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智吃了一驚,問道:「尊師張真人也下場么?」宋遠橋道:「大師此言錯矣。與家師動手過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師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雖然重傷,難以動彈,他又未傳下弟子,但想我師兄弟七人自來一體,今日是大家生死榮辱的關頭,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顧?我叫他臨時找個人來,點撥幾下,算是他的替身。武當七弟子會斗少林眾高僧,你們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無不可。」空聞微一沉吟,心想:「武當派除了張三丰和七弟子之外,並沒聽說有何高手,他臨時找個人來,濟得甚事?若說請了別派的好手助陣,那便不是武當派對少林派的會戰了。諒他不過要保全『武當七俠』的威名,致有此言。」於是點頭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會鬥武當七俠。」
俞蓮舟、張松溪等卻都立時明白宋遠橋這番話的用意。原來張三丰有一套極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陣」。武當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見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龜蛇二將,想起長江和漢水之會的蛇山、龜山,心想長蛇靈動,烏龜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龜一蛇,正是兼收至靈至重的兩件物性,當下連夜趕到漢陽,凝望蛇龜二山,從蛇山蜿蜒之勢、龜山庄穩之形中間,創了一套精妙無方的武功出來。只是那龜蛇二山大氣磅礴,從山勢演化出來的武功,森然萬有,包羅極廣,決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時施為。張三丰悄立大江之濱,不飲不食凡三晝夜之久,潛心苦思,終是想不通這個難題。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東升,照得江面上金蛇萬道,閃爍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當山上,將七名弟子叫來,每人傳了一套武功。
這七套武功分別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處,但若二人合力,則師兄弟相輔相成,攻守兼備,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則比兩人同使的威力又強一倍。四人相當於八位高手,五人相當於十六位高手,六人相當於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齊施,猶如六十四位當世一流高手同時出手。當世之間,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十人,哪有這等機緣,將這許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惡,又怎能齊心合力?
張三丰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龜蛇二將而觸機創製,是以名之為「真武七截陣」。他當時苦思難解者,總覺顧得東邊,西邊便有漏洞,同時南邊北邊,均予敵人可乘之機,後來想到可命七弟子齊施,才破解了這個難題。只是這「真武七截陣」不能由一人施展,總不免遺憾,但轉念想道:「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豈非單是一人,便足匹敵當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這念頭也未免過於荒誕狂妄了。」不禁啞然失笑。武當七俠成名以來,無往不利,不論多麼厲害的勁敵,最多兩三人聯手,便足以克敵取勝,這「真武七截陣」從未用過一次。此時宋遠橋眼見大敵當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實是一無所知,自己雖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這只是自忖之見,說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敗塗地,因此才想到那套武當鎮山之寶、從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陣」上去。他聽空聞大師答允以少林七僧會鬥武當七俠,便道:「請各位稍待,在下須去請三師弟臨時尋到傳人,以補足武當七弟子之數。」向俞蓮舟等使個眼色,六人向張三丰躬身告退,走進內堂。莫聲谷第一個開言:「大師哥,咱們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陣』來,教少林僧見一見武當弟子的本事。只是誰來接替三哥啊?」宋遠橋道:「此事由大伙兒公決。咱們且別說,各自在掌心中寫個名字,且看眾意如何。」莫聲穀道:「好!」取過筆來,遞給大師兄。宋遠橋在掌心中寫了個名字,握住手掌,將筆遞給俞蓮舟。各人挨次寫了,一齊攤開手來,見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三人掌中寫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張翠山寫的是「拙荊」兩字。殷梨亭卻緊緊握住了拳頭,滿臉通紅,不肯伸掌。莫聲穀道:「咦,奇了,有甚麼古怪?」硬扳開他手掌,只見他掌心上寫著「紀姑娘」三字。
張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眾人均知殷梨亭顧念殷素素病體初愈,不宜劇斗,想去邀請他未過門的妻子紀曉芙出馬。莫聲谷想要取笑,張翠山忙向他使個眼色制止。宋遠橋道:「五弟,你去請弟妹出來罷。」張翠山回進卧室,邀了殷素素出來,將大廳上的情勢簡略跟她說了。殷素素道:「那龍門鏢局滿門性命,以及慧風等少林僧都是我殺的,其時我尚未和五哥相識,此事不該累了武當派眾位哥哥兄弟。我叫他們去找天鷹教我爹爹算帳便是。」張松溪道:「弟妹,事到臨頭,咱們還分甚麼彼此?何況我瞧這批人上山之意,龍門鏢局的事為賓,尋訪謝遜為主,而尋訪謝遜呢,又是報仇為賓,搶奪屠龍寶刀是主。」莫聲穀道:「四哥之言一點不錯,他們的主旨是覬覦那柄屠龍寶刀,不論怎麼,他們定要逼迫你說出寶刀的下落。」張翠山道:「當年空見大師曾對我義兄謝遜說過,屠龍寶刀之中,藏著一套天下無敵、鎮懾武林的武功。空見既知,空聞、空智、空性想來也必知曉。」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憑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藝低微,在這片刻之間,如何能領悟這套『真武七截陣』的精奧?」宋遠橋道:「其實我師兄弟六人聯手,對付七個少林僧已操必勝之算。不過弟妹以三弟傳人而上場,三弟必定心感安慰。」武當六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並非為了制敵,而是為了俞岱岩。要知武當六俠聯手合擊,那「真武七截陣」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縱強,其攜同上山的弟子中縱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決無相當於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實力,乃可斷言。只是這套「真武七截陣」自得師傳以來,從未用過,今日一戰而勝,挫敗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鬱郁。宋遠橋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學招,算是他的替身,那麼江湖上傳揚起來,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當七俠」並稱。這番師兄弟相體貼的苦心,殷素素於三言兩語之間便即領會,說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遠,待會別礙手礙腳才好。」殷梨亭道:「不會的,你只須記住方位和腳步,那便成了。臨時倘若忘了,大伙兒都會提醒你。」當下七人一齊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張翠山回山之後,曾和俞岱岩談過幾次。殷素素卻因卧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見面。
