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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2)

所屬書籍: 倚天屠龍記

  郭襄聽到這裡,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甚麼崑崙三聖串通了,我在寺外搗亂,那三個傢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自是決無疑心。但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方丈和無相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傢伙。大和尚,你怕甚麼?十天之後他們倘若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係,我便不用擔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崑崙三聖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甚麼叫做『一併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這三個傢伙要『一併領教』么?」她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甚麼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崑崙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試武藝,結果誰勝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無色見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至今尚在,這崑崙三聖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少林寺也總當跟他們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後,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崑崙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說到此處,壯年時的豪情勝概不禁又勃然而興。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能算是佛門子弟么?好,半月之後,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她心想:「怎生想個法兒,十天後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崑崙三聖未必是有甚麼真才實學的人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這一場『崑崙三聖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

  想到楊過,心頭又即鬱郁,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墓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了:「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也還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著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遊,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沿途山景,觀之不盡。如此遊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知是哪三休?人生千休萬休,又豈止三休?」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餘章,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雲荼。郭襄正自觀賞,忽聽得山坳後隱隱傳出一陣琴聲,心感詫異:「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雖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談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聲尋去。走出十餘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後,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鵑、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郭襄心道:「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么?」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裡,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並世雙絕。

  那人彈到後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幾下短音,仰天長嘆,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只見他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來,划了一畫又是一畫。郭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劃,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怪,真是難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划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劃,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他使的哪裡是甚麼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那人劃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畫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著時,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著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布局時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佔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跟著下了數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盡。」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稜稜,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她向來脫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適才聽得先生雅奏,空山鳥語,百禽來朝,實深欽佩。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勝,一時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見諒。」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聽她說到琴聲,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願聞清音。」郭襄笑道:「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不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不過去。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於是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考□》。她的手法自沒甚麼出奇,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遊盪,獨往獨來,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那人聽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是痴痴的站著。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雲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迹。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崑崙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較量武藝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心道:「媽媽甚麼事兒眼睛一轉,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我偏這麼蠢,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好罷,不管怎樣,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乾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離寺約莫十來里,忽聽得馬蹄聲響,左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掛著裝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動:「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崑崙三聖了。我若遲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馬的身後。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遠,再也追趕不及。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氣連連,頗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氣,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時,卻又趕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過不多時,忽聽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郭襄大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三匹馬奮鬣揚蹄,直奔進石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硃砂,一個酒糟鼻子火也般紅,笑眯眯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隱隱泛出綠氣,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個老者相貌平平無奇,只是臉色蠟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來啦?」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臉老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氣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著惱,說道:「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么?」青臉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崑崙三聖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么?誰勝誰敗啊?」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紅臉老者問道:「小姑娘,你怎知道崑崙三聖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厲聲道:「你姓甚麼?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幹甚麼?」郭襄俏臉一揚,道:「你管得著么?」

  青臉老者脾氣暴躁,手掌一揚,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彩,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間懸著的短劍。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郭襄但覺涼風輕,人影閃動,佩劍便給他搶了過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著了人家的道兒,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其實以她武功閱歷,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自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後,旁門左道之士幾乎也是無人不曉,就算不礙著郭靖、黃蓉的面子,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麗,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屠狗負販之徒,她也一視同仁,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飲一杯。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惡,她竟履險如夷,逢凶化吉,從來沒吃過大虧。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竟使她一時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奪,自忖武功遠遠不及,但如就此罷休,心下又豈能甘?青臉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冷冰冰的道:「你這把劍,我暫且扣下了。你膽敢對我這等無禮,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我會跟他們好好說一說,教你父母師長多留上一點神。」

