白萬劍乘勢直上,在他左肩上划了一劍,登時鮮血淋漓。
丁不三、本不四兩兄弟自幼吵斗不休,互爭雄長,做哥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這時丁不三眼見兄弟受傷,卻也不禁關心,怒道:「好小子,你膽敢傷我丁老三的兄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一聲彈將出去,伸手直抓白萬劍後心。
白萬劍前後受攻,心神不亂,長劍向丁不四先刺一劍,將他逼開一步,隨即回劍向丁不三斜削過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開!誰要你來幫我?」丁不三道:「誰幫你了?丁老三最惱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劍,再在他身上弄些血出來,你們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見師兄受二人夾擊,何況這丁不三乃是殺害同門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動手,眾人發一聲喊,紛紛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煩了,通統給我滾回去!」卻見劍光閃閃,幾柄長劍同時向他刺來。丁不三一一避過,大聲叫道:「再不滾開,老子可要殺人了。」
白萬劍知道這些師弟們決不是他的對手,他說要殺人,那是真的殺人,忙叫道:「大家退回去!」雪山群弟子對這位師兄的號令不敢絲毫違拗,當即散開退後。
丁不三向著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萬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劍給我!」李萬山怒道:「好!給你!」劍起中鋒,嗤的一聲,向他小腹直刺過去。丁不三左手疾探,從側抓住了他右腕,輕輕一扭,便將他手中長劍奪過,便如李萬山真是乖乖將長劍遞給他一般。這一扭之下,李萬山右腕已然脫臼,丁不三跟著飛腳將他踢了個筋斗。
其餘雪山弟子挺劍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長劍,劍尖刺地,繞著白萬劍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畫了個長約二丈的圓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說道:「那一個踏進這圈子一步,便算是踏進鬼門關了。」
白萬劍打得雖然鎮定,心中卻已十分焦急,情知這不三、不四兩兄弟殺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聯手,自己已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比之當日土地廟中獨斗石清夫婦,情勢更是兇險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無婦那麼講究武林道義,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盡數畢命於紫煙島上。當下劍走險勢,要搶著將丁不四先斃於劍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殺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肋下雖中一劍,傷非要害,盡能支撐得住,白萬劍這一躁急求勝,劍招雖狠,「穩、准」二字反而不如先前。丁不四雙掌翻飛,在長劍中穿來插去,仍是矯捷狠辣之極,創口中的鮮血卻也不住飛濺出來。
丁不三挺劍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劍傷裹好了,再打不遲。」丁不四大聲道:「什麼劍傷?我身上有什麼劍傷?諒這小子的一把爛劍,又怎傷得了我?」丁不三道:「咦!怎麼你身上有傷口、又有鮮血?」丁不四道:「我高興起來,自己在身上搔搔癢,弄了點血出來,有什麼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劍向白萬劍刺去,大聲說道:「姓白的,你聽仔細了,現下是我跟你單打獨鬥,丁老四也在跟你單打獨鬥,可不是咱們兩兄弟聯手夾攻於你。老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聽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聽我的。我瞧著你不順眼,要教訓教訓你。他討厭你老子,要打你幾個耳光。咱們各人打各人的,別讓人說丁氏雙雄以二打一,傳到江湖上可不大好聽。」口中羅唣,手下絲毫沒有閑著,出招悍辣之極。
白萬劍以一敵二,心想:「原來你跟我單打獨鬥,丁老四也跟我單打獨鬥,不是兩人夾攻。」他生性端嚴,向來不喜和人做口舌之爭,心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無賴;而在這兩名高手的夾擊之下,也委實不能分心答話,只是全神貫注的嚴密的防守,尋瑕反擊,一句話也不說。
斗到分際,丁不三的長劍和他長劍一交,白萬劍只覺手臂劇震,對方的內力猛攻而至,急忙運內力外盪,回劍橫削,便在此時,右腿上被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當即向後退出兩步,腳步踉蹌,險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傷我師哥!」挺劍來助,左腳剛踏進丁不三所畫的圓圈,眼前白光一閃,長劍貫胸而過,已被丁不三一劍刺死。兩名雪山弟子又驚又怒,雙雙進襲。
丁不三大喝一聲,躍進起半空,長劍從空中劈將下來,同時左掌擊落,劍鋒落處,將一名雪山派弟子從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勢削成兩截,左手這掌擊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靈蓋上。那人悶哼一聲,委頓在地,頭顱扭過來向著背心,頸骨折斷,自也不活了。
他頃刻間連殺三人,石破天在樹後見著,不由得心驚膽戰,臉如土色。
丁不三餘威不歇,長劍如疾風驟雨般向白萬劍攻去,猛聽得喀喀兩響,雙劍同時折斷。兩人同時以半截斷劍向對方擲出,同時低頭矮身,兩截斷劍同時向兩人頭頂掠去,相去均是不到半尺。
兩人一般行動,一般快速,又是一般的生死懸於一線。
