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嶽劍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色瞧來,分別屬於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麵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共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閑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黃膽病一般。令狐衝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並未屈服讓位。」岳夫人道:「魯師兄這麼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衡山派這姓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裡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姦邪之輩。」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姦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麼?」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麼?」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兒叫魯連榮,正式外號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里,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只聽得魯連榮大聲道:「哼,甚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令狐沖聽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了出來!」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兒下峰來了?」當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麼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撲去。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連榮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姿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於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衊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岳不群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聽得噹噹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斗,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並無干係,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衝下山。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岳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嶽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令狐衝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麼不見得?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傷這和氣。只是你霸佔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氣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岳不群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復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三個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嶽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於插口:「岳師兄說五嶽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再說,左盟主為五嶽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於泰山、恆山、衡山、華山四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麼許多嚕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後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凄厲之極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範。華山群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陸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髮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刺的這四劍,正是後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範圍。」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成不憂道:「甚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岳夫人在華山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寧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並無必勝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倘若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麼師伯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這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利劍,兇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沖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衝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佔了便宜。令狐沖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後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並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極大兇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有甚麼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甚麼「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划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願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沖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衝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餘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克制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並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後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的幾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鬥,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刷刷刷連刺三劍,儘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後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後,於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後,跟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並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沒至劍柄。
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里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沖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臟,一個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裡,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屍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又是驚懼,又是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麼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麼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甚麼唉聲嘆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嘆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尼姑見了他這等模樣之後,為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衝去見她,現下請了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衝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麼?」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心,其實還是在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麼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仙大喜,對桃花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令狐衝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麼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只得躺著不動。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稱讚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後,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為湊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只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後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遊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相互衝突激蕩,越發的難當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開眼來,聽桃干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遊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裡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是屬於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進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當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透了進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裡連珠價只是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醫治,我令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我用真氣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干仙道:「大哥,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氣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麼?為甚麼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衝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麼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胡塗,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胡塗!」)桃葉仙一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髮強,這是里寒上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髮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須得從手心經著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腎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複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裡,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裡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怎麼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桃干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兇險。」只聽得桃根仙大喝:「甚麼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後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心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蕩。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衝心內氣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於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沖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蕩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後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他內心深處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若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為並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根基扎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得苟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氣多時,眼見令狐衝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禁擔心,桃實仙道:「我不幹啦,再幹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可不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麼辦?」桃干仙道:「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傢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為他報仇,已將那矮傢伙撕成了四塊。」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氣替他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問,咱們為甚麼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是醫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麼知道?」桃根仙道:「她說不定會罵的。」桃干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么?」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願見她放聲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麼?」桃干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為甚麼?難道咱們像貓兒么?」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壞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能幹狗、威風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氣上沖,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氣也無,斷斷續續的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麼?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麼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兩隻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枝仙道:「魚蝦有甚麼四肢?怎麼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麼干係?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係,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甚麼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麼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干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後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們分抓烏龜的前腿後腿,四下一拉,怎麼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麼不能?烏龜有甚麼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麼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枝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桃干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只能說『撕成四塊,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於世,也不算枉了,真當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