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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掌門(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太師父哈哈知道:『你怎生不客氣?』我拔刀轉身,向他砍了過去。但太師父的武功也真高強,他以一雙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無法遞進招去,拆到四十招後,他一把抓信了我的後頸椎,跟著又將我的單刀奪了下來,問我:『服了沒有?』我說:『服了,你殺了我吧!』他道:『我殺了你有什麼用?又救不活我的女兒了?』我吃了一驚,問道:『小師太死了嗎?』他道:『這時候還沒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恆山見到她,她瘦得皮包骨頭似的,見到我就哭。我慢慢問明白了她的事,原來都是給你害的。』我說:『你要殺便殺,田伯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謊語。我本想對你的小姐無禮,可是她給華山派的令狐沖救了,田某可沒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潔的姑娘。』太師父道:『你奶奶的,冰清玉潔有什麼用?我閨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沖不娶她,她便活不了。但我一提到這件事,我閨女便罵我,說什麼出家人不可動凡心,否則菩薩責怪,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他說了一會,忽然揪住我頭頸,罵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那日若不是你對我女兒非禮,令狐沖便不會出手相救,我女兒就不致瘦成這個樣子。』我道:『那倒不然。小師太美若天仙,當日我就算不對她無禮,令狐沖也必定會另借因頭,上前支勾色搭搭。』」

  令狐沖皺眉道:「田兄,你這幾句話可未免過份了。」

  田伯光笑道:「對不起,這可得罪了。當時情勢危急,我若不是這麼說,太師父決計不會放我。果然他一聽之下,便即轉怒為喜,說道:『臭小子,你自大想想,你一生做過多少壞事?要不是你非禮我女兒,老子早就將你腦袋捏扁了。』」令狐沖奇道:「你對他女兒無禮,他反而高興?」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興,他贊我有眼光。」令狐沖不禁莞爾。

  田伯光道:「太師父左手將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八個耳光,我給他打得暈了過去。他將我浸入小河之中,浸醒了我,說道:『我限你一個月之內,去請令狐衝到恆山來見我女兒,就算一時不能娶她,讓他們說說情話,也是好的,我女兒的一條性命,就可保得下來。師父有難,你做徒弟的怎麼可不救?』他點了我幾處穴道,說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劑毒藥,說道倘若一個月之內邀得你去見小師太,便給解藥,否則劇毒發作,無藥可救。」

  令狐沖這才恍然,當日田伯光到華山來邀自大下山,滿腹難言之隱,什麼都不肯明說,怎料到其間竟有這許多過節。

  田伯光續道:「我到華山來邀你大駕,卻給你打得一敗塗地,只道這番再也性命難保,不料太師父放心不下,親自帶同小師太上華山找你,又給了我解藥。我聽你的勸,從此不再做採花姦淫的勾當。不過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的,反正身邊金銀有的是,要找蕩婦淫娃、娼妓歌女,絲毫不是難事。半個月前,太師父又找到了我,說你做了恆山派掌門卻給人家背後譏笑,江湖上的名聲不大好聽,他老人家愛屋及烏,愛女及婿……」

  令狐沖皺眉道:「田兄,這等無聊的話,以後可再也不能出口。」田伯光道:「是,是。我只不過轉述太師父的話而已。他說他老人家要投入恆山派,叫我跟著一起來,第一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應,他老人家揮拳就打,我打是打不過,逃又逃不了,只好拜師。」說到這裡,愁眉苦臉,神色甚是難看。

  令狐沖道:「就算拜師,也不一定須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許多俗家弟子?」

  田伯光搖頭道:「太師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說:『你這人太也好色,入了恆山派,師伯師叔們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須得斬草除根,方為上策。』他出手將我點倒,拉下我的褲子,提起刀來,就這麼喀的一下,將我那話兒斬去了半截。」

  令狐沖一驚,「啊」的一聲,搖了搖頭,雖覺此事甚慘,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婦女太多,那也是應得之報。

  田伯光也搖了搖頭,說道:「當時我便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太師父已給我敷上了金創葯,包好傷口,命我養了幾日傷。跟著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說:『我已斬了你那話兒,你已干不得採花壞事,本來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個『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眾所周知,那是為了恆山派的名聲。本來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們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緊了。』」

