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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學琴(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王元霸心下猶豫,只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一時沉吟不答。王家駒卻是個草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裡的易師爺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便是。這明明是《辟邪劍譜》,怎麼會是甚麼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秘,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並不足為奇。」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麼這到底是劍譜,還是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無奈,只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來。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部稀稀疏疏的鬍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不是尋常的琴譜簫譜?」

  易師爺打開琴譜,看了幾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到後面的簫譜時,雙目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輕打節拍。哼了一會,卻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眉頭,道:「世上決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臉有喜色,問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簫譜大不相同?」

  易師爺指著簫譜,說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突轉變微,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中也吹不出來。這裡忽然又轉為角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如何是奏不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沖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易師爺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非是……除非是東城……」

  王元霸打斷他話頭,問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其中有些調子,壓根兒無法在簫中吹奏出來?」

  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除非是東城……」

  岳夫人問道:「東城有哪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曲譜?」易師爺道:「這個……晚生可也不能擔保,只是……只是東城的綠竹翁,他既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尋常簫譜,這中間當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奮在旁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門六合刀法,不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知道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並沒甚麼四門六合刀法,但料想華山派只是專研劍法,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岳不群縱然淵博,也未必盡曉,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幾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令狐沖冷笑道:「既然不足為奇,那麼請教王老爺子,這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卻是怎麼一副樣子。」王元霸長嘆一聲,說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世,這曲譜中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沒第二人明白了。」令狐沖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歷,但這一來可牽涉重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毀去,那麼自己受人所託,便不能忠人之事了,當下強忍怒氣,說道:「這位易師爺說道,東城有一位綠竹翁精於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

  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這種人的話,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沖兒是我們弟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沖和金刀王家的爭執,而將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去接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

  易師爺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別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願過問的,便是上門磕頭,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岳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王元霸笑道:「那綠竹翁是個篾匠,只會編竹籃,打篾席,哪裡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彈得好琴,吹得好簫,又會畫竹,很多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算是個附庸風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對他倒也有幾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你的大駕,咱們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篾匠如何?」眼見岳夫人之意甚堅,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帶同兒孫,和岳不群夫婦、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人同赴東城。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緻天然。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岳夫人低聲道:「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貴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的法眼鑒定鑒定。」綠竹翁道:「有琴譜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聲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他抬了爺爺的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噹噹的腳色,一個老篾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哪知綠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銀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不用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篾匠是個不明事理的渾人,見他作甚?咱們不如回去罷!」岳夫人道:「既然來了,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聲,將曲譜遞給易師爺。易師爺接過,走入了綠竹叢中。只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罷!」易師爺道:「請問竹翁,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麼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接著只聽得琴聲響起,幽雅動聽。

  令狐沖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彈不多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錚的一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幾個音,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

  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均有得色。只聽綠竹翁道:「我試試這簫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動聽,情致纏綿,但後來簫聲愈轉愈低,幾不可聞,再吹得幾個音,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分難聽。綠竹翁嘆了口氣,說道:「易老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跟人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著,說是要仔細推敲推敲。」王仲強急道:「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的劍譜,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麼你出來了?」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易師爺道:「七十幾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

  只聽得一個女子低低應了一聲。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弦,停了一會,似是在將斷了的琴弦換去,又調了調弦,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後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了上去。令狐沖又驚又喜,依稀記得便是那天晚上所聽到曲洋所奏的琴韻。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緻,令狐沖雖不明樂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調雖同,意趣卻大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曲調平和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樂之美,卻無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里之外,細微幾不可再聞。

  琴音似止未止之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旁響了起來。迴旋婉轉,簫聲漸響,恰似吹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更夾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凄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於萬籟俱寂。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雖都不懂音律,卻也不禁心馳神醉。易師爺更是猶如喪魂落魄一般。岳夫人嘆了一口氣,衷心讚佩,道:「佩服,佩服!沖兒,這是甚麼曲子?」令狐沖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婆婆當真神乎其技,難得是琴簫盡皆精通。」岳夫人道:「這曲子譜得固然奇妙,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狐沖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今日更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麼會?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沖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見得。只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簫,奏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

  他這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極低,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

  只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才奏過了,你拿回去罷!」易師爺應道:「是!」走入竹叢,雙手捧著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學,否則於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是!在下萬萬不敢!」將曲譜交給王元霸。王元霸親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曲譜還給令狐沖,訕訕的道:「令狐賢侄,這可得罪了!」令狐沖冷笑一聲接過,待要說幾句譏刺的言語,岳夫人向他搖了搖頭,令狐沖便忍住不說。王元霸祖孫五人面目無光,首先離去。岳不群等跟著也去。

