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幫主使刀,賽總管的兵刃卻極為奇特,是一對短柄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兩人翻翻滾滾鬥了三百餘招,全然不分上下,又鬥了一頓飯功夫,賽總管漸現疲態,給范幫主一柄刀迫在屋角,連沖數次搶都不出他刀圈。賽總管無奈,只得說道:「范幫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輸了。」范幫主一笑,提刀躍開。賽總管恨恨的將雙棒拋在地下,嘆道:「我自負英雄無敵,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說著伸袖抹汗,氣喘不已。
經此一役,范幫主更讓眾人捧上了天去。他把眾侍衛也都當成了至交好友,對賽總管更是言聽計從。這個粗魯漢子那知道賽總管有意相讓,若是各憑真實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內就得輸在狼牙雙棒之下。
然則賽總管何以要費偌大氣力,千方百計的與他結納?原來范幫主的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卻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龍爪擒拿手」,沾上身時直如鑽筋入骨,敲釘轉腳。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只要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立時就給拿住,萬萬脫身不得。賽總管聽了田歸農之言,要擒住苗人鳳取那寶藏的關鍵,「天牢設籠」之計既然不成,於是想到借重范幫主這項絕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領,范幫主若是正面和他為敵,他焉能讓龍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幫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襲,便有成功之機。
苗人鳳見范幫主相謝,當即拱手還禮,說道:「區區小事,何必掛齒?」轉頭問杜希孟道:「但不知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杜兄因何與他結怨?」
杜希孟臉上一紅,含含糊糊的道:「我和這人素不相識,不知他聽了甚麽謠言,竟說我拿了他家傳寶物,數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藝高強,自己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是以請各位上峰,大家說個明白。若是他恃強不服,各位也好教訓教訓這後生小子。」苗人鳳道:「他說杜兄取了他的家傳寶物,卻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麽寶物?完全胡說八道。」
當年苗人鳳自胡一刀死後,心中鬱郁,便即前赴遼東,想查訪胡一刀的親交故舊,打聽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軼事義舉。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與胡一刀相識,於是上玉筆峰杜家莊來拜訪。杜希孟於胡一刀的事迹說不上多少,但對苗人鳳招待得十分殷勤,又親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卻見胡家門垣破敗,早無人居。
苗人鳳推愛對胡一刀的情誼,由此而與杜希孟訂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這時聽他說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當真是那雪山飛狐所有,待會他上得峰來,杜兄還了給他,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沒甚麽寶物,卻教我那裡去變出來給他?」
范幫主心想苗人鳳精明機警,時候一長,必能發覺屋中有人埋伏,當即勸道:「杜莊主,苗爺的話一點不錯,物各有主,何況是家傳珍寶?你還給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動干戈,傷了和氣?」杜希孟急了起來,道:「你也這般說,難道不信我的說話?」范幫主道:「在下對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爺既這般說,定是不錯。范某縱橫江湖,對誰的話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爺一人。」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苗人鳳身後,雙手舞動,以助言語的聲勢。
苗人鳳聽他話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幫之主,究竟見事明白。」突覺耳後「風池穴」與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揮出擊去。那知這兩大要穴被范幫主用龍爪擒拿手拿住,登時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通,卻已是半點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奇變異險,一生中不知已經歷凡幾,豈能如此束手待斃?當下大喝一聲,一低頭,腰間用力,竟將范幫主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頭頂甩了過去。賽總管等齊聲呼叱,各從隱身處竄了出去。
范幫主被苗人鳳甩過了頭頂,但他這龍爪擒拿手如影隨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鳳前面,兩隻手爪卻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苗人鳳眼見四下里有人竄出,暗想:「我一生縱橫江湖,今日陰溝翻船,竟遭小人毒手。」只見一名侍衛撲上前來,張臂抱向他頭頸。
苗人鳳盛怒之下,無可閃避,脖子向後一仰,隨即腦袋向前一挺,猛地一個頭錘撞了過去。這時他全身內勁,都聚在額頭,一錘撞在那侍衛雙眼之間,喀的一聲,那侍衛登時斃命。餘人大吃一驚,本來一齊撲下,忽地都在離苗人鳳數尺之外止住。
苗人鳳四肢無力,頭頸卻能轉動,他一撞成功,隨即橫頸又向范幫主急撞。范幫主嚇得心膽俱裂,急中生智,一低頭,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頂住他的小腹。苗人鳳四肢活動,一足踢飛一名迫近身旁的侍衛,立即伸手往范幫主背心拍去,那知手掌剛舉到空中,四肢立時酸麻,這一掌竟然擊不下來,原來范幫主又已拿住他腰間穴道。
這幾下兔起鶻落,瞬息數變。賽總管知道範幫主的偷襲只能見功於頃刻,時候稍長,苗人鳳必能化解,當即搶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點了兩點。他的點穴功夫出手遲緩,但落手極重。苗人鳳嘿的一聲,險險暈去,就此全身軟癱。
