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聽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沖不禁大吃一驚,第一個念頭便是:「是師父他們!」但這明明是女子聲音,卻不是師娘,更不是岳靈珊。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話聲,只是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說些甚麼。令狐沖向山坡上望去,只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誰在罵我?如果真是華山派一行,小師妹聽別人這般罵我,不知又如何說?」
當即矮身鑽入了道旁灌木叢中,繞到那山坡之側,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只聽得這半句話,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得知這些人是恆山派而不是華山派,大為失望,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沒聽見。只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小小年紀,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岳先生的來信是假的?岳先生傳書天下,將令狐沖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么?令狐沖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著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
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他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麼狡猾伎倆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容易上當。」儀琳道:「師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問道:「不過怎樣?」儀琳似乎甚為害怕,不敢再說。那老人道:「這次嵩山左盟主傳來訊息,魔教大舉入閩,企圖劫奪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左盟主要五嶽劍派一齊設法攔阻,以免給這些妖魔歹徒奪到了劍譜,武功大進,五嶽劍派不免人人死無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門下,劍譜若為華山派所得,自然再好沒有。就怕魔教詭計多端,再加上個華山派舊徒令狐沖,他熟知內情,咱們的處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伙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再過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到廿八鋪歌宿。咱們趕在頭裡,等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咱們便佔了以逸待勞的便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聽得數十個女子齊聲答應。
令狐衝心想:「這位師太既非恆山派掌門,儀琳師妹又叫她師伯,『恆山三定,』那麼是定靜師太了。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裡,殊不知魔教教眾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卻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只聽定靜師太道:「一入閩境,須得步步提防,要當四下里全是敵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裡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姦細。別說隔牆有耳,就是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人。自今而後,大伙兒決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岳先生、令狐沖、東方必敗的名頭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令狐沖知道魔教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含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風之意,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苦笑,心道:「我這無名小卒,你恆山派前輩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當了。」
只聽定靜師太道:「大伙兒這就走罷!」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名女弟子從山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後七人相距都一般遠近,宛似結成了陣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飄飄,同步齊進,遠遠望去,美觀之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過不多時,恆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六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是多了個定靜師太。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令狐沖難辨儀琳在哪一隊中,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師妹雖然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襲,勢必傷亡慘重。」當即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再加上這滿腮虯髯,料想就在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繞到山道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然繫於內力強弱,此時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眾人。他怕定靜師太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裡,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掛在中天,令狐衝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眾埋伏在側,又怎想得到此處危機四伏,兇險無比。」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之處的山口,離開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里許,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我,只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等了一會,索性卧倒在地。終於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鬥一下,恆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自言自語:「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徑。」他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借著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到,豈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毫不理睬。過不多時,恆山派第一撥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張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但男女有別,在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一借道。」令狐沖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毫不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十分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強抑怒氣,說道:「你如不讓開,我們可要從你身子跳過去了。」令狐沖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晤,苦海無邊,回……回……回頭是岸!」儀和一怔,聽他這幾句話似是意帶雙關。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開幾步。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另一人道:「魔教中人決不會去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讓道,咱們就跳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真的不讓,我們可要得罪了。」令狐沖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給儀琳認了出來,臉向山坡,背脊對著恆山派眾弟子,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說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時,恆山派第二撥弟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裡幹甚麼?」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令狐沖大聲道:「剛才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當下嘔聲不絕。眾女弟子皺眉掩鼻,紛紛退開。令狐沖嘔了幾聲,卻嘔不出甚麼。眾女弟子竊竊私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只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讓他歇一歇,咱們再走不遲。」令狐沖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小師妹心地當真良善。」
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著好心!」邁步上前,喝道:「讓開!」伸掌往令狐沖左肩撥去。令狐沖身子晃了幾下,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幾步。這幾步一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後面來人除非從他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儀和跟著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沖道:「是,是!」又走上幾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你們這一殺將出來,那可誰也逃不了啦!」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道:「此處地勢奇險,倘若敵人在此埋伏襲擊,那可難以抵擋。」儀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外兩名中年女尼齊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後跟來。」三人長劍出鞘,又奔到了令狐沖身後。
