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冽,鉛雲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圓數里的平野上,到處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並無軍令部勒,烏合之眾,聚在一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揮刀比劍,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衝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證、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處,全身一熱,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眾對我一人動手,將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但無人主持大局,群豪勢必亂成一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於少室山上。我憑了一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眾人?」
站起身來,放眼四望,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涌涌,心想:「他們不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兩日之後,群豪來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這兩日中,又有大批豪士來會。當日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豪傑如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等盡皆到來,九江白蛟幫史幫主帶著「長江雙飛魚」也到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的,少說也有五六千人眾。數百面大皮鼓同時擂起,蓬蓬之聲,當真驚天動地。群豪擂鼓良久,不見有一名僧人出來。令狐沖道:「止鼓!」號令傳下,鼓聲漸輕,終於慢慢止歇。令狐沖提一口氣,朗聲說道:「晚輩令狐沖,會同江湖上一眾朋友,前來拜訪少林寺方丈。敬請賜予接見。」這幾句話以充沛內力傳送出去,聲聞數里。但寺中寂無聲息,竟無半點迴音。令狐沖又說了一遍,仍是無人應對。令狐沖道:「請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預備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沖以下群豪首領的名帖,來到少林寺大門之前,在門上輕叩數下,傾聽寺中寂無聲息,在門上輕輕一推,大門並未上閂,應手而開,向內望去,空蕩蕩地並無一人。他不敢擅自進內,回身向令狐沖稟報。令狐沖武功雖高,處事卻無閱歷,更無統率群豪之才,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實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桃根仙叫道:「廟裡的和尚都逃光了?咱們快衝進去,見到光頭的便殺。」桃干仙道:「你說和尚都逃光了,哪裡還有光頭的人給你來殺?」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頭的嗎?」桃花仙道:「和尚廟裡,怎麼會有尼姑?」桃根仙指著游迅,說道:「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卻是光頭。」桃干仙道:「你為甚麼要殺他?」計無施道:「咱們進去瞧瞧如何?」令狐沖道:「甚好,請計兄、老兄、祖兄、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進寺察看。請各位傳下令去,約束屬下弟兄,不得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的言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當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嗎?」令狐衝心下焦慮,挂念盈盈不知如何,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後。
進得山門,走上一道石級,過前院,經前殿,來到大雄寶殿,但見如來佛寶相莊嚴,地下和桌上卻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祖千秋道:「難道寺中僧人當真都逃光了?」令狐沖道:「祖兄別說這個『逃』字。」
五個人靜了下來,側耳傾聽,所聽到的只是廟外數千豪傑的喧嘩,廟中卻無半點聲息。
計無施低聲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機關埋伏,暗算咱們。」令狐衝心想:「方證方丈、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僧,怎會行使詭計?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少林僧跟我們鬥智不鬥力,也非奇事。」眼見偌大一座少林寺竟無一個人影,心底隱隱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五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步步向內走去,穿過兩重院子,到得後殿,突然之間,令狐沖和計無施同時停步,打個手勢。老頭子等一齊止步。令狐沖向西北角的一間廂房一指,輕輕掩將過去。老頭子等跟著過去。隨即聽到廂房中傳出一聲極輕的呻吟。令狐沖走到廂房之前,拔劍在手,伸手在房門上一推,身子側在一旁,以防房中發出暗器。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房中又是一聲低呻。令狐沖探頭向房中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側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師太,眼見她臉無血色,雙目緊閉,似已氣絕身亡。他一個箭步搶了進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著進內。令狐沖繞過躺在地下的定逸師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時,果然便是恆山掌門定閑師太。令狐沖俯身叫道:「師太,師太。」定閑師太緩緩張開眼來,初時神色獃滯,但隨即目光中閃過一絲喜色,嘴唇動了幾動,卻發不出聲音。令狐沖身子俯得更低,說道:「是晚輩令狐沖。」定閑師太嘴唇又動了幾下,發出幾下極低的聲音,令狐沖只聽到她說:「你……你……你……」眼見她傷勢十分沉重,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定閑師太運了口氣,說道:「你……你答允我……」令狐沖忙道:「是,是。師太但有所命,令狐沖縱然粉身碎骨,也當為師太辦到。」想到兩位師太為了自己,只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不由得淚水直滾而下。定閑師太低聲說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沖道:「一定能夠答允!」