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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傷逝(2)

所屬書籍: 笑傲江湖

  只聽葛長老道:「咱們既將岳不群的婆娘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辦了。杜兄弟,眼下之計,是如何將岳不群引來。」杜長老道:「引來之後,卻又如何?」葛長老微一躊躇,道:「咱們以這婆娘為人質,逼他棄劍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義重,決計不敢反抗。」杜長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夫妻間情不深,義不重,那可就有點兒棘手。」葛長老道:「這個……這個……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兩位長老之前,原挨不上屬下說話……」

  正說到這裡,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杜長老道:「包長老到了。」片刻之間,兩人自西如飛奔來,腳步極快。葛長老道:「莫長老也到了。」

  令狐沖暗暗叫苦:「從腳步聲聽來,這二人似乎比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師娘?」

  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包莫二兄也到了,當真再好不過。」葛長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個老者喜道:「妙極,妙極!兩位辛苦了。」

  葛長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勞。」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來辦事,不論是誰的功勞,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沖聽這老者的聲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的?」他運起內功,聽得到各人說話,卻不敢探頭查看。魔教中的長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動彈,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

  葛長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怎生才誘得岳不群到來,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長老道:「你們想到了什麼計較?」

  葛長老道:「我們一時還沒想到什麼良策,包莫二兄到來,定有妙計。」先一名老者說道:「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之位,岳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威震嵩山,五嶽劍派之中,再也沒人敢上台向他挑戰。聽說這人已得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非同小可,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可不能小覷了他。」杜長老道:「正是。咱們四人合力齊上,雖然未必便輸於他,卻也無必勝之算。」莫長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請說出來如何?」

  那姓包的長老道:「我雖已想到一條計策,但平平無奇,只怕三位見笑了。」莫葛杜三長老齊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計策,定是好的。」包長老道:「這其實是個笨法子。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上面鋪上樹枝青草,不露痕迹,然後點了這婆娘的穴道,將她放在坑邊,再引岳不群到來。他見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撲通……啊喲,不好……」他一面說,一面打手勢。三名長老和其餘四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莫長老笑道:「包兄此計大妙。咱們自然都是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讓他上躍。否則這人武功高強,怕他沒跌下坑底,便躍了上來。」包長老沉吟道:「但這中間尚有難處。」莫長老道:「什麼難處?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劍法詭異,跌入陷阱之後,咱們仍然封他不住?」包長老道:「莫兄料得甚是。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的,是個合併了五嶽劍派的大高手。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損了神教與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既是對付君子,便當下些毒手。看來咱們還須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長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邊帶得不少,大可盡數撒在陷阱上的樹枝草叢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時會深深吸一口氣……」四人說到這裡,又都齊聲鬨笑。

  包長老道:「事不宜遲,便須動手。這陷阱卻設在何處最好?」葛長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邊是參天峭壁,另一邊下臨深淵,唯有一條小道可行,岳不群不來則已,否則定要經過這條小道。」包長老道:「甚好,大家過去瞧瞧。」說著拔足便行,餘人隨後跟去。

  令狐衝心道:「他們挖掘進陷阱,非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妥,我得趕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長劍,再來救師娘不遲。」待魔教眾人走遠,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數里,忽聽得嗒嗒嗒的掘地之聲,心想:「怎麼他們是在此處掘地?」藏身樹後,探頭一張,果見四名魔教的教眾在弓身掘地,幾個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見到一個老者的側面,心下微微一凜:「原來這人便是當年在杭州孤梅山莊中見過的鮑大楚。什麼包長老,卻是鮑長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脫困,第一個收服的魔教長老,便是這鮑大楚。」令狐沖曾見他出手制服黃鐘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師父出任五嶽派掌門,擺明要和魔教為難,魔教自不能坐視,任我行派出來對付他的,只怕尚不止這一路四個長老。見這四人用一對鐵戟、一對鋼斧,先原鬆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來,心想:「他們明明說要到那邊峭壁去挖陷阱,卻怎麼改在此處?」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談何容易?這葛長老是個無智之人,隨口瞎說。」但這麼一來,阻住了去路,令他無法回去取劍了。眼見四人以臨敵交鋒用的兵刃來挖土掘地,甚至是不便,陷阱非片刻間能掘成,他卻又不敢離師娘太遠,繞道回去取劍。

