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派一名老道朗聲道:「五嶽派掌門一席,自須推舉一位德才兼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擔任,豈有輪流來做之理?」這人語聲高亢,眾人在一片嘈雜之中,仍聽得清清楚楚。
桃枝仙道:「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夠得上這八字考語的,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了。」
每當桃谷六仙說話之時,旁人無不嘻笑,誰也沒當他們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證大師的名字,頃刻之間,嵩山絕頂之上的數千人登時鴉雀無聲。方證大師武功高強,慈悲俠義,於武林中紛爭向來主持公道,數十年來人所共仰,而少林派聲勢極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這『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八個字加在他的身上,誰都沒有絲毫異議。
桃根仙大聲道:「少林寺方證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備,威名素著?」數千人齊聲應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眾口一詞,眾望所歸。比之我們桃谷六仙的眾望所歸,方證大師的眾望所歸,那是更加眾望所歸些。既是如此,這五嶽派的掌門人,便請方證大師擔任。」嵩山派與泰山派中登時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說八道!方證大師是少林派的掌門人,跟我們五嶽派有什麼相干?」
桃枝仙道:「剛才這位老道說要請一位德才兼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來做掌門,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這位方證大師難道不是德才兼備?難道不是威名素著?又難道不是前輩高人?依你們所說,方證大師無德無才,全無威名,他老人家是後輩低人?真正豈有此理!那一個膽敢這麼說,不要他做掌門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做掌門已做了幾十年,少林派的掌門人也做得,為什麼五嶽派的掌門人便做不得?難道五嶽派今天便已蓋過了少林派?那一個大膽狂徒,敢說方證大師不會做掌門人,不配做掌門人?」
泰山派的玉璣子皺眉道:「方證大師德高望重,那是誰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們是在推舉五派的掌門人。方證大師乃是貴客,怎可將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不能做五嶽派掌門人,依你說,是為了少林派和五嶽派無關。」玉璣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為什麼和五嶽派無關?我說關係大得很呢!五嶽派是那五派?」玉璣子道:「閣下是明知故問了。五嶽派便是嵩山、泰山、衡山、恆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實仙齊聲道:「錯了,錯了!適才左冷禪言道,五嶽劍派合併之後,什麼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葉仙道:「足見他對原來宗派念念不忘,戀派成狂,一有機緣,便圖復辟,要將好好一個五嶽派打得稀巴爛,重建泰山派的雄風,再整日觀峰的威名。」
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聲來,均想:「莫看這桃谷六仙瘋瘋顛顛,但只要有人說錯了半句話,立即給他們抓住,再也難以脫身。」他們那知桃谷六仙打從兩三歲起能說話以來,便即互相辯駁不休,專捉兄弟中說話的漏洞,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再加上六個腦袋齊用,六張嘴巴齊開,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對手?
玉璣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只道:「五嶽派中有了你們六個寶貝,也叫倒霉。」
桃花仙道:「你說五嶽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嶽派,不願自居於五岳派之中。」桃實仙道:「我們五嶽派第一日開山立派,你便立心詛咒,說他倒霉。五嶽派將來張大門戶,要在武林中揚眉吐氣,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成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門派。玉璣道長,你為什麼不存好心,今天來說這等不吉利的話?」桃葉仙道:「足見玉璣道人身在五嶽,心在泰山,只盼五嶽派開派不成,第一天便摔個大筋斗,如此用心,我五嶽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學武之人,過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於這吉祥兆頭,忌諱最多。各人聽桃谷六仙這麼一說,均覺言之有理,玉璣子在今天這個好日子中說五嶽派倒霉,確是大大不該。連左冷禪心中也對玉璣子這話頗為不滿。玉璣子自知說錯了話,當下默不作聲,暗自氣惱。
桃干仙道:「我說少林派和嵩山有關,玉璣道人卻說無關。到底是有關無關?是你對還是我對?」玉璣道人氣憤憤的道:「你愛說有關,便算有關好了。」桃干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少林寺是在那一座山中?嵩山派又是在那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屬嵩山,是不是?為什麼說少林派與嵩山無關?」這一句倒確非強辭奪理,群雄聽得一齊點頭。
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併,可以減少江湖上的門戶紛爭,他所以贊成五嶽並派,便是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擇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鄰,互求合併。說到地域之近,無過於少林和嵩山。兩大門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併,那麼岳先生的說話,未免怕有點跡近似放……放……放那個……一種氣了。」