定閑師太眼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說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恆山派門戶……」說了這幾個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令狐沖大吃一驚,說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貴派掌門。不過師太放心,貴派不論有何艱巨危難,晚輩自當儘力擔當。」定閑師太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是。我……我傳你令狐沖,為恆山派……恆山派掌門人,你若……你若不答應,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沖身後,面面相覷,均覺定閑師太這遺命太也匪夷所思。令狐衝心神大亂,只覺這實在是件天大的難事,但眼見定閑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涌,說道:「好,晚輩答應師太便是。」定閑師太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多……多謝!恆山派門下數百弟……弟子,今後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俠了。」令狐沖又驚又怒,又是傷心,說道:「少林寺如此不講情理,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手,晚輩……」只見定閑師太將頭一側,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氣絕。他心中傷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師太的手,著手冰涼,已死去多時,心中一陣憤激難過,忍不住痛哭失聲。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咱們必當為兩位師太報仇。少林寺的禿驢逃得一個不剩,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令狐沖悲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計無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聖姑仍然囚在寺中,豈不燒死了她?」令狐沖登時恍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說道:「我魯莽胡塗,若不是計兄提醒,險些誤了大事。眼前該當如何?」計無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們五人難以遍查,請盟主傳下號令,召喚二百位弟兄進寺搜查。」令狐沖道:「對,便請計兄出去召人。」計無施道:「是!」轉身出外。祖千秋叫道:「可千萬別讓桃谷六怪進來。」
令狐沖將兩位師太的屍身扶起,放在禪床之上,跪下磕了幾個頭,心下默祝:「弟子必當儘力,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光大恆山派門戶,以慰師太在天之靈。」站起身來,察看二人屍身上的傷痕,不見有何創傷,亦無血跡,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內功掌力,受內傷而亡。只聽得腳步聲響,二百名豪士涌將進來,分往各處查察。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令狐沖不讓我們進來,我們偏要進來,他又有甚麼法子?」正是桃枝仙的聲音。令狐沖眉頭一皺,裝作沒有聽見。只聽桃干仙道:「來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寺,不進來逛逛,豈不冤枉?」桃葉仙道:「進了少林寺,沒見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見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較量較量,那可冤枉透頂,無以復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一個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實仙道:「沒一個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卻有兩個尼姑。」桃根仙道:「有兩個尼姑,倒也不奇,奇在兩個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說各的,走向後院。
令狐沖和祖千秋、老頭子、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帶上了房門。但見群豪此來彼往,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過得一會,便有人不斷來報,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有一個,就是廚子雜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報道:寺中藏經、簿籍、用具都已移去,連碗盞也沒一隻。有人報道:寺中柴米油鹽,空無所有,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乾乾淨淨。令狐沖每聽一人稟報,心頭便低沉一分,尋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詳,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條,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天下如此之大,卻到哪裡去找?」不到一個時辰,二百名豪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個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額背後,也都查過了,便一張紙片也沒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說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門大派,一聽到咱們來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有人說道:「咱們這一下大顯威風,從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有人卻道:「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可是聖姑呢?咱們是來接聖姑,卻不是來趕和尚的。」群豪均覺有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望著令狐沖聽他示下。令狐沖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辦理,在下可沒了主意。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還請眾位各抒高見。」
