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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入獄(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想通了此節,種種疑竇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尋思:「看來向大哥種種布置安排,深謀遠慮,只不過要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見她之面,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如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人已進了內室。室內一床一幾,陳設簡單,床上掛了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几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制。令狐衝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於向大哥的算中。唉,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愿?」他生性洒脫,於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這時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後,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鐘公已掀開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鐘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說道:「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洞中躍入。黑白子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衝心感詫異,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鐘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

  行了約莫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幾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衝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願。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卻如何干這等卑鄙勾當?」

  他隨著黃鐘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鐘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忿忿不平:「我還道四位莊主精擅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豈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慄慄:「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於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鐘公,後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卻也無可奈何。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沖尋思:「為甚麼兩道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擊破鐵門。」此後接連行走十餘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數丈,才又見到燈光。令狐沖只覺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喲,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這麼遠,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這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又走了數丈,黃鐘公停步晃亮火折,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只見前面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尺許見方的洞孔。黃鐘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先生,黃鐘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令狐沖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難道裡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裡面無人答應。黃鐘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沒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

  令狐沖驚訝莫名,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間盡皆煙消雲散,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而且出語粗俗,直是個市井俚人。黃鐘公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庄,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令狐衝心道:「原來他是以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劍。」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給我滾罷。」令狐衝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鐘公之言,便已算到。」禿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那人說梅庄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的。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麼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事?」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外號,叫甚麼『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老先生而言,這話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三哥錯了。」禿筆翁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筆翁介面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無可奈何,這才想到來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

  黃鐘公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見那人並非女子,先前種種猜測全都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顯然歲月已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各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既是前輩,武功又必極高,聽黃鐘公如此說,便道:「大莊主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頭,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鐘公等四人盡皆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鐘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裡?」語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令狐沖信口胡吹:「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於名山勝地。他老人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等劍招,只是用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等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庄四個莊主頗為不滿,這幾句話頗具奚落之意,心想這姓任的是前輩英雄,卻給囚禁於這陰暗卑濕的牢籠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問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你將梅庄這幾個傢伙都打敗了,是不是?」

  令狐沖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不是敵手。」他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鐘公等四人過不去了。他越感到這地底黑牢潮濕鬱悶,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如此難受,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動義憤,出言再也無所顧忌,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何?黃鐘公等聽在耳里,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話可說。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沖道:「梅庄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甚麼『一字電劍』丁堅。」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並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只須將劍鋒擺在那裡,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甚麼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令狐沖道:「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甚麼『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麼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麼『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麼『春風楊柳』。」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沖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不見而已。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繫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哪裡還有閒情逸緻,講究甚麼鐘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託大了些。」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麼書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閑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沖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沖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只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後來他改使玄鐵棋枰,兵刃上大佔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御。」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並不為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環顧當世,也只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幾招。」令狐衝心道:「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語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鐘公的武術招數,與黑白子也只半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沖道:「晚輩受傷在先,內力全失,以致大莊主的『七弦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當。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有所圖。」那人道:「有甚麼圖謀?」令狐沖道:「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庄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甚麼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甚麼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希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鐘公哼了一聲。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少俠,這位任老先生叫甚麼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麼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么?」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沖卻一件也答不上來。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說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丹青生道:「是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裡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他們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沖不語,心想:「此中種種干係,我半點也不知道,當真一說便錯,露了馬腳。」

  黃鐘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罷?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我先是忙著,後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面具撕了下來。」

  令狐衝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庄,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甚麼『華山玉女』寧……寧甚麼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己的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罷!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

  丹青生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風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稍有不對,便立即出來。」他語聲極低,但關切之情顯是出於至誠。令狐衝心頭一動:「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於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慚愧。那人大聲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說些甚麼?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當,別的決沒甚麼好話,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沖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誰才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沖只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的身分如此重要,四個莊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過奉命監守,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所規定的。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鏽。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黃鐘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沖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幾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鏽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須垂至胸前,鬍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頭髮鬚眉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蓋燈放在榻上罷?」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

  令狐衝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傢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鐘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十餘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令狐沖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系住他這等武學高人。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贊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轉過身去,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裹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鐵鏈弄得噹噹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後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然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了你!」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後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那人道:「你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向我試試。」令狐沖道:「晚輩放肆。」挺劍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贊道:「很好!」木劍斜刺令狐沖左胸,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傢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刺到。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妙著。令狐沖一凜,只覺來劍中竟無半分破綻,難以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向對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極妙。」當即回劍旁掠。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餘招,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沖眼見對方劍法變化繁複無比,自己自從學得「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劍法中也並非沒有破綻,只是招數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隙。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於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並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見令狐沖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歷豐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餘招之後,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數落空。只是那人內力之強,劍術之精,兩者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割。那人接連數次已將令狐沖迫得處於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困境,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奇妙,實是匪夷所思。黃鐘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兩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初時四人見那人和令狐沖相鬥,劍法精奇,不勝讚歎,看到後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鐘公看到一招之後,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餘,尋思:「原來這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於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只怕不過使了三四成功夫。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弦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三招,我當下便得丟琴認輸。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黃鐘公自不知對令狐沖的劍法卻也是高估了。「獨孤九劍」是敵強愈強,敵人如果武功不高,「獨孤九劍」的精要處也就用不上。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是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獨孤求敗如若復生,又或風清揚親臨,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盡。使這「獨孤九劍」,除了精熟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範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

  再拆四十餘招,令狐衝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禦。他心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於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餘暇。那人接連變換八門上乘劍法,有的攻勢凌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變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一門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並無如此本領。」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更有哪一位高人能傳?」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出。令狐沖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了瘋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令狐沖覺得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一聲斷喝卻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只得強自鎮定,拆解來招。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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