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令狐沖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說明來意,要將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遺體迎歸恆山。知客僧進內稟報,過了一會,出來說道:「方丈言道:兩位師太的法體已然火化。本寺僧眾正在育經恭送。兩位師太的荼昆舍利,我們將派人送往恆山。」
令狐沖走到正在為兩位師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罈和蓮位靈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暗暗禱祝:「令狐沖有生之日,定當盡心竭力,協助恆山一派發揚光大,不負了師太的付託。」
令狐沖也不求見方證方丈,逕和知客僧作別,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當下在一家農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習了一匹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著釺我行所授法門,緩緩打通經脈,七日之後,左臂經脈運行如常。又行數日,這一日午間在一家酒樓中喝酒,眼見街上人來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戶戶正在預務過年,一片喜氣洋洋。令狐沖自斟自飲,心想:「往年在華山之上,師娘早已督率眾師弟妹到處打掃,磨年糕,辦年貨,縫新衣,小師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熱鬧非凡。今年我卻孤零零的在這裡喝這悶酒。」
正煩惱間,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口乾得很了,在這裡喝上幾杯,倒也不壞。」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幹,喝上幾杯,難道就壞了?」又一人道:「喝酒歸喝酒,口乾歸口乾,兩件事豈能混為一談?」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干,兩件事非但不能混為一談,而且是載然相反。」令狐沖一聽,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來,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間呼呼喊聲響,桃谷六仙一齊飛身上樓,搶到令狐沖身旁,伸手抓住他肩頭、手臂,紛紛叫嚷:「是我先見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個說話,令狐公子才聽到我的聲音。」「若不是我說要到這裡來,怎能見得到他?」
令狐沖大是奇怪,笑問:「你們六個又搗什麼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樓窗邊,大聲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兩銀子來。」桃枝仙跟著奔過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個發見他,大小尼姑,快拿銀子來。」桃根仙和桃實仙各自抓住令狐沖一條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尋到的!」「是我!是我!」
只聽得長街彼端有個女子聲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俠么?」
桃實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沖,快拿錢來。」桃干仙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桃根仙道:「對,對!小尼姑倘若賴帳,咱們便將令狐沖藏了起來,不給她們。」桃枝仙問道:「怎生藏法?將他關起來,不給小尼姑們見到么?」
樓梯上腳步聲響,搶上幾個女子,當先一人正是恆山派北子儀和,後面跟著四個尼姑,另有兩個年輕姑娘、卻是鄭萼和秦絹。七人一見令狐沖,滿臉喜色,有的叫『令狐大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干仙等一齊伸臂,攔在令狐沖面前,說道:「不給一行兩銀子,可不能交人。」
令狐沖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兩銀子,卻是如何?」桃枝仙道:「剛才我們見到她們,她們問我有沒有見到你。我說暫時還沒見到,過不多時便見到了。」秦絹道:「這位大叔當面撒謊,他說:『沒有啊,令狐沖身上生腳,他這會兒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們怎見得到?』」桃花仙道:「不對,不對。我們早有先見之明,早就算到要在這裡見到令狐沖。」桃干仙道:「是啊!否則的話,怎地我們不去別的地方,偏偏到這裡來?」
令狐沖笑道:「我猜到啦。這幾位師姊師妹有事尋我,旗六位相幫尋方,你們便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是不是?」
桃干仙道:「我們開口討一千兩銀子,那是漫天討價,她們倘若會做生意,該當著地還錢才是。那知她們大方得緊,這個中尼姑說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俠,我們便給一千兩銀子。』這名話可是有的?」儀和道:「不錯,六位相幫尋方到了令狐大哥,我們恆山派該當奉上紋銀一千兩便是。」
六隻手掌同時伸出,桃谷六仙齊道:「拿來。」
儀和道:「我們出家人,身上怎麼會帶這許多銀子?相煩六位隨我們到恆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煩,豈知六人竟是一般的心思,齊聲道:「很好,便跟你們上恆山去,免得你們賴帳。」
令狐沖笑道:「恭喜六位發子大財哪裡,將區區在下賣了這麼大價錢。」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臉上滿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