黃伯流道:「依屬下之見,找聖姑難,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眾不下千人,這些人總不會躲將起來,永不露面。咱們找到了少林僧,著落在他們身上,說出聖姑芳駕的所在。」祖千秋道:「黃幫主之言不錯。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難道少林派弟子竟會捨得這千百年的基業,任由咱們佔住?只要他們想來奪回此寺,便可向他們打聽聖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聽聖姑的下落?他們又怎肯說?」老頭子道:「所謂打聽,只是說得客氣些而已,其實便是逼供。所以啊,咱們見到少林僧,須得只擒不殺,但教能捉得十個八個來,還怕他們不說嗎?」又一人道:「要是這些和尚倔強到底,偏偏不說,那又如何?」
老頭子道:「那倒容易。請藍教主放些神龍、神物在他們身上,怕他們不吐露真相?」眾人點頭稱是。大家均知所謂「藍教主的神龍、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的毒蛇、毒蟲,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嚙起來,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藍鳳凰微微一笑,說道:「少林寺和尚久經修練,我的神龍、神物制他們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沖卻想:「如此濫施刑罰,倒也不必。咱們卻只管盡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個後,以百換一,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突然間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這半天沒吃肉,可餓壞我了。偏生廟裡沒和尚,否則捉個細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說話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雙熊」中的大個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個和尚黑熊都愛吃人肉,他這幾句話雖然聽來令人作嘔,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時辰,無飲無食,均感饑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黃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堅甚麼清甚麼之計。」祖千秋道:「堅壁清野。」黃伯流道:「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令狐沖道:「不知黃幫主有甚麼高見?」黃伯流道:「咱們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採辦糧食,大伙兒便在寺中守……甚麼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甚麼網。」這位黃幫主愛用成語,只是不大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並不貼切。令狐沖道:「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幹練的弟兄們下山,打聽到少林僧眾的下落。採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主一手辦理。」黃伯流答應了,轉身出去。藍鳳凰笑道:「黃幫主可得趕著辦,要不然白熊、黑熊兩位餓得狠了,甚麼東西都會吃下肚去。」黃伯流笑道:「老朽理會得。但漠北雙熊就算餓癟了肚子,也不敢碰藍教主的一根手指頭兒。」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請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甚麼線索。」群豪轟然答應,又到各處察看。
令狐沖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之上,眼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臉上一副憐憫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證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墮少林派威名,也不願率眾出戰,終於避開了這場大殺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逸、定閑兩位師太害死?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兇悍僧人,決非出於方丈大師之意。我當體念方證大師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為難,須得另行設法相救盈盈才是。」突然之間,一陣朔風從門中直卷進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了起來,風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令狐沖步到殿口,只見天上密雲如鉛,北風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眾,部署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出來,只怕是千難萬難了。」負手背後,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一片片細碎的雪花飄在頭上、臉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閑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之象,她卻何以要我去當恆山派的掌門?恆山派門下沒一個男人,聽說上一輩的掌門人也都是女尼,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當恆山派掌門?這話傳將出去,豈不教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豈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處,胸中豪氣頓生。忽聽得半山隱隱傳來一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的群豪都喧嘩起來。令狐衝心頭一驚,搶出寺門,只見黃伯流滿臉鮮血,奔將過來,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桿兀自不住顫動,叫道:「盟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是自投那個網了。」令狐沖驚道:「是少林寺僧人嗎?」黃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山沒夠三里,便給一陣急箭射了回來,死了十幾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軍覆沒了。」
只見數百人狼狽退回,中箭的著實不少。群豪喊聲如雷,都要衝下去決一死戰。令狐沖又問:「敵人是甚麼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么?」黃伯流道:「我們沒能跟敵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很,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當真是遠交近攻,箭無虛發。」
