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崆峒和峨嵋兩派各有六七人走進船艙,和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見禮。崆峒派為首的是個精幹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為首的則是個中年尼姑。這幹人見到天鷹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艙中,都是一愕。
西華子大聲道:「唐三爺,靜虛師太,武當派跟天鷹教聯了手啦,這一回咱們可得吃大虧。」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靜虛師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子,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好手,聽到西華子這麼說,都是一怔。靜虛師太為人精細,素知西華子的毛包脾氣,還不怎樣。唐文亮卻雙眼一翻,瞪著俞蓮舟道:「俞二俠,此話可真?」俞蓮舟還未答話,西華子已搶著道:「人家武當派已和天鷹教結成了親家,張翠山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蹤十年的張五俠已有了下落?」
俞蓮舟指著張翠山道:「這是我五師弟張翠山,這位是崆峒派的前輩高人,唐文亮唐三爺,你二人多親近親近。」西華子又道:「張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卻瞞著不肯說,反而撒個漫天大謊,說道謝遜已經死了。」唐文亮一聽到「金毛獅王謝遜」的名字,又驚又怒,喝道:「他在哪裡?」張翠山道:「此事須得先行稟明家師,請恕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喝道:「謝遜這惡賊在哪裡?他殺死我的親侄兒,姓唐的不能跟他並立於天地之間,他在哪裡?你到底說是不說?」最後這幾句話聲色俱厲,竟是沒半分禮貌。殷素素冷冷地道:「閣下似乎也不過是崆峒派中年紀大得幾歲的人物,憑著甚麼,如此這般逼問張五爺?你是武林至尊嗎?是武當派的掌門張真人嗎?」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張,便要向殷素素撲去,但眼見她是個嬌怯怯的少婦,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輩人物,實不便向她動手,強忍怒氣,向張翠山道:「這一位是?」張翠山道:「便是拙荊。」西華子介面道:「也就是天鷹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甚麼好東西了?」白眉鷹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為止,武林中跟他動過手的,還沒有一個能擋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聽到這少婦是殷天正的女兒,也不禁大為忌憚,只道:「好,好!好得很!」靜虛師太自進船艙之後,一直文文靜靜的沒有開口,這時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何,還請俞二俠示下。」俞蓮舟道:「這件事牽連既廣,為時又已長達十年,一時三刻之間豈能分剖明白,這樣罷,三個月之後,敝派在武昌黃鶴樓頭設宴,邀請有關的各大門派幫會一齊赴宴,是非曲直,當眾評論。各位意下如何?」靜虛師太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唐文亮道:「是非曲直,盡可三個月後再論,但謝遜那惡賊藏身何處,還須請張五俠先行示明。」張翠山搖頭道:「此刻實不便說。」唐文亮雖極不滿,但想武當派既和天鷹教聯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個月之後,如何向天下群雄交待,當下不再多說,站起身來雙手一拱,道:「如此三個月後再見,告辭。」
西華子道:「唐三爺,咱們幾個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麼不成?」西華子向衛四娘道:「師妹,走罷!」他本和俞蓮舟同船而來,這麼一來,顯是將武當派當作了敵人。俞蓮舟不動聲色,客客氣氣的送到船頭,說道:「我們回山稟明師尊,便送英雄宴的請帖過來。」殷素素忽道:「西華道長,我有一件事請教。」西華子愕然回頭,道:「甚麼事?」殷素素道:「道長不住口的說我是邪教妖女,卻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處?」西華子一怔,說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說?否則好好一位武當派的張五俠,怎會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說著連聲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點!」
西華子見自己這幾句話竟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卻也頗出意料之外,聽她沒再說甚麼,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那兩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雖然靠在一起,兩船甲板仍然相距兩丈來遲,跳板也就甚長。西華子和殷素素對答了幾句,落在最後,餘人都已過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間,忽聽得背後風聲微動,跟著擦的一聲輕響。他人雖暴躁,武功卻著實不低,江湖上閱歷也多,一聽到這聲音,便知背後有人暗算,霍地轉過身來,長劍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時,腳底忽然一軟,跳板從中斷為兩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兩船之間空空蕩蕩的無物可以攀援,只見足底是藍深深的大海,一躍之後未能再躍,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他不識水性,立時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大口鹹水,雙手亂抓亂劃,突然抓到了一根繩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覺有人拉動繩子,將他提出了水面。西華子抬頭一看,那一端握住繩子的卻是天鷹教程壇主,臉上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原來殷素素惱恨他言語無禮,待各人過船之時,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壇主,安排下計謀。封壇主三十六柄飛刀神技馳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飛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鋼所鑄,薄如柳葉,鋒銳無比,對手見他飛刀飛來時若以兵刃擋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斷。這時他以飛刀切割跳板,輕輕一划,跳板已斷。程壇主早在一旁準備好繩索,待西華子吃了幾口水後,才將他吊將上來。衛四娘、唐文亮等見西華子落水,雖猜到是對方做了手腳,但封壇主出手極快,各人又都望著前面,竟沒瞧見跳板如何斷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時,程壇主已將他吊了上來。西華子強忍怒氣,只等一上船頭,便出手與對方搏鬥。哪知程壇主只將他拉得離水面尺許,便不再拉,叫道:「道長,千萬不可動彈,在下力氣不夠,你一動,我拉不住便要脫手啦!」西華子心想他若裝傻扮痴,又將自己拋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繩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壇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將長繩甩起了半個圈子。他膂力著實了得,這麼一抖,將西華子的身子向後凌空蕩出七八丈,跟著一送,將他摔向對船。