  忽聽葛長老笑道:「岳不群年紀已經不小,他老婆居然還是這般年輕貌美。」杜長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錯,年輕卻不見得了。我瞧早四十齣頭了。葛兄若是有興,待拿住了岳不群,稟明教主,便要了這婆娘如何?」葛長老笑道:「要了這婆娘,那可不敢,拿來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沖大怒,心道:「無恥狗賊,膽敢辱我師娘,待會一個個教你們不得好死。」聽葛長老笑得甚是猥褻,忍不住探頭張望見,只見這葛長老伸出的來,在岳夫人臉頰上擰了一把。岳夫人被點要穴,無法反抗,一聲也不能出。魔教眾人都是哈哈大笑起來。杜長老笑道:「葛兄這般猴急,你有沒膽子就在這裡玩了這個婆娘?」令狐沖怒不可遏,這姓葛的倘真對師娘無禮,儘管自己手中無劍,也要和這些魔教奸人拚個死活。

  只聽葛長老淫笑道:「玩這婆娘,有什麼不敢?但若壞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鮑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兩位輕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來,預計再過一個時辰,這裡一切便可布置就緒。」葛杜二老齊聲道:「是!」縱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後,空谷之中便聽得挖地之聲,偶爾莫長老指揮幾聲。令狐沖躲在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透,心想:「我這麼久沒回,盈盈定然挂念,必會出來尋我。她聽到掘地聲,過來察看,自會救我師娘。這些魔教中的長老,見到任大小姐到來,怎敢違抗?沖著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與魔教人眾動手,自是再好不過。」想到此處,反覺等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長老既已離去,師娘已無受辱之虞。

  耳聽得眾人終於掘好陷阱,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藥,再在陷阱上蓋以亂草,鮑大楚等六人分別躲入旁邊的草叢之中,靜候岳不群到來。令狐沖輕輕拾起一塊大石頭,拿在手裡,心道:「等得師父過來,倘若走近陷阱,我便將石頭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頭落入陷阱,師父一見,自然驚覺。」

  其時已是初夏,幽谷中蟬聲此起彼和,偶有小鳥飛鳴而過,此外更無別般聲音。令狐沖將呼吸壓得極緩極輕,傾聽岳不群和葛杜二長老的腳步聲。

  過了半個多時辰,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叫,正是盈盈,令狐衝心道:「盈盈已發現了外人到來。不知她見到了我師父,還是葛杜二長老?」跟著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前一後,疾奔而來,聽得盈盈不住叫喚起:「沖哥,沖哥,你師父要殺你,千萬不可出來。」令狐沖大吃一驚:「師父為什麼要殺我?」

  只聽盈盈又叫:「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她全力呼喚起,顯是要令狐沖聞聲遠走。叫喚起聲中,只見她頭髮散亂,手提長劍,快步奔來,岳不群空著雙手,在後追趕。

  眼見盈盈再奔得十餘步,便會踏入陷阱,令狐沖和鮑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岳不群電閃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後心,右手隨即抓住雙手手腕,將她雙臂反在背後。盈盈登時動彈不得,手一松,長劍落實地。後不群這一下出手快極,令狐沖和鮑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來武功也是甚高,竟無閃避抗拒之能,一招間便給他擒住。

  令狐沖大驚,險些叫出聲來。盈盈仍在叫喚起:「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令狐沖熱淚湧入眼眶,心想:「她只顧念我的危險,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隨即伸指在盈盈背上點了幾下,封了她穴道,放開右手,讓她委頓在地。便在此時,他一眼見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動彈,岳不群吃了一驚,但立時料到,左近定然隱伏重大危險,當下並不走到妻子身邊,只不動聲色的四下察看,一時不見異狀,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沖這惡賊殺我愛女,你也有一份嗎?」

  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人:「師父說我殺了小師妹,這話從那裡說起?」

  盈盈道:「你女兒是林平之殺的,跟令狐沖有什麼相干?你口口聲聲說令狐衝殺了你女兒,當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新婚燕爾,何等恩愛,豈有殺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為了取信於左冷禪,表明確是與你勢不兩立,因此將你女兒殺了。」

  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說道:「胡說八道。嵩山派?這世上還有什麼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併入五嶽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說,左冷禪是我屬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隨身為五嶽派掌門的岳父,卻去投靠一個瞎了雙眼、自身難保的左冷禪,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會幹這種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到了林平之,自己問他好了。」

  岳不群語音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沖。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沖對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沖隱瞞,顯是與他狼狽為奸。」盈盈哼了一聲,嘿嘿幾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教主,我對你本來不會難為,但為了逼迫令狐衝出來,說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兒小小刑罰。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後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腳。令狐沖這惡賊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了我身上一根頭髮,我爹爹將你五嶽派殺得雞犬不留。」

