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窩兒之中,刻著一個箭頭,指向東北偏北,箭頭盡處有個小小的圓圈。寶樹喜不自勝,心想這窩兒正中,當是圓峰之頂,一算距離遠近,看準了方位,一步步走將過去,待走到所計之處,果然腳下鬆動,身子下落。他早有防備,雙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撥開冰雪,見前面是條長長的通道,當即向前走去。劉元鶴等也跟著躍下。
火摺點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盤旋曲折,接連轉了幾個彎,仍是未到盡頭。
曹雲奇道:「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來,打火點燃了一根火把。他為人鹵莽,卻也有一樣好處,做事勇往直前,手執火把,當先而行。
洞中到處是千年不化的尖冰,有些處所的冰條如刀劍般鋒銳突出。陶百歲捧了一塊大石,沿途擊去阻路的冰尖。眾人上山時各懷敵意,此時重寶在望,竟然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起來。
又轉了個彎,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雲奇身前地下黃澄澄的一物。曹雲奇俯身拾起,原來是一支金鑄的小筆,筆身上刻著一個「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樣。曹雲奇疑雲大起,回頭對陶子安厲聲說道:「嘿,原來你到這而來過啦!」陶子安道:「誰說我來過?你瞧一路上有沒人行的痕迹?」曹雲奇心想:「這山洞之中,確無人行足跡,那麽他這枚金筆又怎會掉在此處?」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當即攤開手掌,露出黃金小筆,說道:「這不是你的麽?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
陶子安一看,搖頭道:「我從沒見過。」曹雲奇大怒,手掌一翻,拋筆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過去,喝道:「還想賴!我明明見她拿著你送的筆兒。」
這山洞中轉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閃避?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側。他大怒之下,右腳飛出,踢中曹雲奇小腹,同時雙手一招「燕歸巢」,擊中了對方胸口。曹雲奇身子一震,拋下火把,右手還了一拳,砰的一聲,打在陶子安臉上。火把熄滅,洞中一片漆黑,只聽得兩人吆喝怒罵,夾著砰砰蓬蓬之聲。兩人拳打腳踢,招招都擊中對方,到後來扭成一團,滾在地下。
眾人又好氣又好笑,齊聲勸解。曹陶二人那裡肯聽?忽聽田青文高聲叫道:「那一個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說話。」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鬆開了手,站起身來。
只聽熊元獻在黑暗中細聲細氣的說道:「是我熊元獻,找火把點火,兩位可別喝錯了醋,拳腳往在下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點燃。只見曹陶二人眼青鼻腫,呼呼喘氣,四手握拳,怒目相視。
田青文從懷裡取出一枝黃金小筆,再拾起地下的小筆,向曹雲奇道:「這兩枝筆果真是一對兒,可誰跟你說是他給我的?」曹雲奇無話可答,結結巴巴的道:「不是他給的,那你從那而來的?為甚麽筆上又有他名字?」
陶百歲接過小筆,看了一眼,問曹雲奇道:「你師父是田歸農,你師祖是誰?」曹雲奇一怔,道:「師祖?那是我師父的父親,他老人家諱上安下豹。」陶百歲冷笑道:「是啊!田,他用甚麽暗器?」曹雲奇道:「我……我沒見過師祖。」陶百歲道:「你沒見過,你阮師叔的武藝是田安豹親手所授,你問問他。」
曹雲奇還沒開口,阮士中已介面道:「雲奇不用胡鬧啦。這對黃金小筆,是你師祖爺所用的暗器。」曹雲奇啞口無言,但心中疑惑絲毫不減。
寶樹道:「你們要爭風打架,不妨請到外面去拼個死活。我們可是要尋寶。」
熊元獻高舉火把當先領路,轉過了彎去。這時洞穴愈來愈窄,眾人須得弓身而行,有時頭頂撞上了堅冰尖角,隱隱生疼,但想到重寶在望,也都不以為苦。
行了一盞茶時分,前面已無去路,只見一塊圓形巨岩疊在另一塊圓岩上,兩塊巨岩封住了去路。兩岩之間都是堅冰凝結。熊元獻伸手一堆,巨岩紋絲不動,轉過頭來,問寶樹道:「怎麽半?」寶樹搔頭不語。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計,他微一沈吟,說道:「兩塊圓石相疊,必可推動,只是給冰凍住了。」寶樹喜道:「對,把冰融開就是。」熊元獻便將火把湊近圓岩,去燒二岩之間的堅冰。曹雲奇、周雲陽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來加火。火焰越燒越大,冰化為水,只聽得叮釘之聲不絕,一塊塊碎冰落在地下。
