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蕩蕩,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所蓄真氣激蕩衝突。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裡去了?師父、師娘呢?小師妹又怎地不見?」一想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湧,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力。這一日輸了真氣後,令狐沖神智比前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哪裡?」緩緩睜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
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處身於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裡?」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麼會到少林寺來?」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一切以後慢慢再說。」
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十餘日,令狐沖已能坐起,自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了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這麼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筋骨尚能轉移,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令狐沖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他移步之際,雙腿酸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遠便避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執禮甚恭。
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十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少禮,請坐。」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證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沖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於帶著小師妹,到了林師弟家裡。」方證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不敢。」方證道:「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令狐沖道:「是。」方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息澎湃,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大師說哪裡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德於萬一。」方證抬起頭來,說道:「說甚麼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讎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甚麼恩德仇怨?」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
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令狐沖「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後世門下弟子,往往迷於武學,以致捨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說著連連搖頭。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圓寂之後,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深奧,二祖苦讀鑽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於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方證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沖道:「是。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師弟,你天性執著,於『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後,沉迷其中,於參禪的正業不免荒廢。」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是。」
方證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這才臉現喜色,又點了點頭,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屬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彩。」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測么?」令狐沖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方生看後,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沖淚流滿臉,嘆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
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麼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令狐衝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託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託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涌,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衝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飢餓,尋思:「卻到哪裡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衝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哪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遠了。令狐衝心道:「原來他們是去追拿另一個人。」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餘丈後,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令狐衝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後,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么?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介面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裡?」令狐沖嘆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者:「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麼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見過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賓士而去。令狐衝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然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其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衝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令狐沖再走近十餘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幾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癯,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未攜帶。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向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詫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將酒喝乾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贊道:「好酒!」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裡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甚麼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裡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身穿黑衣,腰系黃帶。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系也是黃帶。那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幹了,贊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令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甚麼?再不給我快滾,大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沖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么?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只是見你們幾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麼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跟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我們幾時跟魔教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干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麼東西?大伙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伙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曾給令狐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失,已然遠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沖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難道大家真要斗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么?」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出嗆啷一聲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鏈,大為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對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裡胡塗的在這裡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系著鐵鏈,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你為甚麼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麼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麼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沖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後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點,躍回涼亭。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裡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腳反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幾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魔教人叢中彩聲如雷,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答謝彩聲,手下鐵鏈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狐沖肌膚。令狐衝心道:「令狐衝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子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嘆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沖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鏈聲響,只見兩名黑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鑌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懷杖之人身後,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上,打法兇悍之極。堪堪鬥了十餘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懷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方,無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來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迅速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一眾兵刃叮叮噹噹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噹噹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破涼亭頂,飛了出去。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盪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道:「緩攻游斗,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了兩步,只待向問天力氣稍衰,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決難長久旋轉不休,如此打法,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在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後左右。向問天甩鐵鏈盪開了兩桿槍,其餘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問天避得開一桿槍,避不開第二桿,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髮之際,哪裡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噹啷一聲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只發出噹啷一響,幾乎是同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後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