俞岱岩見她容顏秀麗,舉止溫雅,很為五弟喜歡,聽宋遠橋說她要作自己替身,擺下「真武七截陣」去會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頗感凄涼。但他殘廢已達十年,一切也都慣了,微微一笑,說道:「五弟妹,三哥沒甚麼好東西送你作見面禮,此刻匆匆,只能傳授你這陣法的方位步法。待會退敵之後,我慢慢將這陣法的諸般變化和武功的練法說與你知道。」殷素素喜道:「多謝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突然聽到「多謝三哥」這四個字,臉上肌肉猛地抽動,雙目直視,凝神思索。張翠山驚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獃獃出神,眼色中透出異樣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顯是記起了一件畢生的恨事。張翠山回頭瞥了妻子一眼,但見她也是神色大變,臉上儘是恐懼和憂慮之色。宋遠橋、俞蓮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兩人的神氣何以會忽然變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時室中寂靜無聲,幾乎連各人的心跳聲也可聽見。只見俞岱岩喘氣越來越急,蒼白的雙頰之上湧起了一陣紅潮,低聲道:「五弟妹,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發顫,竟不敢過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過了好一陣,俞岱岩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肯過來,那也無妨,反正那日我也沒見到你面。五弟妹,請你說說這幾句話:『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都總鏢頭性命不保,你龍門鏢局滿門,沒一人能夠活命。』」各人聽他緩緩說來,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說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聽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臨安府龍門鏢局之中,委託都大錦將你送上武當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謝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後來龍門鏢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將他鏢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殺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為了何故?」
殷素素臉色黯然,嘆了口長氣,說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不過我得說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瞞在鼓裡,我是怕……怕他知曉之後,從此……從此不再理我。」俞岱岩靜靜的道:「那你便不用說了。反正我已成廢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礙你夫婦之情?你們都去罷!武當六俠會斗少林高僧,勝算在握,不必讓我徒擔虛名了。」俞岱岩骨氣極硬,自受傷以來,從不呻吟抱怨。他本來連話也不會說,但經張三丰悉心調治,以數十年修為的精湛內力度入他體內,終於漸漸能開口說話,但他對當日之事始終絕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說出這幾句悲憤的話來。眾師兄弟聽了,無不熱血沸騰,殷梨亭更是哭出聲來。殷素素道:「三哥,其實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顧念著和翠山的兄弟之義,是以隱忍不說。不錯,那日在錢塘江中,躲在船艙中以蚊須針傷你的,便是小妹……」
張翠山大喝:「素素,當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說?」殷素素道:「傷害你三師哥的罪魁禍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說?」轉頭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後來以掌心七星釘傷你的、騙了你手中屠龍寶刀的那人,便是我的親哥哥殷野王。我們天鷹教跟武當派素無仇冤,屠龍寶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漢子,是以叫龍門鏢局將你送回武當山。至於途中另起風波,卻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張翠山全身發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指著殷素素道:「你……你騙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聲,身子從床板上躍起,砰的一響,摔了下來,四塊床板一齊壓斷,人卻暈了過去。殷素素拔出佩劍,倒轉劍柄,遞給張翠山,說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憐愛,情義深重,我今日死而無怨,盼你一劍將我殺了,以全你武當七俠之義。」
張翠山接過劍來,一劍便要遞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時之間,十年來妻子對自己溫順體貼、柔情蜜意,種種好處登時都湧上心來,這一劍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聲,奔出房去。殷素素、宋遠橋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齊跟出。只見他急奔至廳,向張三丰跪倒在地,說道:「恩師,弟子大錯已經鑄成,無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張三丰不明緣由,溫顏道:「甚麼事,你說罷,為師決無不允。」張翠山磕了三個頭,說道:「多謝恩師。弟子有一獨生愛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師救他脫出魔掌,撫養他長大成人。」站起身來,走上幾步,向著空聞大師、鐵琴先生何太沖、崆峒派關能、峨嵋派靜玄師太等一干人朗聲說道:「所有罪孽,全是張翠山一人所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當,今日教各位心滿意足。」說著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划,鮮血迸濺,登時斃命。張翠山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於眾賓客之間,說完了那兩句話,立即出手。