白萬劍右腿受傷,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時變成了只有挨打,難以還手的地步。兩名雪山弟子明知踏進圈子不免有死無生,但總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師兄被服這兩個凶人聯手害死,當即挺劍沖了進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來打發,我今天已殺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時候。」竟不轉身,左足中向後彈出,便似騾馬以後腿踢人一般,拍拍兩聲,分別踢中兩人的胸口。兩名雪山弟子飛出數丈,摔跌在地,哼也沒哼一聲。原來兩人胸口中腿,當即斃命。
丁氏兄弟凶性大發,足掌齊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萬劍攻擊。白萬劍跛著一足,沉著應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一聲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一掌,右臂幾乎提不起來。
眼見白劍命在頃刻,石破天只瞧得勢血沸騰,叫道:「你們不能殺白師傅!」隨手將阿綉往地下一放,拔出插在腰帶中那把爛銹柴刀,大呼:「不能再殺人了!」
阿綉突然被他放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石破天百忙中回頭,說道:「對不起!」幾個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是頭也不回,反腳踢出。石破天右足一點,輕飄飄的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面前,使得正是阿綉適才所教的輕身功夫。丁不四一腳踢空,眼前卻多了一人,一怔之下,叫道:「大粽子,原來是你!」
石破天道:「是,是我。爺爺、四爺爺,你們已經……已殺了五人,應該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亂跳,眼見他殺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屍橫就地,連自己足上也濺滿了鮮血,更是怕得厲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給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卻原來躲在這裡。此刻你又出來幹什麼?」石破天道:「我來勸兩位老爺子少結冤家,既然勝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何必趕盡殺絕?」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對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這小子不知從那裡聽了幾句狗屁不通的言語,居然來相勸老爺爺。」
石破天提起柴刀,將地下一柄長劍挑起,向白萬劍擲去,說道:「白師傅,你們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劍。」
白萬劍轉眼便喪於丁氏兄弟手下,萬不料這小冤家石中玉反會出來相助,心下滿不是滋味。他擲過來這柄長劍,是被丁不三劈死的那個師弟遺下來的,當下接過了長劍,凝立不動,一劍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罵道:「這姓白的要捉你去殺了,當日若不是我相救,你還有命么?」石破天點頭道:「正是。爺爺,我是很感激你的。所以嘛,我也勸白師傅得饒人處且饒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說出在小船上打敗了自己之事,急於要將他一掌斃了,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麼?」呼的一掌向他直擊過去,這一次並無史婆婆在旁,再沒顧忌,這招『黑雲滿天』卻是從未教過他的。
白萬劍不願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厲的一招擊斃,挺劍使招『老枝橫斜』,從側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長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說也奇怪,這一刀一劍的招數本來相剋,但合併使用,居然生出極大威力,霎時之間,將丁不四籠罩在刀劍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劍勢,凌厲無儔,他雖欲插手相助,可是一雙空手實不敢伸入這刀劍織成的光網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驚,危急之中就地一個打滾,逃出圈子之外,挺起身來時,只見對方的一刀一劍之旁飛舞著無數白絲,一摸下頦,一排鬍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驚又怒,丁不三駭然失色,白萬劍大出意外,只有石破天還不知自己適才這一招內力雄渾,刀法精妙,已令當世三大高手大為震動。
丁不三道:「好,咱們也用兵刃了。」從地下拾起一把長劍,叫道:「老四,還逞個屁能?用鞭子!」劍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過去。
石破天究無應變之能,眼見劍到,便即慌亂,不知該使那一招才好。白萬劍使招『明駝西來』從旁相助,這一劍提醒了石破天,當即使出『千鈞壓駝』,以刀背從空中壓將下來,柴刀雖鈍,但加上沉重內力,丁不三登感劍招窒滯,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間金龍九節鞭,搶著來救,丁不三乘機閃開。
白萬劍使一招『風沙莽莽』,石破天便跟著使『大海沉沙』。一刀一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上似有狂風黃沙之重壓,下如有怒海洪濤之洶湧。丁不三、丁不四齊聲大呼。