祖千秋道:「看來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個瓮中捉鱉之計。」老頭子道:「甚麼瓮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誘敵深入,咱們來都來了,還有甚麼可說的?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生生的餓死在這少室山上。」白熊大聲叫道:「哪一個跟我衝下去殺了這些王八蛋?」登時有千餘人轟然答應。令狐沖道:「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枉自損傷。」計無施道:「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倒有數千個之多。」這一言提醒了眾人,都道:「當作盾牌,當真是再好不過。」當下便有數百人沖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出來。令狐沖叫道:「以此擋箭,大伙兒便衝下山去。」計無施道:「盟主,下山之後在何處聚會,以後作何打算,如何設法搭救聖姑,現下都須先作安排。」令狐沖道:「正是。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哪裡能作甚麼盟主?我想下山之後,大伙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分別訪查聖姑的下落,互通聲氣,再定救援之策。」計無施道:「那也只好如此。」當即將令狐沖之意大聲說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如此可惡,大伙兒把這鬼廟一把火燒了,再衝下去,跟他們拚個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罵人「禿驢」,卻也毫無避忌。群豪轟然叫好。令狐沖連連搖手,說道:「聖姑眼下還受他們所制,大家可魯莽不得,免得聖姑吃了眼前虧。」眾人一想不錯,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們。」令狐沖道:「計兄,如何分批衝殺,請你分派。」計無施見令狐沖確無統率群豪以應巨變之才,便也當仁不讓,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聽了,盟主有令,大伙兒分為八路下山,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只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傷。」當下分派各幫各派,從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計無施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盟主,咱們先從正南下山,牽制敵人,好讓其餘各路兄弟從容突圍。」令狐沖拔劍在手,也不持蒲團,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齊聲吶喊,分從八方衝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眾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到後來漫山遍野,蜂湧而下。令狐沖奔出數里,便聽得幾聲鑼響,前面樹林中一陣箭雨,急射而至。他使開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撥挑拍打,將迎面射來的羽箭一一撥開,腳下絲毫不停,向前衝去。忽聽得身後有人「啊」的一聲,卻是藍鳳凰左腿、左肩同時中箭,倒在地下。令狐沖急忙轉身,將她扶起,說道:「我護著你下山。」藍鳳凰道:「你別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令狐沖信手揮灑,盡數擋開,卻見四下里群豪紛紛中箭倒地。
令狐沖左手攬住了藍鳳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來,便揮劍撥開。只覺來箭勢道勁急,發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強,來箭又是極密,以致群豪手中雖有蒲團,卻也難以盡數擋開,中箭之人越來越多。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衝下山去,還是回去接應眾人。計無施叫道:「盟主,敵人弓箭厲害,弟兄們沖不下去,傷亡已眾,還是叫大伙兒暫且退回,再作計較。」令狐沖早知敗勢已成,若給對方衝殺上來,更加不可收拾,當下縱聲叫道:「大伙兒退回少林寺!大伙兒退回少林寺!」他內力充沛,這一叫喊,雖在數千人高呼酣戰之時,仍是四處皆聞。計無施、祖千秋等數十人齊聲呼喚:「盟主有令,大伙兒退回少林寺。」群豪聽得呼聲,陸續退回。
少林寺前但聞一片咒罵聲、呻吟聲、叫喚聲,地下東一灘,西一片,儘是鮮血。計無施傳下號令,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為八隊,守住了八方,以防敵人衝擊。來到少林寺的數千人眾,其中約有半數分屬門派幫會,各有統屬,還守規矩號令,其餘二千餘人卻皆是烏合之眾,這一仗敗了下來,更是亂成一團,各說各的,誰都不知下一步該當如何。令狐沖道:「大伙兒快去替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心想:「可惜恆山派的女弟子們不在山上,缺了治傷的靈藥。」又想:「倘若恆山派眾人在此,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們正教各派?嗯,兩位師太被害,恆山派眾弟子一定幫我。」耳聽得群豪仍是喧擾不已,不由得心亂如麻,倘若是他獨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沖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這群人的首領,這數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偏生束手無策,這可真為難了。眼見天色將暮,突然間山腰裡擂起鼓來,喊聲大作。令狐沖拔出長劍,搶到路口。群豪也是各執兵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只聽得鼓聲越敲越響,敵人卻並不衝上。過了一會,鼓聲同時止歇,群豪紛紛論議:「鼓聲停了,要上來了。」「衝上來倒好,便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免得在這裡等死。」「他奶奶的,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們在這裡餓死、渴死。」「龜兒子不上來,咱們便衝下去。」「只要衝得下去,那還用你多說?」計無施悄聲對令狐沖道:「咱們今晚要是不能脫困,再餓得一日一晚,大伙兒可無力再戰了。」令狐沖道:「不錯。咱們挑選二三百位武功高強的朋友開路,黑夜中敵人射箭沒準頭,只消打亂了敵人的陣腳,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計無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時,山腰裡鼓聲響起,跟著便有百餘名頭纏白布之人衝上山來。群豪大聲呼喝,湧上去接戰。但攻上來的這一百餘人只斗得片刻,一聲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著鼓聲又起,另有一批頭纏白布之人攻上山來,殺了一陣,又即退去。