  令狐沖微笑道:「你太師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道:「太師父要我向你說明此事,又要我請你別責怪我師父。」令狐沖奇道:「我為什麼要責怪你師父?全沒這回子事。」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是更瘦了一些,臉色也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滬淚,一句話不說。太師父說:定是你欺侮了她。」令狐沖驚道:「沒有啊!我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你師父一句。再說,她什麼都好,我怎會責罵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因此我師父要哭了。」令狐沖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頓。」

  令狐沖搔了搔頭,心想這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谷六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是罵得凶,越是恩愛。你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

  令狐沖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個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沖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兩椿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師父,幹麼要做恆山派掌門?他說:恆山派尼姑雖多,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美貌的。你不是為我師父,卻又為了那一個尼姑?」

  令狐衝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要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的心腸。這句話如果傳了出去,豈不糟糕之至?」

  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牙齒,大發脾氣,說道:『為什麼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當日什麼意圖對她非禮?令狐沖這小子為什麼捨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令狐沖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那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極啦。」令狐沖奇道:「為什麼那就好極啦?」田伯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令狐沖道:「叫我什麼?」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

  令狐沖一呆,道:「田兄,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椿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姐的相貌雖然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了,旁人也是無法可施。』公子,在太師父面前,我不得不這麼說,以便保留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見怪。」令狐沖微笑道:「我自然明白。」

  田伯光道:「太師你說:這件事他也知道,他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殺。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沖這小子列了,我女兒要守活寡,豈不倒霉?這樣罷,你去跟令狐沖這小子能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嘆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姑娘如嫁不成令狐沖,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裡,突然流下淚來。唉,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兩人面面相對,都感尷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我知道這其中頗有難處,尤其你是恆山派掌門,更加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讓她高興高興,將來再瞧著辦吧。」

  令狐沖點頭道:「是了。」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紀幼小,料想這些閑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後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自閩至贛,始終未曾跟她單獨說過什麼話。此番上恆山來,更是大避嫌疑。自大名聲早就不侍,於世人毀譽原不放在心上,可不能壞了恆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極少和誰說什麼閑話,往日裝瘋喬痴的小丑模樣,更早已收得乾乾淨淨。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對自大的一番柔情,驀地里湧上心頭。

  眼望著遠處山頭皚皚積雪,正自沉思,忽聽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嘩之聲。見性峰上向來清靜,從無有人如此吵嚷,正詫異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數百人涌將上來,當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頭子。他身後計無施、祖國千秋、以及黃伯流、司馬大、藍風凰、游迅、漠北雙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沖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去,說道:「在下受定閑師太遺命,只得前來執掌恆山派門戶,沒敢驚動眾位朋友。怎地大伙兒都到了?」

  這些人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經過一場生死捕搏鬥,已是患難之交。眾人紛紛搶上,將他圍在中間,十分親熱。老頭子大聲道:「大伙兒聽得公子已將聖姑接了出來,人人都十分歡喜。公子出任恆山派掌門,此事早已轟傳家江湖,大伙兒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該死之極了。」這些人豪邁爽快,三言兩語之間,已是笑成一片。令狐沖自上恆山之後,對著一群尼姑、姑娘,說話行事,無不極盡拘束,此刻陡然間遇上這許多老友,自是不勝之喜。黃伯流道:「我們是不速之客,恆山派未必務有我們這批粗胚的飲食,酒食飯菜,這就挑上山來了。」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心想:「這情景倒似當年五霸崗上的群豪大會。」說話之間,又有數百人上山。計無施笑道:「公子,咱們自大人不用客氣。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來我們這些渾人。大家自便最好。」

