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令狐沖回到恆山。在山腳步下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齊來迎接。接著居於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的涌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們都住在別院,沒一人敢上主峰,規矩得很。」令狐沖喜道:「那就好極。」
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於是否規矩得很,只怕未必。」令狐沖問:「怎麼?」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沖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可就難了。」
令狐沖當下簡略說了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歡聲雷動,叫嚷聲響徹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奪回大位,聖姑自然權重。大伙兒今後的日子一定好過得多。」
令狐衝上了見性峰,到無色庵中,在定閑等三位師太靈位前磕了頭,與儀和、儀清等大弟子商議,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恆山派該當首途去河南了。儀和等都說,為了對抗嵩山派的並派之議,帶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聲勢浩大,但難免引得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非議,也讓左冷禪多了反對恆山派的藉口。儀和道:「掌門師兄劍法上勝了左冷禪,出任五嶽掌門人就已順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勢必多生枝節。」令狐沖微笑道:「咱們的主旨是讓左冷禪吞併不了其餘四派。我做恆山派掌門人已挺不像樣,更不用說做五嶽派掌門人了。大家都說不帶通元谷這些仁兄們去嵩山,那麼不帶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三人說了。計無施等也說以不帶通元谷群豪為妥,要令狐沖帶同眾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會向群豪解釋明白。當晚令狐沖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原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只得順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向嵩山進發。
一行人行了數日,這天來到一處市鎮,眾人在一座破敗的大祠堂中做飯休息。鄭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什麼陰謀詭計。
過不多時,鄭萼和秦娟飛步奔來,叫道:「掌門師兄,快來看!」兩人臉上滿是笑容,顯是見到了滑稽之極的事。儀和忙問:「什麼事?」秦絹笑道:「師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沖等跟著她二人奔進一家客店,走到西邊廂一間客房門外,只見一張炕上幾人疊成一團,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是動彈不得。
令狐沖大為駭異,忙走進房中,將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出。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令狐沖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麼會罵你?你別纏夾!這狗娘養的,老子見了他,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令狐沖問道:「你罵誰?」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罵他罵誰?」
令狐沖又將餘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嘰哩咕嚕的含糊說話,待得麻核離口,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麼么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為什麼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兩人身上穴道尚未解開,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
令狐沖笑道:「兩位且別吵,到底是怎麼回事?」
桃花仙罵道:「不戒和不可不戒這兩個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個個是臭和尚!」
令狐沖道:「怎麼罵起不戒大師來啦?」桃根仙道:「不罵他罵誰?你不告而別,祖千秋跟大伙兒一說,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熱鬧?自然跟了來啦。我們還要搶在你頭裡。走到這裡,遇見了不可不戒這臭和尚,假裝跟我們喝酒,又說見到六隻狗子咬死一頭大蟲,騙我們出去瞧。那知道他太師父不戒這臭和尚卻在門角落裡,冷不防將我們一個個都點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說道我們如上嵩山,定要壞了令狐掌門的大事,她奶奶的,我們怎會壞你的大事?」
令狐沖這才明白,笑道:「這一次是桃谷六仙贏了,不戒大師輸了。下次你們六兄弟見到他師徒倆,千萬不能提起這件事,更不可跟他們二人動手。否則的話,天下英雄好漢問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師折在桃谷六仙手裡,他面目無光,太丟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連連點頭,說道:「下次見到這兩個臭和尚,我們只裝作沒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師徒倆難以做人。」令狐沖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憋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帶上了房門,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幹什麼?」秦絹笑道:「他們在疊羅漢。」桃花仙登時便罵:「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麼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
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都怪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又推門入內,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砰嘭、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
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轉了個彎,行出數丈,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上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係。」
他閑步一會,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忽聽得身後腳步聲輕響,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轉過身來,見是儀琳。她走上前來,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沖微笑道:「當然成啊,什麼事?」儀琳道:「到底你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那個姓岳的小師妹多些?」
令狐沖一怔,微感尷尬,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姊她們叫我問的。」令狐沖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那日儀和師姊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儀真、儀靈兩位師姊奉你之命送去傷葯,華山派非但不收,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大家怕惹你生氣,也沒敢跟你說。後來於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沖微微一驚,道:「你怎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說的。」令狐沖道:「田伯光?」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後,師姊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沖點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覺。他見到了報訊的兩位師姊?」儀琳道:「是。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姊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令狐沖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沖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說些什麼?」
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
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聽到自己語音乾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
儀琳柔聲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姊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那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
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什麼?小師妹有了個好的歸宿,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
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采,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賀。岳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
令狐沖點了點頭。儀琳又道:「於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幹嘛卻將報訊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獃獃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應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沖又點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力的模樣,吧了口氣,柔聲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
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令狐沖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
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胡塗人,才肯嫁給他,師姊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桃谷六仙說,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見到了你,多半會跟你說。就算田伯光不說,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定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塗的岳姑娘放在心上。」
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因此一路上對我加意照顧。」忽覺手背上落上幾滴水點,一側頭,只見儀琳正自流淚,奇道:「你……你怎麼了?」
儀琳凄然道:「我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令狐大哥,你如要哭啼,就……就哭出聲來好了。」
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會面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麼會……怎會……哈哈,哈哈!」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
這一番賓士,直奔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服,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天下知聞。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
當下放開腳步,回到鎮尾的破祠堂中。儀和、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率同眾弟子,一早動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執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後進,恭迎恆山派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位師姊到來,嵩山派上下盡感榮寵。」
令狐沖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每過數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志在必得,決不容有人阻攔。
行了一程,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迎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崑崙、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嶽派推舉掌門人大典。崑崙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宇之間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嶽派掌門一席,說什麼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掌心。
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迴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