令狐沖不住大聲喘氣,說道:「這道山坡可當真陡得緊,唉,老人家年紀大了,走不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先走行不行?」令狐沖道:「出家人火氣別這麼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繞彎子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刺出,指向令狐沖背心。她只是想將令狐沖嚇得讓開,這一劍將刺到他身子之時,便即凝力不發。令狐沖恰於此時轉過身來,眼見劍尖指著自己胸口,大聲喝道:「喂!你……你……你這是幹甚麼來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幾名年輕女弟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此人在這荒山野嶺之上,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一讓。」令狐沖道:「甚麼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齊聲笑著叫道:「將軍大人,請你讓道!」
令狐沖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來。眾弟子尖聲驚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沖又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奶……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是飯桶,也不差些民夫,將山道給好好修一修。」他這麼兩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微陷的凹處,恆山女弟子展開輕功,一一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道:「地方官該得派輛八人大轎,把將軍大人抬過嶺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騎馬不坐轎的。」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眾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沖怒道:「胡說八道!我騎馬幾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滑,摔傷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麼。」眾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令狐沖眼見一個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身後。這一來,可又將後面眾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雖腳步沉重,氣喘吁吁,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後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裡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沖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絕俗,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
儀琳見他雙目獃滯,容貌醜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笑容,又道:「儀清師姊,這位將軍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儀清笑道:「他這麼重,我怎拉得住?」本來恆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令狐沖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子,而四周並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效。令狐沖怒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將軍,想當年在戰場上破陣殺賊,那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要是瞧見了,嘿嘿,還有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這區區山路,壓根兒就沒瞧在我眼裡,怎會摔交?當真信口開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到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沖湊手過去,握住了她手。儀琳運勁一提,令狐沖左手在地下連撐,這才站定,神情狼狽不堪。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沖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過笨重,倘若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摔交。再說,我只不過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麼好笑?」儀琳緩緩鬆開了手,說道:「是啊,將軍穿了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沖道:「雖然不便,可威風得緊,要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又太不體面了。」眾女弟子聽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來。這時後面幾撥人已絡繹到了山腳下,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令狐沖大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雞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家人身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搶了去。」儀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太歲頭上動土。」令狐沖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有人探頭探腦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羅嗦,難道咱們還怕了幾個小毛賊不成?」一言甫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碌滾將下來。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同時抱住。前面幾名女弟子叫了起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跌下來。儀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眾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沖罵道:「大膽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么?」儀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後,一個也瞧不見,暗器都落了空。定靜師太聽得前面現了敵蹤,蹤身急上,從一眾女弟子頭頂躍過,來到令狐沖身後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令狐沖叫道:「大吉利市!晦氣,晦氣!」吐了幾口口水。只見定靜師太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有的釘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
定靜師太幾個起落,到了坡頂,尚未站定,但覺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到。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十分沉重,當下不敢硬接,側身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上一下的同時刺到,來勢迅疾。敵人在這隘口上伏著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靜師太喝道:「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去。那熟銅棍又攔腰掃來。定靜師太長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下,一條鏈子槍卻已刺向她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女弟子尖聲驚呼,跟著砰砰之聲大作,原來敵人從峭壁上將大石推將下來。恆山派眾弟子擠在窄道之中,竄高伏低,躲避大石,頃刻間便有數人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下坡再說!」她舞劍斷後,以阻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擲下,接著聽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腳下竟也伏有敵人,待恆山派眾人上坡,上面一發動,便現身堵住退路。下面傳上訊息:「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沖不下去。」接著又傳訊上來:「兩位師姊受了傷。」