  這時見性峰上已喧鬧成一片。恆山眾弟子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賓客到賀,均各興奮。有些見多識廣的老成弟子,察覺來賀的這些客人頗為不倫不類,雖有不少知名之士,卻均是邪派高手,也有話多是緣林英雄、黑道豪客。恆山派門規素嚴,群弟子人人潔身自愛,縱然同是正在教之士,也少交往。這些左道旁門的人物,向來對之絕不理睬,今日竟一窩蜂的湧上峰來。但眼見掌門人和他們抱腰拉手,神態親熱,也只好心下嘀咕而已。到得午間,數百名漢子挑了雞鴨牛羊、酒菜飯食麵來到峰上。令狐衝心想:「見性峰上供奉白衣觀音,自已一做掌門人,便即大魚大肉,殺豬宰羊,未免對不住恆山派歷代祖國宗。」當下命這些漢子在山腰間埋灶造飯。一陣陣酒肉香氣標將上來,群尼無不暗暗皺眉。群豪用過中飯,團團在見性峰主庵前的曠地上坐定。令狐沖坐在西首之側,數百名女弟子依著長幼之序,丫在他身後,只待吉時一到,便行接任之禮。忽聽得絲竹聲響,一群樂手吹著簫笛上峰。中間兩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來,群豪中「咦、啊」之聲四起,不少人丫起身來。左首青衣老者蠟黃麵皮,朗聲說道:「日月神教東方教主,委派賈布、上官雲,前來祝賀令狐大俠榮任恆山派掌門。恭祝恆山派發揚光大,令狐掌門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聲,轟然叫了起來。這些左道之士大半與魔教頗有瓜葛,其中還有人服了東方不敗的『三屍腦神丹』,聽到『東方教主』四字便即心驚膽戰。群豪就算不識得這兩個老者的,也都久聞其名,左首那人是『黃面尊者』賈布,右首那人複姓上官,單名一個雲字,外號叫做『雕俠』。兩人武功之高,據說遠在一般尋常門派的掌門人與幫主、總舵主之上。兩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資歷也不甚深,但近數年來教中變遷甚大,元老耆宿如向問天一類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隱,眼前賈布與上官雲是教中極有權勢、極有頭臉的第一流人物。這一次東方不敗派他二人親來,對令狐沖可說是給足面子了。令狐衝上前相迎,說道:「在下與東方先生素不相識,有勞二位大,輕,愧不敢當。」他見那『黃面尊者』賈布一張瘦臉蠟也似黃,兩邊太陽穴高高喜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雕俠』上官雲長手長腳,雙目精光爛然,甚有威勢,足見二人內功均甚深厚。賈布說道:「令狐大俠今日大喜,東方教主說道原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只是教中俗務羈絆,無法分身,令狐掌門勿怪才好。」

  令狐沖道:「不敢。」心想:「瞧東方不敗這副排場,任教主自是尚未奪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現下怎樣了?」

  賈布側過身來,左手一擺,說道:「一些薄禮,是東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請令狐掌門哂納。」絲竹聲中,百餘名漢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來。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壯漢抬著,瞧各人腳步沉重,箱子中所裝物事著實不輕。令狐沖忙道:「兩位大駕光臨,令狐沖已感榮寵,如此重禮,卻萬萬不敢拜領。還請上覆東方先生,說道令狐沖多謝了,恆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要用這些華貴的物事。」

  賈佈道:「令狐掌門若不笑納,在下與上官兄弟可為難得緊了。」略略側頭,向上官雲道:「上官兄弟,你說這話對不對?」上官雲道:「正是!」

  令狐衝心下為難:「恆山派是正教門派,和你魔教勢同水火,就算雙方不打架,也不能結交為友。再說,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東方不敗算帳,我怎能收你的禮物?」便道:「兩位兄台請覆上檔方先生,所賜萬萬不敢收受。兩位倘若不肯將原禮帶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貴教總壇來了。」

  賈布微微一笑,說道:「令狐掌門可知這四十口箱中,裝的是什麼物事?」令狐沖道:「在下自然不知。」賈布笑道:「令狐掌門看了之後,一定再也不會推卻了。這四十口箱子中所裝,其實也並非全是東方教主的禮物,有一部份原是該屬令狐掌門所有,我們抬了來,只是物歸原主而已。」令狐沖大奇,道:「是我的東西?那是什麼?」賈布踏上一步,低聲道:「其中大多數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飾和常用物事,東方教主命在下送來,以供任大小姐應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給令狐大俠和任大小姐的薄禮。許多物事混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令狐掌門也不用客氣了。哈哈,哈哈。」

  令狐沖生性豁達隨便,向來不拘小節,見東方不敗送禮之意甚誠,其中又有許多是盈盈的衣物,卻也不便堅拒,跟著哈哈一笑,說道:「如此便多謝了。」

  只見一名女弟子快步過來,稟道:「武當派沖虛道長親來道賀。」令狐沖吃了一驚,忙迎到峰前。只見沖虛道人帶著八名弟子,走上峰來。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有勞道長大駕,令狐沖感激不盡。」沖虛道人笑道:「老弟榮任恆山掌門,貧道聞知,不勝之喜。少林寺方證、方生兩位大師也要前來道喜,不知他們兩個位到了沒有?」令狐沖更是驚訝。便在此時,山道上走上來一群僧人,當先二人大袖飄飄,正是方證方丈和方生大師。方證叫道:「沖虛道兄,你腳步程好快,可比我們先到了。」