敵人雖退,擂鼓聲、吶喊聲此伏彼起,始終不息。計無施道:「盟主,敵人使的顯是疲兵之計,要擾得咱們難以休息。」令狐沖道:「正是。請計兄安排。」計無施傳下令去,若再有敵人衝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數百人接戰,餘人只管休息,不可理會。祖千秋道:「在下倒有個計較,咱們選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敵人再來進攻,這三百人便乘勢衝下。一入敵陣混戰,王八羔子們便不能放箭,大伙兒就乘勢下山。為今之計,只有先攪得天下大亂,才能乘亂脫身。」令狐沖道:「極好,請祖兄去分別挑選,囑咐眾朋友,只待勢頭一亂,便即猛衝。」不到半個時辰,祖千秋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銳奮力下沖,敵人縱有數千人列隊攔阻,也未必擋得住這三百頭猛虎。令狐沖精神一振,跟著祖千秋走到西首山邊,只見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齊齊,便道:「眾位請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伙兒下去決個死戰。」群豪轟然答應。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飄將下來,地下已積了薄薄的一層,群豪頭上、衣上都飄滿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連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滿。各人抓起地下積雪,捏成一團,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來越黑,到後來即是兩人相對,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則剛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間,四下里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衝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
暮地里山腰間傳上來一陣嗚嗚嗚的號角聲,跟著四面八方喊聲大作。這一次敵人似是乘黑全力進攻,再不如適才那般虛張聲勢。令狐沖長劍一揮,低聲道:「沖!」向西北方的山道搶先奔下,計無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雙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選的豪士跟著沖了下去。
三百餘人一路衝下,前途均無阻攔。奔出里許後,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點燃了,砰的一聲響,射入半空,跟著火光一閃,拍的一聲巨響,炸了開來。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訊號,寺中群豪也即殺出。
令狐沖正奔之際,然覺腳底一痛,踹著了一枚尖釘,心知不妙,急忙提氣上躍,落在一株樹上,只聽得祖千秋等紛紛叫了起來:「啊喲,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腳底都踹到了聳起的尖釘,有的尖釘直穿過腳背,痛不可當。數十人繼續奮勇下沖,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個大陷坑中,樹叢中伸出十幾枝長槍,往坑中戳去,一時慘呼之聲,響遍山野。計無施叫道:「盟主快傳號令,退回山上!」令狐沖眼見這等情勢,顯然正教門派在山下布滿了陷阱,若再貿然下沖,非全軍覆沒不可,當即縱聲高叫道:「大伙兒退回少林寺!大伙兒退回少林寺!」
他從一株樹頂躍到另一株樹頂,將到陷坑之邊,長劍下掠,刺倒了三名長槍手,縱身下地,落在一名長槍手身邊,料想此人立足處必無尖釘,霎時間刺倒了七八人。其餘的長槍手發一聲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餘人才一一躍起,但已有十餘人喪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雖有積雪反光,卻不知何處布有陷阱,各人垂頭喪氣,一跛一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敵人並不乘勢來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燈燭光下檢視傷勢,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給刺得鮮血淋漓,人人破口大罵,顯得對方這幾個時辰中擂鼓吶喊,乃是遮掩在山腰裡挖坑布釘的聲音。這些鐵釘長達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釘頭十分尖利,若是滿山都布滿了,怕不有數十萬枚?這許多利釘當然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敵人如此處心積慮,群豪中凡是稍有見識的,思之無不駭然。計無施將令狐沖拉在一邊,悄聲說道:「令狐公子,大伙兒要一齊全身而退,勢已萬萬不能。咱們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聖姑脫險,這件大事,只好請公子獨力承擔了。」令狐沖驚道:「你……你……是甚麼意思?」計無施道:「我自然知道公子義薄雲天,決不肯舍眾獨行。但人人在此就義,將來由誰來為大伙兒報此大仇?聖姑困於苦獄,又有誰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沖嘿嘿一笑,說道:「原來計兄要我獨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兒死就死了,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世人有誰不死?咱們一起死了,聖姑困在獄中,將來也就死了。正教門派今日雖然得勝,過得數十年,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死了?勝負之分,也不過早死遲死之別而已。」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情知多說也是無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敵人大舉來攻,那可再也沒有脫身之機了,不由得攤手長嘆。
忽聽得幾個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歡暢。群豪大敗之餘,坐困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間,居然還有人笑得這麼開心,令狐沖和計無施一聽,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有這六個怪物,死到臨頭,還能如此嘻笑。」只聽桃谷六仙中一人說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把好好一雙腳,踏到鐵釘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們這些笨蛋,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厲害,還是鐵釘了得,哈哈,鐵釘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罷?」又一人笑道:「你們要嘗嘗鐵釘穿足的滋味,何不用個大鐵鎚,將鐵釘從腳背上自己錘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