范幫主鑽在苗人鳳懷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緊緊拿住他穴道之中。賽總管笑道:「范幫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說到第三遍,范幫主方始聽見。他抬起頭來,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衛從囊中取出精鋼銬鐐,將苗人鳳手腳都銬住了,范幫主這才鬆手。
賽總管對苗人鳳極是忌憚,只怕他竟又設法兔脫,那可是後患無窮,從侍衛手中接過單刀,說道:「苗人鳳,非是我姓賽的不夠朋友,只怨你本領太強,不挑斷你的手筋腳筋,我們大夥兒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左手拿住苗人鳳右臂,右手舉刀,就要斬他臂上筋脈,只消四刀下去,苗人鳳立時就成了廢人。
范幫主伸手架住賽總管手腕,叫道:「不能傷他!你答應我的,又發過毒誓。」賽總管一聲冷笑,心想:「你還道我當真敵你不過。不給你些顏色看看,只怕你這小子狂妄一世!」當下手腕一沉,腰間運勁,右肩突然撞將過去。一來他這一撞力道奇大,二來范幫主並未提防,蓬的一聲,身子直飛出去,竟將廂房板壁撞穿一個窟窿,破壁而出。賽總管哈哈大笑,舉刀又向苗人鳳右臂斬下。
胡斐在帳內聽得明白,心想:「苗人鳳雖是我殺父仇人,但他乃當世大俠,豈能命喪鼠輩之手?」一聲大喝,從羅帳內躍出,飛出一掌,已將一名侍衛拍得撞向賽總管。這一來奇變陡起,賽總管猝不及防,拋下手中單刀,將那侍衛接住。
胡斐乘賽總管這麽一緩,雙手已抓住兩名侍衛,頭對頭的一碰,兩人頭骨破裂,立時斃命。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混亂之中,眾人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但見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膽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衛頭上,將他擊得暈了過去,左手一掌揮出,倏覺敵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時滑了下來,心中一驚,定眼看時,只見對手銀髯過腹,滿臉紅光,雖不識此人,但他這一招「混沌初開」守中有攻,的是內家名手,非無極門蔣老拳師莫屬。
胡斐眼見敵手眾多,內中不乏高手,當下心生一計,飛起一腿,猛地往靈清居士的胸口踢去。靈清居士練的是外家功夫,見他飛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斬下去。胡斐就勢一縮,雙手探出,往人叢中抓去。廂房之中,地勢狹窄,十多人擠在一起,眾人無處可避。呼喝聲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將兩人當作兵器一般,直往眾人身上猛推過去。眾人擠在一起,被他抓著兩人強力推來,只怕傷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後退縮。十餘人給逼在屋角之中,一時極為狼狽。
賽總管見情勢不妙,從人叢中一躍而起,十指如鉤,猛往胡斐頭頂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後躍開數步,叫道:「老賽啊老賽,你太不要臉哪!」賽總管一怔,道:「甚麽不要臉?」
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與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兩人空有一身本事,卻半點施展不出,只有軟綿綿的任他擺布。胡斐道:「你合十餘人之力,又施奸謀詭計,才將金面佛拿住,稱甚麽滿州第一高手?」
賽總管給他說得滿臉通紅,左手一擺,命眾人布在四角,將胡斐團團圍住,喝道:「你就是甚麽雪山飛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我先前也曾聽說北京有個甚麽賽總管,還算得是個人物,那知竟是如此無恥小人。這樣的膿包混蛋,到外面來充甚麽字型大小?給我早點兒回去抱娃娃吧!」
賽總管一生自負,那裡咽得下這口氣去?眼見胡斐雖是濃髯滿腮,年紀卻輕,心想你本領再強,功力那有我深,然見他抓住了杜希孟與玄冥子,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心下又自忌憚,不敢出口挑戰,正自躊躇,胡斐叫道:「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三招之內贏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頭!」
賽總管正感為難,一聽此言,心想:「若要勝你,原無把握,但憑你有天大本領,想在三招之中勝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憤極反笑,說道:「很好,姓賽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內你敗於我手,那便怎地?」賽總管道:「任憑你處置便是。賽某是何等樣人,那時豈能再有臉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說著雙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他見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擋架,當下欺身直進,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頭打到胸口,竟是不閃不擋,突然間胸部向內一縮,將這一拳化解於無形。賽總管萬料不到他年紀輕輕,內功竟如此精湛,心頭一驚,防他運勁反擊,急忙向後躍開。眾人齊聲叫道:「第一招!」其實這一招是賽總管出手,胡斐並未還擊,但眾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聲,一口唾液激飛而出,猛往賽總管臉上吐去,同時雙足「鴛鴦連環」,向前踢出。
賽總管吃了一驚,要躲開這一口唾液,不是上躍便是低頭縮身,倘若上躍,小腹勢非給敵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縮身,卻是將下顎湊向敵人右足去吃他一腳,這當口上下兩難,只得橫掌當胸,護住門戶,那口唾液噗的一聲,正中雙眉之間。本來這樣一口唾液,連七八歲小兒也能避開,苦於敵人伏下兇狠後著,令他不得不眼睜睜的挺身領受。
眾人見他臉上被唾,為了防備敵人突擊,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狽,那「第二招」這一聲叫,就遠沒首次響亮。