眼見二岩之間的堅冰已融去大半,寶樹性急,雙手在巨岩上運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動彈,再燒一陣,堅冰融去更多,寶樹第二次再推時,那巨岩幌了幾幌,竟慢慢轉將過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個天造地設的石門一般。
眾人大喜,齊聲歡呼起來。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寶樹二人合力,將空隙推大。寶樹從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當先而入。眾人各執火把,紛紛跟進。一踏進石門,一陣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亂,凝神屏氣,個個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原來裡面竟是個極大的洞穴,四面堆滿了金磚銀塊,珍珠寶石,不計其數。只是金銀珠寶都隱在透明的堅冰之後。料想當年闖王的部屬把金銀珠寶藏入之後,澆上冷水。該地終年酷寒,堅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各人望著金銀珠寶,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時洞中寂靜無聲。突然之間,歡呼之聲大作。寶樹、陶百歲等都撲到冰上,不知說甚麽好。
忽然田青文驚呼:「有人!」指著壁內。火光照耀下果見有兩個黑影,站在靠壁之處。
眾人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萬想不到洞內竟會有人,難道洞穴另有入口之處?個人手執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好一會,只見兩個黑影竟然一動也不動。寶樹喝道:「是誰?」裡面兩人並不回答。
眾人見二人始終不動,心下驚疑更甚。寶樹道:「是那一位前輩高人,請出來相見。」他喝聲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來,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兩人既不回答,亦不出來。
寶樹舉起火把,走近幾步,看清楚兩個黑影是在一層堅冰之外,這一層冰就如一堵水晶牆般,將洞穴隔為前後兩間。寶樹大著膽子,逼近冰牆,見那兩人情狀怪異,始終不動,顯是被點中了穴道。這時他那裡還有忌憚,叫道:「大家隨我來。」大踏步繞過冰牆,他右手提起單刀,左手舉火把往兩人臉上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氣。原來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時,面目猙獰,臉上筋肉抽搐,異常可怖。
鄭三娘與田青文見是死人,都尖聲驚呼出來。各人走近屍身,見那二人右手各執匕首,插在對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殺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屍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師,原來你老人家在這裡。」眾人聽他這般說,都是一驚,齊問:「怎麽?」「這二人是誰?」「是你師父?」「怎麽會死在這裡?」
阮士中抹了抹眼淚,指著那身材較矮的屍身道:「這位是我田恩師。雲奇剛才拾到的黃金小筆,就是我恩師的。」
眾人見田安豹的容貌瞧來年紀不過四十,比阮士中還要年輕,初時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隨即恍然。這兩具屍體其實死去已數十年,只是洞中嚴寒,屍身不腐,竟似死去不過數天一般。
曹雲奇指著另一具屍體道:「師叔,此人是誰?他怎敢害死咱們師祖爺?」說著向那屍體踢了一腳。眾人見這屍體身形高瘦,四肢長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親,我從小叫他苗爺。他與我恩師素來交好,有一年結伴同去關外,當時我們不知為了何事,但見他二人興高采烈,歡歡喜喜而去,可是從此不見歸來。武林中朋友後來傳言,說道他們兩位為遼東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與田師兄他們才大舉向胡一刀尋仇,那知道苗……苗,這姓苗的財迷心竅,見到洞中珍寶,竟向我恩師下了毒手。」說著也向那屍身腿上踢了一腳。那苗田二人死後,全身凍得僵硬,阮士中一腳踢去,屍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卻碰得隱隱生疼。
眾人心想:「誰知不是你師父財迷心竅,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想將他推離師父。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手連刀,刀連身,堅冰凝結,卻那裡推得開?