嵩山派領路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恆山靈秀而嵩山雄偉,風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令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什麼干係?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那人臉上一紅,便不再說。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領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點,道:「這是青崗峰,青崗坪。這是大鐵梁,小鐵梁峽。」鐵梁峽之右儘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後聲響極小,終至杳不可聞。儀和道:「請問這位師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儀和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轉了一個彎,前面雲霧迷朦,山道上有十餘名漢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幾時上來?朋友們倘若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須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怖,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餘各人時,竟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
他一說『令狐沖在此』五字,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兵刃,便欲撲上,都罵:「令狐沖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跟你拚了。」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劍法刺瞎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這些人的來歷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來,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處重會。」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墜下萬丈深谷。
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尋思:「我在龍泉鑄劍谷所殺嵩山派人物著實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說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請閣下叫他們讓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在下說出來的話管不了事。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
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到了。他身後跟著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衝來也。」眾瞎子揮兵刃亂砍亂劈,總算兩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已人,快讓開了。」
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抓住了兩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兩名嵩山弟子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呼,只道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下落實,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後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你往那裡逃?眾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餘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足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裡!令狐掌門在這裡!那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
眾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衝刺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心寒,跟著在山道上來回亂奔,雙目不能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位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雲霧隨風撲面而至。不戒喝道:「這叫作什麼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
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見峰頂的曠地之上,無數人眾聚集。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訊。跟著便聽得喜樂聲響起,歡迎令狐沖等上峰。
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幾步,拱手相迎。令狐沖此刻雖是恆山掌門,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後輩,當下躬身行禮,說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嵩山掌門。」左冷禪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派門戶,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賀。」他向來冷口冷麵,這時口中說『可喜可賀』,臉上神色,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
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裡陽秋,說什麼『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英俊年少』四字,更是不懷好意,說道:「晚輩奉定閑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他說著這幾句話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說道:「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後五派歸一,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不單是恆山之事,也是我五嶽劍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於此,那好得很啊。」他頓了一頓,說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嶽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達,請過去相見吧。」
令狐沖道:「是。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左冷禪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份,是不會來的。」說著向令狐沖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沖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門,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道賀。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對我可恨得更加厲害了。」
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顯是身有急事。峰頂上諸人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禪身前,稟道:「恭喜師父,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率領兩派門人弟子,正上山來。」
左冷禪道:「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他語氣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竟難以盡掩。
在嵩山絕頂的群雄聽到少林方證大師、武當沖虛道長齊到,登時聳動,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後,迎下山去。令狐沖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讓眾人下山。
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解幫主、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禮,忽見黃牆後轉出一群人來,正是師父、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沖拜見兩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側,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奇談嗎?」令狐沖拜畢站起,退立道側。岳夫人眼圈一紅,說道:「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以後只須不再胡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他第一日當掌門,恆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那還不夠胡鬧?聽說他又同大魔頭任我行聯手,殺了東方不敗,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寶座。恆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與魔教這等大事,還不算胡鬧得到家了嗎?」
令狐沖道:「是,是。」不願多說此事,岔開了話題:「今日嵩山之會,瞧左師伯的用意,是要五嶽劍派合而為一,合成一個五嶽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問道:「你意下如何?」令狐沖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話不易措詞。
令狐沖自被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從未見過岳不群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輩無有不遵。」
岳不群點頭道:「我也沒什麼吩咐。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最講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罪了武林的大忌。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待你有如親生兒子,卻也不能徇私。」
令狐沖聽到這裡,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師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其中實含深意,盼你回心轉意,重入我華山門牆。但你堅執不從,可令我好生心灰。」
令狐沖垂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弟子當真該死。如得重列師父門牆,原是弟子畢生大願。」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風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再說,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麼能再做你師父?」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鬆動,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勝,雙膝一屈,便即跪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今後自當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華山門牆。」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得峰來。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令狐沖大喜,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這才站起。
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已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衝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頭,向岳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
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鎚重重打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幌,站立不定,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沖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禪朗聲道:「大伙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見來拜見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禪院坐地。」
嵩山絕頂,古稱『峻極』。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年來卻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於道家。