  令狐沖迎下山去,叫道:「兩位大師親臨,令狐沖何以克當?」方生笑道:「少俠,你曾三入少林,我們到恆山來回拜見一次,那也是禮尚往來啊。」

  令狐沖將一眾少林僧和武當道人迎上峰來。峰上群豪見少林、武當兩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身駕到,無不駭異,說話也不敢這麼大聲了。恆山一眾女弟子個個喜形於色,均想:「掌門師兄的面子可大得很啊。」

  賈布與上官雲對望了一眼,丫在一旁,對方證、方生、沖虛等人上峰,似是視而不見。令狐沖招呼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宿舍舍,尋思:「記得師父當年接任華山派掌門,少林派和武當派的掌門人並未到來,只遣人到賀而已。其時我雖年幼,不知有那些賓客,但師父、師娘後來跟眾弟子講述當年就任掌門時的風光,也從未提過少林、武當的掌門人大賀光臨。今日他二位同時到來,難道真的是向我道賀,還是別有用意?」

  這時上峰來的賓客絡繹不絕,大都是當日曾參與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崑崙派、點蒼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幫,各大門派幫會,也都派人呈上掌門人、幫主的賀帖和禮物。令狐衝風賀客眾多,心下釋然:「他們都是瞧著恆山派和定閑師太的臉面,才來道賀,可不是憑著我令狐沖的面子。」

  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卻均並未遺人來賀。耳聽得砰砰砰三聲號炮,吉時已屆。令狐沖站到聲中,躬身抱拳,向眾人圍圍為冖,朗聲說道:「恆山派前任掌門定閑師太不幸遭人暗算,與定逸師太同時圓寂。令狐沖秉承定閑師太遺命,接掌恆山一派的門記。承眾位前輩、眾位朋友不棄,大駕光臨,恆山派上下,同蒙榮寵,不勝感激。」

  磬鈸聲中,恆山派群弟子列成兩行,魚貫而前,居中是儀和、儀清、儀真、儀質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沖面前,躬身行禮。令狐沖長揖還禮。儀和說道:「四件法器,乃恆山派創作派之祖曉風師太所傳,向由本派掌門人接管。新任掌門人令狐師兄便請收領。」令狐沖應道:「是。」

  四名大弟子將法呂依次弟過,乃是一卷經書,一個木魚,一串念珠,一柄短劍。令狐沖見到木魚、念珠,不由得發窘,只得伸手接過,雙眼視地,不敢與眾人目光相接。儀清展開一個捲軸,說道:「恆山派五大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門相殘,三戒妄殺無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結交姦邪。恆山派祖國宗遺訓,掌門師兄須當身體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凜遵。」令狐沖應道:「是!」心想:「前三戒倒罷了,可是令狐沖持身不大端正,至於不得結交姦邪那一款,更加令人為難。今日上峰來的賓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門之士。」忽聽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令狐沖不得擅篡恆山派掌門之位。」

  呼喝聲中,五個人飛奔而至,後面跟著數十人。當先五人各執一面錦旗,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數丈處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麵皮黃腫,五十來歲年紀。令狐沖認得此人姓樂名厚,外號『大陰陽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當日在河南荒郊曾和他交過手,長劍透他雙掌而過,是結下了極深梁子的。但他為人倒也光明磊落,那日偷襲得手而制住了自己,卻並不乘機便下殺手,重行躍進開再斗,自己很承他的情,當下抱拳說道:「樂前輩,您好。」

  樂厚將手中錦旗一展,說道:「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須遵左盟主號令。」

  令狐沖道:「令狐沖接掌恆山門記後,是否還加盟五嶽劍派,可和好好商議商議。」

  這時其餘數十人都已上峰,卻是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華山派那八人均是令狐沖當年的師弟,林平之卻不在其內。這數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劍柄,默不作聲。樂厚大聲道:「恆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執掌門戶。令狐沖身為男子,豈可壞了恆山派數百年來的規矩?」