  這番話真把郭襄氣得滿臉通紅,聽此人說話,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童,心想:「好哇!你罵了我,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亂逞威風?」她定了定神,強忍一口怒氣,說道:「你叫甚麼名字?」青臉老者哼了一聲,道:「甚麼『你叫甚麼名字』?我教你,你該這麼問:『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郭襄怒道:「我偏要問你叫甚麼名字。你不說便不說罷,誰又希罕了?這把劍又值得甚麼?你為老不尊,偷人搶人的東西,我也不要了。」說著轉過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間眼前紅影一閃,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笑眯眯的道:「女孩兒家脾氣不可這般大,將來到婆家去做媳婦兒,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兒么?好,我便跟你說,我們是師兄弟三人,這幾天萬里迢迢的剛從西域趕來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神州中原,本是沒你三個的字型大小。」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紅臉老者道:「請問姑娘,尊師是哪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這時心下真的惱了,說道:「我爹爹姓郭,單名一個『靖』字。我媽媽姓黃,單名一個『蓉』字。我沒師父,就是爹爹媽媽胡亂教一些兒。」三個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臉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黃蓉?他們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是誰的弟子?」郭襄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別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姓,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卻又不似假裝不知。她心念一動,當即恍然:「這崑崙三聖遠處西域,從來不履中土。以這般高的武功,爹媽卻從來沒提過他們的名頭,那麼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也不足為奇的了。想必他們在昆崙山深處隱居,勤練武功,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想到這裡,登時釋然,怒氣便消,她本不是愛使小性兒的小器姑娘,說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陽城這個『襄』字。好啦,我已對你們說了。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兒很乖,一教便會,這才是尊敬長輩的道理。」指著那黃臉老者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師兄,姓方,叫方天勞。」手指青臉老者道:「這位是三師弟,姓衛,名叫天望。我們師兄弟三個,排行中都有一個『天』字。」郭襄「嗯」了一聲,默記一遍,問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們跟那些和尚們比過武么?卻是誰的武功強些?」青臉老者衛天望「咦」的一聲,厲聲道:「怎地你甚麼都知道了?我們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試武藝,天下沒幾人知道,你怎麼得知?快說,快說!」說著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緊了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郭襄暗想:「我豈能受你的威嚇?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但你越惡,我越是不說。」向著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這個名字不好,為甚麼不改作『天惡』?」衛天望怒道:「甚麼?」郭襄道:「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當真少見,搶了我的東西,還這麼狠霸霸的,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么?」衛天望喉頭胡胡幾聲,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胸脯突然間脹大了一倍,似乎頭髮和眉毛都豎了起來。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三弟,不可動怒!」拉著郭襄手臂往後一扯,將她扯後數尺,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他若猛然出手,其勢定不可當,不由得也暗生懼意。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勁透指節,喀的一聲,劍刃登時斷為兩截,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說道:「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短劍了?」郭襄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更是駭然。衛天望見她變色,甚是得意,抬頭哈哈大笑,這笑聲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響。