群雄聽得他強行將那個『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來,心中卻都覺得,少林和嵩山合併,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說話,卻也是言之成理,是順著岳不群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論下來的。令狐沖暗暗稱奇:「桃谷六仙要抓別人話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戲,但這一番話卻料想他們說不出來。卻不知是誰在旁提示指點?」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眾望所歸,本來大伙兒要請他老人家當五嶽派掌門人。只是有人提出,方證大師不屬五嶽派。那麼只須少林與五嶽派合併,成為一個『少林五嶽派』,方證大師便可成為這個新派的掌門人了。」桃根仙道:「正是。當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證大師更合式的掌門人,那是誰也沒有法子。」桃實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證大師,難道還有旁人不服的?」
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來,和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打贏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證大師較量較量。打贏了方證大師,再和少林派中達摩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較量較量。打贏了少林派達摩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可以再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實仙道:「五哥,怎麼要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花仙道:「武當派和少林派的兩位掌門人是過命的交情,同榮共辱。有人打贏了武當派的掌門沖虛道長,再來和我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
桃根仙道:「咦,他和我們桃谷六仙已經較量過了,怎麼又要較量較量?」桃葉仙道:「第一次我們打輸了,桃谷六仙難道就此甘心認輸?自然是死纏爛打,陰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來較量較量。」
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有的怪聲叫好,有的隨著起鬨。
玉璣子心頭惱怒,再也不可抑止,縱身而出,手按劍柄,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璣子便是不服,要和你們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咱們大伙兒都是五嶽派門下,動起手來,豈不是自相殘殺?」玉璣子道:「你們說話太多,神憎鬼厭。五嶽派門下少了你們六個人,大家樂得眼目清涼,耳根清凈。」桃干仙道:「好啊,你手按劍柄,心中動了殺機,只想拔出劍來,擦擦擦擦擦擦六聲,砍了我們六兄弟的腦?」玉璣子哼了一聲,給他來個默認,目光中殺氣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併,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動手殺了我恆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嶽派今後怎說得上齊心協力,和衷共濟?」
玉璣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錯,今日倘若殺了這六人,只怕以後紛爭無窮,恆山派中勢必定有人為他六兄弟報仇,當下強忍怒氣,說道:「你們既知道要齊心協力,和衷共濟,那麼有礙大局的胡說八道,便不可再說。」將長劍抽出劍鞘尺許,刷的一聲,送回劍鞘。
桃葉仙道:「倘若是有益於光大五嶽派前途,有利於全體武林同道的好話呢?」玉璣子冷笑道:「哼,諒你們也說不出那種話來!」桃花仙道:「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這件事是不是與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禍福大有關連?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舉一位眾望所歸的前輩高人來當掌門,你總是存了私心,想叫那個給了你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的人來做掌門。」玉璣子大怒,喝道:「胡說八道!誰說有人給了我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說錯了數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兩,定是四千兩了。不是四名美女,那麼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誰給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想推舉誰做掌門,便是誰給你了。」
玉璣子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叫你血濺當場。」
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過去,說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還想繼續害人嗎?天門道人已給你害得血濺當場,戕害同門,原是你的拿手好戲,你倒在我身上試試看。」說著一步步向玉璣子走去。
玉璣子長劍挺出,厲聲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氣了。」桃花仙笑道:「難道你現下對我客氣得很嗎?這嵩山絕頂,又不是你玉璣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邁邁方步,東走西行,你又管得著我?」說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和玉璣子相距已不過數尺。
玉璣子乍到他醜陋的長長馬臉,露出一副焦黃牙齒,裂嘴而笑,厭憎之情大生,長劍一挺,嗤的一聲,響,便身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向急忙閃避,罵道:「臭賊,你真……真打啊!」玉璣子已深得泰山派劍術的精髓,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招迅疾無化。桃花仙說話之間,已連避了他四劍。但玉璣子劍招越來越快,桃花仙手忙腳亂,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間短鐵棍招架,卻緩不出手來。劍光閃爍之中,卟的一聲響,桃花仙左肩中劍。