西華子放脫繩子,雙足落上甲板。他長劍已在落海時失卻,這時憤怒如狂,只聽得天鷹教船上彩聲和歡笑聲響成一片,立即搶過衛四娘腰間佩劍,便要撲過去拚命。但其時兩船相距已遠,難以縱過,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罵,更無別法。殷素素如此作弄西華子,俞蓮舟全瞧在眼裡,心想這女子果然邪門,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說道:「殷李兩位堂主,相煩稟報殷教主,三月後武昌黃鶴樓頭之會,他老人家若是不棄,務請駕臨。今日咱們便此別過。五弟,你隨我去見恩師嗎?」張翠山道:「是!」殷素素聽俞蓮舟這話竟是要她夫妻分離,當下抬頭瞧了瞧天,又低頭瞧了瞧甲板。
張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這兩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帶領你弟媳婦和孩子先去叩見恩師,得他老人家准許,再去拜見岳父。你說可好?」俞蓮舟微一躊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便點頭道:「那也好。」殷素素心下甚喜,對李天垣道:「師叔,請你代為稟告爹爹,便說不孝女兒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總舵,來拜見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總舵恭候兩位大駕。」站起身來,便和俞蓮舟等作別。殷素素問道:「我爹爹身子好罷?」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有比從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問:「我哥哥好罷?」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飛猛進,做師叔的早已望塵莫及,實是慚愧得緊。」殷素素微笑道:「師叔又來跟我們晚輩說笑了。」李天垣正色道:「這可不是說笑,連你爹爹也贊他青出於藍,你說厲害不厲害?」殷素素道:「啊喲,師叔當著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稱自贊,卻不怕俞二俠見笑。」李天垣笑道:「張五俠做了我們姑爺,俞二俠難道還是外人么?」說著抱拳團團為禮,轉身出艙。
俞蓮舟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很不樂意,微皺眉頭,卻不說話。張翠山一等天鷹教眾人離船,忙問:「二哥,三哥的傷勢後來怎樣?他……痊可了罷?」俞蓮舟「嗯」的一聲,良久不答。張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心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生怕他說出一個「死」字來。
俞蓮舟緩緩的道:「三弟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終身殘廢,手足不能移動。俞岱岩俞三俠,嘿嘿,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心頭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師哥竟落得如此下場,忍不住潸然下淚,哽咽著問道:「害他的仇人是誰?可查出來了么?」
俞蓮舟不答,一轉頭,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說道:「聽說俞三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斷。」俞蓮舟道:「不錯。你不知是誰么?」殷素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俞蓮舟不再理她,說道:「五弟,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龍門鏢局老小,又殺死了好幾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張翠山道:「這個……」殷素素插口道:「這不關他的事,都是我殺的。」
俞蓮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痛恨的神色,但這目光一閃即隱,臉上隨即回復平和,說道:「我原知五弟決不會胡亂殺人。為了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當山來理論,但五弟突然失蹤,武林中盡皆知聞,這回事就此沒了對證。我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門住持空聞大師老成持重,尊敬恩師,竭力約束門下弟子,不許擅自生事,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輕時作事不知輕重好歹,現下我也好生後悔。但人也殺了,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決不認帳便了。」俞蓮舟臉露詫異之色,向張翠山瞧了一眼,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殷素素見他一直對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稱「殷姑娘」不稱「弟媳」,心下早已有氣,說道:「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件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讓少林派來找我天鷹教便了。」俞蓮舟朗聲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婦,咱們也當憑理處事,不能仗勢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劍相向,這時她只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訓得是。」暗想:「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呢。但若我衝撞於你,倒是令張郎難於做人,我且讓你一步便了。」便攜了無忌的手,走向艙外,說道:「無忌,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你從來沒見過船,是不?」
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我……」俞蓮舟左手一擺,說道:「五弟,你我肝膽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禍事,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你夫妻之事,暫且不必跟我說,回到山上,專候師父示下便了。師父若是責怪,咱們七兄弟一齊跪地苦求,你孩子都這般大了,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張翠山大喜,說道:「多謝二哥。」俞蓮舟外剛內熱,在武當七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幾個小師弟對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其實他於師兄弟上情誼極重,張翠山忽然失蹤,他暗中傷心欲狂,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今日師兄弟重逢,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還是疾言厲色,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此事決難善罷,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張翠山又問:「二哥,咱們跟天鷹教大起爭端,可也是為了小弟夫婦么?此事小弟實在太過不安。」俞蓮舟不答,卻問:「王盤山之會,到底如何?」
張翠山於是述說如何夜闖龍門鏢局、如何識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天鷹教揚刀立威,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奪得屠龍寶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俞蓮舟聽完這番話後,又詢明崑崙派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來如此。倘若你終於不歸,不知這中間的隱秘到何日方能解開。」張翠山道:「是啊,我義兄……嗯,二哥,那謝遜其實並非怙惡不悛之輩,他所以如此,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義結金蘭。」俞蓮舟點了點頭,心想:「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張翠山續道:「我義兄一吼之威,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麼他得到屠龍刀的秘密,再也不會泄漏出去了。」
