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光卻不拔刀,搖頭微笑,說道:「令狐兄,貴派劍術是極高的,只是你年紀還輕,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令狐沖略一沉吟,點了點頭,道:「此言不錯,令狐沖十年之內,無法殺得了田兄。」當下拍的一聲,將長劍還入了劍鞘。
田伯光哈哈太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令狐沖道:「令狐沖不過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田兄不辭辛勞的來到華山,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還沒聽到我的說話,便先拒卻了。」令狐沖道:「正是。不論你叫我做甚麼事,我都決不照辦。可是我又打不過你,在下腳底抹油,這可逃了。」說著身形一晃,便轉到了崖後。他知這人號稱「萬里獨行」,腳下奇快,他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勝過他的畢竟也為數不少,但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俠義道幾次糾集人手,大舉圍捕,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為人機警、輕功絕佳之故。是以令狐沖這一發足奔跑,立時使出全力。
不料他轉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沖只奔出數丈,便見田伯光已攔在面前。令狐沖立即轉身,想要從前崖躍落,只奔了十餘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攔,哈哈大笑。令狐沖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幫手了,田兄莫怪。」田伯光笑道:「尊師岳先生倘若到來,只好輪到田某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與岳夫人此刻尚在陝東五百里外,來不及趕回相救。令狐兄的師弟、師妹人數雖多,叫上崖來,卻仍不是田某敵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這幾下「嘿嘿」之聲,笑得大是不懷好意。
令狐衝心中一驚,暗道:「思過崖離華山總堂甚遠,我就算縱聲大呼,師弟師妹們也無法聽見。這人是出名的採花淫賊,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啊喲,好險!剛才我幸虧沒能逃走,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這萬惡淫賊眼中,我……我可萬死莫贖了。」眼珠一轉,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時光,既難力敵,便當智取,只須拖到師父、師娘回山,那便平安無事了。」便道:「好罷,令狐沖打是打你不過,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幫手……」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聽天由命了。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萬別會錯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其實此事於你有大大的好處,將來你定會重重謝我。」令狐沖搖手道:「你惡事多為,聲名狼藉,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令狐沖潔身自愛,決不跟你同流合污。」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藉的採花大盜,令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令狐沖道:「甚麼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回雁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令狐沖道:「令狐沖向來好酒如命,一起喝幾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沖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沖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傷,怎說得上一個『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樂。」令狐衝心中一震,大聲道:「田伯光,你口中放乾淨些!令狐沖聲名清白,那兩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潔。你這般口出污言穢語,我要不客氣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對我不客氣有甚麼用?你要維護華山的清白令名,當時對那兩位姑娘就該客氣尊重些,卻為甚麼當著青城派、衡山派、恆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個小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令狐沖大怒,呼的一聲,一拳向他猛擊過去。田伯光笑著避過,說道:「這件事你要賴也賴不掉啦,當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對這兩個小姑娘大肆輕薄,為甚麼她們今日會對你苦害相思?」
令狐衝心想:「這人是個無恥之徒,甚麼話也說得出口,跟他這般莫名其妙的纏下去,不知他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出來,那日在衡陽回雁樓頭,他中了我的詭計,這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當下不怒反笑,說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華山幹甚麼來著,卻原來是奉了你師父儀琳小尼姑之命,送兩壇美酒給我,以報答我代她收了這樣一個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臉上一紅,隨即寧定,正色道:「這兩壇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來到華山,倒確與儀琳小師父有關。」令狐沖笑道:「師父便是師父,怎還有甚麼大師父、小師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想不認帳么?儀琳師妹是恆山派的名門高弟,你拜上了這樣一位師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隨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頭的功夫倒很厲害。」令狐沖笑道:「刀劍拳腳既不是田兄對手,只好在嘴頭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頭上輕薄,田伯光甘拜下風。令狐兄,這便跟我走罷。」令狐沖道:「不去!殺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裡去?」
令狐沖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裡,令狐沖總之是不去。」
田伯光緩緩搖頭,道:「我是來請令狐兄去見一見儀琳小師父。」令狐沖大吃一驚,道:「儀琳師妹又落入你這惡賊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膽敢對自己師父無禮!」田伯光怒道:「田某師尊另有其人,已於多年之前歸天,此後休得再將儀琳小師父牽扯在一起。」他神色漸和,又道:「儀琳小師父日思夜想,便是牽掛著令狐兄,在下當你是朋友,從此不敢對她再有半分失敬,這一節你倒可放心。咱們走罷!」