儀和等七人卻慘然變色,齊向令狐沖拜倒。令狐沖驚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禮?」急心還禮。儀和道:「參見掌門人。」令狐沖道:「你們都知道了?快請起來。」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說話可多不方便。」令狐沖丫起身來,說道:「六位桃兄,我和恆山派這幾位有要緊事情商議,請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擾,以免你們這一千兩銀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來要大大的羅嗦一番,聽到最後一句話,當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的一張桌旁坐下,呼酒叫菜。
儀和等丫起身來,想到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慘死,不禁都痛哭失聲。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麼忽然哭了起來?你們見到令狐衝要哭,那就不用見了。」令狐沖向他怒目而視,桃花仙嚇得伸手按住了口。儀和哭道:「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門人你上岸喝酒,沒再回船,後來衡山派的莫大師伯來向我們諭示,說你到少林寺去見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去了。大伙兒一商量,都說不如也往少林寺來,以便和兩位師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幾十個江湖豪客,聽他們高談闊論,大講你如何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將少林派數千僧眾盡數嚇跑之事。有一個大頭矮胖子,說是姓老,他說……他說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兩位,在少林寺中為人所害。掌門師叔臨終之時,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門,你已經答允了。這一句話,當時許多人都是親耳聽見的……」她說到這裡,已泣不成聲,其餘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令狐沖嘆道:「定閑師太當時確是命我肩擔這個重任,但想我是個年青男子,聲名又是極差,人人都知我是個無行良子,如何能做恆山派的掌門?只不過眼見當時情勢,我若不答應,定閑師太死不瞑目。唉,這可為難得緊了。」
儀和道:「我們……我們大伙兒都盼望你……盼望你來執掌恆山門戶。」鄭萼道:「掌門師叔,你領著我們出死入生,不止一次的救了眾弟子性命。恆山派眾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群子。雖然你是男子,但本門門遠見之中,也沒不許男子做掌門那一條。」一個中年尼姑儀文道:「大伙兒聽到兩位師叔圓寂的消息,自是不勝悲傷,但得悉由掌門師叔你來接掌門戶,恆山一派不致就此覆滅,都大感寬慰。」儀和道:「我師父和兩位師叔都給人害死,恆山派『定』字輩三位師長,數月之間先後圓寂靜,我們可連兇手是誰也不知道。掌門師叔,你來做掌門人當真最好不過,若不是你,也不能給我們三位師長報仇。」
令狐沖點頭道:「為三位師太報仇雪恨的重擔,我自當肩負。」
秦絹道:「你給華山派趕了出來,現下來做恆山派掌門。西嶽北嶽,武林中並駕間驅,以後你見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師父啦,最多稱他一聲岳師兄便是。」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沒面目再去見這位『岳師兄』了。」
鄭萼道:「我們得知兩位師叔的噩耗後,兼和趕往少林寺,途中又遇上了莫大師伯。他說你已不在寺中,要我們趕快尋方你掌門師叔。」秦絹道:「莫大師伯說道,越早尋著你越好,要是遲了一步,你給人勸得入了魔教,正邪雙方,水火不相容,恆山派可就沒了掌門人啦。」鄭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師妹便口沒遮攔。掌門師叔怎會去入魔教?」秦絹道:「是,不過莫大師伯可真的這麼說。」
令狐衝心想:「莫大師伯對事情推算得極准,我沒參與日月教,相差也只一線之間。當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內功秘訣相誘,而是誠誠懇懇的邀我加入,我情面難卻,又瞧在盈盈和向大哥的份上,說不定會答應料理了恆山派大事之後,便即加盟。」說道:「因此上你們便定下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到處捉拿令狐沖了?」秦絹破涕為笑,說道:「捉拿令狐沖?我們怎敢啊?」鄭萼道:「當時大家聽莫大師伯的吩咐後,便分成七人一隊,尋訪掌門師叔,要請你早上恆山,處理派中大事。今日見到桃谷六仙,他們出口要一行兩銀子。只要尋到掌門師叔,別說一千兩,就是要一萬兩,我們也會設法去化了來給他們。」
令狐沖微笑道:「我做你們掌門,別的好處沒有,向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化緣要銀子,這副本事大家定有長進。」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剝皮化緣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臉露微笑。令狐沖道:「好,大家不用擔心,令狐沖既然答應了定閑師太,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恆山派掌門人我是做定了。咱們吃飽了飯食,這就上恆山去罷。」七名弟子盡皆大喜。令狐沖和桃谷六仙共席飲酒,問起六人要一行兩銀子何用。桃根仙道:「夜貓子計無施窮得要命,若沒一千兩銀子,便過不了日子,我們答允給他湊乎湊乎。」桃干仙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我們兄弟跟計無施打了個賭……」桃花仙搶著道:「結果自然是計無施輸了,這小子怎能贏得我們兄弟?」令中心道:「你們和計無施打賭,輸的定然是你們。」問道:「賭什麼事?」桃實仙道:「打賭的這件事,可和你有關。我們料你一定不會做恆山派掌門,不……不……我們料定你一定做恆山派掌門。」桃花仙道:「夜貓子卻料定你必定不做恆山派掌門,我們說,大太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那老尼姑做恆山派掌門,天下英雄,盡皆知聞,那裡還能抵賴?」桃枝仙道:「夜貓子說道,令狐衝浪盪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聖姑做老婆,那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們磨菇?」