俞蓮舟道:「這謝遜行事狠毒,但確也是個奇男子,不過他百密一疏,終於忘了一個人。」張翠山道:「誰啊?」俞蓮舟道:「白龜壽。」張翠山道:「天鷹教的玄武壇壇主?」俞蓮舟道:「正是。依你所說,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以白龜壽的內功最為深厚。他被謝遜的酒箭一衝,暈死了過去,後來謝遜作了獅子吼,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張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聽不到吼聲,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義兄雖然心思細密,卻也沒想到此節。」俞蓮舟嘆了口氣,道:「從王盤山上生還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龜壽一人。崑崙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但高蔣二人功力尚淺,自此痴痴獃獃,成了廢人。旁人問他二人,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蔣濤只是搖頭不答,高則成卻自始至終說著一個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頓了一頓,又道:「這時我方明白,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瞧我怎生對付他。他崑崙弟子行止不謹,還來怪責人家。」張翠山道:「白龜壽既然神智不失,他該明白一切原委啊。」俞蓮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說。你道為甚麼?」張翠山略加尋思,已然明白,說道:「是了,天鷹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因此始終推說不知。」俞蓮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便是為此而起。崑崙派說殷素素害了高蔣二人,我師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鷹教的毒手。」張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是白龜壽說的么?」俞蓮舟道:「不,他甚麼也不肯說。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盤山踏勘,見到你鐵筆寫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個大字,才知你也參與了天鷹教的『揚刀立威之會』。我們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他言語不遜,動起手來,被我打了一掌。不久崑崙派也有人找上門去,卻吃了一個大虧,被天鷹教殺了兩人。十年來雙方的仇怨竟然愈結愈深。」
張翠山甚是歉仄,說道:「為了小弟夫婦,因而各門派弟子無辜遭難,我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稟明師尊之後,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領受罪責。」
俞蓮舟嘆了口氣道:「這是陰錯陽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師父派我和七弟趕赴臨安,保護龍門鏢局,但行至江西上饒,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兩無法不出手。終於耽擱了幾日,救了十餘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趕到臨安,龍門鏢局的案子已然發了。本來嘛,倘若單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也只崑崙、武當兩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糾葛,但天鷹教為了要搶奪那屠龍刀,始終不提謝遜的名字,於是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都把幫主和掌門人的血海深仇一齊算在天鷹教的頭上。天鷹一教,成為江湖上眾矢之的。」張翠山嘆道:「其實那屠龍刀有甚麼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過?」俞蓮舟道:「我從未和令岳會過面,但他統領天鷹教獨抗群雄,這份魄力氣概,所有與他為敵之人,也都不禁欽服。」張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門派,並未參與王盤山之會啊,怎地也跟天鷹教結了怨仇?」俞蓮舟道:「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了。天鷹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寶刀,接二連三的派遣海船,遍訪各處海島,找尋謝遜的下落。須知紙包不住火,白龜壽的口再密,這消息還是泄漏了出來。你這義兄曾冒了『混元霖靂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過三十幾件大案,各門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此事你可知道么?」張翠山黯然點頭,低聲道:「人家終於知道是他乾的了。」俞蓮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上大書『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其時我們奉了師命,曾一同下山查訪,當時誰也不知道真兇是誰,那成昆也始終不曾露面。但當天鷹教得知謝遜下落的消息一經泄露,各門各派中深於智謀之人便連帶想起,那謝遜本是成昆的唯一傳人,又知他師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臉成仇,然則冒名成昆之名殺人的,多半便是謝遜了。你想謝遜害過多少人,牽連何等廣大?單是少林派中的空見大師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慾得他而甘心?」張翠山神色慘然,說道:「我義兄雖已改過遷善,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唉,二哥,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蓮舟道:「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天鷹教,崑崙派為了高蔣二人而找天鷹教,巨鯨幫他們為了幫主慘死而找天鷹教,更有以少林派為首許多白道黑道人物,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天鷹教。這些年來,雙方大戰過五場,小戰不計其數。雖然天鷹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圍攻之下苦撐不倒,實在算得是個人傑。當然,少林、武當、峨嵋等名門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間隱晦難解之處甚多,看來天鷹教並非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以處處為對方留下餘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卻是出手決不客氣的。這一次我們得到訊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尋謝遜,我們便暗中跟了下來,只盼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哪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對,硬不許我們跟隨,崑崙派便跟他們動起手來。倘若你們夫婦的木筏不在此時出現,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了。」張翠山默然,細細打量師哥,見他兩鬢斑白,額頭亦添了不少皺紋,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餘生,終於能見你一面,我……我……」