  令狐沖道:「規矩是人所創作,也可由人所改,這是本派之事,與旁人並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樂厚叫罵起來:「他恆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來多管什麼鳥事?」「你奶奶的,快給我滾吧!」「什麼五嶽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臉。」

  樂厚向令狐沖道:「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這裡幹什麼來著?」令狐沖道:「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來觀禮的。」樂厚道:「這就是了。恆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條是什麼?」令狐衝心道:「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我便來跟你強辯。」說道:「恆山五大戒律,第五戒是不得結交姦邪。像樂兄這樣的人,令狐沖是決計不會和你結交的。」

  群豪傑一聽,登時轟笑起來,都道:「姦邪之徒,快快滾吧!」

  樂厚以及嵩山、華山等各派弟子見了這等到聲勢,均想敵眾我寡,對方倘若翻臉動手,那可糟糕。樂厚更想:「左師哥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見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過一些恆山派的尼姑、姑娘,我們四派數十名好手,盡可製得住。令狐沖劍術雖精,我們乘他手中無劍之時,師兄弟五人突以拳腳夾攻,必可取他性命。那知道賀客竟這麼多,連少林、武當的二大掌門也到了。」當下轉身向方證和沖虛說道:「兩位掌門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須請兩位說句公道話。令狐沖招攬了這許多妖魔力鬼怪來到恆山,是不是壞了恆山派不得結交姦邪的這一條門規?恆山派這樣一個歷時已久、享譽甚隆的名門下派,在令狐沖手中轉眼便鬧得萬劫不復,兩位是否坐視不理?」

  方證咳嗽一聲,說道:「這個……這個……唔……」心想此人的話倒也在理,這裡果然大多數是旁門左道之士,可是難道要令狐沖將他們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聽得山道上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叫聲:「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

  令狐沖驚喜交集,情不自禁的衝口而出:「盈盈來了!」急步奔到崖邊,只見兩名大漢抬著一乘青呢小轎,快步上峰。小轎之後跟著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聽得盈盈到來,紛紛衝下山道去迎接,歡聲雷動,擁著小轎,來到峰頂。小轎停下,轎帷掀開,走出一個身穿淡緣衣衫的艷美少女,正是盈盈。

  群豪大聲歡呼:「聖姑!聖姑!」一齊躬身行禮。瞧這些人的神情,對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歡喜之情出自心底。

  令狐沖走上幾步,微笑道:「盈盈,你也來啦啦!」

  盈盈微笑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來?」眼光四下一掃,走上幾步,向方證與沖虛二人襝衽為禮,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小女子有禮。」

  方證和沖虛一齊還禮,心下都想:「你和令狐沖再好,今日卻也不該前來,這可叫令狐沖更加為難了。」

  樂厚大聲道:「這個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令狐沖,你說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又怎樣?」樂厚道:「恆山派五大戒律,規定不得結交姦邪。你若不與這些姦邪人物一刀兩斷,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令狐沖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什麼打緊?」

  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無限於,心想:「你為了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問道:「請問令狐掌門,這位朋友是什麼來頭?憑什麼來過問恆山派之事?」

  令狐沖道:「他自稱是嵩山派左掌門派來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門的令旗。別說這是左掌門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門自己親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恆山派的事。」

  盈盈點頭道:「不錯。」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禪千方百計的為難,寒冰真氣又使爹爹身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惱怒,說道:「誰說這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他是來騙人的……」一言未畢,身子微幌,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短劍,疾向樂厚胸口刺去。

  樂厚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美貌女子說打便打,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出手如電,一劍便刺了過來,拔劍招架已然不及,只得側身閃避。他更沒料到盈盈這一招乃是虛招,身子略轉之際,右手一松,一面錦旗已給對方奪了過去。盈盈身子不停,連刺五劍,連奪了五面錦旗,所合身法劍招,一模一樣,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餘四人都是樂厚的師兄弟,拳腳功夫著實了得,左冷禪派了來,原定是以拳腳襲南令狐沖的,可是盈盈出手實在太快,一霎之間,給她奇兵突出,攻了個措手不及,與其說是輸招,還不如說是中了奇襲暗算。

  盈盈手到旗來,轉到了令狐沖身後,大聲道:「令狐掌門,這旗果然是假的。這那裡是五嶽劍派的令旗,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

  她將手中五面錦旗張了開來,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分別綉著青蛇、蜈蚣、蜘蛛、蠍子、蟾蜍五樣毒物,色彩鮮明,奕奕如生,那裡是五嶽劍派的令旗了?

