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以一敵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高超,佩服,佩服。」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傢伙叫做甚麼『七星使者』。」她不願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後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名號,那就好辦。
嵩山派餘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鍾鎮的師弟,其餘便是低一輩弟子。定靜師太還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恆山派這次來到福建,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上失蹤。鍾師兄你們各位是幾時來到廿八鋪的?可曾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嗎?」她想到嵩山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挺劍自盡,這才出手相救,顯是要自己先行出醜,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中甚是不悅。只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倘若是她個人之事,那就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些人相求,此時向鍾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屈之至了。鍾鎮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盡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著急,魔教雖然大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是。」說著左手一伸,請她下屋。定靜師太點了點頭,一躍落地。鍾鎮等跟著躍下。鍾鎮向西走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來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師太,咱們便在這裡商議。」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點了蠟燭,分賓主坐下。弟子們獻上茶後,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鍾鎮說道:「我們久慕師太劍法恆山派第一……」定靜師太抓頭道:「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鍾鎮微笑道:「師太不須過謙。我兩個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以致適才救援來遲,其實絕無惡意,謹此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靜師太心意稍平,見三人站起來抱拳行禮,便也站起合十行禮,道:「好說。」鍾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同氣連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致令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閑話幹甚麼?」鍾鎮又道:「左師哥日常言道:合則勢強,分則力弱。我五嶽劍派若能合而為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是少林、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愿,想將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歸併為一個『五嶽派』。那時人多勢眾,齊心合力,實可成為武林中諸門派之冠。不知師太意下如何?」定靜師太長眉一軒,說道:「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閑人,素來不理事。鍾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眼前最要緊的,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其餘種種,盡可從長計議。」鍾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恆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說甚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可多謝了。但不知鍾兄有何高見?有甚麼把握說這句話?」鍾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恆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再說,我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自也當盡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腳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
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著邊際,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身來,說道:「鍾師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罷!」鍾鎮道:「師太哪裡去?」定靜師太道:「去救人啊!」鍾鎮問道:「到哪裡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頓了一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誤得久,那就越難找了。」鍾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囚禁在那裡,依在下……」
定靜師太忙問:「這巢穴在哪裡?咱們便去救人。」
鍾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有錯失,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先著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去救人,較為妥善。」
定靜師太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道:「願聆鍾師兄高見。」鍾鎮道:「在下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我五嶽劍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餘救人等等,那只是舉手之勞。」定靜師太道:「卻不知是何大事?」鍾鎮道:「那便是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了。」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鍾鎮微笑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師太答允此事。」定靜師太怒道:「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你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麼?」鍾鎮道:「貴派是恆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願意為師太效力,卻不知眾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諉了。」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如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併,嵩山派對恆山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觀了?」鍾鎮道:「話可也不是這麼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併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鍾鎮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只須師太答允了,到時候定閑師太非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八九由本門大弟子執掌。師太論德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後,原當執掌恆山派門戶才是……」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將板桌的一角擊了下來,厲聲道:「你這是想來挑撥離間嗎?我師妹出任掌門,原系我向先師力求,又向定閑師妹竭力勸說而致。定靜倘若要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著旁人來攛掇擺唆?」鍾鎮嘆了口氣,道:「左師哥之言,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甚麼了?」鍾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師哥言道:『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大家向來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識大體。』我問他這話怎麼說。他說:『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理會俗務,你跟她去說五派合併之事,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一人享清閑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卻也無可如何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冷冷的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然無用。你嵩山派這等行徑,不但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鍾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擔,促成我嵩山、恆山、泰山、華山、衡山五派合併,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意……」