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說道:「武當七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從三弟受傷,你又失蹤,江湖上改稱我們為『武當五俠』,嘿嘿,今日七俠重振聲威……」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殘廢,七俠之數雖齊,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師兄弟七人聯袂行俠江湖,終究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不禁凄愴心酸。海舟南行十數日,到了長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張翠山夫婦換下了襤褸的皮毛衣衫,兩人宛似瑤台雙璧,風采不減當年。無忌穿上了新衫新褲,頭上用紅頭繩扎了兩根小辮子,甚是活潑可愛。
俞蓮舟潛心武學,無妻無子,對無忌十分喜愛,只是他生性嚴峻,沉默寡言,神色間卻是冷冷的。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麵的師伯其實待己極好,一有空閑,便纏著師伯問東問西。他生於荒島,陸地上的事物甚麼也沒見過,因之看來事事透著新鮮。俞蓮舟竟是不感厭煩,常常抱著他坐在船頭,觀看江上風景。無忌問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船家上岸去買肉沽酒。張翠山夫婦和俞蓮舟在艙中煮茶閑談。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見碼頭旁有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頸中盤了一條青蛇,手中舞弄著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那條黑蛇忽兒盤到了他頭上,一忽兒橫背而過,甚是靈動。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見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彈,那黑蛇突然躍起,在空中打了個筋斗,落下時在他的胸口盤了幾圈。無忌大奇,目不轉睛的瞧著。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幾個手勢,示意他走上岸去,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
無忌當即從跳板上岸去。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了一個布囊,張開了袋口,笑道:「裡面還有好玩的東西,你來瞧瞧。」無忌道:「甚麼東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無忌探頭過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見甚麼。他又移近一些,想瞧個明白,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無忌「啊」的一聲叫,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跟著身子也被提了起來。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聲音低微,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兩人雖在艙中,相隔甚遠,已察覺呼聲不對,同時奔到船頭,見無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那老丐厲聲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許動。」說著撕破了無忌背上的衣服,將黑蛇之口對準了他背心皮肉。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眼見愛兒被擒,急怒攻心,便欲發射銀針。俞蓮舟雙手一攔,喝道:「使不得!」他認得這黑蛇名叫「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這條黑蛇身子黑得發亮,身上白點也是閃閃發光,張開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對準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這一口咬了下去,無忌頃刻間便即斃命,縱使擊斃那老丐,獲得解藥,也未必便能及時解救,當下不動聲色,說道:「尊駕和這孩童為難,想幹甚麼?」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錨開船,離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說話。」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明知船一離岸,救人更加不易,但無忌在他挾制之下,只得先答應了再說,便握住錨鏈,手臂微微一震,一隻五十來斤的鐵錨應手而起,從水中飛了上來。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鐵鏈便已飛起,功力之精純,實所罕見,不禁臉上微微變色。張翠山提起長篙,在岸上一點,坐船緩緩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開些!」張翠山憤然道:「難道還沒五六丈遠么?」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厲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還是不能放心。」張翠山只得又將坐船撐退丈余。
俞蓮舟抱拳道:「請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賤名沒的污了俞二俠尊耳。」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五六隻布袋,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這等卑污行徑來?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鐵錚錚的好漢子,江湖上大大有名,這事可真奇了。殷素素忽然叫道:「東川的巫山幫已投靠了丐幫么?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型大小?」那老丐「咦」的一聲,還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賀老三,你搗甚麼鬼。你只要傷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們的梅石堅剁做十七廿八塊!」那老丐吃了一驚,說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認得我賀老三。在下正是受梅幫主的差遣,前來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開!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好大的膽子!竟惹到天鷹教頭上來啦。」賀老三道:「只須殷姑娘一句話,賀老三立時把公子送回,梅幫主自當親自登門賠罪。」殷素素道:「要我說甚麼話?」賀老三道:「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當稱張夫人,求懇兩位開恩,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敝幫合幫上下,盡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揚,說道:「我們不知道。」賀老三道:「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聽。我們好好侍候公子,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殷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心下一陣激動,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出來,轉頭向丈夫望了眼,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知他為人極重義氣,自己若是為救愛子而泄漏了謝遜的住處,倘若義兄因此死於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難保,話到口邊,卻又忍住不說。張翠山朗聲道:「好,你把我兒子攜去便是。大丈夫豈能出賣朋友?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