張三丰及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四人齊聲驚呼搶上。但聽砰砰砰幾聲連響,六七人飛身摔出,均是張翠山身周的賓客,被張三丰師徒掌力震開。但終於遲了一步,張翠山劍刃斷喉,已然無法挽救。宋遠橋、莫聲谷、殷素素三人出來較遲,相距更遠。便在此時,廳口長窗外一個孩童聲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聲音發悶,顯是被人按住了口。張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長窗之外,只見一個穿著蒙古軍裝的漢子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卻兀自用力掙扎。張三丰愛徒慘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為,心神不亂,低聲喝道:「進去!」那人左足一點,抱了孩子便欲躍上屋頂,突覺肩頭一沉,身子滯重異常,雙足竟無法離地,原來張三丰悄沒聲的欺近身來,左手已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那人大吃一驚,心知張三丰只須內勁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傷,只得依言走進廳去。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長窗外見父親橫劍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掙扎,終於大聲叫了出來。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突然間又見兒子無恙歸來,大悲之後,繼以大喜,問道:「孩兒,你沒說你義父的下落么?」無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說。」殷素素道:「好孩子,讓我抱抱你。」
張三丰道:「將孩子交給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無忌遞給了殷素素。無忌撲在母親懷裡,哭道:「媽,他們為甚麼逼死爹爹?是誰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這裡許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逼死了你爹爹。」無忌一對小眼從左至右緩緩的橫掃一遍,他年紀雖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觸,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無忌,你答應媽一句話。」無忌道:「媽,你說。」殷素素道:「你別心急報仇,要慢慢的等著,只是一個也別放過。」眾人聽了她這冷冰冰的言語,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只聽無忌叫道:「媽!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來。」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轉來了。」她身子微微一顫,說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家聽了。」無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聞大師,我只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耳過來。」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驚詫。空聞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說片刻,張五俠也不必喪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過去。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卻沒發出一點聲音。空聞問道:「甚麼?」殷素素道:「那金毛獅王謝遜,他是躲在……」「躲在」兩字之下,聲音又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空聞又問:「甚麼?」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兒,你們少林派自己去找罷。」
空聞大急,道:「我沒聽見啊。」說著站直了身子,伸手搔頭,臉上儘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說得這般,你到了那邊,自會見到金毛獅王謝遜。」她抱著無忌,低聲道:「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將嘴巴湊在無忌耳邊,極輕極輕的道:「我沒跟這和尚說,我是騙他的……你瞧你媽……多會騙人!」說著凄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見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原來她在抱住無忌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無忌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無忌撲到母親身上,大叫:「媽媽,媽媽!」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會,這時已然氣絕。無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視著空聞大師,問道:「是你殺死我媽媽的,是不是?你為甚麼殺死我媽媽?」
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雖是當今第一武學宗派的掌門,也不禁大為震動,經無忌這麼一問,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盡的。」無忌眼中淚水滾來滾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說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給你們這些惡人看。」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張真人,這等變故……嗯,嗯……實非始料所及,張五俠夫婦既已自盡,那麼前事一概不究,我們就此告辭。」說罷合十行禮。張三丰還了一禮,淡淡的道:「恕不遠送。」少林僧眾一齊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們……你們逼死了我五哥……」但轉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殺,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卻跟他們無干。」一句話說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張翠山的屍身之上,放聲大哭。眾人心中都覺不是味兒,齊向張三丰告辭,均想:「這一個梁子當真結得不小,武當派決計不肯善罷甘休。從此後患無窮。」只有宋遠橋紅著眼睛,送賓客出了觀門,轉過頭來時,眼淚已奪眶而出。大廳之上,武當派人人痛哭失聲。峨嵋派眾人最後起身告辭。紀曉芙見殷梨亭哭得傷心,眼圈兒也自紅了,走近身去,低聲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哽咽道:「你們……你們峨嵋派……也是來跟我五哥為難么?」紀曉芙忙道:「不是的,家師只是想請張師兄示知謝遜的下落。」她頓了一頓,牙齒咬住了下唇,隨即放開,唇上已出現了一排深深齒印,幾乎血也咬出來了,顫聲道:「六哥,我……我實在對你不住,一切你要看開些。我……我只有來生圖報了。」殷梨亭覺得她說得未免過分,道:「這不干你的事,我們不會見怪的。」紀曉芙臉色慘白,道:「不……不是這個……」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說話,轉頭望向無忌,說道:「好孩子,我們……我們大家都會好好照顧你。」從頭頸中除下一個黃金項圈,要套在無忌頸中,柔聲道:「這個給了你……」無忌將頭向後一仰,道:「我不要!」紀曉芙大是尷尬,手中拿著那個項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淚水本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這時終於流了下來。靜玄師太臉一沉,道:「紀師妹,跟小孩兒多說甚麼?咱們走罷!」紀曉芙掩面奔出。
