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進房。令狐沖聞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甚麼?」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令狐沖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計不能和他甘休。」「我們很願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沖當即介面:「對,這就上華山去罷!」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衝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麼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干仙道:「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干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麼練頭?」令狐沖氣喘吁吁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於你。」令狐沖嘆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寧死也不從命。再說,我師父、師娘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世……無敵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沖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幾個時辰之後,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後去而復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氣堂,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沖躺在擔架上。岳夫人忙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蠟黃,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驚叫:「沖兒,沖兒!」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娘!」岳夫人眼淚盈眶,道:「沖兒,師娘與你報仇。」刷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聽,登時大為氣惱,又是大為失望。他們聽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難道並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聽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麼不明白的,儘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撥於你。」岳不群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桃干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一片好意,但聽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極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要抵禦,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岳夫人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兇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掛著桃實仙的性命,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屍的情景,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道:「這……這……這……」身子發抖,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驚著實不小,對女兒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後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異,隨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力在令狐沖體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衝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岳不群驚駭更甚,但覺令狐沖體內這幾股真氣逆沖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沖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衝兒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室,自去探視妻子。岳夫人受驚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兒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岳不群,便問:「沖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斗的情形說了。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岳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沖兒,是甚麼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衝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麼機密。沖兒當然寧死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沒甚麼機密,這六怪和咱夫婦並不相識,並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兒而去,又再回來,那為了甚麼?」岳夫人道:「只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沖兒內力修為,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刑相迫,為甚麼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甚麼緣故?」岳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沖兒之傷,耗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得沖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們竟怕沖兒自絕經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沖兒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麼一擾,封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力給沖兒療傷。我內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氣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麼辦?」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三人走進令狐沖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遊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掌的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與令狐沖體內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紫氣大盛,退開了一步。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幹麼?」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別這裡,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氣來,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麼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甚麼東西?」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麼兩句話……這麼兩句話……要我轉告你,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岳不群嘆了口氣,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岳夫人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難過。沖兒之仇,咱們非報不可。」岳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咱們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如有個閃失……」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三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著緩緩搖頭。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倖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的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一怪,但沖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沖兒……沖兒……」頓了一頓,說道:「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兒一齊走?」岳不群道:「沖兒傷勢極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麼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嘆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岳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兒,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厲害,又怎能聽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沖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複製,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岳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岳夫人道:「咱們難道將沖兒留在這裡,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衝動的尋常婦人之見,與自己「華山女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倘若留下,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著急,又是傷心,不禁淚如泉湧。岳不群搖了搖頭,長嘆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隻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冊子往懷中一端,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麼?」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甚麼?」岳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甚麼?」原來令狐沖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岳靈珊站在眼前,衝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極,只聽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幾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麼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幾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複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林平之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裡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敢衝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便候在門外。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氣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側位。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倘若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嘆這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宗。氣宗和劍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嘆。」他說到這裡,長長嘆了口氣。
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氣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氣沖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了『正氣堂』,原來那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裡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甚麼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高根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發、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麼成?」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幾個劍宗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機智,機變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並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麼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岳夫人一聽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迴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唣,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裡好了。」
群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伙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沖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後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兇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兒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淒淒惶惶的回到令狐沖躺卧的小舍,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衝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獃,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心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給它數清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塗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
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沖床頭。但聽腳步聲漸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裡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么?我……我在這裡。」忙晃火折點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麼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問道:「怎麼又吐血了?」令狐衝突然說道:「小……小師妹,是你?」岳靈珊道:「是,大師哥,你身上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也……也沒……怎麼樣。」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功,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麼後果。」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麼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儘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珊低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岳靈珊道:「甚麼怎麼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幾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定喜歡,甚麼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甚麼?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裡幾十里山道趕了回來,你為甚麼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這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麼緊?」令狐沖道:「我……我寧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能……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他叫了兩聲,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岳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有氣息,嘆了口氣,向陸大有道:「我趕著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裡,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裡,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里?」岳靈珊道:「我們今晚在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離這兒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復元,那就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麼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床頭,向他凝視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沖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聽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令狐沖雙眼發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後便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痛。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惟常人不善養之,反以性伐氣。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擾而氣亂,驕則真離而氣浮,酷則喪仁而氣失,賊則心狠而氣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氣之刀鋸……」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麼?」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他繼續讀道:「舍爾四性,返諸柔善,制汝暴酷,養汝正氣,鳴天鼓,飲玉漿,盪華池,叩金梁,據而行之,當有小成。」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聽。」他接著讀下去,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盪華池,叩金梁」。令狐沖大聲喝道:「住口!」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麼了?甚麼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麼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說到這裡,氣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小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了?」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我的……我令狐衝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為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麼緊?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功,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氣,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去嵩山,一路上並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於流了下來。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衝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讓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癒,今日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背師令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說甚麼也不肯聽,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麼也要讀。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甚麼罪過?你是卧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令狐沖待要不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突然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當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說一個字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並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沖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衝要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說到這裡,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去,當下撐著門閂,喘幾口氣,再向前行,憑著一股強悍之氣,終於慢慢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