賀老三一愣,他只道將無忌一擒到,張翠山夫婦二人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哪知張翠山竟然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倒也沒了主意,說道:「俞二俠,那謝遜罪惡如山,武當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還請你勸兩位一勸。」俞蓮舟道:「此事如何處理,在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稟明恩師,請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請貴幫梅幫主和閣下同來與會,屆時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將孩子放下。」他離岸六七丈,說這幾句話時絲毫沒提聲縱氣,但賀老三聽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談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當七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次我們破釜沉舟,干出這件事來,小小巫山幫又怎惹得起武當派和天鷹教?但梅幫主殺子之仇,不能不報。」躬身說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突然之間,殷素素伸掌在站在船邊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兩名水手啊啊大叫,撲通、撲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濺。殷素素大叫:「啊喲,啊喲,五哥你幹麼打我?」在船頭縱聲大叫大跳。俞蓮舟與張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賀老三遙遙望見奇變陡生,更是詫異之極。
俞蓮舟只一轉念間便即明白,眼見賀老三目瞪口呆,當即拔出長劍,運勁擲出。嗤的一聲響,長劍飛越半空,激射過去,將「漆黑星」毒蛇的蛇頭斬落,連賀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來。當俞蓮舟長劍出鞘之時,張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頂上的纖索,雙足在船頭一登,抓著纖索從半空中盪了過去。他比俞蓮舟的長劍只遲到了片刻,足未著地,半空中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將賀老三擊得翻出幾個筋斗,右手已將無忌抱過。賀老三委頓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兩名水手游向岸邊,不知殷素素何以發怒,不敢回上船來。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兩位大哥請上船來,適才多有得罪,每人一兩銀子,請你們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著逆風,舟行甚緩。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兄弟分別十年,急欲會見,到了安慶後便想舍舟乘馬。俞蓮舟卻道:「五弟,咱們還是坐船的好,雖然遲到數日,但坐在船艙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下落。」殷素素道:「我們和二伯同行,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俞蓮舟道:「我們師兄弟七人聯手,或者沒人能阻得住,單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何況只盼此事能善加罷休,又何必多結冤家?」張翠山點頭道:「二哥說的不錯。」
舟行數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準擬過夜。俞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向艙外一張,只見兩騎馬剛掉轉馬頭,向鎮上馳去。馬上乘客只見到背影,但身手便捷,顯是會家子。他轉頭向張翠山道:「在這裡只怕要惹是非,咱們連夜走罷。」張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武藝既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風遠避,從未避過人家。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便是崑崙、崆峒這些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名聲也尚不及他響亮,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便不願在富池口逗留,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蓮舟將船家叫來,賞了他三兩銀子,命他連夜開船。船家雖然疲倦,但三兩銀子已是幾個月的伙食之資,自是大喜過望,當即拔錨啟航。這一晚月白風清,無忌已自睡了,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望著浩浩大江,胸襟甚爽。張翠山道:「恩師百歲大壽轉眼即至,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倉促之間,我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俞蓮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師在七個弟子之中,最喜歡誰?」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蓮舟笑道:「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卻故意說錯。我們師兄弟七人,師父日夕掛在心頭的,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搖頭道:「我不信。」俞蓮舟道:「我們七人各有所長,大師哥深通易理,沖淡弘遠。三師弟精明強幹,師父交下來的事,從沒錯失過一件。四師弟機智過人。六師弟劍術最精。七師弟近年來專練外門武功,他日內外兼修、剛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屬……」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蓮舟道:「我資質愚魯,一無所長,勉強說來,師傳的本門武功,算我練得最刻苦勤懇些。」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謙虛不肯說。」張翠山道:「我們七兄弟之中,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見,小弟更加望塵莫及。唉,少受恩師十年教誨,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頗有悵惘之意。
俞蓮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說一個秘密。五年之前,恩師九十五歲壽誕,師兄弟稱觴祝壽之際,恩師忽然大為不歡,說道:『我七個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雙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缽,唉,可惜他福薄,五年來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你說,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