定靜師太大怒,如飛奔下,眼見兩名漢子手持鋼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靜師太一聲呼叱,長劍疾刺,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著長鏈的鑌鐵八角錘從下飛擊而上,直攻她面門。定靜師太舉劍撩去,一枚八角錘一沉,徑砸她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自頭頂壓落。定靜師太微微一驚:「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會對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山道狹窄,除了正面衝下之外,別無他途。敵人兩柄八角鐵鎚舞得勁急,但見兩團黑霧撲面而來,定靜師太無法施展精妙劍術,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猛聽上面「哎唷」聲連作,又有幾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跌下來。定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較易對付,當下又沖了上去,從眾女弟子頭頂躍過,跟著又越過令狐沖頭頂。令狐沖大聲叫道:「啊喲,幹甚麼啦,跳田雞么?這麼大年紀,還鬧著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么?」定靜師太急於破敵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歉然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意的。」令狐沖嘮嘮叨叨的埋怨:「我早說這裡有毛賊,你們就是不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人眾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恆山派人數雖多,擠在這條山道中,絲毫施展不出手腳,大事當真不妙。」定靜師太將到坡頂,驀見杖影晃動,一條鐵禪杖當頭擊落,原來敵人另調好手把守。定靜師太心想:「今日我如沖不破此關,帶出來的這些弟子們只怕要覆沒於此。」身形一側,長劍斜刺,身子離鐵禪杖只不過數寸,便已閃過,長劍和身撲前,急刺那手揮禪杖的胖大頭陀。這一招可說險到了極點,直是不顧性命、兩敗俱傷的打法。那頭陀猝不及防,收轉禪杖已自不及,嗤的一聲輕響,長劍從他脅下刺入。那頭陀悍勇已極,一聲大叫,手起一拳,將長劍打得斷成兩截,拳上自也是鮮血淋漓。定靜師太叫道:「快上來,取劍!」儀和飛身而上,橫劍叫道:「師伯,劍!」定靜師太轉身去接,斜刺里一柄鏈子槍攻向議和,一柄鏈子槍刺向定靜師太。儀和只得揮劍擋格,那使鏈子槍之人著著進逼,又將儀和逼得退下山道,長劍竟然無法遞到定靜師太手中。跟著上面搶過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將定靜師太圍在垓心。定靜師太一雙肉掌上下翻飛,使開恆山派「天長掌法」,在四般兵刃間翻滾來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矯捷卻不輸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圍攻,竟奈何不了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儀琳輕輕驚叫:「啊喲,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令狐沖大聲道:「這些小毛賊太不成話,讓道,讓道!本將軍要上去捉拿毛賊了。」儀琳急道:「去不得!他們不是毛賊,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們便要殺了你。」令狐沖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頭一看,天剛破曉,還說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這些小毛賊攔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輩,哼哼,難道不怕王法么?」儀琳道:「我們不是尋常的女流之輩,敵人也不是攔路打劫的小毛賊……」令狐沖大踏步上前,從一眾女弟子身旁硬擠了過去。眾女弟子只得貼緊石壁,讓他擦身而過。
令狐沖將上坡頂;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會,假裝拔不出來,罵道:「他奶奶的,這刀子硬是搗亂,要緊關頭卻生了銹。將軍刀銹,怎生拿賊?」
儀和正挺劍和兩名魔教教眾劇斗,拚命守住山道,聽他在身後嘮嘮叨叨,刀子生了銹,拔不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叫道:「快讓開,這裡危險!」只這麼叫了一聲,微一疏神,一柄鏈子槍刷的一聲,刺向她肩頭,險些中槍。儀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槍刺到。令狐沖叫道:「反了,反了!大膽毛賊,不見本將軍在此嗎?」斜身一閃,擋在儀和身前。那使鏈子槍的漢子一怔,此時天色漸明,見他服色打扮確是朝廷命官模樣,當下凝槍不發,槍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誰?剛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這狗官么?」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賊!你們在這裡攔路打劫,本將軍到此,你們還不逃之夭夭,當真無法無天之至!本將軍拿住了你們,送到縣衙門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們屁股開花,每人大叫我的媽啊!」那使槍漢子不願戕殺朝廷命官,惹下麻煩,罵道:「快滾你媽的臭鴨蛋!再羅嗦不清,老子在你這狗官身上戳三個透明窟窿。」令狐沖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眾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投擲大石,大聲喝道:「大膽毛賊,快些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家有八十歲老娘,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將你們的狗頭一個個砍將下來……」恆山派眾弟子聽得都是皺眉搖頭,均想:「這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如敵人發槍刺他,便當出劍招架。令狐沖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銹。哼,我這寶刀只消不生鏽哪,你毛賊便有十個腦袋也都砍了下來。」那使槍漢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媽的!」橫槍向令狐沖腰裡砸來。令狐沖一扯之下,連刀帶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喲!」身子向前直撲,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沖摔跌之時,腰刀遞出,刀鞘頭正好點中那使槍漢子腰眼。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在地。令狐沖拍的一聲,摔倒在地,掙扎著爬將起來,咦的一聲,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個直,老子不算輸,咱們再來打過。」儀和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後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便易辦了些。魔教中三人沖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沖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固可使得瀟洒優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樣的威力奇大,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他並不擅於點穴打穴,激斗之際,難以認準穴道,但精妙劍法附之以渾厚內力,雖然並非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側,敵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隨手戳出,便點倒了一人。但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腰刀亂飛亂舞,忽然間收足不住,向一名敵人撞去,噗的一聲響,刀鞘尖頭剛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沖叫聲「啊喲」,向後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後。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滾。令狐沖雙腳在他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眾。此人是圍攻定靜師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單刀脫手飛出。定靜師太趁機發掌,砰的一聲,擊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血,眼見不活了。令狐沖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幾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人。那人挺筆向他背脊點去。令狐沖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刀鞘到處,又有兩名教眾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筆之人向他疾撲而至。令狐沖大叫:「我的媽啊!」拔步奔逃,那人發足追來。令狐衝突然停步彎腰,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萬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際忽然會站定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沖之下,將自己胸腹交界處撞上了令狐沖向後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之事似是絕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下去。
令狐沖轉過身來,見坡頂打鬥已停,恆山派眾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眾人對峙而立,其餘弟子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沖了進去。魔教教眾登時刀槍交加。恆山派眾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沖大叫:「厲害,厲害!好兇狠的毛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彈起,擊上自己額頭,登時暈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雙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
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軍,你怎麼啦?」令狐沖雙目緊閉,詐作不醒。魔教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間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戳倒。適才見他沖入陣來,自己接連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處雖非穴道所在,但來勢凌厲,方位古怪,生平從所未見,此人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又見己方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恆山派擒住,今日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藥?」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昏迷不醒,傷處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所她這句話,已明其意,叫道:「拿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倘若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恆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之人。」將手一揮。眾人抬起傷者和死者屍體,齊從西側山道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哪裡去啦?」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沖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頭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威風八面,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有傷葯。」