令狐衝心想:「夜貓子對盈盈十分敬重,那會口稱『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將言語顛倒了來說。」說道:「於是你們便賭一千兩銀子?」
桃根仙道:「不錯,當時我們想那是贏定了的。計無施又道,這一千兩銀子可得正大光明掙來,不能去偷去搶。我說這個自然,桃谷六仙還能去偷去搶么?「桃葉仙道:」今天我們撞到這幾個尼姑,她們打起了鑼到處找你,說要請你去當恆山派掌門,我們答應幫她們找你,這尋方費是一千兩銀子。」令狐沖微笑道:「你們想到夜貓子要輸一行兩銀子,太過可憐,因此要掐一千兩銀子來給他,好讓他輸給你們?」桃谷六仙齊聲說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葉仙道:「和我們六兄弟料事的本領,也就相差並不太遠。」
令狐沖等一行往恆山進發,不一日到了山下。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訊息,齊在山腳下恭候,見到令狐沖都拜了下去。令狐沖忙即還禮。說起定閑、定逸兩位師太逝世之事,盡皆傷感。令狐沖見儀琳雜在眾弟子之中,容易色憔悴,別來大見清減,問道:「儀琳師妹,管來你身子不適么?」儀琳眼圈兒一紅,道:「也沒什麼。」頓了一頓,又道:「你做了我們掌門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師妹啦。」一路之上,儀和等都叫令狐沖作『掌門師叔』。他叫各人改口,眾人總是不允,此刻聽儀琳又這般叫,朗聲道:「眾位師姊師妹,令狐沖承本派前掌門師太遺命,前來執掌恆山派門戶,其實是無德無能,決不敢當。」眾弟子都道:「掌門師叔肯負此重任,實是本派的大幸。」令狐沖道:「不過大家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儀和等道:「掌門人有何吩咐,弟子等無有不遵。」令狐沖道:「我只做你們的掌門師兄,卻不做掌門師叔。」
儀和、儀清、儀真、儀文等諸大弟子低聲商議了幾名,回稟道:「掌門人既如此謙光,自當從命。」令狐沖喜道:「如此甚好。」
當下眾人共上恆山。恆山主峰甚高,眾人腳程雖快,到得見性峰頂,也花了大半日時光。恆山派主庵無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作間瓦屋,分由眾弟子居住。令狐沖見無色庵只前後兩進,和構築宏偉的少林寺相較,直如螻蟻之比大象。來到庵中,見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觀音,四下里一塵不染,陣設簡陋,想不到恆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質樸若斯。令狐沖向觀音神像跪拜,由於嫂引導,來到定閑師太日常靜修之所,但見四壁蕭然,只地下有箇舊蒲團,此外一無所有。令狐沖最愛熱鬧,愛飲愛食,如何能在這靜如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將酒罈子、熟狗腿之類搬到這靜室來,未免太過褻瀆了,向於嫂道:「我雖來做恆山掌門,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師姊師妹們都是女流,我一個男子,住在這庵中諸多不便。請你在遠處搬空一間屋子,我和桃谷六仙到那邊居住,較為妥善。」
於嫂道:「是。峰西有三間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們上峰探望時住宿之用。掌門人倘若合意,便暫且住在那邊如何?咱們另行再為掌門人建造新居。」
令狐沖喜道:「那再好沒有了,又另建什麼新居?」心下尋思:「難道我一輩子當這恆山派掌門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適的人選,只要群弟子都服她,我這掌門人之位立即便傳了給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遙快樂去也。」
來到峰西的客房,只風床褥桌椅和鄉間的富農人家相似,雖仍粗陋,卻已不似無色庵那樣空蕩蕩地一無所有。
於嫂道:「掌門人請坐,我去給你拿酒。」令狐沖喜道:「這山上有酒?」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於嫂微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儀琳小師妹聽說掌門人要上恆山來,跟我說若無好酒,只怕你這掌門人做不長。我們連夜派人下山,習得有數十壇好酒在此。」令狐沖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為我一人太過破費,那可說不過去。」儀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剝皮化來的銀子,雖然分了一半救濟窮人,還勝下許多;又賣主了那幾十匹官馬,掌門師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錢也足夠了。」
當晚令狐沖和桃谷六仙痛飲一頓。次日清晨,便和於嫂、儀清、儀和等人商議如何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如何設法為三位師太報仇。儀清道:「掌門師兄接任此位,須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須得遣人告知五嶽劍派的盟主左師伯。」儀和怒道:「呸,我師父就是他嵩山派這批奸賊害死的,兩位師叔多半也是他們下的毒手,告知他們幹什麼?」儀清道:「禮數可不能缺了。待得咱們查明確實,倘若三位師尊當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時在掌門師兄率領之下,自當大舉向他們問罪。」
令狐沖點頭道:「儀清師範姊之言有理。只是這掌門人嘛,做就做了,卻不用行什麼典禮啦。」記得幼年之時,師父接任華山掌門,繁文縟節,著實不少,上山來道賀觀禮的武林同道不計其數;又想起衡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畢集。恆山派和華山、衡山齊名,自選出任掌門,到賀的人如果寥寥無幾,未免丟臉,但如到賀之人極多,眼見自選一個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門人,又未免可笑。儀清明白他心意,說道:「掌門師兄既不願驚動武林中朋友,那麼屆時不請賓客上山觀冖,也就是了。但咱們總得定下一個正式就任的日子,知會四方。」