群豪被鐵釘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連天,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嘲笑,無不破口大罵。可是和桃谷六仙對罵,那是艱難無比之事,每一句話他都要和你辯個明白。你罵他「直娘賊」,他就問你為甚麼是「直娘」而不是「彎娘」;你罵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問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時殿上嘈聲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動手。令狐沖眼見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這是甚麼東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極了!」桃谷六仙一聽,一齊奔了過來,問道:「甚麼東西如此有趣?」令狐沖道:「我瞧見六隻老鼠咬住一隻貓,從這裡奔了過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貓,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走向哪裡去了?」令狐沖隨手一指,道:「向那邊過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伙兒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沖繞彎兒罵他們是六隻老鼠,他們居然信以為真,都縱聲大笑。桃谷六仙卻簇擁著令狐沖,徑向後殿奔去。
令狐沖笑道:「咦!那不是嗎?」桃實仙道:「我怎地沒瞧見?」令狐沖有意將他們遠遠引開,免得和群豪爭鬧相鬥,當下信手亂指,七人越走越遠。
桃干仙砰的一聲,推開一間偏殿之門,裡面黑漆漆地一無所見。令狐沖笑道:「啊喲,六隻老鼠抬了一隻大貓,鑽進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別騙人。」晃亮火折,但見房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只一尊菩薩石像面壁而坐。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說道:「哪裡有洞?咱把老鼠趕出來。」拿了油燈四下照看,卻一個洞穴也沒有。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薩的背後?」桃干仙道:「菩薩的背後,就是咱們七人,難道咱們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薩對著牆壁,他的背後,就是前面。」桃干仙道:「你明明說錯了,偏不承認!背後怎麼會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後也好,前面也好,咱們拉開來瞧瞧。」桃葉仙、桃實仙齊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動石像。
令狐沖叫道:「使不得,這是達摩老祖。」他知達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師,少林寺武學領袖群倫,歷千餘年而不衰,便是自達摩老祖一脈相承。達摩當年曾面壁九年,終於大徹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達摩像,也是面向牆壁。達摩老祖又是中土禪宗之祖,不論在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來到少林寺,群豪均遵從他的告誡,對寺中各物並無損毀,這達摩老祖的石像,決不可對之稍有輕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哪去理會令狐沖的呼喚,三人一齊使勁,力逾千斤,只聽得軋軋連聲,已將達摩石像扳了轉來。突然之間,七人齊聲大叫,只見眼前一塊鐵板緩緩升起,露出了一個大洞。鐵板的機括日久生鏽,糾結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發出嘰嘰格格之聲,聞之耳刺牙酸。桃枝仙叫道:「果然有個洞!」桃根仙道:「去瞧瞧六隻老鼠抬貓。」頭一低,已從洞中鑽了進去。桃干仙等五人誰肯落後,紛紛鑽進。洞內似乎極大,六人進去之後,但聽得腳步之聲。但片刻之間,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來。桃枝仙叫道:「裡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桃葉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深?說不定再走幾步,便到了盡頭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幾步便到盡頭,幹麼不再走幾步,以便知道盡頭所在?」桃葉仙道:「我說的是『說不定』,卻不是『一定』。『說不定』與『一定』之間,大有分別。」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說不定』,又何必多說?」桃根仙道:「吵甚麼?快點兩根火把,進去瞧瞧。」桃實仙道:「為甚麼只點兩根,點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點得三根,為甚麼便點不得四根?」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卻也十分迅捷,頃刻間已扳下桌腿,點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爭我奪,搶了火把,鑽入洞中。令狐沖尋思:「瞧這模樣,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條秘密地道。當日我在孤山梅庄被困,也是經過一條長長的地道。看來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顆心怦怦大跳,當即鑽入洞中,加快腳步,追上桃谷六仙。這地道甚是寬敞,與梅庄地道的狹隘潮濕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氣甚重,呼吸不暢。桃實仙道:「那六隻老鼠還是不見?只怕不是鑽到這洞里來的。咱們回去吧,到別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盡頭再回去,也還不遲。」六人又行一陣,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禪杖當頭直擊下來。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後躍,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只見一名僧人手執禪杖,迅速閃入右邊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賊禿驢,卻躲在這裡暗算老爺。」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聲響,左邊山壁中又有一條禪杖擊了出來。這一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封死,他無可退避,只得向前縱出,左足剛落地,右側又有一條禪杖飛出。