殷素素笑靨如花,心中甚喜。張翠山感激無已,眼角微微濕潤。俞蓮舟道:「現下五弟平安歸來,送給恩師的壽禮,再沒比此更重的了。」正說到此處,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馬蹄聲響。蹄聲自東而西,靜夜中聽來分外清晰,共是四騎,三人對望了一眼,心知這四乘馬連夜急馳,多半與己有關。三人雖然不想惹事,豈又是怕事之輩?當下誰也不提。
俞蓮舟道:「我這次下山時,師父正閉關靜修。盼望咱們上山時,他老人家已經開關。」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他一生所欽佩的人物只有兩位,一是明教陽教主,他已經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師張真人。連少林派的『見聞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麼佩服。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修持之深,當世無有其匹。現下還要閉關,是修練長生不老之術么?」俞蓮舟道:「不是,恩師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驚,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測,還鑽研甚麼?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
俞蓮舟道:「恩師自九十五歲起,每年都閉關九個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當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陽真經》。可是恩師當年蒙覺遠祖師傳授真經之時,年紀太小,又全然不會武功,覺遠祖師也非有意傳授,只是任意所之,說些給他聽,因之本門武功總是尚有缺陷。這《九陽真經》據覺遠祖師說是傳自達摩老祖。但恩師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覺未必盡然。一來真經中所說的秘奧與少林派武功大異,反而近於我中土道家武學;二來這《九陽真經》不是梵文,而是中國文字,夾寫在梵文的《楞伽經》的字畔行間。想達摩老祖雖然妙悟禪理,武學淵深,他自天竺西來,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筆錄這樣一部要緊的武經,又為甚麼不另紙書寫,卻要寫在另一部經書的行間?」
張翠山點頭稱是,問道:「恩師猜想那是甚麼道理?」俞蓮舟道:「恩師也猜想不出,他說或許這是少林寺後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卻假託了達摩老祖的名頭。恩師心想於《九陽真經》既所知不全,難道自己便創製不出?他每年閉關苦思,便是想自開一派武學,與世間所傳的各門武功全然不同。」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都慨然讚歎。俞蓮舟道:「當年聽得覺遠祖師傳授《九陽真經》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師,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另一位是個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殷素素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俠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的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俞蓮舟道:「正是。我恩師當年曾與郭大俠夫婦在華山絕頂有一面之緣,每當提起他兩位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常說我等學武之人,終身當以郭大俠夫婦為榜樣。」他出神半晌,續道:「當年傳得《九陽真經》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異。武功是無色大師最高;郭女俠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所學最博;恩師當時武功全無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學反而最精純。是以少林、峨嵋、武當三派,一個得其『高』,一個得其『博』,一個得其『純』。三派武功各有所長,但也可說各有所短。」殷素素道:「那位覺遠祖師,武功之高,該是百世難逢了。」俞蓮舟道:「不!覺遠祖師不會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監管藏經,這位祖師愛書成癖,無書不讀,無經不背。他無意中看到《九陽真經》,便如念金剛經、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至於經中所載博大精深的武學,他雖也有領悟,但所練的只是內功,武術卻全然不會。」於是將《九陽真經》如何失落,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講給了她聽。
這事張翠山早聽師父說過,殷素素卻是第一次聽到,極感興趣,說道:「原來峨嵋派上代與武當派還有這樣的淵源。這一位郭襄郭女俠,怎地又不嫁給張真人?」
張翠山微笑斥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俞蓮舟道:「恩師與郭女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後,此後沒再見過面。恩師說,郭女俠心中念念不忘於一個人,那便是在襄陽城外飛石擊死蒙古大汗的神鵰大俠楊過。郭女俠走遍天下,找不到楊大俠,在四十歲那年忽然大徹大悟,便出家為尼,後來開創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聲,不禁深為郭襄難過,轉眼向張翠山瞧去。張翠山的目光也正轉過來。兩人四目交投,均想:「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比之這位峨嵋創派祖師郭女俠,可就幸運得多了。」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時接連數日可以一句話也不說,但自和張翠山久別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談鋒也健了起來。他和殷素素相處十餘日後,覺她本性其實不壞,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見所聞者儘是邪惡之事,這才善惡不分,任性殺戮,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氣質已大有變化,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已逐日消除,覺得她坦誠率真,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這時忽聽得馬蹄聲響,又自東方隱隱傳來,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向西而去。張翠山只作沒聽見,說道:「二哥,倘若師父邀請少林、峨嵋兩派高手,共同研討,截長補短,三派武功都可大進。」俞蓮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人,果真一點也不錯。」張翠山道:「恩師只因小弟不在身邊,這才時致思念。浪子若是遠遊不歸,在慈母心中,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別說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遠遠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
俞蓮舟搖頭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論,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師的衣缽傳人,負有昌大武學的重任。恩師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當一派是榮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學奧秘,慎擇傳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惡小人所能及;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驅除韃虜,還我河山,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首重心術,次重悟性。說到心術,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悟性卻以你為最高。」張翠山搖手道:「那是恩師思念小弟,一時興到之言。就算恩師真有此意,小弟也萬萬不敢承當。」