令狐沖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里屍,也是閑事……」儀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馬革裹屍罷,甚麼叫馬革里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們北方人,就讀馬革里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沖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令狐衝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了我年紀不大,又是個冒牌將軍。」當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老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定靜師太料他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將軍,說道:「今日我恆山派遭逢大難,得蒙將軍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將軍武功深湛,貧尼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服。」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老師太誇獎,不過老實說,我的武功倒的確有兩下子,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令狐沖道:「多謝,多謝。請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小將也祝老師太和眾位小師太一路順風,逢凶化吉,萬事順利。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揚長而去。他雖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嶽劍派,對這位恆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師太,嘰嘰喳喳的紛紛詢問:「師伯,這人是甚麼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是假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伙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釁坐定,閉目沉思:「這人沖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但他仍能在頃刻間戳倒五人,卻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居然有這樣厲害的年輕人,卻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一張薄絹,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鴿來。」儀質答應了,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薄絹書信捲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筒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鴿兒振翅北飛,漸高漸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抬頭仰望,那小黑點早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向北遙望。眾人誰都不敢出聲,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小丑般的將軍插科打諢,似乎頗為滑稽,其實局面兇險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裡逃生。隔了良久,定靜師太轉過身來,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髮,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麼他的刀又會生鏽,拔不出鞘?」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門弟子,聰明伶俐,甚得師父憐愛。恆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約佔六成,其餘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儀和插口道:「他出招哪裡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定靜師太緩緩搖頭,說道:「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秦絹問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送到嗎?」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那幾個師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也無性命之憂。」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心想:「恆山派這次南下,行蹤十分機密,晝宿宵行,如何魔教人眾竟然得知訊息,在此據險伏擊?」轉頭對眾弟子道:「敵人遠遁,諒來一時不敢再來。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這裡吃些乾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大家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眾人睡了幾個時辰,用過了午餐。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天還沒黑,可是鎮上竟無一人。
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怪,這麼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但廿八鋪並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閑氣,好在一眾女尼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廿八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一兩百家店鋪,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鎮。落日餘暉未盡,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著「仙安客店」四個大字,但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這鄭萼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喜歡。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由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鄭萼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幾下,過了良久,卻無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隔著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答應,情形顯然甚是突兀。儀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全無聲息,轉頭說道:「師伯,店內沒人。」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乾淨,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該不止這一家客店。」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鄭萼上前拍門,一模一樣,仍然無人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道:「好!」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道:「店裡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拔劍出鞘,並肩走進客堂,再到後面廚房、馬廄、客房各處一看,果是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鄭萼打開了大門,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嘖嘖稱奇。定靜師太道:「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七個人不可離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眾弟子答應了,分別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一人。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之聲,到後來便寂無聲息。這廿八鋪鎮上,靜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偌大一個鎮甸,人聲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實是大異尋常。定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莫非魔教布下了陰毒陷阱?女弟子們沒多大江湖閱歷,別要中了詭計,給魔教一網打盡。」走到門口,只見東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幾人躍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過一會,眾弟子絡繹回報,都說鎮上並無一人。儀和道:「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一隻。」儀清道:「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定靜師太點點頭,問道:「你們以為怎麼?」儀和道:「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驅散了鎮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定靜師太道:「不錯!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眾弟子齊道:「降魔滅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定靜師太道:「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先試試水米蔬菜之中有無毒藥。」恆山派會餐之時,本就不許說話,這一次更是人人豎起了耳朵,傾聽外邊聲息。第一批吃過後,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儀清忽然想到一計,說道:「師伯,咱們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定靜師太道:「這疑兵之計甚好。你們七人去點燈。」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鋪的窗戶之中,一處處透了燈火出來,再過一會,東首許多店鋪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光處處。便是沒半點聲息。定靜師太一抬頭,見到天邊月亮,心中默禱:「菩薩保佑,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靜若能復歸恆山,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