定靜師太連連搖手,喝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耳朵。」雙掌一起,掌力揮出,砰的一聲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起。她身影晃動,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門來,金風撲面,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鐘的說道,魔教在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裡。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彷徨無策,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走出數丈後,停步尋思:「單憑我一人之力,說甚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鐘的?待眾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無對證。就算他宣揚我無恥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她一聲長嘆,回過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定靜師太一聽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令狐沖在仙霞嶺上助恆山派脫困,甚是得意,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鋪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畢恭畢敬、戰戰兢兢的侍候他飽餐一頓。令狐沖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對手,我暗中還得照顧著她們才是。」結了酒飯帳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睡到下午,剛醒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有幾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逢人便殺,見財便搶。大家這便趕快逃命罷!」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令狐沖道:「你奶奶的,甚麼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劫。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令狐沖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有甚麼強盜了?本將軍在此,他們敢放肆么?」店小二苦著臉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兇狠得緊,他……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裡。」令狐沖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小人萬萬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砍了下來。」令狐沖道:「亂石崗黃風寨在甚麼地方?」店小二道:「亂石崗在甚麼地方,倒沒聽說過,只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十分厲害,兩天之前,剛洗劫了廿八鋪東三十里的榕樹頭,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將軍,你……你老人家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里大王爺不算,聽說單是小嘍羅便有三百多人。」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亂成一片,呼兒喚娘之聲四起,浙語閩音,令狐沖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甚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之類。走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衝心想:「此處是浙閩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
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柜、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沖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令狐沖無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獨酌,但聽得雞鳴犬吠、馬嘶豬嚎之聲大作,料想是鎮人帶了牲口逃走。又過一會,聲息漸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驚怖的聲音盡都消失,鎮上更無半點聲息。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甚麼也搶不到了。」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南急馳而來。令狐衝心道:「大王爺到啦,但怎地只這麼幾個人?」耳聽得四匹馬馳到了大街,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廿八鋪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統站到大門外來。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口中呼喝,縱馬在大街上賓士而來。令狐沖從門縫中向外張望,四匹馬風馳而過,只見到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可不對了!瞧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然武功不弱。強盜窩中的小嘍羅,怎會有如此人物?」推出門來,在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出十餘丈,見一處土地廟側有株大槐樹,枝葉茂盛,當即縱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四下里更無半點聲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羅來了這麼久,大隊人馬仍沒來到,難道是派幾名嘍羅先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避一空?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恆山派的眾人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射門,又去另一家客店射門。南安客店和土地廟相距頗遠,恆山派眾人進了客店後幹些甚麼,說些甚麼,便聽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讓恆山派上鉤。」當下仍是隱身樹頂,靜以待變。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鋪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沖吃了一驚:「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當即從樹上躍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處的屋外。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並無燈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一個女子站在屋子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沖只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臉上神色凄厲,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甚麼人在此行兇?」那屋子大門並未關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救人,進來甚急。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沖大吃一驚,心念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迷魂毒藥。我若衝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道兒,只有等著瞧瞧再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手足都綁住了。過不多時,外面又有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甚麼人在這裡?」令狐沖在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粽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裡么?」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一踏進門,便使開劍花,分別護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屋中眾人屏息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跟著於嫂率領六人進屋,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隔了一會,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眾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令狐沖縱上屋頂,弓著身子跟去,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漢子互打手勢,分別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他藏身處相距不過數丈。令狐沖溜著牆輕輕下來,只見定靜師太率領著三名弟子正向這邊趕來。令狐衝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留在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幾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去看個究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七人在這裡纏住他。」這聲音正在他頭頂,令狐沖只須一移動身子,立時便給發覺,只得便在牆角後貼牆而立。耳聽得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嗎?」叫聲遠遠傳了過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著縱上屋頂,卻沒進屋察看。令狐衝心想:「她幹麼不進去瞧瞧?一進去便見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人眾守在屋頂,只待她進屋,便即四下里團團圍困,那是瓮中捉鱉之勢。」