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後直向東流。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雖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只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扁舟。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裡的遊船大得多了,但橋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般模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波動,惘焉若醒。」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罷。」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昨晚烏雲敝天,未見月色,今天雲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並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此容光所逼,登覺自慚,不敢再說甚麼,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餘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回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在岸邊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並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涌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撒下細細的雨點來。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中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進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難道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里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將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將開來,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也不足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緻,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當是出自閨秀之手,但頗見清麗脫俗。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左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個大筋斗不可。但他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好!」張翠山轉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么?」張翠山於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書法,說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含蓄,不像其餘的六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出是甚麼地方不對,經相公一說,這才恍然。」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里許。這時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就此別過。」她手一揚,後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說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請教……」張翠山聽到「我姓殷」三個字,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托他護送俞三哥的,是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甚麼男女之嫌,提氣疾追。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張翠山道:「委託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是難過,也覺抱憾。」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竟沒落後半步。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她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中一寒,說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過了一會兒,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麼……怎麼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張翠山氣往上沖,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無法縱躍上船,狂怒之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麼安排?」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製,心想:「擅自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那少女道:「請進來罷!」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登時不由得一怔,只見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摺扇輕搖,神態甚是瀟洒,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裝,不用答覆,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她這麼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時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罷。」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么?」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為何人所傷,盼姑娘見示。」那少女道:「不單都大錦走了眼,連我也上了大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的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然當面讚譽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
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捲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么?」張翠山聽到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只見她左臂上釘著三枚小小黑色鋼鏢,膚白如雪,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鏢身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里。張翠山吃了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少林派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梅花鏢,鏢上喂得有毒。」
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卻沒聽說還有哪一派的人物會使,你中鏢多久了?快些設法解毒要緊。」那少女見他神色間甚是關切,說道:「中鏢已二十餘日,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張翠山道:「中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癒後,肌膚上會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他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廢。」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地道:「我已經儘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么?在下內力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道:「張五俠,你心中疑團甚多,我須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後,卻又懊悔。」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託給了龍門鏢局之後,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面,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我暗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如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弟子感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隊之後,哪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出了岔子。」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恨都大錦懵懵懂懂,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上迎下來,都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於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老大疑竇:『武當七俠的同門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餘人非但並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聲唿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所疑甚是。」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覺不對,於是縱馬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三言兩語,我便衝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鬥,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餘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揚,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手臂登時麻癢。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擒我,我還了他三枚銀針,這才脫身。」說到這裡,臉上微現紅暈,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張翠山點了點頭。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於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問:『幹麼不上武當山來跟我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託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彷徨無計,在道上悶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後來見你去找尋俞三俠,我想武當七俠正主兒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湊熱鬧,憑我這點微末本領,也幫不了甚麼忙。那時我急於解毒,便即東還,不知俞三俠後來怎樣了?」張翠山當下說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狀。那少女長嘆一聲,睫毛微微顫動,說道:「但願俞三俠吉人天相,終能治癒,否則……否則……」張翠山聽她語氣誠懇,心下感激,說道:「多謝姑娘好心。」說著眼眶微濕。那少女搖了搖頭,說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還有誰是少林派?於是我夜入鏢局,要逼他們給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衣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於是我跟著也頭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未免過於狠辣,鏢局中的人跟你又沒怨仇。」那少女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我么?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就請罷。我這般心狠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已答應了助她治療鏢傷,說道:「請你捲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要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毒發難治。」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跟我有甚麼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山,會遇上這六個惡賊么?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么?你倘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么?」除了最後兩句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卻也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道:「那你認錯了么?」張翠山道:「我認甚麼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話說錯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幹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頭道:「姑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於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人?難道發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張翠山道:「少林門徒遍於天下,成千成萬,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里,傷得可就更加重了。
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甚重,她內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緊急,無暇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關你甚麼事?」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一楞之下,放開了她手臂。那少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罷,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拳打得羞怒交進,道:「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捲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麼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你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
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她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顫,顯是毒性上行,忙道:「快捲起袖子,你當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不要你救。」她臉色本就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嘆了口氣,道:「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甚麼算不算的。你為甚麼嘆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