無忌憋了良久,待靜玄、紀曉芙等出了廳門,正要大哭,豈知一口氣轉不過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俞蓮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說道:「孩子,你哭罷!」在他胸口推拿了幾下,豈知無忌這口氣竟轉不過來,全身冰冷,鼻孔中氣息極是微弱,俞蓮舟運力推拿,他始終不醒。眾人見他轉眼也要死去,無不失色。
張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靈台穴」上,一股渾厚的內力隔衣傳送過去。以張三丰此時的內功修為,只要不是立時斃命氣絕之人,不論受了多重損傷,他內力一到,定當好轉,哪知他內力透進無忌體中,只見他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身子更是顫抖不已。張三丰伸手在他額頭一摸,觸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塊寒冰一般,一驚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內,但覺他背心上一處宛似炭炙火燒,四周卻是寒冷徹骨。若非張三丰武功已至化境,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發抖,便道:「遠橋,抱孩子進來那個韃子兵呢?找找去。」宋遠橋應聲出外,俞蓮舟曾跟那蒙古兵對掌受傷,知道大師兄也非他敵手,忙道:「我也去。」兩人並肩出廳。張三丰押著那蒙古兵進廳之時,張翠山已自殺身亡,跟著殷素素又自盡殉夫,各人悲痛之際,誰也沒留心那蒙古兵,一轉眼間,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張三丰撕開無忌背上衣服,只見細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碧綠的五指掌印。張三丰再伸手撫摸,只覺掌印處炙熱異常,周圍卻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時已然極不好受,無忌身受此傷,其難當可想而知。
過不多時,宋遠橋與俞蓮舟快步回廳,說道:「山上已無外人。」兩人見到無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驚。張三丰皺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損道人一死,這陰毒無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傳,豈知世上居然還有人會這門功夫。」宋遠橋驚道:「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紀最長,曾聽到過「玄冥神掌」的名稱,至於俞蓮舟等,連這路武功的名字也從未聽見過。
張三丰嘆了口氣,並不回答,臉上老淚縱橫,雙手抱著無忌,望著張翠山的屍身,說道:「翠山,翠山,你拜我為師,臨去時重託於我,可是我連你的獨生愛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歲有甚麼用?武當派名震天下又有甚麼用?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眾弟子盡皆大驚。各人從師以來,始終見他逍遙自在,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師父,這孩子……這孩子當真無救了么?」張三丰雙臂橫抱無忌,在廳上東西踱步,說道:「除非……除非我師覺遠大師復生,將全部九陽真經傳授於我。」眾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師父這句話,便是說無忌的傷勢無法治癒了。眾人沉默半晌。俞蓮舟道:「師父,那日弟子跟他對掌,此人掌力果然陰狠毒辣,世所罕見,弟子當場受傷。可是此刻弟子傷勢已愈,運氣用勁,尚無窒滯。」張三丰道:「那是託了你們『武當七俠』大名的福。以這玄冥神掌和人對掌,若是對方內力勝過了他,掌力回激入體,施掌者不免受大禍。以後再遇上此人,可得千萬小心。」
俞蓮舟應道:「是。」心下凜然:「原來那人過於持重,怕我掌力勝他,是以一上來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則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無忌小小年紀,只怕……只怕……」宋遠橋道:「適才我一瞥之間,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聲穀道:「這人擄了無忌去,又送他上山來幹麼?」張松溪道:「這人逼問無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傷了他,要五弟夫婦親眼見到無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獅王的下落。」莫聲谷怒道:「這人好大的膽子,竟敢上武當山來撒野!」張松溪黯然道:「上武當山撒野的人,今日難道少了?何況這人挾制了無忌,料得咱們投鼠忌器,不敢傷他。」六人在大廳上呆了良久。無忌忽然睜開眼來,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緊緊摟住張三丰,將頭貼在他懷裡。俞蓮舟凜然道:「無忌,你爹爹已經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後練好了武功,為你爹爹報仇雪恨。」無忌叫道:「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媽媽活轉來。二伯,咱們饒了那許多壞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媽媽。」張三丰等聽了這幾句話,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張三丰說道:「咱們儘力而為,他再能活得幾時,瞧老天爺的慈悲罷。」對著張翠山的屍體揮淚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著無忌,走進自己的雲房,手指連伸,點了他身上十八處大穴。無忌穴道被點,登時不再顫抖,臉上綠氣卻愈來愈濃。張三丰知道綠色一轉為黑,便此氣絕無救,當下除去無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開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貼。這時宋遠橋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張翠山夫婦的喪事。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來到師父雲房,知道師父正以「純陽無極功」吸取無忌身上的陰寒毒氣。張三丰並未婚娶,雖到百歲,仍是童男之體,八十餘載的修為,那「純陽無極功」自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俞蓮舟等一旁隨侍,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張三丰臉上隱隱現出綠氣,手指微微顫動。他睜開眼來,說道:「蓮舟,你來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給松溪,千萬不可勉強。」