陶百歲嘆了口氣,道:「當年胡一刀託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不過這兩人死得太也不夠體面,他不便當面述說,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現下咱們親眼目睹,他這話果然不錯。如此說來,胡一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但他見了寶藏,卻不掘取,實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阮士中道:「甚麽?」田青文道:「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他……」說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臉上微現紅暈,續道:「師叔你們趕在前頭,我落在後面……」曹雲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騎的馬最好,怎麽反而落在後面?你……你……就是不肯跟這姓陶的動手。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樣折麽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對他不起。他雖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裡決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聲叫道:「我當然要你,青妹,我當然要你。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一個道:「你要這賤人?我可不要她作兒媳婦。」一個道:「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兩人同時高聲大叫,洞中迴音又大,混在一起,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甚麽。
田青文眼見地下,待他們叫聲停歇,輕輕道:「你雖然要我,可是,我怎麽還有臉再來跟你?出洞之後,你永遠別再見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提起單刀,直奔曹雲奇。
劉元鶴擋在他身前,叫道:「你們爭風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虛揚,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扭,奪下了他手中單刀,拋在地下。那一邊曹雲奇暴跳不已,也給殷吉攔著。餘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寶樹道:「田姑娘,你愛嫁誰就嫁誰,總不能嫁我這和尚。所以老和尚只問你,你今日早晨遇見了甚麽怪事。」
眾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馬兒走得慢,趕不上師叔他們,正行之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從後面馳來。馬上的乘客手裡拿著一個大葫蘆,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我見他滿臉絡腮鬍子,在馬上醉得搖搖幌幌,還是咕嚕咕嚕的大喝,不禁笑了一聲。他轉過頭來,問道:『你是田歸農的女兒,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駕是誰?』他說道:『這個給你!』手指一彈,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從我臉旁擦過,打落了我的耳環。我吃了一驚,他卻縱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為甚麽給我這枝小筆。」
寶樹問道:「你認得此人麽?」田青文點點頭,輕聲道:「就是那個雪山飛狐胡斐。他給我小筆之時,我自然不認得他,他後來上得山來,與苗家妹子說話,我認出了他的聲音,再在板壁縫中一張,果然是他。」曹雲奇醋心又起,問道:「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那胡斐從何處得來?他給你干麽?」
田青文對別人說話溫言軟語,但一聽曹雲奇說話,立時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劉元鶴道:「那胡一刀既曾來過此間,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只是他死時胡斐生下不過幾天,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熊元獻道:「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後來胡斐年長,回到故居,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阮士中點頭道:「那也未始不可。這小筆中空,筆頭可以旋下,青文。你瞧瞧筆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筆內空無一物,再將湖斐擲來的小筆筆頭旋下,只見筆管內藏著一個小小紙卷。眾人一齊圍攏,均想若無阮士中在此,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筆管內居然還可藏物。
只見田青文攤開紙卷,紙上寫著十六個字,道:「天龍諸公,駕臨遼東,來時乘馬,歸時御風。」紙角下畫著一隻背上生翅膀的狐狸,這十六字正是雪山飛狐的手筆。
阮士中臉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話是這麽說,但想到胡斐的本領,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卻也不禁慄慄自危。曹雲奇道:「師叔,甚麽叫『歸時御風』?」阮士中道:「哼,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變成他鄉之鬼,魂魄飄飄蕩蕩的乘風回去。」曹雲奇罵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寶樹、陶百歲、劉元鶴等諸人,目光卻早轉到四下里的金銀珠寶之上。寶樹取過一柄單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幾刀,斬開堅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采。眾人一見,胸中熱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寶。但砍了一陣,刀劍卷口,漸漸不利便了。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被左右雙僮削斷,這時攜帶的是從杜家莊上順手取來,並非精選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寶,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的多,愈是心熱,但刀劍漸鈍,卻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們去拾些柴來,融冰取寶!」眾人轟然叫好。此事原該早就想到,但一見寶樹珍寶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揮刀挺劍砍冰。可是眾人雖然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卻沒一人移步去取柴。原來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別人多取了珍寶。
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說道:「天龍門周世兄、飲馬川陶世兄、鏢局子的熊鏢頭,你們三位出去撿柴。我們在這裡留下的,一齊罷手休息,誰也不許私自取寶。」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但怕寶樹用強,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