  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嗎?」說著從腰間劍鞘中慢慢抽出長劍。

  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沖了出來,叫道:「師父,令狐沖在這裡!」

  盈盈「啊」的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

  令狐沖搖了搖頭,走近幾步,說道:「師父……」岳不群厲聲道:「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令狐沖目中含淚,雙膝跪地,顫聲道:「皇天在上,令狐沖對岳姑娘向來敬重,決不敢對她有分毫無禮。令狐沖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

  盈盈大急,叫道:「沖哥,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走!」

  岳不群臉上驀地現出一股凌厲殺氣,轉向盈盈,厲聲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自……自己攪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沖哥,你記得東方不敗么?他們都是瘋子,你別當他們是常人。」她只盼令狐沖趕快逃走,明知這麼說,岳不群定然放不過自己,卻也顧不得了。

  岳不群冷冷的道:「你這些怪話,是從那裡聽來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親口說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知道么?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那時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檢了去,因此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麼能殺得了木高峰和余滄海?他自己怎麼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是怎麼樣練成的。沖哥,你聽這岳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她曾聽到林平之和岳靈珊在大車中的說話,令狐沖卻沒聽到。她知令狐沖始終敬愛師父,不願更增他心中難過,這番話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數月來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機緊迫,只好抖露出來,要令狐沖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什麼武林中的宗師掌門,不過是個失卻常性的怪人,與瘋子豈可講什麼恩義交情?

  岳不群目光中殺氣大盛,惡狠狠地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容你不得了。這是你自取其死,可別怪我。」

  盈盈叫道:「沖哥,快走,快走!」

  令狐沖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眼見岳不群長劍提起,作勢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殺人,便來殺我,休得傷她。」

  後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行江湖么?拾起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沖道:「萬萬不敢……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岳不群大聲道:「到得今日,你還裝腔作勢幹什麼?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崗上,你勾結一般旁門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時我便已決意殺你,隱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礙著我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於你這淫賊之手。」令狐沖急得只叫:「我沒有……我沒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劍來!你只要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我,否則我也決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廢了她!」說著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沖左手一直拿著一塊石頭,本意是要用來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時無暇多想,立時擲出石頭,往岳不群胸上投去。岳不群側身避開。令狐沖著地一滾,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長劍,挺劍刺向岳不群的右腋。倘若岳不群這一劍是刺向令狐沖,他便束手就戮,並不招架,但岳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驚怒之下,這劍竟是向她斬落,令狐沖不能不救。岳不群擋了三劍,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適才擋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隱隱發麻。當日師徒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沖劍上始終沒真正催動內力,此刻事急,這三劍卻沒再容讓。

  令狐沖將岳不群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我,小心!」白光一閃,岳不群長劍已然刺到。令狐沖見過東方不敗、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對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無倫,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自身早已中劍,當下長劍反挑,疾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雙足一彈,向後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岳不群雖將令狐沖自幼撫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沖的反擊,適才這一劍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狐沖的性命。令狐沖使的雖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則他決不會真的一劍刺入師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岳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沖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想倘若敗在師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是以奮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為了回護盈盈。拆到數十招後,岳不群變招繁複,令狐沖凝神接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獨孤九劍,敵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他劍招如何騰挪變化,令狐沖的獨孤九劍之中,定有相應的招數隨機衍生,或攻或守,與之針鋒相對。此時令狐沖已學得吸星大法,內力比之當日湖底比劍又已大進。岳不群所學的辟邪劍法劍招雖然怪異,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沖研習獨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斗到一百五六十招後,令狐步衝出劍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劍招之快,令狐沖亦全無思索要之餘地。林家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數十著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複之極。倘若換作旁人,縱不頭暈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手,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全無招式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應接。敵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於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面再為五嶽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但林平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了。他慮意既生,劍招便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餘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便即大減。

  令狐衝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

  獨孤九劍的要旨,在於看出敵手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一招之中都是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只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破綻已然不知去向,決計無法批亢捋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沖、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令狐沖此後見到岳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鬥,林平之與木高峰、余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是有一不可解的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岳不群斗到將近二百招,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了破綻。岳不群這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之變化複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數招之後,岳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招又是重複使出。

  斗然之間,令狐衝心中靈光連閃:「他這辟邪劍法於極快之際,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給我找到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