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後三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青布一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給人拖進了屋中,朦朧月光之下隱約見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衝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救了儀琳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恆山派這許多人給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面相鬥,還是暗中動手的為是。」跟著便見定靜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眾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鬥。令狐沖看得幾招,尋思:「定靜師太劍術精湛,雖然以一敵七,一時不致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為是。」當下閃身進了那屋,只見廳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了,橫卧在他腳邊。令狐沖一躍而前,腰刀連鞘挺出,直刺其喉。那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沖不禁一呆:「我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剛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從修習了「吸星大法」之後,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已盡為其用。他原意是這刀刺出,敵人舉刀封擋,刀鞘便戳他雙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後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餘暇,一下便制了他死命。令狐衝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屍,低頭看去,果見地下所卧的三個女子中有儀琳在內,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並無他礙,當即到灶下取了一杓冷水,潑了少許在她臉上。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睜眼,突然省悟,當即躍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些重又跌倒。
令狐沖道:「小師太,別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拔刀割斷了她手足上繩索。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聲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只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你……你是誰?」
令狐沖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不敢欺侮你們。」儀琳道:「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令狐沖道:「她在外邊和敵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中摸出火折晃亮了,見到二人卧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裡。」便欲去割她們手足上的繩索。令狐沖道:「別忙,還是去幫你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沖轉身出外,儀琳跟在她身後。沒走出幾步,只見七個人影如飛般竄了出去,跟著便聽得叮叮噹噹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稱讚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認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定靜師太隨著十幾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沖向儀琳招招手,跟著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只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鍾鎮說話,那姓鐘的口口聲聲要定靜師太先行答允恆山派贊同並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沖聽他乘人之危,不懷好意,心下暗暗生氣,又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來。
令狐沖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射門大叫:「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定靜師太正當束手無策之際,聽得這將軍呼喝,心下大喜,當即搶上。儀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剛才你在哪裡?」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救了我……」這時令狐沖已推開店門,走了進去。大堂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鍾鎮坐在正中椅上,陰森森的道:「甚麼人在這裡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
令狐衝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衝撞?掌柜的,老闆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後,便大叫掌柜的、老闆娘,顯然是色厲內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覺好笑。鍾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裡卻撞來了這個狗官,低聲道:「把這傢伙點倒了,可別傷他性命。」錦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這可失敬了。」令狐沖道:「你知道了就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沖腰間戳去。令狐沖見到他出指的方位,急運內息,鼓於腰間。高克新這指正中令狐沖「笑腰穴」,對方本當大笑一陣,隨即昏暈。不料令狐沖只嘻的一笑,說道:「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甚麼玩笑?」高克新大為詫異,第二指又即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沖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罵:「你奶奶的,在本將軍腰裡摸啊摸的,想偷銀子么?你這傢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幹麼不學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沖右腕,向右急甩,要將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剛和他手腕相觸,自己內力立時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驚怖異常,想要大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令狐沖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驚:「這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用力一甩,摔脫了他手掌。
高克新猶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後縱開,只覺全身軟綿綿的恰似大病初癒,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聲音嘶啞,充滿了惶懼之意。鍾鎮、鄧八公和嵩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問:「甚麼?」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吸星大法。」
霎時間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一條軟鞭。鍾鎮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光便已疾刺令狐沖咽喉。當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沖便料到嵩山派諸人定會一擁而上,向自己攢刺,眼見眾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作長劍使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長劍落了一地。鍾鎮武功最高,手背雖給他刀鞘頭刺中,長劍卻不落地,驚駭之下,向後躍開。鄧八公可狼狽了,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卷上來,捲住了他頭頸,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鍾鎮背靠牆壁,臉上已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教主復出,你……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么?」令狐沖笑道:「他奶奶的甚麼任我行,任你行,本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甚麼崗、甚麼寨的小毛賊啊?」
鍾鎮雙手一拱,道:「閣下重臨江湖,鍾某自知不是敵手,就此別過。」縱身躍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著躍出,餘人一一從窗中飛身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令狐沖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把寶刀可真銹得厲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才行。」