這時令狐沖已看得清楚,使禪杖的並非活人,乃是機括操縱的鐵人,只是裝置得極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機括,便有禪杖擊出,而且進退呼應,每一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著。桃花仙抽出短鐵棒擋架,當的一聲大響,短鐵棒登時給震得脫手飛出。桃花仙叫聲「啊喲」,著地滾倒,又有一柄鐵禪杖摟頭擊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鐵棒,搶過去相救兄弟,雙棒齊上,這才擋住。但一杖甫過,二杖又至,桃干仙、桃葉仙、桃實仙三人撲將進去。五根短鐵棒使開,與兩壁不斷擊到的禪杖鬥了起來。使禪杖的鐵和尚雖是死物,但當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靈之極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是以這些鐵和尚每一杖擊出,盡屬妙著,更有一樁極厲害處,鐵和尚的手臂和禪杖均系鑌鐵所鑄,近百斤的重量再加機括牽引,下擊力道之強,不遜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雖強,可是短鐵棒實在太短,難以擋架禪杖的撞擊。六兄弟叫苦連天,只想退出,後路呼呼風響,儘是禪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幾個鐵和尚參與夾擊。令狐沖眼見勢危,又看出這些鐵和尚招數固然極精,每一招中均具極大破綻,當即抽出長劍,刺向兩個鐵和尚的手腕,噹噹兩聲,劍尖都刺中鐵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濺,長劍卻彈了轉來。便在此時,猛聽得桃根仙一聲大叫,已被禪杖擊中,倒在地下。令狐沖本已心下驚惶,這一來神智更亂,眼見禪杖晃動,想也不想,又是兩劍刺出,錚錚兩聲,仍是刺中了鐵和尚的要害,但這兩下劍術中的至精至妙之著,只颳去了鐵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鐵鏽,頭頂風響,一杖罩將下來。令狐沖大驚,踏前閃避,左前方又有一杖擊到。驀地里眼前一黑,接著甚麼也看不到了。原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搶前接戰鐵和尚時都拋在地下,這些火把是燃著的桌腳,橫持在手時可以燒著,一拋落地,不久便即熄滅。令狐沖搶上之時,已有三根火把熄滅,避得几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他目不見物,登時手足無措,接著左肩一陣劇痛,俯跌了下去,但聽得「啊喲!」「哼!」「我的媽啊!」喊叫連連,桃谷六仙一一都被擊倒。
令狐沖俯伏在地,只聽得背後呼呼風響,儘是禪杖掃掠之聲,便如身在夢魘之中,心下惶怖已達極點,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但不久風聲漸輕,嘰嘰格格之聲不絕,似是各個鐵和尚回歸了原位。忽然間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這裡么?」令狐沖大喜,叫道:「我……我在這裡……」伏在地下,不敢稍動,腳步聲響,幾個人走了進來,聽得計無施「咦」的一聲,甚是驚奇。令狐沖道:「別……別過來……機關……機關厲害得緊。」計無施等久候令狐沖不歸,心下挂念,十餘人一路尋將過來,在達摩堂中發現了地道的入口,眼見令狐沖和桃谷六仙橫卧於地,身上儘是鮮血,無不駭然。祖千秋叫道:「令狐公子,你怎麼了?」令狐沖道:「站住別動,一動便觸發了機關。」祖千秋道:「是!我用軟鞭拖你們出來可好?」令狐沖道:「最好不過!」祖千秋軟鞭甩出,捲住桃枝仙的左足,將他著地拖出。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祖千秋將他拉了出來,這才用軟鞭捲住令狐沖右足,叫聲:「得罪了!」又將他拉出。如此陸續將餘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並未觸動機括,那些裝在兩壁的鐵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
令狐沖搖搖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頭、背上都被禪杖擊傷,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內力相抗,受的都只是皮肉之傷。桃根仙便即吹牛:「這些鐵做的和尚好生厲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給破了。」桃花仙覺得不便盡居其功,說道:「令狐公子也有一點功勞,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沖強忍肩頭疼痛,笑道:「這個自然,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祖千秋問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麼一會事?」令狐沖將情形簡略說了,說道:「多半聖姑便給囚在其內。咱們怎生想個計較,將這些鐵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來鐵和尚還沒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鐵和尚,又有何難?我們只不過一時還不想出手而已。」桃實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無敵不克。」計無施道:「不知這些鐵和尚到底怎樣厲害法,請桃谷六仙再衝進去引動機括,讓大伙兒開開眼界如何?」桃谷六仙適才吃過苦頭,哪肯再上前去領略那禪杖飛舞、無處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眾位,貓捉老鼠,大家都見過了,可是老鼠咬貓,有人見過沒有?」桃葉仙道:「我們七個人,適才便見了,當真是大開眼界,從來沒見過。」他六兄弟另有一項絕技,遇上難題無法對答,便即顧左右而言他,扯開話題。
令狐沖道:「請哪一位去搬幾塊大石來,都須一二百斤的。」當下便有三人出外,搬了三塊大石進來,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令狐沖端起一塊,運起內力,著地滾去。只聽得轟隆隆一聲響,引發機括,兩壁軋軋連聲,鐵和尚一個個閃將出來,眼前杖影晃動,呼呼風聲不絕,一柄柄鐵杖橫掃豎擊,過了良久,一個個鐵和尚才縮回石壁。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馳,撟舌不下。