俞蓮舟應道:「是。」解開長袍,將無忌抱在懷裡,肌膚相貼之際不禁打了個冷戰,便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說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兒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點起,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
張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鼓盪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將吸入體內的寒毒一絲一絲的化掉。待得他將寒氣化盡,站起身來時,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裡,俞蓮舟和張松溪坐在一旁,垂簾入定,化除體內寒毒。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童去請宋遠橋和殷梨亭來接替。這種以內力療傷,功力深淺,立時顯示出來,絲毫假借不得。莫聲谷只不過支持一盞熱茶時分,宋遠橋卻可支持到兩炷香。殷梨亭將無忌一抱入懷,立時大叫一聲,全身打戰。張三丰驚道:「把孩子給我。你坐一旁凝神調息,不可心有他念。」原來殷梨亭心傷五哥慘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寧定,才將無忌抱回。
如此六人輪流,三日三夜之內,勞瘁不堪,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每人支持的時候逐漸延長,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餘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別助他療傷兩個時辰,這才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
初時無忌大有進展,體寒日減,神智日復,漸可稍進飲食,眾人只道他這條小命救回來了。豈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蓮舟陡然發覺,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力,無忌身上的寒毒已一絲也吸不出來。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臉上綠氣未褪。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當即跟師父說了。張三丰一試,竟也無法可施。接連五日五晚之中,六個人千方百計,用盡了所知的諸般運氣之法,全沒半點功效。
無忌道:「太師父,我手腳都暖了,但頭頂、心口、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張三丰暗暗心驚,安慰他道:「你的傷已好了,我們不用整天抱著你啦。你在太師父的床上睡一會兒罷。」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張三丰和眾徒走到廳上,嘆道:「寒毒侵入他頂門、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來咱們這三十幾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體內寒毒,旁人已無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習『九陽真經』中所載至高無上的內功,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但當時先師覺遠大師傳授經文,我所學不全,至今雖閉關數次,苦苦鑽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練,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當下將「九陽神功」的練法和口訣傳了無忌,這一門功夫變化繁複,非一言可盡,簡言之,初步功夫是練「大周天搬運」,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鎮鎖任、督、沖三脈的「陰庫」流注,折而走向尾閭關,然後分兩支上行,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上行經背、肩、頸而至「玉枕關」,此即所謂「逆運真氣通三關」。然後真氣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分五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於「膻中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于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環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裡的真氣似香煙繚繞,悠遊自在,那就是所謂「氤氳紫氣」。這氤氳紫氣練到火候相當,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練法卻截然不同。張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論,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張無忌依法修練,練了兩年有餘,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可是體內寒毒膠固於經絡百脈之中,非但無法化除,反而臉上的綠氣日甚一日,每當寒毒發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厲害。在這兩年之中,張三丰全力照顧無忌內功進修,宋遠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甚麼百年以上的野山人蔘、成形首烏、雪山茯苓等珍奇靈物,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但始終有如石投大海。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雖然見到他時均是強顏歡笑,心中卻無不黯然神傷,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終於無法保住。
武當派諸人忙於救傷治病,也無餘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岩和無忌的仇人,這兩年中天鷹教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贈送不少貴重禮物。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害在天鷹教手中,每次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禮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聲谷還動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這一日中秋佳節,武當諸俠和師父賀節,還未開席,無忌突然發病,臉上綠氣大盛,寒戰不止,他怕掃了眾人的興緻,咬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殷梨亭將無忌拉入房中睡下,蓋上棉被,又生了一爐旺旺的炭火。張三丰忽道:「明日我帶同無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眾人明白師父的心意,那是他無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頭,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補全「九陽神功」中的不足之處,挽救無忌的性命。
