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後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划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頸中。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賓士正急。馬上乘客聽得箭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立時止步。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自走了。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向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去。轉過山邊,只見前面里許外五騎馬賓士正急,鐵騎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趕不上。那老者一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鬚,身披貂皮外套,氣派是個富商模樣,聽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大雁之旁,馬鞭揮出,拍的一聲,抽向雪地,待得馬鞭提起,鞭梢已將大雁卷了上來。他左手拿著箭桿一看,失聲叫道:「啊!」
三人聽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過來,一看羽箭,大叫:「在這裡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並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其餘二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武;另一個中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四人齊聲呼哨,四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趕去。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氣象。東方紅日甫從山後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但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他身穿青綢麵皮袍,腰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價的催馬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接任的掌門人「騰龍劍」曹雲奇。天龍門掌劍雙絕,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白臉漢子是他師弟「回龍劍」周雲陽。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與天龍門南北兩宗俱有重大幹系,是以他千里迢迢,遠來關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極快,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後,前面五乘馬已相距不遠。曹雲奇高聲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會,反而縱馬奔得更快。曹雲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們無禮了!」
只聽得前面一人舌頭打滾,都的一聲,勒馬轉身,其餘四人卻仍是繼續賓士。曹雲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曹雲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喂,是陶世兄麽?」
那人面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聽得曹雲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看箭!」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雲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驚,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與中路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繩,那馬向上一躍,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只是數寸。那青年哈哈一笑,撥轉馬頭,向前便跑。
曹雲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趕。阮士中叫道:「雲奇,沉住了氣,不怕他飛上天去。」縱身下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與適才射雁的一般無異。殷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曹雲奇道:「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什麽話說?」
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聽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曹雲奇焦躁起來,道:「我瞧瞧去!」拍馬趕回。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說道:「也真難怪得他。」殷吉道:「阮師兄,你說什麽?」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雲奇奔出數里,只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尋找什麽。曹雲奇叫道:「師妹,什麽事?」
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閃閃發光。曹雲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甚是精緻,筆桿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字。這枝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道:「哪裡來的?」
那女郎道:「你們走後,我隨後跟來,奔到這裡,忽然有一乘馬從後趕來,那馬好快,只一會兒就從我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一揚,拋來了這枝小筆,將我……將我……」說到這裡,忽然臉上暈紅,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雲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一股女兒羞態,嬌艷無倫,不由得胸中一盪,隨即疑雲大起,問道:「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那女郎道:「誰啊?」曹雲奇冷冷的道:「哼,你當真不知?」那女郎抬起頭來,道:「我怎會知道?」曹雲奇道:「是你的心上人。」那女郎衝口而道:「陶子安?」這話一出口,登時滿臉紅暈。曹雲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雲,叫道:「我一說是你的心上人,你就介面說陶子安!」
那女郎聽他這麽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滾去,頓足叫道:「他…他……」曹雲奇道:「他……他怎麽?」那女郎道:「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雲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種就將我殺了。」曹雲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罷啦,罷啦!」回手一劍,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劍,回臂疾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了數星火花。曹雲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麽?」曹雲奇雙眉一揚,說道:「我願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嘆了一口氣道:「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處。可是你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若是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聲名掃地,在江湖上顏面何存?」
曹雲奇大聲叫道:「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願。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麽掌門不掌門。」那女郎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切的脾氣呢。」
曹雲奇給她這麽一說,再也發作不得,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麽又把他給的玩意兒當作寶貝似的?」誰說是他給的?我幾時見過他來?」
曹雲奇道:「哼,這樣值錢的玩意兒,還有人真的當作暗器打麽?這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愛這麽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鞍,韁繩一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雲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馬的轡頭,叫道:「師妹,你聽我說。」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什麽樣子?」曹雲奇卻不放手,拍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來惹我?」曹雲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動啦。」曹雲奇笑道:「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頭一鞭,曹雲奇頭一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你手怎麽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我叫你別碰我。」
曹雲奇陪笑道:「好,那麽你說這金筆到底那裡來的。」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給的。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你給我的?」曹雲奇心頭一酸,熱血上涌,又要發作,但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氣登時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師哥,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你一向關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你怎麽反而不肯體諒我了?」曹雲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說道:「你總是對的,我總是錯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氣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女郎的灰馬臀上輕輕一鞭。二人雙騎,並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因她容貌美麗,性又機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錦毛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父親田歸農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縞素,帶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雲陽三人。阮士中向曹雲奇橫了一眼,說道:「去了這麽久,見到甚麽了?」曹雲奇臉一紅,道:「沒見甚麽。」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里,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馬繩緩行。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忽聽左首一聲馬嘶,曹雲奇右足在馬蹬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先藏身形,再縱目向前望去。只見山坡邊幾株樹上系著五匹馬,雪地里一行足印,筆直上山。曹雲奇叫道:「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向來謹慎,說道:「對方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曹雲奇道:「就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一闖!」殷吉聽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也不用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們神情,走得極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這樣吧,」手指右首,說道:「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曹雲奇叫道:「好,此計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系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襟縛在腰裡,展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五人初時魚貫而行,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與阮士中並肩在前,曹雲奇墮後丈餘,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曹雲奇心想:「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到底誰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一提氣,足下加勁,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
