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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繡花(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天年,可要多謝你了。」

  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我在日月神教,本來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到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家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

  令狐沖向地下童百熊膽的屍體瞧見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讚揚童長老對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

  但東方不敗出手實在太過迅捷,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朕兆,委實可怖可畏。令狐沖提起長劍,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動,立即便挺劍疾刺,只有先行攻擊,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讓他佔了先機,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作我行、向問天、上官雲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東方不敗,防他暴起發難。

  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於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翦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

  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

  東方不敗嘆了口氣,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什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後勤修內功,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眾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腦子十分清楚,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毛。

  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到盈盈臉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幾年來我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東方不敗又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可有點不容易!」

  任我行等聽他這麼說,都是一驚。

  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青,說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對我說話,膽子當真不小。」這幾句話音尖銳之極,顯得憤怒無比。

  令狐沖明知危機已迫在眉捷,卻也忍不住笑道:「是鬚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東方不敗尖聲怒道:「我問你,你是誰?」令狐沖道:「我叫令狐沖。」

  東方不敗怒色登斂,微微一笑,說道:「啊!你便是令狐沖。我早想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差得遠了。」

  令狐沖笑道:「在下沒什麼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然英俊,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情……」

  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什麼?」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間粉紅色人影一幌,繡花針向令狐沖疾刺。

  令狐沖說那兩句話,原是要惹他動怒,但見他衣袖微微擺動,便即刷的一劍,向他咽喉疾刺過去。這一劍刺得快極,東方不敗若不縮身,立即便會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令狐沖只覺左頰微微一痛,跟著手中長劍向左盪開。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是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光的一剎那間,他已用針在令狐沖臉上刺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狐沖這一劍。幸虧令狐沖這一劍刺得也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而東方不敗大怒之下攻敵,不免略有心浮氣粗,這一針才刺得偏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東方不敗手中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幾乎是風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撥得令狐沖的長劍直盪了開去,武功之高,當真不可思議。

  令狐沖大驚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敵,只要一給對方有施展手腳的餘暇,自己立時性命不保,當即刷刷刷刷連刺四劍,都是指向對方要害。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贊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上一撥,下一撥,將令狐衝刺來的四劍盡數撥開。令狐沖凝目看他出手,這繡花針四下撥擋,周身竟無半分破綻,當此之時,決不容他出手回刺,當即大喝一聲,長劍當頭直砍。東方不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牛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令狐沖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刻既已不及擋架,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也向東方不敗的左目急刺,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這一下劍刺敵目,已是跡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劍法』本無招數,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際更不暇細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開去,避開了他這一劍。

  令狐沖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所刺中,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一刺,繡花針才失了準頭,否則一隻眼睛已給他刺瞎了,駭異之餘,長劍便如疾風驟雨般狂刺亂劈,不容對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東方不敗左撥右擋,兀自好整以暇的嘖嘖連贊:「好劍法,好劍法!」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上前夾擊。這當世三大高手聯手出戰,勢道何等厲害,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趨退如電,竟沒半分敗象。上官雲拔出單刀,衝上助戰,以四敵一。斗到酣處,猛虎聽得上官雲大叫一聲,單刀落地,一個筋斗翻開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這隻眼睛已被東方不敗刺瞎。

  令狐沖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凌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己攻擊,當下展動長劍,盡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刺去。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令狐沖的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著數寸。

  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沖也是「嘿」的一聲,二人身上先後中針。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是一根繡花針,無法從針上吸他內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頭都受到針刺,幸好其時令狐沖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刺偏了準頭,另一針刺得雖准,卻只深入數分,未能傷敵。

  四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針刺。盈盈在旁觀戰,越來越擔心:「不知他針上是否喂有毒藥,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設想!」但見東方不敗身子越來轉越快,一團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貫注了內力,風聲大作。東方不敗卻不發出半點聲息。

  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戰,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一瞥眼間,只見楊蓮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觀斗,滿臉關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刺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猝不及防,大叫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

  楊蓮亭這時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強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聲。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斬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亭十分硬氣,雖然傷口劇痛,卻沒發出半點聲息。