兩年前武當山上一會,少林、武當雙方嫌隙已深。張三丰一代宗師,以百餘歲的高齡,竟降尊紆貴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分。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明知張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本來峨嵋派也傳得一份「九陽真經」,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十分孤僻古怪,張三丰曾數次致書通候,命殷梨亭送去,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便將信原封不動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再無別法了。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雖於武當派顏面上較好,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九陽真經」的真訣相授,勢所必然。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向少林派低頭,均是鬱鬱不樂,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也就在幾杯悶酒之後草草散席。次日一早,張三丰帶同無忌啟程。五弟子本想隨行,但張三丰道:「咱們若是人多勢眾,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一路向北。少林、武當兩大武學宗派其實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當山至豫西嵩山,數日即至。張三丰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到了南陽,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兩人上了少室山,將青驢系在樹下,舍騎步行,張三丰舊地重遊,憶起八十餘年之前,師父覺遠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時回首前塵,豈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攜著無忌之手,緩緩上山,但見五峰如舊,碑林如昔,可是覺遠、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兩人到了一葦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見兩名少年僧人談笑著走來。張三丰打個問訊,說道:「相煩通報,便說武當山張三丰求見方丈大師。」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丰的名字,吃了一驚,凝目向他打量,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鬚髮如銀,臉上紅潤光滑,笑眯眯的甚是可親,一件青佈道袍卻是污穢不堪。要知張三丰任性自在,不修邊幅,壯年之時,江湖上背地裡稱他為「邋遢道人」,也有人稱之為「張邋遢」的,直到後來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無人敢如此稱呼。那兩個僧人心想:「張三丰是武當派的大宗師,武當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只見他攜著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兩個都貌不驚人,不見有甚麼威勢。一名僧人問道:「你便真是武當山的張……張真人么?」張三丰笑道:「貨真價實,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聽他說話全無一派宗師的莊嚴氣概,更加不信,問道:「你真不是開玩笑么?」張三丰笑道:「張三丰有甚麼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麼好處?」兩名僧人將信將疑,飛步回寺通報。
過了良久,只見寺門開處,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空性走了出來。三人身後跟著十幾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張三丰知道這是達摩院的長老,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在寺中精研武學,不問外事,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非同小可,這才隨同方丈出迎。
張三丰搶出亭去,躬身行禮,說道:「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何以克當?」空聞等齊合十為禮。空聞道:「張真人遠來,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見諭?」張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聞道:「請坐,請坐。」
張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來。張三丰不禁有氣:「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總也算是你們前輩,如何不請我進寺,卻讓我在半山坐地?別說是我,便對待尋常客人,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但他生性隨便,一轉念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空聞說道:「張真人光降敝山,原該恭迎入寺。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本派數百年的規矩,張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棄徒叛徒,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否則當受削足之刑。」張三丰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貧道幼年之時,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但那是掃地烹茶的雜役,既沒有剃度,亦不拜師,說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張真人卻從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張三丰氣往上沖,但轉念想道:「我武當派的武功,雖是我後來潛心所創,但推本溯源,若非覺遠大師傳我『九陽真經』,郭女俠又贈了我那一對少林鐵羅漢,此後一切武功全是無所依憑。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為過。」於是心平氣和的道:「貧道今日,正是為此而來。」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來幹甚麼?想來不見得有甚麼好意,多半是為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空聞便道:「請示其詳。」