賽總管心道:「我縱然受辱,只要守緊門戶,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難,到那時且瞧他有何話說?」大聲喝道:「還剩下一招。上吧!」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與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賽總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計算早定:「常言道無毒不丈夫,當此危急之際,非要傷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無法。」眼見兩人身子橫掃而來,立即雙臂一振,猛揮出去。
胡斐雙手抓著兩人要穴,待兩人身子和賽總管將觸未觸之際,忽地鬆手,隨即抓住兩人非當穴道處的肌肉。
杜希孟與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亂揮,渾渾噩噩,早不知身在何處,突覺穴道鬆弛,手足能動,不約而同的四手齊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掙脫敵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絕招,決死一拼,狠辣無比。但聽賽總管一聲大吼,太陽穴、胸口、小腹、脅下四處同時中招,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地下。胡斐雙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雙手加勁,杜玄二人哼也沒哼一聲,都已暈了過去。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經脈,總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治癒。他跟著提起二人,順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擲去。那二人吃了一驚,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對付賽總管那麽對付自己,急忙上躍閃避。胡斐一縱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際,一手一個,又已抓住,這才轉過身來,向賽總管道:「你怎麽說?」
賽總管委頓在地,登覺雄心盡喪,萬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說怎麽就怎麽著,又問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俠。」賽總管向兩名侍衛擺了擺手。那兩人過去解開了苗人鳳的鐐銬。
苗人鳳身上的穴道是賽總管所點,那兩名侍衛不會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鳳暗中運氣,正在自行通解,手腳上鐐銬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氣,小腹一收,竟自將穴道解了,左足起處,已將靈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時一拳遞出,砰的一聲,將另一人打得直摜而出。
范幫主被賽總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從板壁破洞中跨進房來,不料苗人鳳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這一撞力道奇大,兩人體內氣血翻湧,昏昏沈沈,難分友敵,立即各出絕招,互相纏打不休。
靈清居士雖被苗人鳳一腳踢出,但他究是崑崙派的名宿,武功有獨到造詣,身子飛在半空,腰間一扭,已頭上腳下,換過位來,騰的一聲,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驚,待要搶上前去將他推開,忽覺一股勁風撲胸而至,同時右側又有金刃劈風之聲,原來蔣老拳師與另一名侍衛同時攻到。侍衛的一刀還易閃避,蔣老拳師這一招「斗柄東指」卻是不易化解,只得雙足站穩,運勁接了他一招。但那無極拳綿若江河,一招甫過,次招繼至,一時竟教他緩不出手足。
靈清居士跌在床邊,嗤的一響,將半邊羅帳拉了下來,躍起身時,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鳳正斗得興起,忽見床上躺著一個少女,褻衣不足以蔽體,雙頰暈紅,一動也不動,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蘭兒,你怎麽啦?」苗若蘭開不得口,只是舉目望著父親,又羞又急。
苗人鳳雙臂一振,從四名敵人之間硬擠了過去,一拉女兒,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竟是被高手點中了穴道。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他氣得幾欲暈去,也不及解開女兒穴道,只罵了一聲:「奸賊!」雙臂揮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時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這雙拳擊出,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驚,他適才正與蔣老拳師凝神拆招,心無旁騖,沒見到苗人鳳如何去拉苗若蘭,心中只覺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動武,但見來勢厲害,不及喝問,急忙向左閃讓,但聽砰的一聲大響,苗人鳳雙拳已擊中一名拳師背心。
這人所練下盤功夫直如磐石之穩,一個馬步一紮,縱是幾條壯漢一齊出力,也拖他不動。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的背心。若是換作旁人,中了這兩拳勢必撲地摔倒,但這拳師下盤功夫實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響,脊骨從中斷絕,一個身子軟軟的折為兩截,雙腿仍是牢釘在地,上身卻彎了下去,額角碰地,再也挺不起來。
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發一聲喊,四下散開。苗人鳳左腿橫掃,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體,幾個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潔白之軀要緊,順手拉過一名侍衛,在自己與苗人鳳之間一擋,身形一斜,竄到床邊,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這幾下起落快捷無倫,眾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蘭從板壁缺口鑽了出去。
苗人鳳一腳將那名侍衛踢得飛向屋頂,見胡斐擄了女兒而走,又驚又怒,大叫:「奸賊,快放下我兒!」縱身欲追,但室小人擠,被幾名敵人纏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時竟是難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