  令狐沖卻捧著曲譜,獃獃的站著不動。

  岳夫人道:「沖兒,你不回去嗎?」令狐沖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使力。」令狐沖應道:「是。」

  一行人去後,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沖看著手中那部曲譜,想起那日深夜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的曲譜出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別吹奏,那綠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了。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一正一邪,勢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心意相通,結成知交,合創了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他二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絕無遺憾,遠勝於我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曲譜之上,忍不住哽咽出聲。

  綠竹翁的聲音又從竹叢中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沖道:「晚輩自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幾句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令狐沖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傲慢無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卻這等客氣,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緩步走進竹林。只見前面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令狐沖見這綠竹翁身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髮,大手大腳,精神卻十分矍鑠,當即躬身行禮,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前輩。」

  綠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過痴長几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來!」令狐沖隨著他走進小舍,見桌椅几榻,無一而非竹製,牆上懸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琴,一管洞簫。

  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請用茶。」令狐沖雙手接過,躬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是否可以見告?」令狐沖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後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哪裡再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於撫琴,一位善於吹簫,這二人結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曲交於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這位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負撰作此曲者的付託,完償了一番心愿。」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慨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並不如何蒼老。令狐沖道:「前輩垂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婆「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人。」

  令狐沖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么?」那婆婆並不徑答,沉吟半晌,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索解。」

  令狐沖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後,只覺她是個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輩高人,決計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臨死時如何委託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只略去了莫大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令狐沖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明是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

  令狐沖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言無隱?」令狐沖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雅奏之後,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麼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衝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大有疑意,唉,這也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沖道:「是受了極重的內傷。」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沖走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帘下伸將進去。那竹簾之內,又障了一層輕紗,令狐沖只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手脈搏後,良久無語。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令狐沖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甚麼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沖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如何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沖吃了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沖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令狐沖吁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借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和林平之親密異常,他傷心失望之餘,早感全無生趣,一心只往一個「死」字上去想,此刻經那婆婆一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仇!必當替陸師弟報仇!」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你脈象之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沖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並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沖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嘆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令狐沖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雖竭力凝神,卻終是難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髮,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沖便即驚醒,忙爬起身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你倒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么?」令狐沖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地下,潛運內息,只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衝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涌、便欲嘔吐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

  綠竹翁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痛楚,甚是過意不去。」令狐沖忙道:「前輩說哪裡話來?得聞此曲,弟子已大為受益。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弟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現喜色,連連點頭。那婆婆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可否撫奏一曲?」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沖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麼……那麼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後兩句話語聲細微,幾不可聞。次日清晨,令狐沖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是自古已有,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凰之鳴而制十二律。瑤琴七弦,具宮、商、角、微、羽五音,一弦為黃鐘,三弦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

  令狐沖雖於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竹翁甚是喜歡,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沖學得幾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澀,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嘆一聲,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痴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哪裡夠得上?」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語音漸低,隨後是輕輕的一聲嘆息。如此一連二十餘日,令狐沖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於酒道所知極多,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狐沖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幾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簾教導。到得後來,令狐沖於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沖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只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令狐沖聽了數遍,依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岳靈珊兩小無猜、同游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後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令狐沖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岳靈珊的心情。他只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將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輕聲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幾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會有的了。」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沖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沖應道:「是。」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沖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沖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令狐沖道:「弟子也這麼想。只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沖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沖最關心的,本來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究割捨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沖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沖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沖道:「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令狐沖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沖的手臂,令狐沖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沖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極多。一名名僕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岳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哪裡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沖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沖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沖的面子。令狐沖一見,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也全無用處。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倘若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地里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幾口河水,只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模一樣。兩人不停的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王仲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去路。綠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微張雙臂,擋在路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筋斗,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岳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麼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眾家丁轎夫拍手喝彩,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麼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將兒子震飛,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平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仲強,過來!」王仲強轉過身來,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倖幸罵道:「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樣?沒受傷么?」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沖的朋友,只因孫兒折斷了令狐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個大筋斗么?」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這人是甚麼來歷?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岳不群道:「沖兒,他是誰?」令狐沖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後沒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了你些甚麼?」令狐沖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面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沖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岳不群凝視著他,問道:「怎麼?」令狐沖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沖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雖然心下疑竇不解,卻也無話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沖兒,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沖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終究不安。果然令狐沖說道:「弟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別,起篙解纜,大船北駛。那船駛出十餘丈,眾弟子便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甚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願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

  令狐沖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只是虛指作勢,不敢彈奏出聲。

  岳夫人眼見坐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甚麼門道?」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甚麼門道?」岳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沖兒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岳不群嘆了口氣,說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岳夫人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裡,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麼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從未遇到過甚麼重大挫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甚麼圖謀,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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