定靜師太合十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幾個女徒兒出來如何?」令狐沖料想鍾鎮等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本將軍要在這裡喝幾碗酒,老師太,你也喝一碗么?」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臉上微微一紅,便低下了頭。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飲酒,將軍,少陪了!」合十行禮,轉身而出。儀琳跟著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起身找酒,大聲呼喝:「他奶奶的,這客店裡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滾出來。」她心中想:「聽他口音似乎有點像令狐大哥。但這位將軍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麼的,令狐大哥決不會這樣,他武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令狐沖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娘、姑娘們就要回來,嘰嘰喳喳、羅羅嗦嗦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當,那可露出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的為妙。將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來,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
將一壺酒喝乾,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聲:「師伯,師伯,你在哪裡?」聲音大是惶急。
令狐沖急衝出店,循聲而前,只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上,大叫:「師伯,師父!」令狐沖問道:「怎麼啦?」儀琳道:「我去救醒了鄭師姊和秦師妹,師伯挂念著眾師姊,趕著去找尋。我們三人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裡去啦。」令狐沖見鄭萼不過二十一二歲,秦絹年齡更稚,只十五六歲年紀,心想:「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恆山派派她們出來幹甚麼?」微笑道:「我知道她們在哪裡,你們跟我來。」快步向東北角上那間大屋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裡面,又抖迷魂藥害人,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裡面有個臭婆娘會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緊閉,直衝進屋,一進大堂,不禁呆了。
本來大堂中躺滿了恆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上有隻燭台,晃火折點著了,廳堂中空蕩蕩地,哪裡還有人在?在大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毫端倪,叫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著他,臉上儘是疑色。令狐沖道:「他奶奶的,你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綁了放在這裡,只這麼一轉眼功夫,怎地都不見啦?」鄭萼問道:「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是給迷倒在這裡的么?」令狐沖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在這廳堂上躺了一地,怎會有錯?」鄭萼道:「你……你……」她本想說你做夢見到,怎作得准?但知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你想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啦?」
令狐沖沉吟道:「說不定甚麼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麼地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招招手道:「你們三個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後,不可離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一時。」
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情勢兇險,眾師姊都已落入了敵手,這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得真,恆山派數十人出來,只剩下了自己三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位將軍吩咐之外,別無其他計較,當下和儀琳、鄭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門外。令狐沖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個夢發得不準,眼花看錯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尋思:「這些女弟子就算給人擄了去,怎麼定靜師太也突然失了蹤跡?只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算,該當立即去追尋才是。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鋪,卻大大不妥,只得帶了她們同去。」說道:「咱們左右也沒甚麼事,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哪裡玩兒,你們說好不好?」
鄭萼道:「那好極了!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我們去找,只怕難以找到。」令狐沖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挂帥平番,升官發財,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他信口開河,將到廿八鋪盡頭,躍上屋頂,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上,白霧瀰漫,樹梢上煙霧靄靄,極目遠眺,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突然見到南邊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遠了,看不清楚。但一條大路空蕩蕩地,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為觸目。他縱身下屋,發足奔去,拾起那物,卻是一隻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相同。他等了一會,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問道:「是你的鞋子嗎?怎麼落在這裡?」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著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腳下瞧了一眼,見兩隻腳上好端端都穿著鞋子。鄭萼道:「這……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麼會落在這裡?」秦絹道:「定是哪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裡掙扎,鞋子落了下來。」鄭萼道:「也說不定她故意留下一隻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狐沖道:「不錯,你武藝高強,見識過人。咱們該向南追,還是向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令狐沖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後來便相距甚遠。令狐沖沿途察看,不時轉頭望著她們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里許,便住足等候。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來,又再前奔,如此數次,已然奔出了十餘里。眼見前面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倘若敵人在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秦絹久奔之下,已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賓士,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他奶奶的,本將軍足登皮靴,這麼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些捨不得,咱們慢慢走罷。」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絹突然叫道:「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布帽子,正是恆山派眾女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從這條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腳步,令狐沖反而落在後面。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店打尖。飯店主人見一名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同行,甚是詫異,側過了頭不住細細打量。令狐沖拍桌罵道:「你奶奶的,有甚麼好看?和尚尼姑沒見過么?」那漢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鄭萼問道:「這位大叔,你可見到好幾個出家人,從這裡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幾個是沒有,一個倒是有的。有一個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沖喝道:「羅里羅嗦!一位老師太,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道:「是,是。」鄭萼忙問:「那老師太怎樣啦?」那漢子道:「那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我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裡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倒像是戲台上做戲的。」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沖道:「不忙,吃飽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吃。令狐衝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盡孝,卻不可得。」