  樂厚等人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老頭子、祖千秋等群豪卻大聲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奪到令旗之後,立即便掉了包,將五嶽令旗換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腳實在太快,誰沒有乍清楚她掉旗之舉。

  盈盈叫道:「藍教主!」人群中一個身穿劃家裝束的美女站了出來,笑道:「在!聖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藍風凰。盈盈問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麼會落入了嵩山派手中?」藍風凰笑道:「這幾個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們甜言蜜語,將我教中的五毒旗騙了去玩兒。」盈盈道:「原來如此。這五面旗兒,便還了你罷。」說著將五面旗子擲將過去。藍風凰笑道:「多謝。」伸手接了。

  樂厚怒極大罵:「無恥妖女,在老子面前使這掩眼的妖法,快將令旗還來。」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會向藍教主去計嗎?」樂厚無法可施,向方證和沖虛道:「方丈大師,沖虛道長,請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公道。」

  方證道:「這個……唔……不得結交姦邪,恆山派戒律中原是有這麼一條,不過……不過……今日江湖上朋友們前來觀禮,令狐掌門也不能閉門不納,太不給人家面子……」

  樂厚突然指著人群中一人,大聲道:「他……他……我認得他是採花大盜田伯光,他這麼扮成個和尚,便想瞞過我的眼去嗎?像這樣的人,也是令狐沖的朋友?」厲聲道:「田伯光,你到恆山幹什麼來著?」田伯光道:「拜師來著。」樂厚奇道:「拜師?」

  田伯光道:「正是。」走到儀琳面前,跪下磕頭,叫道:「師父,弟子請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叫做『不可不戒』。」儀琳滿臉通紅,側身避過,道:「你……你……」

  盈盈笑道:「田師傅有心改邪歸正,另投明師,那是再好不過。他落髮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顯得其意極誠。方證大師,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個人只要決心改過遷善,佛門廣大,便會給他一條自新之路,是不是?」

  方證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恆山派,從此嚴守門規,那是武林之福。」

  盈盈大聲道:「眾位聽了,咱們今日到來,都是來投恆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門肯收留,咱們便都是恆山弟子了。恆山弟子,怎能算是妖邪?」

  令狐沖恍然大悟:「原來盈盈早料到我身為眾女弟子的掌門,十分尷尬,倘若派中有話多男弟子,那便無人恥笑了。因此特地叫這一大群人來投入恆山派。」當即朗聲問道:「儀和師姊,本派可有不許收男弟子這條門規么?」

  儀和道:「不許收男弟子的門規倒沒有,不過……不過……」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總覺派中突然多了這許多男弟子出來,實是大大不妥。

  令狐沖道:「眾位要投入恆山派,那是再好不過。但也不必拜師。恆山派另設一個……唔……一個『恆山別院』,安軒各位,那邊通無谷,便是一個極好去處。」

  那通無谷在見性峰之側,相傳唐時仙人張果老曾在此炬丹。恆山大石上有蹄印數處,歷代相傳為張果老所騎驢子踏出。如此堅強的花崗石上,居然有驢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遺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張果老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來。通元谷和見性峰上主庵相距離雖然不遠,但由谷至峰,山道絕險。令狐沖將這批江湖豪客安軒在通元谷中,令他們男女隔絕,以免多生是非。

  方證連連點頭,說道:「如此甚好。這些朋友們歸入了恆山派,受恆山派門規約束,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

  樂厚見方證大師也如此說,對方又人多勢眾,今日已無法陰止令狐衝出任恆山派掌門,只得傳達左冷禪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聲,朗聲說道:「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嶽劍派各派師長弟子齊集嵩山,推舉五嶽派掌門人,務須依時到達,不得有誤用。」

  令狐沖問道:「五嶽劍派並為一派,是誰的主意?」

  樂厚道:「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恆山派倘若獨持已議,便是公然跟四派過不去,只有自討苦吃了。」轉正身向泰山派等人問道:「你們說是不是?」站在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道:「正是!」樂厚一陣冷氣笑,轉正身便走。走出幾步,不禁回頭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令旗,如何想法子奪回來才好。」

  藍風凰笑道:「樂老師,你失了旗子,回去怎麼向左掌門交代啊?不如我還了你吧!」說著右手的揮,將一面錦旗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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