令狐沖道:「不去!一千個不去,一萬個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卻不作聲。令狐沖道:「你笑甚麼?你武功勝過我,便想開硬弓,將我擒下山去嗎?」田伯光道:「田某對令狐兄並無敵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興而來,便不想敗興而歸。」令狐沖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殺我傷我,確是不難,可是令狐沖可殺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卻是萬萬不能。」
田伯光側頭向他斜睨,說道:「我受人之託,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一見,實無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沖道:「我不願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嶽盟主、皇帝老子,誰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萬個不去,十萬個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執,田某隻好得罪了。」刷的一聲,拔刀在手。令狐沖怒道:「你存著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這華山思過崖,便是今日令狐沖畢命之所。」說著一聲清嘯,拔劍在手。田伯光退了一步,眉頭微皺,說道:「令狐兄,你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搏?咱們不妨再打一個賭。」令狐衝心中一喜:「要打賭,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倘若輸了,還可強詞奪理的抵賴。」口中卻道:「打甚麼賭?我贏了固然不去,輸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對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這等厲害,連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沖怒道:「怕你甚麼?大不了給你一刀殺了。」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覷了你,只怕我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須你擋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羅唆。但若田某僥倖在三十招內勝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儀琳小師父會上一會。」令狐衝心念電轉,將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從和他兩番相鬥之後,將他刀法的種種的凌厲殺著,早已想過無數遍,又曾請教過師父、師娘。我只求自保,難道連三十招也擋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劍,向他攻去。這一出手便是本門劍法的殺著「有鳳來儀」,劍刃顫動,嗡嗡有聲,登時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下。田伯光贊道:「好劍法!」揮刀格開,退了一步。令狐沖叫道:「一招了!」跟著一招「蒼松迎客」,又攻了過去。田伯光又贊道:「好劍法!」知道這一招之中,暗藏的後著甚多,不敢揮刀相格,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並非一招,但令狐沖喝道:「兩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他連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終沒有反擊,令狐沖卻已數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長劍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聲,舉刀硬劈,刀劍相撞,令狐沖手中長劍登時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數一招,手上砍一刀,連數五招,鋼刀砍了五下,招數竟然並無變化,每一招都是當頭硬劈。這幾刀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六刀再下來時,令狐沖只覺全身都為對方刀上勁力所脅,連氣也喘不過來,奮力舉劍硬架,錚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手臂麻酸,長劍落下地來。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沖雙眼一閉,不再理會。田伯光哈哈一笑,問道:「第幾招?」令狐沖睜開眼來,說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內勁,也都遠勝於我,令狐沖不是你對手。」田伯光笑道:「這就走罷!」令狐沖搖頭道:「不去!」田伯光臉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內令狐兄既然輸了,怎麼又來反悔?」令狐沖道:「我本來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內勝我,現下是我輸了,可是我並沒說輸招之後便跟你去。我說過沒有?」田伯光心想這句話原是自己說的,令狐衝倒確沒說過,當下將刀一擺,冷笑道:「你姓名中有個『狐』,果然名副其實。你沒說過便怎樣?」令狐沖道:「適才在下輸招,是輸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們再比過。」
田伯光道:「好罷,要你輸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雙手叉腰,笑嘻嘻的瞧著他。
令狐沖尋思:「這惡賊定要我隨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計,說甚麼去見儀琳師妹,定非實情。他又不是儀琳師妹的真徒弟,何況儀琳師妹一見他便嚇得魂不附體,又怎會和他去打甚麼交道?只是我眼下給他纏上了,卻如何脫身才是?」想到適才他向自己連砍這六刀,刀法平平,勢道卻是沉猛無比,實不知該當如何拆解。突然間心念一動:「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殺大嵩陽手費彬,衡山劍法靈動難測,以此對敵田伯光,定然不輸於他。後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劍法的種種絕招,我去學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劍法精妙無比,頃刻間豈能學會,終究是我的胡思亂想。」田伯光見他臉色瞬息間忽愁忽喜,忽又悶悶不樂,笑道:「令狐兄,破解我這刀法的詭計,可想出來了么?」令狐沖聽他將「詭計」二字說得特別響亮,不由得氣往上沖,大聲道:「要破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詭計?你在這裡羅哩羅唆,吵鬧不堪,令我心亂意煩,難以凝神思索,我要到山洞裡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別來滋擾。」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來吵你。」令狐沖聽他將「苦苦」二字又說得特別響亮,低低罵了一聲,走進山洞。
令狐沖點燃蠟燭,鑽入後洞,徑到刻著衡山派劍法的石壁前去觀看,但見一路路劍法變幻無方,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間有如此奇變橫生的劍招,心想:「片刻之間要真的學會甚麼劍法,決無可能,我只揀幾種最為希奇古怪的變化,記在心中,出去跟他亂打亂斗,說不定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當下邊看邊記,雖見每一招衡山派劍法均為敵方所破,但想田伯光決不知此種破法,此點不必顧慮。