  但楊蓮亭的第一聲呼叫已傳入東方不敗的耳中。他斜眼見到盈盈站在床邊,正在揮劍折磨楊蓮亭,罵道:「死丫頭!」一團紅雲斗向盈盈撲去。

  盈盈急忙側頭縮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開東方不敗刺來的這一針。令狐沖、任我行雙劍向東方不敗背上疾戳。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蓮亭頭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刺入了向問天胸口。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令狐沖和任我行兩柄劍都插入了東方不敗後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撲在楊蓮亭身上。

  任我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後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於……終於教你落在我手裡。」劇斗之餘,說話時氣喘不已。

  盈盈驚魂未定,雙腿發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沖搶過去扶住,只見細細一行鮮血,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伸袖在令狐沖臉上一抹,只見袖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令狐沖轉頭問向問天:「受傷不重吧?」向問天苦笑道:「死不了!」

  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涌,受傷極重,不住呼叫:「蓮弟,蓮弟,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

  楊蓮亭怒道:「你往日自誇武功蓋世,為什麼殺不了這幾個奸賊?」東方不敗道:「我已……我……」楊蓮亭怒道:「你什麼?」東方不敗道:「我已儘力而為,他們……武功都強得很。」突然身子一幌,滾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乖機躍起,一劍斬在他左腿之上。

  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終於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吧?」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沉起來,又道:「倘若單打獨鬥,你是不能打敗我的。」

  任我行微一猶豫,說道:「不錯,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東方不敗道:「令狐沖,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鬥,也打不過我。」令狐沖笑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稱得『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欽佩。」

  東方不敗微微一笑,說道:「你二位能這麼說,足見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唉,冤孽,冤孽,我練那『葵花寶典』,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練氣,煉丹服藥,漸漸的鬍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從此不愛女子,把七個小妾都殺了,卻……卻把全副心意放在楊蓮亭這鬚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為女兒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瞧在我這些年來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

  任我行問道:「什麼事?」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剁,分一百天凌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

  東方不敗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向任我行撲去。

  他重傷之餘,身法已遠不如先前迅捷,但這一撲之勢仍是凌厲驚人。任我行長劍直刺,從他前胸通到後背。便在此時,東方不敗手指一彈,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劍後躍,砰的一聲,背脊撞在牆上,喀喇喇一響,一座牆被他撞塌了半邊。盈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時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保,但這隻眼珠恐怕終於不免是廢了。

  盈盈伸指去抓繡花針的針尾,但鋼針甚短,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無著手處。她轉過身來,拾起起東方不敗拋下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絲線,款款輕送,穿入針鼻,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聲。那繡花針帶著幾滴鮮血,掛在絲線之下。

  任我行怒極,飛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屍身上踢去。屍身飛將起來,砰的一聲響,撞在楊蓮亭的頭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使足了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兩顆腦袋一撞,盡皆頭骨破碎,腦漿迸裂。

  任我行得誅大仇,重奪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卻也由此而失了一隻眼睛,一時喜怒交迸,仰天長笑,聲震屋瓦。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憤怒之意。

  上官雲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楊威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任我行笑罵:「胡說八道!什麼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若真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確是人生至樂,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稱心暢懷,志得意滿。

  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誅奸複位,你實占首功。」轉頭向令狐沖道:「沖兒的功勞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沖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的惡戰,兀自心有餘悸,說道:「若不是盈盈去對付楊蓮亭,要殺東方不敗,可當真不易。」頓了一頓,又道:「幸好他繡花針上沒喂毒。」

  盈盈身子一顫,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時候,他常抱著我去山上采果子遊玩,今日卻變得如此下場。」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頁,隨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註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老夫可不會沒了腦子,去干這等傻事,哈哈,哈哈……」隨即,沉吟道:「可是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後決不能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

  令狐衝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下更感到一陣驚怖。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覺他的兩枚睾丸已然害去,笑道:「這部『葵花寶典』要是教太監去練,那就再好不過。」將那『葵花寶典』放在雙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陳舊的冊頁登時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

  盈盈吁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你怕我去練么?」盈盈滿臉通紅,啐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正經。」

  盈盈取出金創葯,替父親及上官雲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刺的針孔,一時也難以計數。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划了一道血痕,雖然極細,傷愈之後,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鬱鬱不樂。

  令狐沖道:「你佔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相,那便後福無窮。」盈盈道:「我佔盡了什麼天下的好處?」令狐沖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父親是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盈盈給他逗得卟哧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