石破天內力強勁之極,所學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習練,更無臨敵應變的經歷,眼見敵招之來,不知該出那一招去應付才是。他所學的金烏刀法,除了最後一招之外,每一招都是針對雪山劍法而施,史婆婆傳授之時,總也是和每招雪山劍法合併指點。此刻他心中慌亂,無瑕細思,但見白萬劍使什麼招數,他便跟著使出那一招相應的招數來,是以白萬劍使『老枝橫斜』,他便使『長者折枝』,白萬劍使『明駝西來』,他便使『千鈞壓駝』。那知這金烏刀法雖說是雪山劍法的剋星,但正因為相剋,一到聯手並使之時,竟將雙方招數中的空隙盡數彌合,變成了威力無窮的一套武功。
白萬劍驚詫之極,數招之下,便知石破天這套刀法和自己的劍招聯成一氣之後,直是無堅不摧,這小子內力更似有一股有質無形的力道,不斷的漸漸擴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來,只是兩人不肯認輸,還盼石破天這路古怪刀法招數有限,兩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撐持。白萬劍也怕石破天不過是『程咬金三斧頭』,時刻一長,又被丁氏兄弟佔了先機,眼下情勢,須當速戰速決,當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長劍顫動,劍光若有若無,那是雪山劍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石破天柴刀橫削,也是連連抖動,這一招『鮑魚之肆』,內力從四面八方湧出。
只聽得「啊、啊」兩聲,丁不四肩頭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劍。兩人倏然轉身,躍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當,迅速之極的隱入了東邊林中。丁不四卻在西首山後逸去,只聽山背後傳來他的大聲呼叫:「白萬劍,老子瞧在你母親面上,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可決不輕饒了……」聲音漸漸遠去。
但見滿地是血,衰草上躺著五具屍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驚又悲,又是滿腹疑團。
白萬劍側目瞧著石破天,一時之間痛恨、悲傷、慚愧、慶幸、惶惑、詫異、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卻也著實不少,若不是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餘人自必盡數畢命於紫煙島上,回想適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餘悸。他長長舒了口氣,問道:「你這路刀法是誰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們的雪山劍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剋星。」白萬劍哼的一聲,說道:「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剋星?口氣未免太大。誰是史婆婆?」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烏派的開山祖師,她是我師父,我是金烏派的每二代大弟子。」白萬劍不禁大怒,冷冷的道:「你不認師門,那也罷了,卻又另投什麼金烏派門下。金烏派,金烏派?沒聽見過,武林中沒這個字型大小。」
石破天還不知他已動怒,繼續解釋:「我師父說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烏派,只有……只有……」下面本來是「磕頭求饒的份兒」,但他只不過不通人情世故,畢竟不是傻子,話到口邊,想起這句話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說出來,當即住口。
白萬劍臉色鐵青,厲聲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烏派的,那便如何?只有什麼?」石破天搖頭道:「這句話你聽了要不高興的,我也以為師父這話不對。」白萬劍道:「只有大敗虧輸,望風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師父的話,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師傅你別生氣,我師父恐怕也是說著玩的,當不得真。」
白萬劍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斬中,這時候更覺疼痛難當,然石破天的言語句句辱及本門,卻如何忍得,長劍一舉,叫道:「好!我來領教領教金烏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剋星!」但這一舉劍,肩頭登時劇痛,臉上變色,長劍險些脫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萬葉上前兩步,挺劍說道:「姓石的小子,你當然不認我這師叔了,我來接你的高招!」
白萬劍咬牙忍痛,說道:「包師弟,你……你……」他本要說「你不行」,但學武之人,臉面最是要緊,隨即改口道:「我來接他好了!」劍交左手,說道:「姓石的小子,上吧!」石破天搖頭道:「你肩頭、腿上都受了傷,咱們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一定打你不過的。」
白萬劍道:「你有膽子侮辱雪山派,卻沒膽子跟我比劍!」長劍挺出,一招『梅雪爭春』,劍光點點,向石破天頭頂罩了下來,他雖左手使劍,不如右手靈便,但凌厲之意,絲毫不減。石破天見劍光當頭而落,只得舉起柴刀,還了一招『梅雪逢夏』,攻瑕抵隙,果然正是這招『梅雪爭春』的剋星。
白萬劍心中一凜,不等這招『梅雪爭春』使老,急變『胡馬越嶺』,石破天依著來一招『漢將當關』,白萬劍眼見對方這一招守得嚴密異常,不但將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顯然還含有厲害後著,當即換行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著變為『赤日金鼓』。白萬劍又是一驚,眼見他柴刀直攻而進,正對準了自己這招最軟弱之處,忙又變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這其間的奧妙,眼見對方變招,跟著便即變化。其實適才已佔敵機先,不管白萬劍變招也好,不變招也好,乘勢直進,立時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時他腿上不便,這三步難以疾退,不免便要撤劍認輸。但說到當真拆招斗劍,石破天可差得遠了,他只是眼見白萬劍使出什麼劍招,便照式應以金烏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較之日前與丁不四在舟中斗拳,其依樣葫蘆之處,實無多大分別。他招數不會稍有變更,自不免錯過了這大好機會。