她昔年叱吒江湖,著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局面之兇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要是我恆山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業報應,只由弟子一人承當。」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救命哪!」萬籟俱寂之中,尖銳的聲音特別顯得凄厲。定靜師太微微一驚,聽聲音並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去,並未見到甚麼動靜,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不見儀清等回報。儀和道:「師伯,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定靜點點頭,儀和率領六人,循著呼叫聲來處奔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隱沒。隔了好一會,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恆山派群徒面面相覷,不知那邊出了甚麼事,何以儀清、儀和兩批人過去多時,始終未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打鬥之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救命」,大家瞧著定靜師太,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靜師太道:「於嫂,你帶領六名師妹前去,不論見到甚麼事,即刻派人回報。」於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恆山白雲庵中服侍定閑師太的佣婦。後來定閑師太見她忠心能幹,收為弟子,此次隨同定靜師太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於嫂躬身答應,帶同六名師妹,向東北方而去。
可是這七人去後,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定靜師太越來越驚,猜想敵人布下了陷阱,誘得眾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也不再響了。定靜師太道:「儀質、儀真,你們留在這裡,照料受傷的師姊、師妹,不論見到甚麼古怪,總之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儀質、儀真兩人躬身答應。定靜師太對鄭萼、儀琳、秦絹三名年輕弟子道:「你們三個跟我來。」抽出長劍,向東北角奔去。來到近處,但見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無燈火,亦無聲息,定靜師太厲聲喝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在這裡裝神弄鬼,是甚麼英雄好漢?」停了片刻,聽屋中無人回答,飛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門上踢去。喀喇一聲,門閂斷截,大門向內彈開,屋內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人沒人。
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叫道:「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么?」她叫聲遠遠傳了開去,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定靜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排屋子奔行一周,沒見絲毫異狀,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鋪在瓦面之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但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蘊藏著莫大詭秘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束手無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後悔:「早知魔教妖人詭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雙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甚麼沒有?」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
她疾衝進內,店內已無一人,本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這一下定靜師太便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數十名女弟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到底甚麼緣故?卻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間,但覺唇乾舌燥,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但這等癱軟只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見絲毫端倪,叫道:「萼兒、絹兒,你們過來。」可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好!」急衝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哪裡?」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甚麼樣子?」她連呼數聲,四下里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廿八鋪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魔教眾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顯得東方不敗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為敵。甚麼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東方必敗,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主的令譽,實是罪大惡極之事。果然她叫了幾聲「東方必敗」,突見幾間屋中湧出七人,悄沒聲的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屍,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只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周。定靜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哪裡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氣,叫道:「好,看劍!」挺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眼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這劍只是虛招,竟然不閃不避。定靜師太這一劍本擬收回,見他毫不理會,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徑自便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人各伸雙手,分別往她左肩、右肩插落。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攻向東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徑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劍不入之物,這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好手,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她決不畏懼,還可佔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越斗下去,越是心驚:「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他們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我五嶽劍派並非不知。但這七人是甚麼來頭,我卻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來勢力大張,竟有這許多身分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氣喘吁吁,一瞥眼間,忽見屋面上又多了十幾個人影。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到這時才突然現身。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這臭皮囊只是我暫居的舍宅,毀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斷送,定靜老尼卻是愧對恆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劍尖將及胸膛,突然當的一聲響,手腕一震,長劍盪開。只見一個男子手中持劍,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長劍自是他擋開的。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師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齊聲呼哨,從南方退了下去。定靜師太持劍疾追,迎面風聲響動,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時發出。定靜師太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暗器一一拍開。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連響,十多枚暗器給她盡數擊落。只是給暗器這麼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只聽得身後那人叫道:「恆山派萬花劍法精妙絕倫,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剎那之間,由動入靜,一位適才還在奮劍劇斗的武林健者,登時變成了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雙手合十行禮,說道:「多謝鍾師兄解圍。」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鍾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這並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派變幻無方,人所難測。當年泰山日觀峰五嶽劍派大會,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緣。其餘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