令狐衝心想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掌門人就任倘若太過草草,未免有損恆山派威名,點頭稱是。儀清取過一本曆書,翻閱半晌,說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這三天都是黃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門師兄你瞧那一天合適?」
令狐沖素來不信什麼黃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禮越行得早,上山來參預的人越少,就可免了不少尷尬狼狽,說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嗎?」
儀清道:「正月里好日子倒也不少,不過都是利於出行、破土、婚姻、開張等等的,要到二月里,才有利於『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沖笑道:「我又不是做官,什麼接印、坐衙?」儀和笑道:「你不是做過大將軍嗎?做掌門人,也是接印。」
令狐沖不願指逆眾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吧。」當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向各門派分通知。他向下山的諸弟子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張揚其事,又道:「你們向各派掌門人稟明,定閑師太圓寂,大仇未報,恆山派眾弟子在居喪期內,不行什麼掌門人就任的大典,請勿遣人上山觀禮道賀。」
打發生了下山傳訊的弟子後,令狐衝心想:「我既做恆山掌門,恆山派的劍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當下如集留用在山上的眾弟子,命各人試演劍法武功,自入門的基本功夫練起,最後是儀和、儀清兩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恆山劍法中最上乘的招式。
令狐沖見恆山派劍法綿薄密嚴謹,長於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處突出殺著,劍法綿密有餘,凌厲不足,正是適於女子所使的武功。恆山派歷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練的武功那樣威猛兇悍。但恆山劍法可說是破綻極少的劍法之一,若言守御之嚴,僅遜於武當派的『太極劍法』,但偶而忽出攻招,卻又在『太極劍法』之上。恆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獨到處。
心想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曾見到刻有恆山劍法,變招之精奇,遠在儀和、儀清所使劍法之上。但縱是那套劍法,變為人所破,恆山派日後要在武林中發揚光大,其基本劍術顯然尚須好好改進才是。又想起曾見定靜師太與人動手,內功渾厚,招式老辣,遠非儀和等諸弟子所及,聽說定閑師太的武功更高,看來三位前輩師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為諸弟子所習得。三位師太數月間先後謝世,恆山派許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傳了。
儀和見他獃獃出神,對諸弟子的劍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門師兄,我們的劍法你自是瞧不入眼,還請多多指點。」
令狐沖道:「有一套恆山派的劍法,不知三位師太傳過你們沒有?」從儀和手中接過劍來,將石壁上所刻的恆山派劍法,一招招使了出來。他使得甚慢,好讓眾弟子看得分明。
使不數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見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劍法的精要,可是變化之奇,卻比自己以往所學的每一套劍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脈賁張,心曠神怡。這套劍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沖使動之時,將一招招串連在一起,其中轉折連貫之處,不免加上一些自創的新意。一套劍法使罷,群弟子轟然喝采,一齊躬身拜服。
儀和道:「掌門師兄,這明明是我們恆山派的劍法,可是我們從未見過,只怕師父和兩位師叔也是不會,不知你從何處學來?」令狐沖道:「我是在一個山洞察中的石壁上看來的。你們倘若願學,便傳了你們如何?」群弟子大喜,連聲稱謝。
這日令狐沖便傳家了她們三招,將這三招中奧妙之處細細分說,命各弟子自行練習。
劍法雖只三招,但這三招博大精深,縱是儀和、儀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於鄭萼、儀琳、秦絹等人,更是不易領悟。到第九日上,令狐沖又傳了她們兩招劍法。這套石壁上的劍法,招數並不甚多,卻也花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大致授意完,至於是否能融會貫通,那得瞧各人的修為與悟性了。
這一個多月中,下山傳訊的眾弟子陸續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沖回稟時說話吞吞吐吐。令狐沖情知她們必是受人高嘲羞辱,說她們一群尼姑,卻要個男子來做掌門,也不細問,只好言安慰幾句,要她們分別向師姊學習所偉劍法,遇有不明之處,親自再加指點。
華山派那通書信,由於嫂與儀文兩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華山和恆山相距離不遠,按理該當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歸山,於嫂和儀文卻一直沒回來。眼見二月十六將屆,始終不見於嫂和儀方的影蹤,當下又派了兩名弟子儀光、儀識前去接應。