他一面記憶,一面手中比劃,學得二十餘招變化後,已花了大半個時辰,只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洞外傳來:「令狐兄,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衝進來了。」令狐沖提劍躍出,叫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這一次令狐兄若再敗了,那便如何?」令狐沖道:「那也不是第一次敗了。多敗一次,又待怎樣?」說這句話時,手中長劍已如狂風驟雨般連攻七招。這七招都是他從後洞石壁上新學來的,果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田伯光沒料到他華山派劍法中有這樣的變化,倒給他鬧了個手足無措,連連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驚奇,呼嘯一聲,揮刀反擊。他刀上勢道雄渾,令狐沖劍法中的變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兩人刀劍一交,令狐沖長劍又被震飛。令狐沖躍開兩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並非在刀法上勝我。這一次仍然輸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劍法出來,跟你重新較量。」田伯光笑道:「令師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處找尋田某的蹤跡,十天半月之內未必能回華山。令狐兄施這推搪之計,只怕無用。」令狐沖道:「要靠我師父來收拾你,那又算甚麼英雄好漢?我大病初癒,力氣不足,給你佔了便宜,單比招數,難道連你三十招也擋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這個當。是刀法勝你也好,是膂力勝你也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口舌上爭勝,又有何用?」令狐沖道:「好!你等著我,是男兒漢大丈夫,可別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令狐沖卻不會來追趕於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兩步,坐在石上。令狐沖回入後洞,尋思:「田伯光傷過泰山派的天松道長、斗過恆山派的儀琳師妹,適才我又以衡山派劍法和他相鬥,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曉。」尋到嵩山派劍法的圖形,學了十餘招,心道:「衡山派的絕招剛才還有十來招沒使,我給他夾在嵩山派劍法之中,再突然使幾招本門劍招,說不定便能搞得他頭暈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鬥。他劍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間又將華山派的幾下絕招使了出來。田伯光連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時,終究還是將刀架在令狐沖頸中,逼得他棄劍認輸。令狐沖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動腦筋想了一會,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會,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麼?」令狐沖道:「我不斷潛心思索,再想幾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幾次,便能反敗為勝了,那時我就算不殺你,你豈不是糟糕之極?」田伯光道:「田某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令狐兄最為聰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還差著一大截,就算你進步神速,要想在幾個時辰之中便能勝過田某,天下決計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令狐衝浪盪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田兄最為膽大妄為,眼見得令狐沖越戰越強,居然並不逃走,難得啊難得。田兄,少陪了,我再進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請便。」
令狐沖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說八道,似乎滿不在乎,心中其實越來越擔憂:「這惡徒來到華山,決計不存好心。他明知師父、師娘正在追殺他,又怎有閑情來跟我拆招比武?將我制住之後,縱然不想殺我,也該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動彈不得,卻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料想田伯光來到華山,實有個恐怖之極的陰謀,但到底是甚麼陰謀,卻全無端倪可尋,尋思:「倘若是要絆住了我,好讓旁人收拾我一眾師弟、師妹,又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我?那豈不幹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躍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來我華山派是遇上了極大的危難。師父、師娘不在山上,令狐沖是本門之長,這副重擔是我一個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圖謀,我須當竭盡心智,和他纏鬥到底,只要有機可乘,便即一劍將他殺了。」心念已決,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這一次卻只揀最狠辣的殺著用心記憶。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沖已存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萬分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後,不論誰輸誰贏,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沖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卻是決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氣氣的數招賭賽了。」田伯光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採花大盜了。」令狐沖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武功,實是機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請!」
令狐沖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挺劍刺了過去,劍尖將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驀地里斜向左側,猛然回刺。田伯光舉刀擋格。令狐沖不等劍鋒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極。田伯光吃了一驚,縱身急躍。令狐沖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一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機,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令狐沖長劍從他右腿之側刺過,將他褲管刺穿一孔,劍勢奇急,與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將令狐沖打了個筋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沖躍起身來,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儘力施為,終究傷不了田兄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似乎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刺出。