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只想掙紮起身,撲上去和方人智、於人豪一拚,但後心被點了幾處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被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乾淨。突然之間,後面灶間里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呼,卻是賈人達的聲音。方人智和於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沖向後進。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了進來,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後領,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呼,見這人滿臉凹凹凸凸的儘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醜女。那醜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系馬之處,左手又抓住他後腰,雙手提著他放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詫愕間,只見那醜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醜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掛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拚命一撐,滾下馬來,幾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遠賓士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氣,只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只聽得幾聲呼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聽得兵刃交加聲大作,有幾人激烈相鬥,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見相鬥雙方一邊是青城派的於人豪與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醜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頭髮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醜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強自出頭,去打甚麼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斗得正緊,我這就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甚麼也動彈不得。方人智連聲喝問:「你……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地里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後躍,於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數招。於人豪叫道:「你……你……」語音顯得甚是驚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被絞得脫手。那醜女搶上一步,挺劍疾刺。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那醜女道:「他們好不狠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醜女有些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師父的吩咐。」那醜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後,頃刻間便奔得遠了。
方於二人驚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的長劍。於人豪道:「當真邪門!怎地這傢伙會使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只會幾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使得……唉!」於人豪道:「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林震南夫婦!」於人豪道:「是!」兩人轉身飛步奔回。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與於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上縛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會。離開兩匹馬數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口中不住咒罵:「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這兩隻老兔兒總救不去了罷?老子每天在兩隻老兔兒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幾條性命……」
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幾層皮下來?」賈人達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林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青城山,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萬里迢迢,我說甚麼也要想法子救爹爹媽媽出來。」又想:「到了鏢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他在草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無法理會,過了好幾個時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道終於解開,這才掙扎著爬起,慢慢回到飯鋪之前。
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他們殺了,哪裡還救得到爹媽?」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走到飯鋪之外,只見飯鋪主人夫婦的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覺穢臭沖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一咬牙齒,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點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將父親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後衣內,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凄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惡賊的手中,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氣直衝,幾欲嘔吐,大聲道:「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走不了幾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麼反而東行?」急忙轉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得更加遠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價叫苦,此番出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嶺下走去。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見路旁幾株龍眼樹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充饑。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乾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麼能作盜賊勾當?倘若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牌從此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於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瞧一眼。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哪裡曾向旁人乞求過甚麼?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慪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開口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見了一隻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捨給你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那農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一堆牛糞,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一掃帚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扎著爬起,臉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婦從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裡,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福威鏢局,今後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辱的事,也當咬緊牙關,狠狠忍住。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麼?」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隻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採摘野果充饑,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穀豐登,民間頗有餘糧,他雖然將臉孔塗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哪裡有半點消息?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他問明途徑,徑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該當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幹麼?鏢局子早燒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賊們乾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局出了甚麼事,幾個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隻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
抬起頭來,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掛了,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掛?」轉頭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杆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杆掛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正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裡走出一個人來,喝道:「龜兒子在這裡探頭探腦的,想偷甚麼東西?」林平之聽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人達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鬥,但心念電轉:「這裡的鏢局是給青城派佔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住氣?」當即假裝不會武功,撲身摔倒,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幾聲「龜兒子」。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萬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塗得漆黑,在牆角落裡抱頭而睡。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幾步,便聽到有人說話。他極緩極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剛坐到地下,便聽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聽說連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幾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聽。這一件事,多半要受師父責罰。」林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乾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臉。」只聽先前那人道:「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么?」另一人笑道:「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杆上掛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他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得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兩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道喜,得帶些甚麼禮物才好?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這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麼禮物?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幾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彩。」只聽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甚麼包裹。那姓吉的一聲驚呼,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哪裡去弄來這麼貴重的東西?」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甚麼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占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林平之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行徑么?長沙分局自己哪有甚麼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價值不菲,倘若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那姓申的又笑道:「這裡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吉的道:「那是甚麼?」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入他個先人板板,搜颳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哪裡找出來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幾遍,差點兒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幾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過說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壞你這小子。」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哪裡找出來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麼?」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鬆平常,卻在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隻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里還有甚麼稀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乾的邪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裡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裡,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甚麼在隔壁房裡放口棺材?難道棺材裡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捨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裡收藏了甚麼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極,妙極,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兒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只聽得玎當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只笑了幾聲。那姓吉的道:「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的。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幾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託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彩。蔣師哥他們去挑廣州分局,馬師哥他們去挑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於師弟、賈人達他們挑了福州總局,擄獲想必比咱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於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於師弟他們不過做先行官。余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麼責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出動,大伙兒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兒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們三個先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同時攻我總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甚麼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氣憤之意卻更直湧上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腳。
又聽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確有真實本事,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雖然幾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只是不易發揮罷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聽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齊,那麼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卻被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過幾天,你就見到了,不妨向他領教領教辟邪劍法的功夫。」突然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跡,待要奔逃,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林平之驚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別說是洗腳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倘若就此走開,只怕給二人知覺,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靠在窗下的牆上不動,過了好一會,聽得房中鼾聲響起,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一回頭,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動,他惕然心驚,急忙矮身,見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後沒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恨,正是良機!」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輕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從窗紙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一人朝里而卧,頭髮微禿,另一人仰天睡著,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須。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兩柄長劍。林平之提起長劍,心想:「一劍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輕輕推開窗格,跨了出來,將長劍插在腰裡,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步走向後院,生恐發出聲響,驚醒了二人。他打開後門,走出鏢局,辨明方向,來到南門。其時城門未開,走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開城,他一出城門,立時發足疾奔,一口氣奔了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州城以來,直至此刻,胸懷方得一暢。眼見前面道旁有家小麵店,當下進店去買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面後,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付帳。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這時候當即將手一擺,大聲道:「都收下罷,不用找了!」終於回復了大少爺、少鏢頭的豪闊氣概。又行三十餘里後,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間上房,閂門關窗,打開五個包裹,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小包中是只錦緞盒子,裝著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心。」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五個包裹並作一包,負在背上,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兩匹馬替換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連日連夜的趕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頭,徑去投店。哪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店小二道:「再過三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家到別處問問罷!」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雖然塗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心想:「我這麼一副怪模樣,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個洪油鬥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有人說道:「駝子,大伙兒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農,腰間掛著兵刃。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場面當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裡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嶽劍派聯手,聲勢浩大,哪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三十六手『迴風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後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另一個花白鬍子道:「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並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決不過問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沒了這號人物。他既立誓決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甚麼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無異,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圖他個甚麼?」那年輕人道:「劉三爺今後雖然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結交五嶽劍派,你配么?」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這麼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一個冤家不少。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裡,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老子瞧著心頭有氣。」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哪知這三人話不投機,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正當武功鼎盛的時候,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後,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那一來是改過遷善,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二來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到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下,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干很是吃虧。」那王二叔道:「為甚麼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沒法還手么?」那王二叔笑道:「後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又哪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願、上上大吉了,哪裡有人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劉門弟子眾多,又有哪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後面二人沒有聽見。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金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當真驚心動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
只聽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迷,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又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這幾天我老是聽人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實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為甚麼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有人便問:「那是甚麼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你們多問甚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甚麼顧全大局?」「甚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么?」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大業大,不願跟師兄爭這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後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本派聲勢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噹噹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哪,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說到這裡,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麼?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麼相干?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裡惹厭了,拿錢去罷!」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那矮胖子贊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麼?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麼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