可是直趕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和恆山派眾人的蹤跡。一眼望去儘是長草密林,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及腰,到後來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令狐沖叫道:「那裡有人打架,可有熱鬧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我師父?」令狐沖循聲奔去,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數枝火把高高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
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個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飛舞,長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著數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女弟子。令狐沖見對方個個都蒙了面,當下一步步的走近。眾人都在凝神觀斗,一時誰也沒發見他。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七個打一個,有甚麼味兒?」
一眾蒙面人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回頭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聞,仍圈著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沖見定靜師太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連臉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手受傷。這時人叢中有人呼喝:「甚麼人?」兩條漢子手挺單刀,躍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們小毛賊。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是個渾人。」揮刀向令狐沖腿上砍來。令狐沖叫道:「啊喲,真的動刀子嗎?」身子一晃,沖入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七下,分別擊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胸膛。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定靜師太身子晃了幾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絹叫道:「師父,師父!」奔過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山派女弟子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令狐沖笑道:「很好,很好,退開便退開好了,有甚麼希奇?別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他胸口。那人「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沖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勁,卻也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喝道:「你們再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里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沖著任教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罷。」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擊倒的四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下。秦絹將本門治傷靈藥服侍師父服下。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的綁縛。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都是臉有憂色,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眼來,向令狐沖道:「你……你果真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令狐沖搖頭道:「不是。」定靜師太目光茫然無神,出氣多,入氣少,顯然已是難以支持,喘了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恆山派縱然一敗塗地,盡……盡數覆滅,也不……不要……」說到這裡,一口氣已接不上來。令狐沖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說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么?」定靜師太問道:「那麼你為甚麼……為甚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令狐沖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伎倆,說道:「魔教為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決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眾所欽仰的前輩英雄,跟師太也頗有淵源。」定靜師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裡,呼吸急促,隔了一陣,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沖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得幾天,就會痊癒。」定靜師太道:「你……你答允了嗎?」令狐沖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沖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便是華山派門下棄徒令狐沖。」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令狐沖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凄然。恆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滅,四周登時黑沉沉地。令狐衝心想:「定靜師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頭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罷!』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日月神教』,聽到『魔教』二字,認為是污辱之稱,往往便因這二字稱呼,就此殺人。為甚麼這人卻口稱『魔教』?他既說『魔教』,便決不是魔教中人。那麼這一伙人到底是甚麼來歷?」耳聽得眾弟子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著了。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長的弟子在定靜師太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著身子,睡在其旁。令狐衝心想:「要本將軍帶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是古里古怪、不倫不類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見師父、師娘,帶領是不必了,我沿途保護便是。」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禮,說道:「貧尼等俱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託大俠,此後一切還望吩咐指點,自當遵循。」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個將軍是個冒牌貨了。令狐沖道:「甚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軍好了。」儀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點頭。令狐沖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婆娘用毒藥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裡?」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綁縛,從鎮後小路上繞了出來,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令狐沖道:「原來另外有條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間,你們便走了個沒影沒蹤。」儀清道:「將軍,我們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師伯的遺體。此後如何行止,還請示下。」令狐沖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經了。本將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大叫:「將軍,將軍!」令狐沖哪去理會?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才見恆山一眾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遠遠跟在後面,暗中保護。令狐衝到了前面鎮甸投店,尋思:「我已跟魔教人眾及嵩山派那些傢伙動過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這副大鬍子模樣,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點兒小小名聲。他奶奶的,老子這將軍只好不做啦!」當下將店小二叫了進來,取出二兩銀子,買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說道要改裝之後,辦案拿賊,囑咐他不得泄漏風聲,倘若教江洋大盜跑了,回來捉他去抵數。次日行到僻靜處,換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滿腮虯髯,連同參將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腦兒的掘地埋了,想到從此不能再做「將軍」,一時竟有點茫然若失。兩日之後,在建寧府兵器鋪中買了一柄長劍,裹在包袱之中。且喜一路無事,令狐沖直到眼見恆山派一行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這副擔子總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帶雖沒帶,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進了無相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