便在此時,玉璣子長劍脫手,飛上半天,跟著身子離地,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分別抓住。這一直兔起鶻落,變化迅速之極。但見黃影一閃,挾著一道劍光,有人揮劍向桃枝仙頭頂砍落。桃實仙早已護持在旁,伸短鐵棍棒架住。那人又是一劍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鐵棍擋開,看那人時,正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
左冷禪知道桃谷六仙雖然說話亂七八糟,身上卻實負驚人藝業,當年在華山絕頂,曾將自己所派去的華山劍宗高手成不憂撕成四截,一見玉璣子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遲,玉璣子立遭裂體之厄,是以自己雖是主人身份,實不宜隨便出手,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拔劍相救。他兩劍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猶如天衣無縫,四人抓住敵人手腳步,餘下二人便在旁護持,左冷氣禪這兩劍招式精奇,勢道凌厲,還是分別給桃實仙和桃花仙架開了。其時玉璣子生死繫於一線,在這一霎之間,左冷祥已從桃實仙、桃花仙出劍相架的招式與內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須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璣子早給四人撕裂,當下長劍圈轉,劍光閃爍。
只聽得玉璣子大叫一聲,腦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隻斷手,桃干仙手中握著一隻斷腳,只有桃葉仙手中所握著的那隻肢,仍連在玉璣子身上。原來左冷禪知道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當機立斷,砍斷了玉璣子的雙手和一隻足踝,使得桃谷四仙無法將他撕裂,那是毒蛇螯手、壯士斷腕之意。左冷禪切斷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會再難為這個廢人,當即冷笑一聲,退了開去。
桃枝仙道:「咦,左冷禪,你送黃金美女給玉璣子,要他助你做掌門,為什麼反來斷他手腳,是想殺他滅口嗎?」桃根仙道:「他怕我們把玉璣子撕成四塊,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會錯意了。」桃實仙道:「自作聰明,可嘆,可笑。我們抓住玉璣子,只不過跟他開開玩笑。今日是五嶽派開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誰敢胡亂殺人了?」桃花仙道:「玉璣子確想殺我,但我們念及同門之誼,怎能殺他?只不過將他拋上天空,摔將下來,又再接住,嚇他一嚇。左冷禪出手如此魯莽,腦筋胡塗得緊。」
桃葉仙拖著只剩獨腳、全身是血的玉璣子,走到左冷禪身前,鬆開了玉璣子的左腳,連連搖頭,說道:「左冷禪,你下手太過毒辣,怎地將一個好好的玉璣子傷成這般模樣?他沒了雙手,只有一隻獨腳,今後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禪怒氣填膺,心想:「剛才我只要出手遲得片刻,玉璣子早給你們撕成四塊,那裡還有命在?這會兒卻來說這風涼話!只是無憑無據,一時卻說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禪要殺玉璣子,一劍刺死了他,倒也乾淨,卻斷了他雙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當真殘忍,可說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嶽派中的同門,便有什麼事過不去,也可好好商量,為什麼下手如此毒辣?沒半點同門的義氣。」
『托塔手』丁勉大聲道:「你們六個怪人,動不動便將人撕成四塊。左掌門出手相救玉璣子道長,正是瞧在同門的份上,你們卻來胡說。」
桃枝仙道:「我們明明跟玉璣子開玩笑,左冷禪卻信以為真,真假難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極。」桃葉仙道:「男子漢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既然傷了玉璣子,便當直承其事,卻又閃閃縮縮,意圖抵賴,竟無半分勇氣。殊不知這嵩山絕頂,數千位英雄好漢,眾目睽睽,個個見到玉璣子的手足是你砍斷的,難道還能賴得了嗎?」桃花仙道:「不仁、不義、不智、不勇,五嶽派的掌門人,豈能由這樣的人來充當嗎?左冷禪,你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說罷,六兄弟一齊搖頭。
其實左冷禪若不以精妙絕倫的劍法斬斷玉璣子的雙手一足,這個做了泰山派掌門還不到一個時辰的道人,當時便被撕破成四截了。封禪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來,心下不免稱讚左冷禪劍法精妙,應變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詞的說來,旁人卻也難以辯駁。知道左冷禪吃了冤枉的,肚裡暗自好笑;沒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覺左冷禪此舉若非過於魯莽,便是十分的兇狠毒辣,臉上均有不滿之色。
令狐沖與桃谷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為人,尋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腦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當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看到底是那位高人隱身其側,但見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邊並無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腳亂的替桃花仙肩頭止血。令狐沖轉過頭來,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沖哥,你是在找我嗎?」