  天下任何劍法,不論如何繁複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敵制勝,那麼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到千餘招後仍未分勝敗的。岳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知令狐沖的劍法實在太強,又熟知華山派的劍法,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他。他數招重複,令狐沖便已想到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岳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什麼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沖身子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快。

  盈盈躺著在地下,連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頭暈眼花,胸口煩惡,只欲作嘔。

  又斗得三十餘招後,只見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縮,令狐沖知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時久斗之下,令狐沖新傷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勢兇險無比,在岳不群這如雷震、如電閃的快招攻擊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準了對方右腋,斜斜刺去,劍尖所指,正是這一招破綻所在。那正是料敵機先、制敵之虛。

  岳不群這一招雖快,但令狐沖一劍搶在了頭裡,辟邪劍法尚未變招,對方劍招已刺到腋下,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岳不群一聲尖叫,聲音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是絕望見之意。

  令狐沖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不發,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吧!」

  岳不群臉如死灰,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認輸了。」

  令狐沖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岳不群一聲大喝,長劍電閃而前,直刺令狐沖左腰。令狐沖大駭之下,忙伸手去拾長劍,那裡還來得及,卟的一聲,劍尖已刺中他後腰。幸好令狐沖內力深圳厚,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彈,將劍尖滑得偏了,劍鋒斜入,沒傷到要害。

  岳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是一劍斬下,令狐沖急忙滾開數尺。岳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令狐沖又是一滾,鐺的一聲,劍刃砍在地下,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

  岳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長劍高高舉起,搶上一步,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沖腦袋砍落,斗然間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驚,慌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剎那間天旋地轉,已是人事不知,騰的一聲,落入了陷阱。

  令狐沖死裡逃生,左手按著後腰傷口,掙扎著坐了起來。

  只聽得草叢中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幾個人奔了出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鮑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轉刀柄,在岳不群頭頂重重一擊,就算他內力了得,迷藥迷他不久,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沖急忙搶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封了你那幾處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礙……不礙事么?」他驚駭之下,說話顫抖,難以自制,只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沖道:「死不了,別……別怕。」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是!」令狐沖忙道:「別傷他性命!」盈盈見他情急,便道:「好,那麼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只怕岳不群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對手。鮑大楚道:「遵命!」他決不敢說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岳不群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敢出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當老大幹系,只好假裝是剛於此時恰好趕到。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後領提起,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緊緊綁縛。迷藥、擊打、點穴、捆縛,連加了四道束縛,岳不群本領再大,也難以逃脫了。

  令狐沖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裡。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沖伸過手去,摟住在了她,這番死裡逃生,只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問明了她被封穴道的所在,替她解開,一眼瞥見師娘仍躺在地上,叫聲:「啊喲!」忙搶過去扶起,解開她穴道,叫道:「師娘,多有得罪。」

  適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裡,她深知令狐沖的為人,對岳靈珊自來敬愛有加,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決不敢有絲毫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說,若說為好捨命,倒是毫不希奇,至於什麼逼奸不遂、將之殺害,簡直荒謬絕倫。何況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他出劍制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他忽施毒手,行逕卑鄙,縱是左道旁門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嶽派掌門,竟然出此手段,當真令人齒冷,剎那間萬念俱灰,淡淡的問道:「沖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衝心中一酸,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舊當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歡,我仍然是你師娘。」令狐衝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師娘!師娘!」岳夫人撫摸他頭髮,眼淚也流了下來,緩緩的道:「那麼這位任大小姐所說不錯,林平之也學了辟邪劍法,去投靠左冷禪,因此害死了珊兒?」令狐沖道:「正是。」

  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說道:「恆山派的傷葯,你還有么?」令狐沖道:「有的。」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交給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了他傷口血跡,敷上傷葯,從懷裡取出一條潔白的手巾,按在他傷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條,替他包紮好了。令狐沖向來當岳夫人是母親,見她如此對待自己,心下大慰,竟忘了創口疼痛。

  岳夫人道:「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這件事,自然是你去辦了。」令狐沖垂淚道:「小師妹……小師妹……臨終之時,求孩兒照料林平之。孩兒不忍傷她之心,已答允了她。這件事……這件事可真為難得緊。」岳夫人長長嘆了口氣,道:「冤孽!冤孽!」又道:「沖兒,你以後對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令狐沖道:「是!」突然覺得後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回過頭來,只見岳夫人臉色慘白,吃了一驚,叫道:「師娘,師娘!」忙站起身來扶住岳夫人時,只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對準心臟刺入,已然氣絕斃命。令狐沖驚得呆了,張嘴大叫,卻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