只聽殷吉贊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曹雲奇怕他追上,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口中這麽說,腳下絲毫不停,奔了一陣,似乎聽得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不遠,忙加快腳步,急沖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走自是費力。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雲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後腦微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氣,正要回頭,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聽得殷吉笑道:「小夥子,加把勁兒!」曹雲奇一驚,提氣向前猛衝。這一衝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氣粗,頭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裡間不由得露出微笑,但聽得背後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趕了上來。
殷吉見曹雲奇這麽一衝一慢,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並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尚是游刃有餘,未盡全力,心道:「你們師叔侄倆今兒考較老兒來著。」當下猛吸一口氣,施展數十年勤修苦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滑了上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個大弟子不和,待掌門人一死,便分為南北兩宗。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注重沈穩狠辣。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異處。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一施展本門心法,竟然矯捷勝於猿猴,片刻之間,已趕出曹雲奇一里有餘。阮士中卻仍是不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的追將上來。
眼見離峰頂只兩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阮士中道:「我哪裡趕得上殷師兄?」殷吉道:「別客氣啦!」話一出口,如箭離弦般急沖而上,不到片刻,離峰頂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丈許,一提氣,正要衝上,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那邊有人!」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指。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輕功,果然在我之上。」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當下跟隨在後。
兩人走到樹後,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後,探頭向前望去,只見下面谷中刀劍閃光,有五個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後,時機迫促,是以四隻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適,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雲奇三人自然不怕,雲陽和青文卻弱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殷吉皺眉道:「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阮士中冷冷的道:「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麽難對付嗎?」
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平手相鬥,小弟沒必勝把握。」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後,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聽說田歸農在日,也自忌憚他三分,適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於是點了點頭道:「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當下不再說話。這時曹雲奇已經趕到,再過一會,周雲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後來了。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雲奇和我各發毒錐,幹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雲陽與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後,再行上前。」四人聽了,當即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麽?」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還要回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來,遞在她手裡,道:「你自己比一比去!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曹雲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他脾氣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著東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雲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若是待會將他活捉,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麽古怪來。」算計已定,越走越近,眼見離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猛聽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極。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打落。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倖逃得性命。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里再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只見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旁人哪裡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那滾在山溝里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練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樑子。另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她丈夫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裡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原也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聽了,不禁臉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這位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你們多親近親近。」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與他相反,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了的對頭。
陶百歲罵道:「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鋼邊在空中虛擊一鞭,呼呼風響,足見膂力驚人。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物。」陶百歲怒道:「甚麽?」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這裡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鬍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陶百歲喝道:「又有甚麽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若不是瞧尊駕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這裡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亦無不該。」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
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多說甚麽?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直取胸口,當下雙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撲面打出。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撲進懷。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一個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里性命相撲。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那和尚兀自戀戰。劉元鶴跨上一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刃劈風,一刀向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靜智嚇出一身冷汗,驚怒之下,挺刀與熊元獻雙斗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立,鐵鞭碰鐵拐,當的一聲大響。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陶百歲與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遇到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斗雙拐,猛砸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