令狐沖又驚又喜,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聲音。他微微側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虯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癢。在這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虯髯大漢少說也有一二百人,誰都沒加註意,令狐沖略一凝神,突然從那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嫵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盈盈傳音說道:「別過來,不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絲,遠遠傳來,鑽入他耳中。令狐沖當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這樣的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傳了。」立時明白:「桃谷六仙所說的那些話,原來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胚,居然講出了什麼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發泄,大聲道:「桃谷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只道桃谷只有六仙,那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聽得令狐衝突然開口,說的言語卻如此不倫不類,盡皆愕然。
盈盈傳音道:「這當口事關重大,你是恆山派掌門,可別胡說八道。左冷禪此刻狼狽萬分,正是你當五嶽派掌門的好機會。」
令狐衝心中一凜,暗道:「盈盈喬裝改扮來到嵩山,原來要助我當五嶽派掌門。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間正教門下的死敵,倘若給人發覺了,那可危險之極。她干冒奇險,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對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只聽得桃根仙道:「方證大師這樣的前輩高人,你們不願讓他做掌門人。玉璣子斷手斷腳,左冷禪不仁不義,自然都不能做掌門了。我們便推舉一位劍術當世第一的少年英雄,來做五嶽派掌門人。有那一個不服的,不妨來領教領教他的劍法。」他說到這裡,左掌攤開,向令狐沖一擺。
桃干仙道:「這位令狐少俠,原是恆山派的掌門,與華山派岳先生淵源極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嶽劍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擁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門下的群道並非都是胡塗蟲,自然也是擁戴他的多,反對他的少。」桃葉仙道:「五嶽派中人人使劍,誰的劍法最高,誰就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門人。」他說了『理所當然』四字,順口便如上『不可不戒』,也不理會通與不通。桃花仙按住肩頭傷口,說道:「左冷禪,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俠比比劍。誰贏了,誰做五嶽派掌門。這叫做比劍奪帥!」
此次來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嶽劍派門下以及方證大師、沖虛道人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著瞧熱鬧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併,已成定局,爭奪之鵠的,當在掌門人一席。這些江湖上好漢最怕的是長篇大論的爭執,適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禪瞎纏,只因說得有趣,倒不氣悶,但若個個似岳不群那麼滿口仁義道德,說到太陽落山,還是沒了沒完,那可悶死人了,是以眾人一聽到桃花仙說出『比劍奪帥』四字,登時轟天價叫起好來。群豪上得山來,見到天門道人自戕斃敵,左冷禪劍斷三肢,這兩幕看得人驚心動魄,可說此行已然不虛,但如五嶽派中眾高手為爭奪掌門人而大戰一場,好戲紛呈,那可更加過癮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誠熱烈。
令狐衝心想:「我答應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力阻左冷禪為五嶽派掌門,以免他為禍武林。只要師父做了掌門,他老人家大公無私,自然人人心悅誠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嶽劍派中,又有誰配當此重任?」朗聲道:「眼前有一位最適宜的前輩,怎麼地大家忘了?五嶽派若不由君子劍岳先生來當掌門人,那裡還找得出第二位來?岳先生武功既高,識見更是卓超。他老人家為人仁義,眾所周知,否則怎麼地會得了『君子劍』三字的外號?我恆山派推舉岳先生為五嶽派掌門。」他說了這番話,華山派的群弟子登時大聲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說道:「岳先生雖然不錯,比之左掌門卻總是遜著一籌。」有人道:「左掌門是五嶽劍派盟主,已當了這麼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嶽派掌門,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見,五嶽派掌門當然由左掌門來當,另外可設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俠、玉……玉……玉……那個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長分別擔任,那就妥當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璣子還沒死呢,他斷了兩隻手一隻腳,你們就不要他了?」
桃葉仙道:「比劍奪帥,比劍奪帥!誰的武功高,誰就做掌門!」
千餘名江湖漢子跟著叫嚷:「對!對!比劍奪師,比劍奪帥!」