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恆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大驚之下,劍尖離他小腹已不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沖居高臨下,連刺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沖長劍脫手,向後仰跌出去。田伯光挺身躍起,撲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沖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劍,你卻連使拳腳。又出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演算法?」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併計算,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沖站起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笑於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裡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令狐沖一怔,萬沒想到他大勝之餘,反肯賠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禮下於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衝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奸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瞞抵賴,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賴之有?」令狐沖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道:「『好漢子』三字,那是不敢當,總算得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沖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然後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哪裡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某早對令狐兄說過,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沖搖頭道:「此事太過怪誕離奇,令狐沖又非三歲小兒,豈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令狐沖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問道:「田兄拜那小師父為師之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衝心念一動,暗忖:「莫非田伯光對儀琳師妹動了真情,一番慾念,竟爾化成了愛意么?」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心甘情願的聽她指使?」田伯光搖頭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哪有此事?」令狐沖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極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請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後,便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天下哪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說道:「田伯光給人在這裡點了死穴,又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父。倘若請你不到,這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後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從此無葯可治,終於全身都化為爛肉,要到三年六個月後,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說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憐,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是非請你去不可的。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已然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麼顧忌?」令狐沖尋思:「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個月後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種毒藥?不管是如何厲害的毒藥,也總有解救的法門。」田伯光氣憤憤的道:「點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殺人名醫』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給我解救?」令狐沖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別盡說風涼話,總而言之,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沖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他走進山洞,心想:「那日我曾和他數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甚麼也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撲,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沖啊令狐沖,你怎如此胡塗?」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這一次看的卻是泰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規矩謹嚴的劍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間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劍法的招數,卻十分輕逸靈動。他越看越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鬥。這一次令狐沖學得乖了,再也不去數招,一上手便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沖的手腕,扭轉他手臂,將劍尖指向他咽喉,只須再使力一送,長劍便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沖手腕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沖道:「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沖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沒數。」令狐沖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說道:「不對!你第一劍這麼攻來,我便如此反擊,你如此招架,我又這樣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將適才相鬥的招式從頭至尾的復演一遍,數到伸手抓到令狐沖的手腕時,卻只二十八招。