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那少女道:「殷素素。」張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里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給她服下,捲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氣正自迅速上行。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不礙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鬆,一點也不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當我已經死了。」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動,臉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正想到了甚麼。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
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輕重,又打了你,你……你別見怪。」張翠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攝心神,一股暖氣從丹田中升上,勁貫雙臂,抓住她手臂傷口的上下兩端。過了一會,張翠山頭頂籠罩氤氳白氣,顯是出了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出丈余,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高呼:「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正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這裡有個惡人,要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惡賊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這人聲若洪鐘,在江面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表示歉意。第三枚梅花鏢給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聽見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運功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後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
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嘭的一聲,這一掌力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背心。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借力卸力,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到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在船艙板上,余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么?」但見她手臂傷口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取出傷葯,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於是放開手掌,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麼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如沒事人一般,說道:「你……你……」瞧瞧他臉色,伸手指去搭他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腹膜上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更嚇了一跳。張翠山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給她包紮傷口,又道:「毒質已然隨血流出,姑娘只須服食尋常解毒藥物,便已無礙。」殷素素道:「多謝了。」側過頭來,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退後一步,躬身施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七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
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當下抱拳還禮。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大剌剌的點一點頭,不怎麼理會。張翠山暗暗納罕,只聽常金鵬說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和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適,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去。王盤山島上的事,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也已綽綽有餘。」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素冷笑道:「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甚麼好手?」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說崑崙派有兩名年輕劍客,也去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裡,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崑崙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手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麼,這麼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安去罷!你武當派犯不著牽連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素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瞭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罷!」
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徒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於屠龍寶刀。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罷!」轉頭對常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僕役廝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只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口。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後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待他回入船艙,說道:「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嗎?」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兇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那慧風和尚,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甚麼手段。」殷素素道:「那有甚麼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銀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里尋我的蹤跡,卻哪裡尋得著?」張翠山道:「這麼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他這幾句話中充滿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讚了!」
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鬥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鬥,勢必兩敗俱傷,成為武林中的一場浩劫。」殷素素摺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
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哪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貴船退在後面罷!」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張翠山心中一動:「天鷹教?那是甚麼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巨鯨幫倒是久聞其名,可不是甚麼好腳色。」推開船窗向外望去,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幫了罷?好端端的為甚麼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寬闊,數百艘大船也可並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甚麼。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麼?」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麼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過數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鏈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兩個水手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麥少幫主喝道:「你幹甚麼?」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右手揮動,鏈聲嗆啷,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張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系以鋼鏈,便和流星錘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每個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驚人,如何使得他動?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右手鐵西瓜,跟著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擊,那主桅喀啦、喀啦連響,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斷。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餘,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徑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勁回拉。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受得起?這人於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分工於心計,實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上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後望去,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衝,登時便要粉碎。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傢伙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尊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罷!」諸幫眾順流游下。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裡,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終於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幹麼?」張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話來。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於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這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說話聲盡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看時,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後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她打個手勢,要張翠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脫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後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比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盪,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卻哪裡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巨浪湧來,船身傾側,艙中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於是推開後艙艙門,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半個多時辰之後,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遠,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是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島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座船漸漸駛近,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綉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兩面大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只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幾句。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一個心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人也來啦,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我說啊,你們想說甚麼便說甚麼,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龜壽哈哈一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殷素素聽他這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麵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讚自己的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傢伙早就到啦,還有兩個崑崙派的年輕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哪如張五俠揚名天下,卻這麼謙光。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他剛說到這裡,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背後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這又算是甚麼行徑了?」話聲一歇,轉出兩個人來。兩人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那兩個崑崙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崑崙派的武學高手。想崑崙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秘,高蔣兩位更是崑崙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大顯身手,讓我們開開眼界。」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些甚麼,再看二人的神色,這才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崑崙派名播天下,號稱劍術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