令狐衝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須先將左冷禪打倒,斷了嵩山派眾人的指望,否則我師父永遠做不了五嶽派掌門。」當下仗劍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眾口一辭,要咱們比劍奪帥,在下和你二人拋磚引玉,先來過過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禪的陰寒掌力十分厲害,我拳腳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遠,但劍法決計不會輸他。我贏了左冷禪之後,再讓給師父,誰也沒有話說。就算莫大先生要爭,他也未必勝得了師父。泰山派的兩大高手一死一傷,不會有會么好手勝下了。就算我劍法也不是左冷氣禪的對手,但也得在千餘招之後方才落敗,大耗他內力之後,師父再下場跟他斗,那便頗有勝望。」他長劍虛劈兩劍,說道:「左先生,咱們五嶽劍派門下,人人都使劍,在劍上分勝敗便了。」他這麼說,那是先行封住在了左冷禪的口,免得他提也要比拳腳、比掌法。群雄紛紛喝采:「令狐少俠快人快事,就在劍上比勝敗。」「勝者為掌門,收者聽奉號令,公平交易,最妙不過。」「左先生,下場去比劍啊。有什麼顧忌,怕輸么?」「說了這半天話,有什麼屁用?早就該動手打啦。」一時嵩山絕頂之上,群雄叫嚷聲越來越響,人數一多,人人跟著起鬨,縱然平素極為老成持重之輩,也忍不住大叫大吵。這些人只是左冷禪邀來的賓客,五嶽派由誰出任掌門,如何決定掌門席位,本來跟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原也無由置喙,但比武奪帥,大有熱鬧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幾場好戲。這股聲勢一成,竟然喧賓奪主,變得若不比武,這掌門人便無法決定了。
令狐沖見眾人附和己見,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願和在下比劍,那麼當眾宣布決不當這五嶽派的掌門人,那也不妨。」
群雄紛紛叫嚷:「比劍,比劍!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沖劍法精妙,左冷禪未必有勝他的把握,但要說左冷禪不能跟他比劍,卻也舉不出什麼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時都皺起了眉頭,默不作聲。
喧嘩聲中,一個清亮的聲音拔眾而起:「各位英雄眾口一辭,都願五嶽派掌門人一席,以比劍決定,我們自也不能拂逆了眾位的美意。」說話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岳不群道:「比劍奪帥,原也是一法,只不過我五嶽派合而為一,本意是減少門戶紛爭,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愛,因此比武只可點到為止,一分勝敗便須住手,切不可傷殘性命。否則可大違我五派合併的本意了。」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靜了下來。有一大漢說道:「點到為止固然好,但刀劍不生眼睛,真有死傷,那也是自己晦氣,怪得誰來?」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傷,不如躲在家裡抱娃娃,又何必來奪這五嶽派的掌門?」群雄都轟笑起來。岳不群道:「話雖如此,總是以不傷和氣為妙。在下有幾點淺見,說出來請各位參詳參詳。」
有人叫道:「快動手打,又說些什麼了?」另有人道:「別瞎搗亂,且聽岳先生說什麼話。」先前那人道:「誰搗亂了?你回家問你大妹子去!」那邊跟著也對罵了起來。
岳不群道:「那一個有資格參與比武奪帥,可得有個規定……」他內力充沛,一出聲說話,便將污言對罵之人的聲音壓了下來,只聽他繼續道:「比武奪帥,這帥是五嶽派之帥,因此若不是五嶽派門下,不論他有通天本領,可也不能見獵心喜,一時手癢,下場地角逐。否則的話,爭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卻不是為決定五嶽派掌門了。」
群雄都道:「對!不是五嶽派門下,自然不能下場比武。」也有人道:「大伙兒亂打一起,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可也不錯啊。」這人顯是胡鬧,旁人也沒加理會。
岳不群道:「至於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傷同門和氣,請左先生一抒宏論。」
左冷禪冷冷的道:「既然動上了手,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得傷了同門和氣,那可為難得緊。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見?」
岳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解幫主、青城派余觀主等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作公證。誰勝誰敗,由他們幾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鬥不休。咱們只分高下,不決生死。」
方證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彌了無數血光之災,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禪道:「這是大師對敝派慈悲眷顧,自當遵從。原來的五嶽劍派五派,每一派若都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決不會有人向他挑戰。」只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和,旁人也就沒有異議。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子,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年鼻子來比武奪帥么?」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什麼便不能參與比武?他還勝下一隻獨腳,大可起飛腳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璣子師兄成了殘廢,還在這裡出言譏笑,終須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鬥,比試一場。」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玉音子身形高瘦,氣宇軒昂,這麼出來一站,風度儼然,道袍隨風飄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同門公舉的呢,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麼相干?」桃葉仙道:「當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麼你落敗之後,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說道:「玉音子師弟並非我們公舉,如果他敗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閣下了?」玉磬子道:「不錯,說不定便是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鬨,天門道人死了,玉璣道人傷了,這玉磬、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門。」
