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面一望平陽,官道旁都種滿了高梁,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令狐沖道:「這輛大車,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子緩步向前,與前車越來越近。
行了一會,才察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只是行得慢極,又見騾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
令狐沖好生詫異,伸出手去一勒韁繩,不令騾子向前,低聲道:「那是幹什麼?」盈盈道:「你在這裡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沖很想同去,但傷處未愈,輕功提不起來,只得點頭道:「好。」
盈盈輕躍下車,鑽入了高粱叢中。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粱杆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而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岳靈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華山門下,那時又沒什麼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余滄海、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岳靈珊嗚咽道:「你真要這麼想,我又有什麼法子?」
林平之氣忿忿的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這辟邪劍譜,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麼分別了?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岳靈珊怒道:「你如此損我爹爹,當我是什麼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殺我,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靈珊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韁繩,騾車停了下來。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為了一部辟邪劍譜,竟會到福州來開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面、干這當爐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岳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你跪著哀求三天三夜,也決計不會准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你在旁監視。」
岳靈珊默然,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道理,隔了一會,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前,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大師哥打了青城弟子,雙方生了嫌隙,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於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什麼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沖那裡去吧!」
盈盈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句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什麼緣故?」隨即羞得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什麼緣故,真是……真是……」轉身便行,但只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
只聽岳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恨你。」岳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什麼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裡,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嗚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麼?」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什麼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麼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麼說,姓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
岳靈珊抽抽噎噎的道:「那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盈盈聽到這裡,慢慢向前走了幾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
岳靈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爹爹打敗左冷禪,奪得五嶽派掌門,你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
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岳靈珊道:「可是,你一直沒說跟我已學會了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麼敢說?令狐沖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是拿不去,只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靈珊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他還給你,他說什麼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岳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
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令狐沖雖然姦猾,但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岳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哪!」
這句話盈盈倘若早一日聽見,雖然早知令狐沖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惱怒之極,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什麼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劍譜?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牆,宣布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麼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麼錯怪?令狐沖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已奪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身上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岳靈珊怒道:「什麼賊不賊的,說得這麼難聽!」林平之道:「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不得?」
岳靈珊嘆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有些懷疑,只是爹爹既這麼說,又見大師哥劍法突然大進,連爹爹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幾句話,不枉了沖郎愛你一場。」
林平之冷笑道:「他這麼好,你為什麼又不跟他去?」岳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後,我跟你說不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岳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
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岳靈珊道:「平弟,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過日子。」
林平之冷氣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靈珊嘆道:「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你口口聲聲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他定要殺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你。」
林平之道:「你這麼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的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到底是什麼東西。」岳靈珊道:「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裡,語氣又暴躁起來。
岳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嗯,咱們走吧!」林平之道:「上那裡去?」岳靈珊道:「你愛去那裡,我也去那裡。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岳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子的主意,那裡還會後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復元,我也是永遠陪著你,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
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不信。岳靈珊輕聲說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麼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了吧。我倆今晚在這裡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
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岳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凄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幹什麼了?為什麼這姓林的這麼凶?」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岳靈珊哭道:「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什麼……」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說。
岳靈珊道:「你心中有什麼話,儘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
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離大車甚近,以便搶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說,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岳靈珊道:「為什麼?」
林平之道:「為什麼?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余滄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凌,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什麼?」岳靈珊道:「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中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會事。」岳靈珊沉吟道:「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什麼人?」岳靈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岳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岳靈珊道:「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窄,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還不住口的寬慰。」
只聽岳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林平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過。」岳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什麼抄錄在一件袈裟之上?只因為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岳靈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靈珊道:「你既這麼推測,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岳靈珊道:「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註明,他原在寺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錄於袈裟之上。他鄭重告誡,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尼僧習之,已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岳靈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你這麼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岳靈珊道:「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
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一見到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後,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後,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盈盈聽到這裡,心想:「爹爹曾道,這辟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並無二致,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說道,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笈,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處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什麼傳給了東方不敗?」
想到這一節,自然而然的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他寶典是有意陷害於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瞳,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裡,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何此胡塗?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然先下手為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竟將爹爹一刀殺了,或者吩咐不給飲食,爹爹那裡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我們能殺了東方不敗,那也是僥倖之極的事,若無沖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雲和我四人,一上來就給東方不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
想到這裡,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日的權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什麼?」
回想往事,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爹還是沒答允將散功的法門傳授沖郎。沖郎體內積儲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發散,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只須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教眾,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可是沖郎偏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是為難得很。」一時喜,一時憂,悄立於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令狐沖身上。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也是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後,當然立即就練。」岳靈珊道:「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遠圖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幾天,便知不然。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遠圖公娶妻生子,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岳靈珊「啊」的一聲,顫聲道:「掩人耳目?那……那為了什麼?」
林平之哼了一聲不答,過了一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於……我終於……自宮習劍……」