張三丰道:「適才空智大師言道,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錯。貧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得蒙授以『九陽真經』,這部經書博大精深,只是其時貧道年幼,所學不全,至今深以為憾。其後覺遠大師荒山誦經,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另一人便是貧道。貧道年紀最幼資質最魯,又無武學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今日武當派名揚天下,那便是覺遠之功了。」覺遠的輩分比空智長了三輩,算來該是「太師叔祖」,但覺遠逃出了少林寺被目為棄徒,派中輩名已除,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張三丰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先師恩德,貧道無時或忘。」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見慈悲為懷,可惜逝世最早;空聞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通世務;空智卻氣量褊隘,常覺張三丰在少林寺偷學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當派的名望然有凌駕少林派之勢,向來心中不忿。他認定張三丰這次來到少林,是為張翠山之死報仇泄憤。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這一著「移禍江東」之計使得極是毒辣。兩年多來,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或明闖,或暗窺,或軟求,或硬問,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空聞發誓賭咒,說道實在不知,但當時武當山紫霄宮中,各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如何是假?不論空聞如何解說,旁人總是不信,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起。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卻也損折了不少。推究起來,豈非均是武當派種下的禍根?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難得今日張三丰自己送上門來,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張真人自承是從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並無旁人聽見,否則傳將出去,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
張三丰道:「紅花白藕,天下武學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領袖武林,數百年來眾所公認,貧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貴派武學,自知不及,要向眾位大師求教。」
空聞、空智等只道他「要向眾位大師求教」這句話,乃是出言挑戰,不由得均各變色,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武功深不可測,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他孤身前來,自是有恃無恐,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甚麼厲害無比的武功。一時之間,三僧都不介面。最後空性卻道:「好老道,你要考較我們來著,我空性可不懼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他嘴裡雖說「不懼」,心中其實大懼,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張三丰忙道:「各位大師不可誤會,貧道所說求數,乃是真的請求指點。只因貧道修習先師所傳『九陽真經』,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少林眾高僧修為精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丰得聞大道,感激良深。」說著站了起來,深深行了一禮。張三丰這番言語,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蓋代,開宗創派,修練已垂九十載,當代武林之中,聲望之隆,身分之高,無人能出其右,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林派求教。空聞急忙還禮,說道:「張真人取笑了。我等後輩淺學,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八個字也說不上,如何能當得『指點』二字?」張三丰知道此事本來太奇,對方不易入信,於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由說了,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後所遺獨子,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學全「九陽神功」之外,再無他途可循,因此願將本人所學到的「九陽真經」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聽了,沉吟良久,說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能練到十二項以上。張真人所學自是冠絕古今,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來的武功太多,便是只學十分之一,也已極難。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換,雖然盛情可感,然於本派而言,卻為多餘。」頓了一頓,又道:「武當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雙方交換武學,日後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會說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人手上得到了好處。小僧忝為少林掌門,這般的流言卻是擔代不起。」
張三丰心下暗暗嘆息,想道:「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號稱四大神僧之一,卻如此宥於門戶之見,胸襟未免太狹。」但其時有求於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說道:「三位乃當世神僧,慈悲為懷,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請,貧道實感高義。」但不論他說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總是婉言推辭。最後空聞道:「有方尊命,還請莫怪。」轉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到這裡來款待張真人。」那僧人應命去了。張三丰神色黯然,舉手說道:「既是如此,老道這番可來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領。多有滋擾,還請恕罪,就此別過。」躬身行了一禮,牽了無忌之手,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