計無施道:「公子,這些鐵和尚有機括牽引,機括之力有時而盡,須得以絞盤絞緊機簧鐵鏈,鐵人方能再動。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幾次,機簧力道一盡,鐵和尚便不能動了。」令狐沖急於要救盈盈脫險,說道:「我看鐵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不知要再舞幾次,機簧力道方盡,再試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長有寶刀寶劍,請借來一用。」當即有人越眾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這口兵刃頗為鋒利。」令狐沖見那人高鼻深目,頦下一部黃須,似是西域人氏。接過那口刀來,果然冷氣森森,大非尋常,說道:「多謝了!要借兄長寶刀,去削鐵人,若有損傷莫怪。」那人笑道:「為接聖姑,大伙兒性命尚且不惜,刀劍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令狐沖點點頭,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齊叫:「小心!」令狐沖又踏出兩步,呼的一聲,一柄禪杖當頭擊下。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毫不思索的舉刀一揮,嗤的一聲,鐵和尚右腕應聲而斷,鐵手和鐵杖掉在地下。令狐沖贊道:「好寶刀!」他初時尚恐這口刀不夠鋒利,不能一舉削斷鐵和尚的手腕,待見此刀削鐵如泥,登時精神大振,刷刷兩聲,又已削斷了兩隻鐵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劍,所使的全是「孤獨九劍」中的招數。鐵和尚不絕從兩壁進攻,但手腕一斷,禪杖跌落,兩隻手臂雖仍上下左右的不絕揮舞,但既無禪杖,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令狐沖眼見越向前行,鐵和尚所出的招數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畢竟是鐵鑄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綻大露,手腕一斷之後,機括雖仍不住作響,卻全成廢物了。群豪高舉火把跟隨,替他照明,削斷了百餘只鐵手之後,石壁中再無鐵和尚躍出。有人一數,鐵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地道中齊聲歡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令狐沖亟盼及早見到盈盈,接過一個火把,搶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觸上甚麼機關,地道不住向下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幾個天生的洞穴,始終沒再遇到甚麼機關陷阱。突然之間,前面透過來淡淡的光芒,令狐沖快步搶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軟,竟是踏在一層積雪之上,同時一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處。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紛飛飄落,跟著聽得淙淙水響,卻是處身在一條山溪之畔。霎時之間,心下好生失望,原來這地道並非通向囚禁盈盈之處。卻聽計無施在身後說道:「大家傳話下去,千萬別出聲,多半咱們已在少室山下。」令狐沖問道:「難道咱們已然脫險?」計無施道:「公子,隆冬之際,山上的溪流不會有水,看來咱們通過地道,已到了山腳。」祖千秋喜道:「是了,咱們誤打誤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沖驚喜交集,將寶刀還給了那西域豪士,說道:「那就快快傳話進去,要大伙兒從地道中出來。」
計無施命眾人散開探路,再命數十人遠遠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敵人陡然來攻,倘若地道的前後都給堵死,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過不多時,已有探路的人回報,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處身之所是在後山,抬頭可以望到山頂的寺院。群豪此時未曾脫險,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士漸漸增多,跟著連傷者和死者的屍體也都抬了出來。
群豪死裡逃生,雖不縱聲歡呼,但竊竊私議,無不喜形於色。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們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斬斷王八蛋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惡氣。」桃干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嗎?」令狐沖道:「咱們來到少林寺是為迎接聖姑,聖姑既然接不到,當再繼續尋訪,不必多所殺傷。」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幾個王八蛋來吃了,否則給他們欺負得太過厲害。」令狐沖道:「請各位傳下號令,大伙兒分別散去,遇到正教門下,最好不要打鬥動粗。有誰聽到聖姑的消息,務須廣為傳布。我令狐沖有生之日,不論經歷多大艱險,定要助聖姑脫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來了么?」
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向內叫了幾聲,隔了半晌,又叫了幾聲,裡面無人答應,這才回報:「都出來了!」令狐沖童心忽起,說道:「咱們一齊大叫三聲,好教正教中人嚇一大跳。」祖千秋笑道:「妙極!大伙兒跟著盟主齊聲大叫。」
令狐沖運起內力叫道:「大家跟著呼叫,一、二、三!『喂,我們下山來啦!』」數千人跟著齊聲大叫:「喂,我們下山來啦!」令狐沖又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群豪跟著大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令狐沖再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令狐沖笑道:「走罷!」
忽然有人大聲叫道:「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著大叫:「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聲,由數千人齊聲喊了出來,聲震山谷,當真是前所未有。令狐沖大聲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兒走罷!」群豪喊得興起,跟著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兒走罷!」眾人叫嚷了一陣,眼見半山裡並無動靜,天色漸明,便紛紛告別散去。令狐衝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須得查明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要辦這兩件大事,該去何處才是?」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我們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圍殲不成,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說不定他們將盈盈帶在身邊。辦此二事,須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讓計無施他們同行。」當下向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藍鳳凰、黃伯流等一干人作別,說道:「大家分頭努力,迎到聖姑之後,再行歡聚痛飲。」計無施問道:「公子,你要到哪裡去?」令狐沖道:「請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後自當詳告。」
眾人不敢多問,當下施禮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