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護著無忌,別讓他受了驚嚇,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極目遠眺,不見有何動靜,正遲疑間,俞蓮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閃爍,伏得有人。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
殷素素游目四顧,但見四下里靜悄悄的絕無異狀,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罷?忽聽得俞蓮舟朗聲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道經貴地,請恕禮數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興,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他這幾句話一完,忽聽得蘆葦中槳聲響動,六艘小船飛也似的划了出來,一字排開,攔在江心。一艘船上嗚的一聲,射出一枝響箭,南岸一排矮樹中竄出十餘個勁裝結束的漢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臉上卻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這位二伯名不虛傳,當真了得。」眼見敵人甚眾,急忙回進艙中,見無忌已然驚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聲道:「乖孩兒,不用怕。」
俞蓮舟又道:「前面當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當俞二、張五問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後梢的槳手之外不見有人出來,更無人答話。
俞蓮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躍入江中。他自幼生長江南水鄉,水性極佳,剛一下江,只見四個漢子手持利錐,潛水而來,顯是想錐破船底,將舟中各人生擒活抓。他隱身船側,待四人游近,雙手分別點出,已中兩人穴道,跟著一腳踢中了第三人腰間「志室穴」。第四人一驚欲逃,俞蓮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來。他想那三人穴道被點,勢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於是一一抓起,拋在船頭,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個漢子在船頭打了個滾,縱身躍起,挺錐向張翠山胸口剌落。張翠山見他武功平常,也不閃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著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漢子一聲輕哼,便即摔倒。
俞蓮舟道:「岸上似乎有幾個好手,禮數已到,不理他們,衝下去罷!」張翠山點了點頭,吩咐船家只管開船。慢慢駛近那六艘小船時,俞蓮舟提起那四個漢子,拍開他們身上穴道,擲了過去。但說也奇怪,對方舟中固然沒人出聲,岸上那十餘個黑衣人也是悄無聲息,竟如個個都是啞巴一般。那四個潛水的漢子鑽入艙中,不再現身。
座船剛和六艘小船並行,便要掠舟而過之時,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槳手突然右手揚了兩下,砰砰兩聲,木屑紛飛,座船船舵已然炸毀,船身登時橫了過來。原來那槳手擲出的是兩枚漁家炸漁用的漁炮,只是製得特大,多裝火藥,因此炸力甚強。俞蓮舟不動聲色,輕輕躍上了對方小舟,他藝高人膽大,仍是一雙空手。小舟上的槳手手持木槳,眼望前面,對他躍上船來竟是毫不理會。俞蓮舟喝道:「是誰擲的漁炮?」那槳手木然不答。俞蓮舟搶進艙去,只見艙中對坐著兩個漢子,見他進艙,仍是一動不動,絲毫不現迎敵之意。俞蓮舟一把掀住他的頭頸,提了起來,喝道:「你們瓢把子呢?」那人閉目不答。俞蓮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願以武力逼問,當即回到後梢,只見張翠山和殷素素已抱著無忌過來小舟。
俞蓮舟奪過木槳,逆水上劃。只劃得幾下,殷素素叫道:「毛賊放水!」但見船艙中水湧上來。原來小舟中各人拔開艙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蓮舟躍到第二艘船時,見舟中也已小半船水。他回頭說道:「五弟,既是非要咱們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罷!」那六艘小舟顯是事先安排好了,作為請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帶同無忌,躍上岸去。
岸上十餘名蒙著臉的黑衣漢子早就排成了個半圓形,將四人圍在弧形之內。這十餘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長劍,另一小半或持雙刀,或握軟鞭,沒一個使沉重兵刃。俞蓮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掃視一遍,神色冷然,並不說話。中間一個黑衣漢子右手一擺,眾人忽地兩旁分開,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禮,讓出路來。俞蓮舟還了一禮,昂然而過。這幹人待俞蓮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間一合,封住了道路,將張翠山等三人圍住,青光閃爍,兵刃一齊挺起。張翠山哈哈一笑,說道:「各位原來沖著張某人而來。擺下這等大陣仗,可將張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間那黑衣漢子微一遲疑,垂下劍尖,又讓開了道路。張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著無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風聲響動,五柄長劍一齊指住了無忌。殷素素吃了一驚急忙倒退。那五人跟著踏步而前,劍尖不住顫動,始終不離無忌身周尺許。俞蓮舟雙足一點,倏地從人叢之外飛越而入,雙手連拍四下,每一記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著無忌的長劍一一飛入半空。這四下拍擊出手奇快,四柄長劍竟似同時飛上。他左手跟著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順勢點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覺著手處柔軟滑膩,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開。那人手腕麻痹,當的一聲,長劍落地。那五人長劍脫手,急忙退開。月光下青光閃動,又是兩柄長劍刺了過來,但見劍刃平刺,鋒口向著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劍勢不勁,似無傷人之意。俞蓮舟心道:「崑崙劍法!原來是崑崙派的!」待劍尖離胸將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縮,雙臂迴環,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時擊在劍刃的平面上。
