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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論杯(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令狐沖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不敢勞動桃谷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囑託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公子。」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來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況只服侍一百日,時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人白了白眼,徑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開船,開船!」

  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便不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的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加。」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何?」岳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幹甚麼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是還須說話的。又幹甚麼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性愛靜,便辜負了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麼地步,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桃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後梢,岳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沖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託來給沖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裡,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託了他給沖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他媽的老混蛋』,自然不會是受了不戒和尚之託。」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傷,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么?」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甚麼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裡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當親來探候,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走上船頭,將十餘只匣子放在船上。令狐沖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沖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請多多保重。」說著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徑自去了。令狐沖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五人七手八腳,將一隻只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緻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蔘、鹿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狐沖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可著實不菲。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沖翻遍了幾十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岳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岳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沖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么?」令狐沖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只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裡么?」桃谷六仙歡然大叫:「在這裡,在這裡!有甚麼好東西送來?」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壇酒。酒罈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著「紹興狀元紅」,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麼給他都歡喜,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只見個個身手矯捷,一手提一隻酒罈,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麼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的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後,躬身向令狐沖行禮,便即上馬而去。令狐沖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沖道:「不錯,這兩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兩壇酒來,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撲鼻。六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狐沖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請嘗嘗,這酒著實不錯。」岳不群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沖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沖一聞到醇美的酒香,哪裡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乾淨,贊道:「好酒,好酒!」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贊道:「好酒,好酒!」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道:「果然是好酒!」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並沒品嘗,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沖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向船頭。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甚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他五十來歲年紀,焦黃麵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大肚子。祖千秋見令狐沖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沖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甚麼酒,便用甚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是。」祖千秋指著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論講解,於天下美酒的來歷、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一道卻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只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鬚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只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干雲,令人胸懷大暢。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至於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淺,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甚麼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祖千秋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大斗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罈,說道:「這百草美酒,乃採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沖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藤,盡可求之於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一隻古藤杯,就算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藤杯。」令狐沖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岳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岳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甚麼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幾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斗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麼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谷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只都吃下肚去!」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便不敢再說下去,只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取出,金光燦爛的金杯,鏤刻精緻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隻古藤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隻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根仙一伸手,又去拿那隻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我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捨不得了。」眾人又都大笑。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兇悍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隻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麼好吃?」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隻古藤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麼杯來喝才是?只好用一隻木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越抹越臟。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隻杯里,吁了一口長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沖道:「好!」端起木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有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衝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祖千秋笑道:「你將我半隻古藤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這古藤堅硬如鐵,在肚子里是化不掉的,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肚剖腸取出來了。」令狐衝心念一動:「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吃了那隻古藤杯,就算古藤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沖凄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暗算於我。」內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飲下即死,屍身躺在岳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臭味,別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干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喝罷。」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麻,啊啊大叫,向後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令狐沖更不多想,將餘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葯氣沖鼻,這哪裡是酒,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葯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干仙道:「胡說八道,甚麼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還是給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住齊聲驚呼。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抓住祖千秋手足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分別多了一隻臭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卻已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谷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吁吁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肉球居然是個活人。此人極矮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里扯了開去。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大腹而無小腹。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裡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沖入船艙,嗅了幾嗅,捉起桌上一隻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他將餘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衝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麼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採集千年人蔘、伏苓、靈芝、鹿茸、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回生的『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沖大驚,問道:「你這八顆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令狐沖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而是……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沖道:「而是混在酒里,騙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沖道:「那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麼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沖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沖撲去。

  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谷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別拉住他的四肢。

  令狐沖忙叫:「別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隻烏龜的四隻腳給人從殼裡拉了出來一般。令狐沖又叫:「別傷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勁稍松,那人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這是甚麼功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岳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松。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河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沖拿了幾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以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兩次失手,先後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到後來,總覺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了。

無憂書城 > 武俠小說 > 笑傲江湖 > 第十四回 論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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