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岳靈珊道:「那……那為什麼?」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慾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岳靈珊道:「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
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才明白,為什麼東方不敗一代梟雄,武功無敵於天下,卻身穿婦人裝束,牛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虯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邪門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說道:「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是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錯,我自宮之後,仍和你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說了,你痛恨我入骨,這就走吧。」岳靈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說道:「這位前輩英雄,是個太監。」
岳靈珊「嗯」了一聲,說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遺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練過這門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岳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余滄海,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靈珊道:「照這麼說,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那裡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們?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願跟著我?」岳靈珊道:「這個自然。平弟,我對你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
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林平之劍術已成,什麼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之後,林平之雄霸天下,什麼岳不群、令狐沖,什麼方證和尚、沖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
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對林平之遭際不幸,她本來頗有惻然之意,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
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總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眼睛養好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你爹的法子。」岳靈珊道:「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對你爹爹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見到有人,立即便說及此事。」岳靈珊急道:「那又何必?你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便不能再殺我滅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的性命。」岳靈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林平之道:「有什麼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出來的。他鬍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這叫做欲蓋彌彰。」岳靈珊嘆了口氣,默不作聲。
盈盈尋思:「林平之這人心思甚是機敏,這一著委實厲害。岳姑娘夾在中間,可為難得很了。這麼一來,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但如設法陰止,卻又危及丈夫性命。」
林平之道:「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大仇得報,一生也決不後悔。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言,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名之徒。」
岳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岳靈珊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在媽媽一人。」
盈盈心道:「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歡令狐沖。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是從來不口角的,你怎麼知道?」林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會假?」岳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怎麼我沒聽到,你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說與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那兩人給令狐衝殺死,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可是當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岳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樣?」岳靈珊道:「沒什麼。」
盈盈心想:「岳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暴躁乖戾的小子,這一輩子,苦頭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裡這麼久了,沖郎一定挂念。」側耳傾聽,不聞有何聲息,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
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定是給你爹娘取了去。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你爹爹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立即便自宮練劍。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一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側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岳靈珊道:「你第天晚上都躲過在那懸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岳耿珊嘆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岳靈珊低低應了聲:「是。」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什麼異狀。有一天晚上,聽得你媽媽說道:『師哥,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惹出亂子來。』你爹笑了一聲,說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道:『你別瞞我,為什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說八道!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象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你媽道:『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我倆夫妻多年,你心中有什麼解不開的事,何以瞞我?』你爹道:『有什麼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媽道:『我看還不止於此。』你爹又生氣了,尖聲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什麼?』你媽道:『我說了出來,你可別發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沖兒。』你爹道:『沖兒?他和魔教中人交往,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有什麼冤枉的?』」
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臉上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湧起了一股柔情。
只聽林平之續道:「你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他劍術突飛猛進,比你比我還要高明,你又不是沒見過?』你媽道:『那定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邪劍譜。沖兒任性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後,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
盈盈聽到這裡,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謝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將沖郎從小撫養長大,華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
林平之續道:「你爹哼了一聲,道:『你這麼說,咱們將令狐沖這小子逐出門牆,你倒似好生後悔。』你媽道:『他犯了門規,你執行祖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你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叫了起來:『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仿效岳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有如厲梟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一會,才聽他續道:「你媽媽緩緩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為這部劍譜,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聲吼叫:『你……你說……是我……』但只說了幾個字,突然住口。你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日沖兒受傷昏迷,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了字,似乎是劍法之類。第二次替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共時沖兒仍然昏迷未醒。這段時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並無別人進房。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
岳靈珊硬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幾次插口說話,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說道:『師哥,我華山一派的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術。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並四派。華山一派在你手中,說什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恆山、衡山三派,到時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還是佔了六成贏面。就算真的不勝,大伙兒轟轟烈烈的劇斗一場,將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盈盈聽到這裡,心下暗贊:「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
只聽岳靈珊道:「我媽這幾句話,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那裡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見在他心中,對岳夫人還是不失敬意,繼續道:「你爹爹那時說道:『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逞這等匹夫之勇,待然送了性命,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後,未必就有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你媽半晌不語,嘆道:『你苦心焦慮,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什麼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罷。』你爹爹大聲道:『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你……你……在偷看我嗎?』你媽道:『我又何必偷看才知道?』你爹大聲道:『你說,你說!』他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氣餒。」
「你媽道:『你說話的聲音,就已經全然變了,人人都聽得出來,難道你自己反而不覺得?』你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你媽道:『每天早晨,你被窩裡總是落下許多鬍鬚……』你爹爹尖叫一聲:『你瞧見了?』語音甚是驚怖。你媽嘆道:『我早瞧見了,一直不說。你粘的假須,能瞞過旁人,卻怎瞞得過和你做了幾十年夫妻的枕邊人?』你爹見事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你媽道:『沒有。』你爹問:『珊兒呢?』你媽道:『她不會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敢不知了?』你媽道:『不知。』你爹道:『好,我聽你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就設法交給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沖冼刷清白。這路劍法,我今後也不練了。』你媽十分歡喜,說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不過這劍譜於人有損,豈可讓平兒見到?還是毀去了的為是。』」
岳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毀去了劍譜,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林平之道:「你猜錯了。你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立即毀去劍譜!』我大吃一驚,便想出聲阻止,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無權毀去。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我急忙縮頭,眼前紅光一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關上。眼看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手一抓,差了數尺,沒能抓到。其時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繫於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拚命向外一勾,只覺腳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縮將回來,當真幸運得緊,竟將那袈裟勾到了,沒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中。」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運得緊呢。」
岳靈珊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了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袈裟於他已然無用,卻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報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幾天來幾乎想破了頭,也是難以明白。為什麼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嗯」了一聲,語間冷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然沒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沒學過這路劍法,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台上大戰,斗到最後,兩人使的都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的劍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輸給你爹爹,總算他劍術根基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才得避過,但後來終於給你爹爹刺瞎了雙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那並不希廳。辟邪劍法無敵於天下,原非嵩山劍法之所能匹敵。左冷禪沒有自宮,練不成真正的辟邪劍法,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卻是從那裡學來的,為什麼又學得似是而非?」他最後這幾句話說得遲疑不定,顯是在潛心思索。
盈盈心想:「沒有什麼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他只學了些招式,卻不懂這無恥的法門。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你若見了,管叫你就有三個腦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正欲悄悄退開,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二十餘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