群弟子料想各門各派無人上山道賀觀禮,也不準務賓客的食宿,大家只是除草洗地,將數十座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各人又均縫了新衣新鞋。鄭萼等替令狐沖縫了一件黑布長袍,以待這日接任時穿著。恆山是五嶽中的北嶽,服色尚黑。
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衝起床後出來,只見見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懸燈結綵,布置得一片喜氣。一眾女弟子心細,連一紙一線之微,也均安排得十分妥貼。令狐沖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兩位師太慘死,她們非但不來怪我,反而對我如此看重。令狐沖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當真枉自為人了。」
忽聽得山坳後有人大聲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來啦啦,你好不好?阿琳,你爹爹來啦啦!」聲音洪亮,震得山谷回聲不絕:「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
儀琳聽到叫聲,忙奔出庵來,叫道:「爹爹,爹爹!」
山坳後轉出一個身材魁梧的和尚,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他身後又有一個和尚。兩人行得甚快,片刻間已走近身來。不戒和尚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那可好得很啊。」
令狐沖笑道:「這是託大師的福。」
儀琳走上前去,拉住父親的手,甚是親熱,笑道:「爹,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大哥接任恆山派掌門的好日子,因此來道喜嗎?」
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來投入恆山派。大家是自選人,又道什麼喜?」
令狐沖微微一驚,問道:「大師要投入恆山派?」不戒道:「是啊。我女兒是恆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恆山派了。他奶奶的,我聽到人家笑話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卻來做一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門人。他奶奶的,他們不知你多情多義,別有居心……」他眉花眼笑,顯得十分歡喜,向女兒瞧了一眼,又道:「老子一拳就打落了他滿口牙齒,喝道:『你這小子懂個屁!恆山派怎麼全是尼姑和女娘們?老子就是恆山派的,老子雖然剃了光頭,你瞧老子是尼姑嗎?老子解開褲子給你瞧瞧!』我伸手便解褲子,這小子嚇得掉頭就跑電,哈哈,哈哈!」令狐沖和儀琳也都大笑。儀琳笑道:「爹爹,你作事就這麼粗魯,也不怕人笑話!」
不戒道:「不給他瞧個清楚,只怕這小子還不知老子是尼姑還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恆山派,又帶了個徒孫來。不可不戒,快參見令狐掌門。」
他說話之時,隨著他上山的那個和尚一直背轉了身子,不跟令狐沖、儀琳朝相,這時轉過身來,滿臉尷尬之色,向令狐沖微微一笑。令狐沖只覺那和尚相貌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一怔之下,才認出他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由得大為驚奇,衝口而出的道:「是……是田兄?」
那和尚未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儀琳行禮,道:「參……參見師父。」
儀琳也是詫異之極,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嗎?」
不戒大師洋洋得意,笑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的確確是個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作什麼,說給你師父聽。」田伯光苦笑道:「師父,太師你給我取了個法名,叫什麼『不可不戒』。」儀琳奇道:「什麼『不可不戒』,那有這樣長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什麼?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長便有多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名字不長吧?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怎會長了?」儀琳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怎麼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嗎?」不戒道:「不。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師爺。還過你是小尼姑,他拜你為師,若不做和尚,於恆山派的名聲有礙。因此我勸他做了和尚。」儀琳笑道:「什麼勸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願,出家是不能逼的。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一樣不好,因此我給他取個法名叫作『不可不戒』。」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明白了爹爹用意。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以前不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饒他不殺,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在他身上,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
只聽不式大聲道:「我法名叫不戒,什麼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可是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壞事太多,倘若不戒了這一椿壞事,怎麼能在你門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他將來要傳我衣缽,因此他法名之中,也應當有『不戒』二字。」