群雄進得禪院,見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並無佛像,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進來還不到千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後來者更無插足之地。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氣啦,只不過人太多,這裡站不下。」左冷禪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地勢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盛事。這些江湖豪傑,又怎懂得『封禪』是怎麼回事?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閉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衝出院門。
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伙兒便去封禪台下相見。」
令狐衝心想:「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眾人去封禪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又想:「這封禪台不知是什麼玩意兒?他說跟皇帝有關,他引大伙兒去封禪台,難道當真以皇帝自居么?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嶽劍派之後,便圖掃滅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武當。嘿嘿,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他跟著眾人,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是肯原宥我的過失,准我重回華山門下。為什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臉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恆山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左冷禪力圖吞併四派,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這一節我自當儘力,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
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祀福,不知驅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令狐沖細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已塗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顯然這封禪台年深月久,頗已毀敗,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一番,只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纖弱不生。令狐沖向北望去,遙見成皋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並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雲的是三尖峰。」另一位老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並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道:「方丈大師說這等話,那是太過見外了。」沖虛道:「賓客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傢伙了。」
左冷禪道:「如此遵命了。」向兩人一抱拳,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數十級,距離台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了。」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里觀賞風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
眾人一齊轉過頭來,紛紛走近,圍到封禪台旁。
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歸併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各位請坐。」
群雄當即就地坐下,各門各派的弟子都是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
左冷禪道:「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餘年來攜手結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嶽派盟主,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
忽聽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顯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併的了。
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只有劉師弟、曲洋、令狐沖、恆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其中三人已死,難道令狐沖酒後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都集於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說道:「並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微末道行,怎麼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再強的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我們細查費師弟屍身上傷痕,創口是給人搗得稀爛了,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那不是欲蓋彌彰嗎?」莫大先生心中一寬,搖頭道:「你妄加猜測,又如何作得准?」心想原來他只是憑費彬屍身上的劍創推想,並非有人泄漏,我跟他來個抵死不認便了。但這麼一來,衡山派與嵩山派總之已結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難說得很。
左冷禪續道:「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是我五嶽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於我五嶽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併之後,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含意卻著實咄咄逼人,意思顯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那麼殺死費彬之事便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清算不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說道:「南衡山派於並派之議,是無異了。東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已三百餘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三百多年的基業,說什麼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並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須道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餘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須道人臉色枯槁,說話中氣卻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低聲相告:「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師叔。」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麼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那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我反對五派合併,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麼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說道:「五派合併,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五嶽派門下弟子,那一個不沾到光?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什麼干係?只是泰山一派,說什麼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併。」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
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但五嶽劍派中年紀較長的,都知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捨得?」天門道人怒道:「為什麼捨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思,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
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幌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面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么?」
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兩個師叔。他氣得全身發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幹什麼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你仗劍行兇,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反而指責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聲道:「我只是一時的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急怒之餘,竟忍不住口出穢語。玉音子喝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泰山派中一百幾十人齊叫:「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
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祖師爺遺言:『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
令狐沖見了這般情勢,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布置。天門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墜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見師父負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並不想插手干預,當是暫且靜觀其變。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
玉璣子左手揮了幾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圍在垓心,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那就來拚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派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了?」玉璣子叫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懲不貸。」
建除道人大聲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決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麼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
玉音子道:「你後生小子,憑什麼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併,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嶽派這『五嶽』二字,就包括了泰山在內,又有什麼不好了?」
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搗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
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天門道人道:「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決不投降。」他們人數雖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了。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也決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干這屠殺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了,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當扇子般在面前煽風。這人身材瘦長,眯著一雙細眼,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只聽他又道:「你明明已把掌門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天門道人,你名字中這個『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字,那才相稱。」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來。
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閉事。」那麻衣漢子仍賴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閑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嶽劍派並派為一的好日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裡拔劍使刀,大呼小叫,敗人清興,當真是放屁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