  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經過花園、地道,回入殿中。

  任我行傳下號令,命各堂長老、香主,齊來會見。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廝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著,下屬和他相距既遠,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什麼殿啊?」

  上官雲道:「啟稟教主,這叫作『成德殿』,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大笑,道:「文成武德!方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沖招招手,道:「沖兒,你過來。」令狐沖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沖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說到這裡,右手在椅子上拍了幾拍,說道:「這個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什麼事,原是不該推辭。只是我已答應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請恕晚輩不能應命。」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不聽我吩咐,日後會有什麼下場,你該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沖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

  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拗的很,待屬下慢慢開導於他……」正說到這裡,殿外有十餘人朗聲說道:「玄武堂屬下長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聖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任我行喝道:「進殿!」只見十餘條漢子走進殿來,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當日月神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即站起,將手一擺,道:「不必……」心下忽想:「無威不中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因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當下將『多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

  不多時,又有一批人入殿參見,向他跪拜時,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點了點頭。

  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遠望見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朦朧,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什麼分別?」

  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眾人心懷極大恐懼,自知過去十餘年來為東方不敗儘力,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舊帳,不知會受到如何慘酷的刑罰。更有一干新進,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東方不敗的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料想換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聲頌揚。

  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盈對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孝,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上五嶽派的掌門,對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恆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一獲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學這些人的樣,豈不是枉自為人?我日後娶盈盈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頭跪拜,那是應有之義,可是什麼『中興聖教,澤被蒼生』,什麼『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玷污了英雄豪傑的清白!我當初只道這些無聊的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折磨人的手段,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

  又想:「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見到魔教十長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輩之中,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與正教抗衡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那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這樣一群豪傑之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詞,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麼能算是英雄好漢?」

  只聽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干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錄在案。但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後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共享榮華富貴。」

  瞬時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小人過,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

  任我得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誰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遲處死。」眾人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

  令狐沖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

  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亭一人,如何亂殺無辜,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禍亂神教。有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三屍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年、五口豬、十口羊。

  令狐衝心道:「一個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他定是宴請朋友或是與眾部屬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幾頭牛羊,又怎算是什麼大罪?」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胡塗;另有一人說他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人,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

  令狐沖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不對。可是適才我們五人敵他一人,個個死裡逃生,險些兒盡數命喪他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

  接著又聽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

  令狐衝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什麼淫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他想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

  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

  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在說東方不敗的事,沒什麼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沖伸了伸舌頭,笑道:「可別惹你爹爹生氣。」

  二人並肩而出,經過那座漢白玉的牌樓,從竹籃下掛了下去。

  二人偎依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與崖上長殿中的情景換了另一個世界。令狐沖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白玉牌樓上,發出閃閃金光,心下感到一陣快慰:「我終於離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此而後,說什麼也不再踏上黑木崖來了。」

  盈盈道:「沖哥,你在想什麼?」令狐沖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盈盈臉上一紅道:「我們……我們……」令狐沖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閑言閑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幾年牢獄之災,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後咱們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說到最後這兩句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恰好一團白雲飄來,將竹籃和二人都裹在雲中。令狐沖望出來時但覺朦朦朧朧,盈盈雖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好像她身在雲端,伸手不可觸摸。

  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了?」令狐沖道:「左冷禪邀集五嶽劍派於三月十五聚會,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於天下英雄。嵩山之會,我是必須去的。」盈盈點了點頭,道:「沖哥,左冷禪劍術非你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計多端。」令狐沖應道:「是。」

  盈盈道:「我本該跟你一起去,只不過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礙你的大計。」她頓了一頓,黯然道:「待得你當上了五嶽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難了。」

  令狐沖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候,難道你還信我不過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令狐沖微笑道:「你爹爹不會去練『葵花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不成了。」

  盈盈道:「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令狐沖道:「盈盈,你不妨擔心別人,卻決計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樣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

  盈盈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令狐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我倆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給你充軍到南海荒島的那些朋友們,可以讓他們回來了吧?」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們回來就是。」

  令狐沖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後,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願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我……我在這裡日日夜夜望著。」令狐沖道:「是了!」伸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

  令狐沖哈哈大笑,牽過馬來,上馬出了日月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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