玉音子道:「胡說八道!」玉磬子卻冷笑著數聲,並不說話。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齊聲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們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誰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玉磬子越眾而出,揮手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玉音子道:「為什麼會惹得旁人笑話?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要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報仇呢,還是比武奪帥?」玉音子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末道行,還配當五嶽派掌門嗎?那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眾人,早就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嶽派掌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醜?」玉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長。」玉音子冷笑道:「哼,你雖居長,可是平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么?」
玉磬子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序,欺師滅祖,本派門規第一條怎麼說?」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嶽派門下,大伙兒同年同月同時一齊入五嶽派,有什麼長幼之序?五嶽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什麼第一條、第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只可惜這當兒卻只有五嶽派,沒有泰山派了。」玉磬子無言可對,左手食指指著玉音子鼻子,氣得只是說:「你……你……你……」
千餘名漢子齊聲大叫:「上去打啊,那個本事高強,找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長劍不住幌動,卻不上前。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後五嶽劍派合併,但五嶽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嶽,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嶽派掌門的打算,但頗想回歸本山之後,便為泰山之長。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師兄弟勢必兵戎相見,玉磬子可不敢貿然動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子所屈,心中卻也不甘;何況這麼一來,左掌門多半會派玉音子為泰山之長,從此聽他號令,終身抬不起頭來了。一時之間,師兄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決。
突然人群中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誰都摸准不著半點邊兒,偏有這麼厚臉皮,在這裡羅哩羅嗦爭吵,虛耗天下英雄的時光。」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臉色青白,嘴角邊微帶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出來:「這是華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衝心道:「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賊道。」適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與玉璣子狼狽為奸,逼死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向左冷禪諂媚討好,令狐衝心中對二道極是不滿,聽得林平之如此辱罵,頗為痛快。
玉音子道:「我摸不著泰山派武功的邊兒,閣下倒摸得著了?卻要請閣下施展幾手泰山派武功,好讓天下英雄開開眼界。」他特別將『泰山派』三字說得極響,意思說,你是華山派弟子,武功再強,也只是華山派的,決不會連我泰山派的武功也會練。
林平之冷笑一聲,說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等認賊為父、戕害同門的不肖之徒所能領略……」岳不群喝道:「平兒,玉音道長乃是長輩,不得無禮!」林平之應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調教的好徒兒,好女婿!連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來胡言亂語。」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亂語?」一個俊俏的少婦越眾而出,長裙拂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的高招。」
玉音子認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兒,心想岳不群這番大力贊同五派合併,左冷禪言語神情中對他甚是客氣,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說道:「岳姑娘大喜,貧道沒有來賀,討一杯喜酒喝,難道為此生我的氣了嗎?貴派劍法精妙,貧道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但華山派門人居然也會使泰山派劍法,貧道今日還是首次得聞。」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我爹爹要做五嶽派掌門人,對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自然都得鑽研一番。否則的話,就算我爹爹打贏了四派掌門人,那也只是華山派獨佔鰲頭,算不得是五嶽派真正的掌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