  驀地里喀喇一聲,石亭屋頂破裂,掉下一大塊物事來。眾人都吃了一驚,連衛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運足內力,發出笑聲,方能震動屋瓦,其實這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只不過是運功發勁,大叫幾聲「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頂,不由得驚喜交集,想不到近來不知不覺之中,內功竟然大進。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時,更是一驚,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著一張瑤琴,躺在地下,兀自閉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這兒啊!」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撫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聽到郭襄說話,跳起身來,說道:「姑娘,我到處找你,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郭襄道:「你找我幹甚麼?」那人道:「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麼尊姓大名?文謅謅酸溜溜的,我最不愛聽。」那人一怔,笑道:「不錯,不錯!越是鬧虛文,擺架子,越是沒真才實學,這種人去混騙鄉巴老兒,那就最妙不過。」說罷雙眼瞪看衛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這般幫著自己。衛天望給他這雙眼一瞪,一張鐵青的臉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駕是誰?」那人竟不理他,對郭襄道:「姑娘,你叫甚麼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單名一個襄字。」那人鼓掌道:「啊,當真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俠,令堂黃蓉黃女俠,除了無知無識之徒、不明好歹之輩,江湖上誰人不知,哪人不曉?他二人文武雙全,刀槍劍戟,拳掌氣功,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是凌駕古今,冠絕當時。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爾不知他二位響噹噹的名頭。」郭襄心中一樂:「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早聽到了我和這三人的對答。看來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我行二,卻叫我郭大姑娘,又說我爹爹會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真是笑話奇談了。」笑問:「那你叫甚麼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這個名字倒謙遜得很。」何足道說道:「比之天甚麼、地甚麼的大言不慚、妄自尊大的小子,區區的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那三人見他壓破亭頂而下,顯非尋常,初時尚且忍耐,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麼來歷。但聽他言語愈來愈刻薄,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頰打去。何足道頭一低,從他手臂底下鑽過。衛天望只覺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著的短劍已給他挾手奪去。衛天望搶奪郭襄的短劍之時,身法奇快,令人無法看清,但何足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輕描淡寫的便將短劍隨手取了過來,身法手勢,均無甚麼特異之處。衛天望一驚,搶步而上,出指如鉤,往他肩頭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這一抓從他身側擦過。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間倒躍出亭。衛天望左拳右掌,風聲呼呼,霎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閃右避,竟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點。他手中捧著短劍。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只微微一側身,衛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於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極高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極巧妙身法,閃避極剛猛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衛天望連發二十餘招,兀自不能逼得對方出手,猛地一聲低嗥,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凝重強勁。郭襄站在亭中,漸覺拳風壓體,於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將短劍插入腰帶,雙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么?」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手反擊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何足道卻站在原地不動。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以硬功將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聲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響聲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衛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樁站住。他對了這兩掌後,頭髮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呼呼呼的運了幾口氣,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幾乎呼吸相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這一次他雙掌錯擊,要令對手力分而散。招勢掌力,俱是凌厲已極。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來,已將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迴旋餘地,不論衛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他口噴鮮血。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別抓住衛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臟翻動,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氣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暗自驚怒,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崑崙三聖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只聽方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氣?」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幾招。」說著抽出半截短劍。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後,劍刃只餘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連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斗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著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麼劍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過後,向旁竄開,凝立不動。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何足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方天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處,忽聽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光,撲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喉。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甚麼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過了,沒甚麼餘味。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這是一首新曲。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著,若是不懂,尚請自便。」左手按節捻弦,右手彈了起來。郭襄只聽了幾節,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曲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琴韻中奏著:「考□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諼,永矢勿諼……」郭襄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么?這琴韻何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考□》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豐瞻華美起來。她一生之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獃子的痴氣,既編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確是為她而編,登時將別事盡皆拋在腦後。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裡,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劃比劃。」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遊,遠遠望見水中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於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忽然間左肩上一痛,他登時驚覺,抬起頭來,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皮膚,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當的一聲,將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兒何足道終於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於是對著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奏,琴聲高下低昂,無不宛轉如意。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氣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他輕描淡寫的擋開。郭襄聽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疾攻也沒在意,只是雙劍相交之聲擾亂了琴音。她雙手輕擊,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不合,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斗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噹噹之聲登時便如密雨。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斷劍,錚的一響,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底么?」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郭襄心想:「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麼?」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何足道搖頭嘆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卻將琴弦也彈斷了。」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凌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著沮喪啊。」何足道問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媽、神鵰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幾時你給我引見引見。」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餘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崑崙三聖,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鬱鬱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崑崙三聖?你說甚麼?你怎麼知道?」郭襄笑道:「那三個老兒來自西域,自是崑崙三聖了。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卻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有甚麼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崑崙三聖,崑崙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驚,說道:「你是崑崙三聖?那麼其餘兩個呢?」何足道道:「崑崙三聖只有一人,從來就沒三個。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聖、棋聖。因我長年住於昆崙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崑崙三聖』。但我想這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崑崙三聖何足道』。人家聽了,便不會說我狂妄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只道既是崑崙三聖,定是三個人。那麼剛才這三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么?他們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不錯,不錯,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後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只是他加了許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怎麼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去年春天,我在昆崙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拚斗。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於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於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聲,說:「那個跟他毆鬥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殭屍一般,是么?」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麼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最後終於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他說他和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範,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不離,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弔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於是遠遠逃向西域。到得驚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於出手打了起來。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哪知雖是瀟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佔上風。後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元氣始終不復。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崙山上了。」郭襄聽了這番話,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嘆道:「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氣不接下氣,他最後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麼經書是在油中。我聽得奇怪,甚麼經書在油中?卻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我準擬待他好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哪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此遊歷一番,於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何足道微笑道:「這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人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來嘛,少林派武功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麼稀奇。這三人聽到了我『崑崙三聖』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劃比劃,一路上揚言說甚麼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號稱琴聖、棋聖,那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只可『二聖』,『三聖』便不行。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夫一番做,於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居然前腳接後腳的也趕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個老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甚麼?」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待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山去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甚麼臭規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禪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麻煩。」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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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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