忽聽得一人說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恆山派,我們桃谷六仙也入恆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說話的是桃干仙。
桃根仙道:「我們最先見到令狐沖,因此我們六人是大師兄,不戒和尚是小師弟。」
令狐衝心想:「恆山派既有不戒大師和田伯光,不妨再改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說令狐沖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門。」說道:「六位桃啊肯入恆山派,那是再好不過。師兄師弟排骨起來麻煩得緊,大家都免了吧!」桃葉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將來改了弟子,法名叫作什麼?」桃實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須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稱為『當然不可不戒』。」桃枝仙問道:「那麼『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作什麼?」
令狐沖見田伯光處境尷尬,便攜了他手道:「我有幾句話問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緊腳步步,走出了數丈,卻聽得背後桃干仙說道:「他的法名可以叫作『理所當然不可不戒』。」桃花仙道:「那麼『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什麼?」
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門,那日我受太師父逼迫,來華山邀你去見小師太,這中間的經過,當真一言難盡。」令狐沖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藥,又騙你說點了死穴。」
田伯光道:「這件事得從頭說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一架,心想這當兒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軀,於是北上河南。這天說來慚愧,老毛病發作,在開封府黑夜裡摸准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房之中。我掀開紗帳,伸手一摸准,竟摸准到一個光頭。」
令狐沖笑道:「不料是個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個和尚。」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小姐綉被迫之內,睡著個和尚,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偷的卻是個和尚。」
田伯光搖頭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太師父了。原來太師父一直便在找我,終於得到線索,找到了開封府。我白天在這家人家左近踩盤子,給太師父瞧在眼裡。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跟這家人說了,叫小姐躲了起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沖笑道:「田兄這一下就吃了苦頭。」田伯光苦笑道:「那還用說嗎?當時我一伸手摸到太師父的腦袋,便知不妙,跟著小腹上一麻,已給點中了穴道。太師父跳下床來,點了燈,問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終有一日會遇到報應,當下便道:『要死!』太師父大為奇怪,問我:『為什麼要死?』我說:『我不小心給你制住,難道還能想活命嗎?』太師你臉孔一板,怒道:『你說不小心給我制住,倒像如果小心些,便不會給我制住了。好!』他說了這『好』字,一伸手便解開了我的穴道。」
「我坐了下來,問道:『有什麼吩咐?』他說:『你帶得有刀,幹麼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腳,幹麼不躒窗逃走?』我說:『姓田的男子漢大丈夫,豈是這等無恥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無恥小人?你答應拜我女兒為師,怎麼地賴了?』我大是奇怪,問道:『你女兒?』他道:『在那酒樓之上,你和那華派的小夥子打賭,說道輸了便拜我女兒為師,難道那是假的?我上恆山去找我女兒,她一五一十,從頭至尾的都跟我說了。』我道:『原來如此。那個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兒,那倒奇了。』他道:『有什麼奇怪了?』」
令狐沖笑道:「這件事本來頗為奇怪。人家是生了兒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師卻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兒,他法名叫作不戒,那便是什麼清規戒律都是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當時我說:『打賭之事,乃是戲言,又如何當得真?這場打賭是我輸了,那不錯,我再也不去騷擾那位小師太,也就是了。』太師父道:『那不行。你說過要拜師,一定得拜師。你非拜我女兒為師不可。我可不能生了個女兒,卻讓人欺侮。我一路上找你,功夫花得著實不小。你這小子滑溜得緊,你如不再干這採花的勾當,要捉到你可還真不容易。』我見他糾纏不清,當下一個『倒踩三疊雲』,從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為輕功了得,太師父定然追趕不上,不料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太師父直追了下來。我叫道:『大和尚,剛才你沒殺我,我此刻也不殺你。你再追來,我可要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