令狐沖見他記心如此了得,兩人拆招這麼快捷,他卻每一招每一式都記得清清楚楚,次序絲毫不亂,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說道:「田兄記心驚人,原來是小弟數錯了,我再去想過。」田伯光道:「且慢!這山洞中到底有甚麼古怪,我要進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甚麼武學秘笈?為甚麼你進洞一次,出來後便多了許多古怪招式?」說著便走向山洞。令狐沖吃了一驚,心想:「倘若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那可大大不妥。」臉上卻露出喜色,隨即又將喜色隱去,假裝出一副十分擔憂的神情,雙手伸開攔住,說道:「這洞中所藏,是敝派武學秘本,田兄非我華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內觀看。」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其後的憂色顯得甚是誇張,多半是假裝出來的,心念一動:「他聽到我要進山洞去,為甚麼登時即喜動顏色?其後又假裝憂愁,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只盼我闖進洞去。山洞之中,必有對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甚麼機關陷阱,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我可不上這個當。」說道:「原來洞內有貴派武學秘笈,田某倒不便進去觀看了。」令狐沖搖了搖頭,顯得頗為失望。此後令狐衝進洞數次,又學了許多奇異招式,不但有五嶽劍派各派絕招,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種種怪招也學了不少,只是倉猝之際,難以融會貫通,現炒現賣,高明有限,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後便怪招紛呈,精彩百出,雖無大用,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從所未睹,實令人嘆為觀止,心中固然越來越不解,卻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劍法。眼見天色過午,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沖制住後,驀地想起:「這一次他所使劍招,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嶽劍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進洞,便有高手傳他若干招式,叫他出來和我相鬥。啊喲,幸虧我沒貿然闖進洞去,否則怎斗得過五嶽劍派的一眾高手?」他心有所思,隨口問道:「他們怎麼不出來?」令狐沖道:「誰不出來?」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
令狐沖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說道:「這些前輩,不……不願與田兄動手。」
田伯光大怒,大聲道:「哼,這些人沽名釣譽,自負清高,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你叫他們出來,只消是單打獨鬥,他名氣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
令狐沖搖搖頭,笑道:「田兄倘若有興,不妨進洞向這十一位前輩領教領教。他們對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樹敵極眾,平素行事向來十分的謹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內有各派高手,那便說甚麼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他不說十位高手,偏偏說個十一位的畸零數字,更顯得實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道:「甚麼前輩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否則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傳你種種招式,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他自負輕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一個高手一涌而出,我雖然鬥不過,逃總逃得掉,何況既是五嶽劍派的前輩高手,他們自重身分,決不會聯手對付自己。令狐沖正色道:「那是由於令狐沖資質愚魯,內力膚淺,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田兄嘴裡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們。任是哪一位前輩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後毒發,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異處了。」田伯光道:「你倒說說看,洞中到底是哪幾位前輩。」令狐沖神色詭秘,道:「這幾位前輩歸隱已久,早已不預聞外事,他們在這裡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別說這幾位老人家名號不能外泄,就是說了出來,田兄也不會知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田伯光見他臉色古怪,顯是在極方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之中,或許還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甚麼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開河,難令人信。」令狐沖道:「不錯,華山派中,確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當年敝派不幸為瘟疫侵襲,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華山派元氣大傷,否則的話,也決不能讓田兄單槍匹馬的闖上山來,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確並無敝派高手。」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他說東,當然是西,他說華山派並無前輩高手留存,那麼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間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令狐沖登時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風清揚」三個大字,忍不住一聲驚噫,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這位風前輩難道此時還沒死?不管怎樣,連忙搖手,道:「田兄不可亂說。風……風……」他想「風清揚」的名字中有個「清」字,那是比師父「不」字輩高了一輩的人物,接著道:「風太師叔歸隱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麼會到華山來?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越是不肯上這個當,心想:「他如此驚慌,果然我所料不錯。聽說華山派前輩,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逃過了這場劫難,原來尚在人世,但說甚麼也該有七八十歲了,武功再高,終究精力已衰,一個糟老頭子,我怕他個屁?」說道:「令狐兄,咱們已鬥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終究是斗我不過的,雖有你風太師叔不斷指點,終歸無用。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當真指點幾招,難道還收拾不下你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