這兩下敲擊中使上了武當心法,照理對方長劍非出手不可,豈知手指和劍刃相觸,陡覺劍刃上傳出一股柔勁,竟將他這一擊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長劍並未脫手。但那二人終究抵擋不住,騰騰騰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喲」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自六艘小舟橫江以來,對方始終沒一人出過聲,這時「啊喲」一聲驚呼,聲音柔脆,聽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間那黑衣人左手一擺,各人轉身便走,頃刻間消失在灌木之後。但見這幹人大半身材苗條,顯是穿了男裝的女子。俞蓮舟朗聲道:「俞二、張五多多拜上鐵琴先生,請恕無禮之罪。」那些黑衣人並不答話,隱隱聽得有人輕聲一笑,仍是女子之聲。殷素素將無忌放下地來,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們都是崑崙派的么?」俞蓮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張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說多多拜上『鐵琴先生』?」俞蓮舟嘆道:「她們自始至終不出一聲,臉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來示人了。五劍指住無忌,那是崑崙派的『寒梅劍陣』。兩人平劍刺我,又使崑崙派的『大漠平沙』。她們既然冒充崑崙派,我便將錯就錯,提一提崑崙的掌門鐵琴先生何太沖。」殷素素道:「你怎知她們是峨嵋派的?認出了人么?」俞蓮舟道:「不,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當今峨嵋掌門滅絕師太的徒孫一輩,或許是她的小弟子,我並不認得。但她們以柔勁化解我指擊劍刃的功夫,確是峨嵋心法。要學別派的數招陣式不難,但一使到內勁,真相就瞞不住了。」張翠山點頭道:「二哥以指擊劍,她們還是撒劍的好,受傷倒輕。峨嵋派的內功本是極好的,只是未有適當功力便貿然運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虧。二哥倘若真將她們當作敵人,這兩個女娃娃早就屍橫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們向來是客客氣氣的啊。」俞蓮舟道:「恩師少年之時,受過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好處,因此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決不可得罪了峨嵋門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擊劍,發覺到對方內勁不對時,收勢已然不及,終於傷了二人。雖然這是無心之失,總是違了恩師的訓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後說是向鐵琴先生請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這時他們的座船早已順水向下游,影蹤不見。六艘小船均已沉沒,舟中槳手濕淋淋的一個個爬上岸來。殷素素道:「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蓮舟低聲道:「多半是巢湖的糧船幫。」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長劍,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蓮舟道:「別動她們的兵刃,倘若劍上刻得有名字,咱們以後便無法假作不知。這就走罷!」殷素素這時對這位二伯敬服得五體投地,應道:「是!」攜了無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經過一叢灌木,只見數丈外的一株大柳樹上系著三匹健馬。無忌喜呼起來:「有馬,有馬!」他在冰火島上從未見過馬匹,來到中土後,一直想騎一騎馬,只是一路乘船,始終未得其便。四人走近馬匹,見柳樹上釘著一張紙。張翠山取下看時,見紙上寫道:「敬奉坐騎三匹,以謝毀舟之罪。」字是炭條寫的,倉卒之際,字跡甚是潦草,筆致柔軟,顯是女子手筆。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們畫眉用的炭筆,今日用來寫字條給武當大俠。」俞蓮舟道:「她們倒也客氣得很。」於是解下馬匹,三人分別乘坐。無忌坐在母親身前,大是興奮。張翠山道:「反正咱們形跡已露,坐船騎馬都是一般。」俞蓮舟道:「不錯。前邊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萬不可重了。」他適才無意間傷了兩名峨嵋門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慚愧,心想:「二伯只不過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傷人,只是逼對方撒劍,她們自行硬挺,這才受傷。比之我當年肆意殺了這許多少林門人,過錯之輕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一身作事一身當,以後不可再讓二伯為難。」說道:「二伯,這幹人全是沖著我夫婦而來,對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攔,由弟妹打發便是,倘真不行,再請你出手相援。」俞蓮舟道:「你這話可見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麼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說,問道:「他們明知二伯跟我夫婦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輕的弟子來攔截?」俞蓮舟道:「想是事急之際,不及調動人手。」張翠山見了適才峨嵋派眾女的所為,料是為了尋問謝遜的下落而來,說道:「原來義兄跟峨嵋派也結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島上卻沒聽他說起過。」
俞蓮舟嘆道:「峨嵋派門規極嚴,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滅絕師太自來不許女弟子們隨便行走江湖。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鷹教為難,我們當時頗感詫異,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緣故,原來河南開封金瓜錘方評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牆上留下了『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十一個血字。」殷素素問道:「那方評是峨嵋派的么?」俞蓮舟道:「不是。滅絕師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滅絕師太的親哥哥。」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哦」的一聲。
無忌忽然問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還是壞人?」俞蓮舟道:「聽說方老英雄種田讀書,從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壞人。」無忌道:「唉,義父這般胡亂殺人,那就不該了。」俞蓮舟大喜,輕舒猿臂,將他從殷素素身前抱了過來,撫著他頭,說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亂殺人,二伯很是喜歡。人死不能復生,便是罪孽深重、窮凶極惡之輩,也不能隨便下手殺他,須得讓他有一條悔改之路。」
無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蓮舟道:「甚麼?」無忌道:「倘若他們找到了義父,你叫他們別殺他。因為義父眼睛瞎了,打他們不過。」俞蓮舟沉吟半晌,道:「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決計不殺他便是。」無忌獃獃不語,眼中垂下淚來。天明時四人到了一個市鎮,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後又再趕路。有時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騎,讓無忌一試控韁馳聘之樂。無忌究是孩子心情,騎了一會馬,為謝遜擔憂的心事也便淡忘了。一路無話,不一日過了漢口。這天午後將到安陸,忽見大路上有十餘名客商急奔下來,見了俞蓮舟等四人,急忙搖手,叫道:「快回頭,快回頭,前面有韃子兵殺人擄掠。」一人對殷素素道:「你這娘子忒也大膽,碰到了韃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蓮舟道:「有多少韃子。」一人道:「十來個,兇惡得緊哩。」說著便向東逃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