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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蒙冤(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鍾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這幾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沖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他對岳不群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沖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衝心意,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復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功,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并吞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鍾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沖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恆山派那批女弟子。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沖一怔,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遠遠在後,沒見到他面目。

  鍾鎮等三人出來時,儀和與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同時停住了腳步。令狐衝心想:「恆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鍾鎮、鄧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面前,喝道:「你還想逃嗎?」令狐沖笑道:「我沒兵器,怎生打法?」

  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沖如何對付鍾鎮等三人。岳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岳不群左手兩指伸出,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搖了搖頭。這一切全瞧在令狐沖眼裡,心中大慰:「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間,好幾人齊聲驚呼。

  令狐沖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兇險已極。他站定後立即回頭,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將鍾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沖偷襲的,便是鍾鎮。聽得令狐沖的言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儘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恆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只須哪裡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令狐沖但見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吁吁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彩之至!」鍾鎮眼見受制,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麼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當的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好長劍一抖,收了轉去,其餘六人跟著收劍。不料鍾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鍾鎮手指間一碰劍柄,劍鋒如電,驀地刺出。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落地。鍾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麼一亂,其餘兩個劍陣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相交,錚錚之聲大作。令狐沖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但聽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鍾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叫「吳將軍」的是鄭萼。適才令狐衝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鄧八公險些窒息、鍾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見令狐沖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每人全神貫注,雙目盯住敵人,絕不斜視,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沖。闋別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令狐沖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傢伙太也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裡,突然腦中暈眩,眼前發黑,咕咚倒地。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涌,急忙捲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恆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葯的遞葯,抹血的抹血,包紮的包紮,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恆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嘆息,或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

  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沖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胡塗。怎地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鍾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衝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鍾鎮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個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但見恆山派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鍾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臉上神色焦慮,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沖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儀琳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右肩。令狐沖從幾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當的一聲,擊在鍾鎮的劍刃之上。鍾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覺自身內力急瀉外泄,竟然收束不住。原來令狐沖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他體內。鍾鎮大驚之下,急收長劍,跟著立即刺出。令狐沖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順勢一劍,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橫劍擋格。雙劍相交,鍾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狐沖身旁儀琳的胸口。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沖如橫劍去救,他便回劍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衝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衣衫,令狐沖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鍾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重重的直撻下來。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常人。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麼了?」鍾鎮雙目盯住在令狐沖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鍾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增。原來令狐沖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只是鍾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後再找回這場子。」鍾鎮將手一揮,對著令狐沖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鐘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決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說著轉過身來,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麼淵源罷?」

  岳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鍾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帶著鄧高二人,徑自走了。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沖,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沖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卻也無從置辯。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哪一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齊聲應道:「是!」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麼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卻也並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令狐沖本已衰弱不堪,聽了這幾句話,更覺雙膝無力,當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師伯,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麼誤會?」儀和道:「我恆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麼會來幫我們去和魔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沖」,自己卻只知他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哪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沖的花言巧語所感,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儀和凄然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聲,甚感驚惋。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雲庵信鴿有書傳到。」走到儀和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儀和接過,拔開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個布卷,展開一看,驚叫:「啊喲,不好!」恆山派眾弟子聽得白雲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見儀和神色驚惶,忙問:「怎麼?」「師父信上說甚麼?」「甚麼事不好?」儀和道:「師妹你瞧。」將布卷遞給儀清。儀清接了過來,朗聲讀道:「余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龍泉?」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卻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他是甚麼凶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儀清心想:「師父和師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多半也無濟於事。」拿著血書,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岳師伯,我們掌門師尊來信,說道:『被困於龍泉鑄劍谷。』請師伯念在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絕,怎麼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么?」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卒之際,蘸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敝派也沒甚麼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狐沖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儀和朗聲叫道:「師尊有難,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用。」儀真也道:「不錯,倘若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恆山派見岳不群推三阻四,不顧義氣,都是心頭有氣。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師伯回來,再來探你。」令狐沖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大伙兒一同前去救人便了。」儀琳道:「你身受重傷,怎能趕路?」令狐沖道:「本將軍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恆山眾弟子本來全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沖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登時都臉現喜色。儀真道:「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

  令狐沖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甚麼樣子?走啊,走啊。」他眼見師父如此絕情,心下氣苦,狂氣便又發作。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晚輩等告辭。」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甚麼?陡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儀清喝道:「師姊,別多說啦!」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見。

  勞德諾閃身而出,喝道:「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甚麼?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沖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沖這妖人殺了,表明潔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恆山派同流合污。」

  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問道:「你說甚麼『同流合污』?」勞德諾道:「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們這種人,自居豪傑,其實卻是見死不救、臨難苟免的偽君子!」

