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並沒甚麼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那是誰啊?」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岳夫人道:「是啊,否則沖兒一直內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岳靈珊奇道:「媽,甚麼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多麼重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傷病,死的人少了,難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要和他為難,只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岳夫人續道:「因此他立下誓願,只要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補數。他在他醫寓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他說這麼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
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麼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甚麼取這名字?」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麼他的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手的,只怕也沒幾個。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誰也難保沒三長兩短,說不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甚麼?」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愈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了。」岳靈珊道:「大師哥,這麼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令狐沖一直倚在後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麼說,淡淡一笑,說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麼要你殺我?」她轉過頭去,問父親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道:「為甚麼?」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么?這種人都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麼?」岳不群臉一沉,說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充滿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離這裡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岳爺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為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眾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後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不去么?」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後,一直倦怠睏乏,懶於走動,心想各人上岸遊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罷,你在船里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幾斤好酒來。」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只覺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內力,丹田中立時大痛。
岳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中卻是不妥,咱們二老陪陪他們罷。」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徑向朱仙鎮而去。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之意。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麼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呢?」另一人道:「為甚麼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決不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麼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為甚麼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當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個明白。岳靈珊暗暗好笑:「那有甚麼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只是五人,心想餘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個怪物,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裡碰上了,雖然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擔憂。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甚麼臭菩薩。」五人一涌而進。一人大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裡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說話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頭,說道:「這裡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麼叫做楊公再?」桃干仙道:「這裡寫的明明是『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麼『興之神』三個字是甚麼意思?』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說這裡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干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下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麼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麼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餘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要再來一個,那麼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便生一萬個兒子?」五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怪又爭了一會,桃干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頭也是不妨。我這裡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
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婦實不願結上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干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兒不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餘四人也都大哭起來。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用不著了。」五人一面爭辯,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這裡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聯手,此刻聽妻子這麼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兩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坳。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相隔甚遠,卻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過十幾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從屋後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瓦屋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後。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麼剖開了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來。」「啊喲,六弟,你死得這麼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起脹死。」岳不群夫婦大驚:「怎麼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打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卧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身中嶽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床邊,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這矮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麼屁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葯,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醫好了又有甚麼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麼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死?」桃干仙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幹麼又剖開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麼?」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號有道是『殺人名醫』!」
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甚麼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甚麼難?我難道不會?你只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後,內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麼還不動手醫治?六弟的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後,本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羅唆不休,我怎麼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桃干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羅唆,還說我們羅唆呢。」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婦都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隻木盤,一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過了,是不是?」桃根仙道:「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發過了。不論要殺甚麼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個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停手,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在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但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不小心,放一個屁。平一指從盤裡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剖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蔔一般,豈知動作竟靈巧之極,運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藥水,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幾種藥水,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瘦婦人一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葯,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五人張口結舌,神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立時便會察覺。
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另一個竟是躺卧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麼打我頭頂?」平一指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得這麼快么?」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麼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豈非顯得我『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裡,豈不討厭?」桃實仙道:「你奶奶的,你討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跟隨其後,出門而去。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醫術果然驚人,而他內力也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蘇醒。」二人微一猶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間屋中。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殺人名醫內功好生了得,瞧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這裡,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咱們及早離去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幾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嶽劍派一派掌門之尊,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之所。他夫婦間無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刻想到桃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得諾等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谷五仙齊聲大叫:「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裡?」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六個人匆匆奔到碼頭邊,桃谷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大聲歡呼,五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岳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長劍出手,當的一聲,將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不可魯莽!」只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躲在哪裡?怎地不出來?」令狐沖大怒,叫道:「我怕你們么?為甚麼要躲?」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岳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也來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谷五怪已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開封了。」只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沖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咦」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打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麼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桃干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桃干仙怒道:「為甚麼我們六人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功雖強,卻毫無見識,他媽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唉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功借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里等著,誰都不許出聲!」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麼要聽你的話?」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話。」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實仙,你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豈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怎麼又叫我們去殺他?」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麼誓?」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託。」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卻又難以辯駁。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艙里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谷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人均已雙手按膝,端莊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有個規矩,救活之後,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有這規矩。」令狐沖道:「晚輩不願替你殺人,因此你也不用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沖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雖然已覺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法治癒,心中卻也不禁感到一陣凄涼。
岳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想:「甚麼人這麼大的面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病人的住處來出診?這人跟沖兒又有甚麼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我受人之託,給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儘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能為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硃紅色的丸藥,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制煉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然又回頭道:「瓶里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令狐沖不接,說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丸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於人於己,都沒甚麼好處。」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令狐沖一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可惜,可惜!慚愧,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幾搖,一躍上岸,快步而去。他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是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麼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勞得諾、岳靈珊等都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刻思之猶有餘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沖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裡幹甚麼?」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甚麼也不幹。」令狐沖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干仙道:「平一指叫我們在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兄弟。因此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沖忍不住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以亂說亂動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可大事不妙。」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在哪裡?」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干仙道:「為甚麼是叫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裡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你們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裡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聽,呼得一聲,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躺在擔架上。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一隻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製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麼不要?」桃干仙道:「你為甚麼要說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他受傷雖重,嘴頭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幾句。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甚麼?」桃谷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麼?」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甚麼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那婦人道:「我有甚麼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甚麼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甚麼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毛,各人都知道,只要這個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人撕了,縱是岳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一齊應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這船中有一位令狐沖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甚麼,你們便聽甚麼,不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