  盈盈也是驚駭無已,畢竟她對岳夫人並無情誼,只是驚訝悼惜,並不傷心,當即扶住了令狐沖。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哭出聲來。

  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遭際大敵,自有許多情話要說,不敢在旁打擾,又怕盈盈追問這陷阱的由來,六人須得商量好一番瞞騙她的言詞,當下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長老等遠遠退開。

  令狐沖道:「他……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盈盈道:「你還叫他師父?」令狐沖道:「唉,叫慣了。師娘為什麼要自盡?她為……為什麼要自殺?」盈盈恨恨得道:「自然是為了岳不群這奸人了。嫁了這樣卑鄙無恥的丈夫,若不殺他,只好自殺。咱們快殺了岳不群,給你師娘報仇。」

  令狐沖躊躇道:「你說要殺了他?他終究曾是我師父,養育過我。」盈盈道:「他雖是你師父,曾於你有養育之恩,但他數度想害你,恩仇早已一筆勾銷。你師娘對你的恩義,你卻未報。你師娘難道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嗎?」令狐沖嘆了口氣,凄然道:「師娘的大恩,那是終身難報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我總是不能殺他。」

  盈盈道:「沒人要你動手。」提高嗓子,叫道:「鮑長老!」

  鮑大楚大聲答應:「是,大小姐。」和莫長老等過來。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們出來辦事的嗎?」鮑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屬下同葛、杜、莫三位長老,帶領十名兄弟,設法捉拿岳不群回壇。」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鮑魚大楚道:「他們於兩個多時辰之前,出去誘引岳不群到來,至今未見,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鮑魚大楚應道:「是!」過去搜檢。

  他從岳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十幾兩金銀,另有兩塊銅牌。鮑大楚聲音憤激,大聲道:「啟稟大小姐:葛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這是二位長老的教牌。」說著提起腳來,在岳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

  令狐沖大聲道:「不可傷他。」鮑大楚恭恭敬敬的應道:「是。」

  盈盈道:「拿些冷水來,澆醒了他。」莫長老取過腰間水壺,拔開壺塞,將冷水淋在岳不群頭上。過了一會,岳不群呻吟一聲,睜開眼來,只覺頭頂和腰間劇痛,又呻吟了一聲。

  盈盈問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長老,是你殺的?」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在手中拋了幾拋,錚錚有聲。

  岳不群料知無幸,罵道:「是我殺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誅之。」鮑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沖跟教主交情極深,又是大小姐的未來夫婿,他說過『不可傷他』,便不敢違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負是正教掌門,可是干出來的事,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連你夫人也對你痛心疾首,寧可自殺,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岳不群罵道:「小妖女胡說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卻來誣賴,說她是自殺。」

  盈盈道:「沖哥,你聽他的話,可有多無恥。」令狐沖囁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縛虎容易縱虎難。此人心計險惡,武功高強,日後再找上你,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令狐沖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師徒之情已絕。他的劍法我已全盤瞭然於胸,他膽敢再找上來,我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衝決不容自己殺他,只要令狐沖此後不再顧念舊情,對岳不群也就無所畏懼,說道:「好,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鮑長老、莫長老,你們到江湖之上,將咱們如何饒了岳不群之事四處傳播。又說岳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自殘肢體,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眾所知聞。」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

  岳不群臉如死灰,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但想到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眼神中也混和著幾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幾揮,割斷了綁住他的繩索,走近身去,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後腦一拍。岳不群口一張,只覺嘴裡已多了一枚丸藥,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時氣為之窒。

  盈盈替代岳不群割斷綁縛、解開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沖,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藥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沖也就沒瞧見,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

  岳不群鼻孔被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那丸藥順著氣流進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只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三屍腦神丹』,早就聽人說過,服了這丹藥後,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以制住丹中所裹屍蟲,否則屍蟲脫困而鑽入腦中,嚼食腦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饒是他足智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身當此境,卻也額上汗出如漿,臉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說道:「沖哥,他們下手太重,這穴道點得很狠,餘下兩處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難以抵受。」令狐沖道:「多謝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腳,雖是騙你,卻是為了你好。」過了一會,料知岳不群腹中丸藥漸化,已無法運功吐出,這才再替他解開餘下的兩處穴道,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每年端午節之前,你上黑木崖來,我有解藥給你。」