  岳不群外號「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跟著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勞德諾忙回劍招架,可是只架開刺向胸膛的一劍,嗤嗤聲響,恆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長。總算恆山派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拿捏不準,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劍尖又刺傷了他右臂肌膚。勞德諾大驚,急向後躍,拍的一聲,懷中掉下一本冊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勞德諾臉色大變,急欲上前搶還。令狐沖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岳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沖大聲道:「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華山上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勞德諾道:「胡說八道!」突然間矮身疾沖,闖入了一條小衚衕中,飛奔而去。令狐沖憤極,發足追去,只奔出幾步,便一晃倒地。儀琳和鄭萼忙奔過去扶起。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原來是給二師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歷祖相傳的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於嫂走到令狐沖跟前,問道:「令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沖咬牙道:「我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見岳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裡。」於嫂道:「你身上有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佣婦出身,此時在恆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沖道:「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見馬便買。」掏出懷中金銀,交給於嫂。但市上買不夠馬匹,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奔出十餘里,只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沖道:「去把馬搶過來!」於嫂忙道:「這是軍馬,只怕不妥。」令狐沖道:「救人要緊,皇帝的御馬也搶了,管他甚麼妥不妥。」儀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沖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吳將軍就是官府。將軍要馬,小兵敢不奉號令嗎?」儀和道:「正是。」令狐沖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儀清道:「拉十二匹就夠了。」令狐沖叫道:「盡數拉了來!」

  他呼號喝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恆山派弟子凄凄惶惶,六神無主,聽令狐沖這麼一喝,眾人便拍馬沖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幾十匹馬都拉了過來。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只叫得一兩句「幹甚麼?」「開甚麼玩笑?」已摔在地下,動彈不得。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大家貪新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鎮民見一群女尼姑帶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適才在騾馬市上買馬,眾人救師心切,哪有心情討價還價,已將銀兩使了個乾淨,只剩下些銅錢。令狐沖道:「鄭師妹,你和於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於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均想:「於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居然在市上賣馬,倒也希罕得很。」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屋宇鱗比,至少有七八百戶人家。眾人到鎮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興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令狐沖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姓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鋪,又開米行。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令狐沖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只怕化不到甚麼錢米。」令狐沖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伙兒上路罷。」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行不數里,令狐沖道:「行了,咱們便在這裡歇歇。」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令狐沖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於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於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令狐沖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聲道:「啊喲,哪能化到這麼多?」令狐沖道:「小小二千兩銀子,本將軍還不瞧在眼裡呢。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餘下一千分給了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覷。儀和道:「你是……是要咱們劫富濟貧?」令狐沖道:「劫是不劫的,咱們是化富濟貧。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請富家大舉布施,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怎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

  眾人聽到「龍泉鑄劍谷」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令狐沖道:「這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白剝皮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沖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恆山派門下英傑,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麼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么?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劃。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他這麼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恆山派戒律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麼。令狐沖一回頭,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笑道:「小師妹,你說不對么?」儀琳避開他的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該這麼做,我……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沖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裡化了一個來嗎?」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閃爍而過。令狐沖道:「你記不記得心中許願的事?」儀琳低聲道:「怎麼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願真的很靈。」令狐沖道:「是嗎?你許了個甚麼願?」

  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盼望能再見你,終於又見到你了。」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正是來自於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難道出了甚麼事?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令狐衝心頭大震,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叫道:「小師妹,我在這裡!」儀琳身子一顫,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令狐沖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沒事嗎?」岳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只聽她大聲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

  令狐沖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岳夫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給逐出華山派門牆,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岳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幹甚麼?」令狐沖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岳靈珊哼了一聲,縱馬上前數步,說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狐沖有氣沒力的道:「甚麼?」岳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來!」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要甚麼?」岳靈珊道:「要甚麼?要林家的辟邪劍譜!」令狐沖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岳靈珊冷笑道:「不問你要,卻問誰要?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的?」令狐沖道:「是嵩山派的兩個傢伙,一個叫甚麼『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岳靈珊道:「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傢伙,是誰殺的?」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了?」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麼拿來!」

  令狐沖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後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娘吞沒了?這等卑鄙無恥的話,虧你說得出口!」令狐沖道:「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老天在上,令狐衝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只是說……只是說……」岳靈珊道:「甚麼?」令狐沖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岳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林師弟,是你拚命奪來的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後,自己不會交還么?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

  令狐衝心道:「此言有理。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抖,說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處,你如不信,盡可搜搜。」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人家的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一個不會代你收藏?」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沖,恆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待聽她如此說,登時有幾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甚麼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這裡有甚麼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恆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儘管上來!岳姑娘怕了你們,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令狐沖左手一揮,止住恆山群弟子,嘆道:「你始終見疑,我也無法可想。勞德諾呢?你怎不去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偷去了?」岳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沖奇道:「正是!」岳靈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令狐衝來道:「我……我怎會傷你?」岳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