白萬劍心中暗叫:「慚愧!」旁觀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數瞧了出來,也是暗道:「僥倖,僥倖!」
數招一過,白萬劍又遇兇險。不管他劍招如何巧妙繁複,石破天以拙應巧,一柄爛柴刀總是佔了上風。白萬劍越斗越驚,心想:「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麼金烏刀法,果然是我雪山劍法的剋星。那個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處心積慮的創了這套刀法出來,顯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敗塗地。」
拆到三十餘招時,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萬劍左肩。白萬劍本可飛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腳一提,傷處突然奇育徹骨,右膝竟爾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天這刀砍下,他已無法抗禦,眼見便要將他左臂齊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聲驚呼。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說道:「這一下不算。」
白萬劍左腳使勁,奮力躍起,心中如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這小子早就可以勝我,何況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沒好好學過雪山劍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經勝我了,何以又故意讓我?石中玉這小子向來陰狠,他只消一刀殺了我,其餘眾師弟那一個是他的對手?他忽發善心,那是什麼緣故?難道……難道……他當真不是石中玉?」
一轉到這個念頭,左手長劍輕送,一招『朝天勢』向前刺出。雪山諸弟子都是「咦」的一聲。這『朝天勢』不屬雪山劍法七十二招,是每個弟子初入門時鍛煉筋骨、打熬氣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尋常,簡便易記,雖於練功大有好處,卻不能用以臨敵。眾人見他突然使出這一招來,都吃了一驚,只道白師哥傷重,已無力使劍。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這一招『朝天勢』他從未見過,史婆婆也沒教過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氣寒西北』的長劍之前,又有誰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這麼稍一遲疑,白萬劍長劍猶似電閃,中宮直進,劍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麼樣?」
石破天道:「你這一招是什麼劍法?我沒見過。」
白萬劍見他此刻生死繫於一線,居然還問及劍法,倒也佩服他的膽氣,說道:「你當真沒學過?」石破天搖了搖頭。白萬劍道:「我此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適才我受丁氏兄弟圍攻,閣下有解圍大德,咱們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誰。從今而後,你可不許再說金烏刀法是雪山劍法剋星的話。」
石破天點頭道:「我原說打你不過。你叫我不可再說,我以後不說了。白師傅,我想明白了,剛才你這一招劍法,好像也可破解。」陡然間胸口一縮,凹入數寸,手中柴刀橫掠,拍的一聲,刀劍相交,內力到處,白萬劍手中長劍斷為兩截。
白萬劍臉色大變,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長劍又躍入他手中,刷刷刷三劍,都是本派練功的入門招式,快速無倫。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繚亂,手忙足亂之際,突然間手腕中劍,柴刀再也抓捏不住,當的一聲,掉在地下。便在那時,對方長劍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萬劍手腕輕抖,石破天叫聲「哎喲」,低頭看時,只見自己胸口已整整齊齊的被刺了六點,鮮血從衣衫中滲將出來,但著劍不深,並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齊聲喝采:「好一招『雪花六齣』!」
白萬劍道:「相煩閣下回去告知令師,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見石破天不會雪山派這幾路最粗淺的入門功夫,顯非作偽,而神情舉止,性情脾氣,和石中玉更是大異,又想:「他於我有救命之恩,適才一刀又沒斫我肩膀,明著是手下留情。不論是不是石中玉,今日總是不能殺他拿他。這一招『雪花六齣』,只是懲戒他金烏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個記認。」
他拋下長劍,抱起一名師弟的屍身,既傷同門之誼,又愧自身無能,致令這五個師弟死於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熱淚長流,其餘雪山子弟將另外四具屍身也抱了起來。白萬劍恨恨的道:「不三、不四兩個老賊別死得太早。」向眾師弟道:「咱們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樹林,誰也沒再回頭望石破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