  岳不群聽了這句話,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三屍腦神丹』了,不由得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三屍……三屍……」

  盈盈格格一笑,大聲道:「不錯,恭喜閣下。這等靈丹妙藥,制煉極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卓的頭號人物,才有資格服食。鮑長老,是不是?」

  鮑大楚躬身道:「謝教主的恩典,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屬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謹,服了神丹後,教主信任有加,實有說不盡的好處。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你給我師……給他服了三屍腦神丹?」

  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什麼東西都吃。岳不群,以後你出力保護沖哥和我的性命,於你大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極,但想:「倘若這年妖女遭逢意外,給人害死,我……我可就慘了。甚至她性命還在,受了重傷,端午節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那裡去找她?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給我解藥……」想到這裡,忍不住全身發抖,雖然一身神功,竟是難以鎮定。

  令狐沖嘆了口氣,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但此舉其實是為了自己著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鮑大楚道:「鮑長老,你去回稟教主,說道五嶽派掌門岳先生已誠心歸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會反叛。」鮑大楚先前見令狐沖定要釋放岳不群,正自發愁,生怕回歸總壇之後教主怪責,待見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屍腦神丹』,登時大喜,當下喜孜孜的應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歡。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盈盈道:「岳先生既歸我教,那麼於他名譽有損之事,外邊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極高,智計過人,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處。」鮑大楚應道:「是,謹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沖見到岳不群這等狼狽的模樣,不禁惻然,雖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過去二十年中,自己自幼至長,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自己一向當他是父親一般,突然間反臉成仇,心中甚是難過,要想說幾句話相慰,喉頭便如鯁住了一般,竟說不出來。

  盈盈道:「鮑長老、莫長老,兩位回到黑木崖上,請替我問爹爹安好,問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傷愈,我們便回總壇來見爹爹。」

  倘若換作了另一位姑娘,鮑大楚定要說:「盼公子早日康復,和大小姐回黑木崖來,大伙兒好儘早討一杯喜酒喝。」對於年少情侶,此等言語極為討好,但對盈盈,他卻那裡敢說這種話?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頭躬身,板起了臉,唯唯答應,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沖相愛,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無窮,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當即向盈盈和令狐沖告辭,帶同眾人而去,告別之時,對令狐沖的禮貌比之對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於江湖,歷練人情,知越是對令狐沖禮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歡。

  盈盈見岳不群木然而立,說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遺體,你帶去華山安葬嗎?」岳不群搖了搖頭,道:「相煩二位,便將她葬在小女之旁罷!」說著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後隱沒,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黃昏時分,令狐沖和盈盈將岳夫人的遺體在岳靈珊墓旁葬了,令狐沖又大哭了一場。

  次日清晨,盈盈問道:「沖哥,你傷口怎樣?」令狐沖道:「這一次傷勢不重,不用擔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倆住在這裡,已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幾天,咱們換一個地方。」令狐沖道:「那也好。小師妹有媽媽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嘆道:「我師父一生正直,為了練這邪門劍法,這才性情大變。」

  盈盈搖頭道:「那也未必。當日他派你小師妹和勞德諾到福州去開小酒店,想謀取辟邪劍譜,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令狐沖默然,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隱隱約約的想到過,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

  盈盈又道:「這其實不是辟邪劍法,該叫作『邪門劍法』才對。這劍譜流傳江湖,遺害無窮。岳不群還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記著一部,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全本背給左冷禪和勞德諾聽。林平之這小子心計甚深,豈肯心甘情願的將這劍譜給人?」令狐沖道:「左冷禪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勞德諾卻眼睛不瞎,佔了便宜。這三人都是十分聰明深沉,聚在一起,勾心鬥角,不知結果如何。以二對一,林平之怕要吃虧。」

  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保護林平之嗎?」令狐沖瞧著岳靈珊的墓,說道:「我實不該答應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這人豬狗不如,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如何又能去幫他?只是我答應過小師妹的,倘若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時,不知誰真的對她好,死後有靈,應該懂了。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之的!」

  令狐沖搖頭道:「那難說。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

  盈盈心想:「這倒不錯,換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沖在山谷中又將養了十餘日,新傷已大好了,說道須到恆山一行,將掌門之位傳給儀清,此後心無掛礙,便可和盈盈浪跡天涯,擇地隱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令狐沖搔頭道:「這是我最頭痛的事,你最好別提,待我見機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說了。

  兩人在兩座墳前行了禮,相偕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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