  令狐沖又驚又喜,說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實是一件大喜事。岳靈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了勞德諾,又為何不認?」令狐沖奇道:「你說是我殺的?倘若真是我殺的,卻何必不認?此人害死六師弟,早就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岳靈珊大聲道:「那你為甚麼又害死八師哥?他可沒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岳靈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為甚麼……為甚麼要殺八師哥,你……你……」說到這裡,不禁垂下淚來。令狐沖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你可別胡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加害於他。」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甚麼忍心殺害小林子?」令狐沖大驚失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岳靈珊道:「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說到這裡,嗚咽起來。令狐沖舒了口氣,問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麼說?」岳靈珊道:「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後砍他,他……他背後又沒生眼睛。」

  令狐衝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動於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那劍平平飛出,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桕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岳靈珊見到這等威勢,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說道:「怎麼?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在我面前顯威風么?」令狐沖搖頭道:「我如要殺林師弟,不用在他背後動手,更不會一劍砍他不死。」岳靈珊道:「誰知道你心中打甚麼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哥見到你的惡行,你這才殺他滅口,還將他面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勞德諾一般。」

  令狐沖沉住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的面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岳靈珊道:「是你親手干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來問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岳靈珊道:「你殺了兩個,傷了一個,這還不夠么?」

  令狐沖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並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思:「這是誰下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倘若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屠滅,莫非他已來到福州,起始向華山派下手?急道:「你……你快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華山派痛下毒手了。」岳靈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錯,確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可是我師父、師娘他們又面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決不是他敵手,但恩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送死,無濟於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事有輕重,情有親疏,恆山派的事,只好讓他們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去龍泉赴援。」他心意已決,說道:「今日自離福州之後,我跟恆山派的這些師姊們一直在一起,怎麼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問問她們。」岳靈珊道:「哼,我問她們?她們跟你同流合污,難道不會跟你圓謊么?」恆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個叫嚷起來。幾個出家人言語還算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岳靈珊勒馬退開幾步,說道:「令狐沖,小林子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劍譜,你如還有半點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否則……否則……」令狐沖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么?」岳靈珊怒道:「你若不卑鄙無恥,天下再沒卑鄙無恥之人了!」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動,這時再也忍不住,說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他心中對你實在是真心誠意,你為甚麼這樣凶的罵他?」岳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麼知道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只覺得令狐沖受人冤枉誣衊,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白,至於佛門中的清規戒律,日後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都置之腦後,當即朗聲說道:「是令狐大哥親口跟我說的。」岳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他……他就想對我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

  令狐沖嘆了口氣,說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貴派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岳姑娘,讓她帶去救人治傷。」

  岳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么?我才不上你的當。令狐沖,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說到這裡,語音已轉成了哭聲,急抽馬鞭,疾馳向南。令狐沖聽著蹄聲漸遠,心中一片酸苦。

  秦絹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小林子死了最好。」儀真道:「秦師妹,咱們身在佛門,慈悲為懷,這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衝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請你辛苦一趟。」儀真道:「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令狐沖道:「不敢。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據那位岳姑娘說受傷甚重。我想貴派的金創葯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葯去給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令狐沖拱手道:「有勞兩位師妹大駕。」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等冤枉人,我們也須向岳師伯分說分說。」

  令狐沖搖頭苦笑,心想師父只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哪還能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倘若撇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況定閑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我卻一無所知……」見秦絹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給他插入腰間劍鞘,忽然想起:「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後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麼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想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當是於嫂她們化緣回來了。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於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金銀,可使不了……使不了這許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濟貧苦。」儀和道:「這當兒去龍泉要緊。濟貧的事,慢慢再辦不遲。」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上遇到了個年輕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麼來頭,卻跟我們動上了手。」令狐沖驚道:「跟你們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衝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麼不三不四的尼姑,甚麼也不怕丑。」令狐沖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儀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衝心想:「她如此罵你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傷的?」又問:「她傷在哪裡?」儀和:「我先問她。為甚麼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我才識得你們呢。你們是恆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規的尼姑。』我說:『甚麼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嘴裡放乾淨些。』她馬鞭一揚,不再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這樣便動起手來啦。」

  於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面貌,後來認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麼重。」儀和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師兄好生無禮,咱們恆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鄭萼道:「儀和師姊對這岳姑娘確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輕輕一划,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還不卸下了她一條手臂。」令狐衝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師妹心高氣傲,素來不肯認輸,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一切都是運數使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料想當無大礙。

  鄭萼早瞧出令狐沖對這岳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狐師兄的師妹,就讓她罵上幾句也沒甚麼,偏生黑暗之中,甚麼也瞧不清楚。日後見到,倒要好生向她賠罪才是。」儀和氣忿忿的道:「賠甚麼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走遍天下,也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幾位化到了緣,咱們走罷。那白剝皮怎樣?」他心中難過,不願再提岳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儀和等人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為難得緊,今晚卻一化便是幾千兩。」鄭萼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幾十年心血,一夜之間便化為流水。」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空。」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來。令狐沖道:「咱們盤纏有了著落,這就趕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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