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沖臉上忽現凄惻之色,長嘆了一聲,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總算趕回來還能見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驚,道:「五姑不舒服么?不知是甚麼病?」何太沖嘆道:「知道是甚麼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個算是有名的大夫來看過,連甚麼病也說不上來,全身浮腫,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腫得……唉,不用提了……」說著連連搖頭,又道:「收了這許多徒弟,沒一個管用。叫他們到長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蔘,去了快兩個月啦,沒一個死回來,要他們去找雪蓮、首烏等救命之物,個個空手而歸。」詹春心想:「從這裡到長白山萬里之遙,哪能去了即回?到了長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蔘啊。至於雪蓮、首烏等起死回生的珍異藥物,找一世也不見得會找到,一時三刻,哪能要有便有?」知道師父對這個小妾愛如性命,眼見她病重不治,自不免遷怒於人。何太沖又道:「我以內力試她經脈,卻是一點異狀也沒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殺盡天下的庸醫。」詹春道:「弟子去望望她。」何太沖道:「好,我陪你去。」師徒倆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之中。詹春一進門,撲鼻便是一股葯氣,揭開帳子,只見五姑一張臉腫得猶如豬八戒一般,雙眼深陷肉里,幾乎睜不開來,喘氣甚急,像是扯著風箱。這五姑本是個美女,否則何太沖也不致為她如此著迷,這時一病之下,變成如此醜陋,詹春也不禁大為嘆息。何太沖道:「叫那些庸醫再來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媽子答應著出去。過了不久,只聽得鐵鏈聲響,進來七個醫生。七人腳上系了鐵鏈,給鎖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惱。這七人都是四川、雲南、甘肅一帶最有名的醫生,被何太沖派弟子半請半拿的捉了來。但七位名醫見解各不相同,有的說是水腫,有的說是中邪,所開的藥方試服之後,沒一張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日腫一日。何太沖一怒之下,將七位名醫都鎖了,宣稱五姑若是不治,七個庸醫(這時「名醫」已改作「庸醫」)一齊推入墳中殉葬。七名醫生出盡了全身本事,卻治得五姑的身子越來越腫,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會診,總是大聲爭論不休,指摘其餘六名醫生,說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們所害,與自己無涉。這一次七人進來,診脈之後,三言兩語,便又爭執起來。何太沖憂急惱怒,大聲喝罵,才將七個不知是名醫還是庸醫的聲音壓了下來。詹春心念一動,說道:「師父,我從河南帶來了一個醫生,年紀雖然幼小,本領卻比他們都高些。」何太沖大喜,叫道:「你何不早說,快請,快請。」每一位名醫初到,他對之都十分恭敬,但「名醫」一變成「庸醫」,他可一點也不客氣了。詹春回到廳上,將張無忌帶了進去。張無忌一見何太沖,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便有他在內,不禁暗暗惱恨。但張無忌隔了這四五年,相貌身材均已大變,何太沖卻認他不出,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見了自己竟不磕頭行禮,側目斜視,神色間甚是冷峭,當下也不暇理會,問詹春道:「你說的那位醫生呢?」
詹春道:「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醫道精湛得很,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何太沖哪裡相信,說道:「胡鬧!胡鬧!」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何太沖一驚,心想:「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中後必死,這小子居能治,倒有些邪門。」向張無忌打量了一會,問道:「少年,你真會治病么?」張無忌想起父母慘死的情景,本來對何太衝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記仇,否則也不會肯給簡捷等人治病,也不會給崑崙派的詹春療毒了,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的詢問,雖感不快,還是點了點頭。他一進房,便聞到一股古怪的氣息,過了片刻,便覺這氣息忽濃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瞧瞧她臉色,按了按她雙手脈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針,從她腫得如南瓜般的臉上刺了下去。何太沖大吃一驚,喝道:「你幹甚麼?」待要伸手抓住張無忌時,見他已拔出金針,五姑臉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何太沖五根手指離張無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的停住,只見他將金針湊近鼻端一嗅,點了點頭。心中生出一絲指望,道:「小……小兄弟,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張無忌一聲「小兄弟」,可算得客氣之極了。張無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下瞧了一會,又打開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從窗中跳出,走近去觀賞花卉。何太沖寵愛五姑,她窗外花圃中所種的均是珍奇花卉,這時見張無忌行動怪異,自己心如油煎,盼他立即開方用藥,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卻自得其樂的賞起花來,教他如何不怒?但於束手無策之中忽露一線光明,終於強忍怒氣,卻已滿臉黑氣,不住的呼吸喘氣。只見張無忌看了一會花草,點點頭,若有所悟,回進房來,說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張兄弟,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我們崑崙派上下齊感你的大德,這一定要請你治一治。」張無忌指著何太沖道:「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這位鐵琴先生也有份,我為甚麼要救他親人的性命?」何太沖一驚,問道:「小兄弟,你貴姓,令尊令堂是誰?」張無忌道:「我姓張,先父是武當派的第五弟子。」何太沖一凜:「原來他是張翠山的兒子。武當派著實了得,他家學淵源,料來必有些本事。」當即慘然長嘆,說道:「張兄弟,令尊在世之時,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為了救愛妾的性命,便信口胡吹。詹春也幫著師父圓謊,說道:「令尊令堂死後,家師痛哭了幾場,常跟我們眾弟子說,令尊是他平生最交好的良友。張兄弟,你何不早說?早知你是張五俠的令郎,我對你更要加倍相敬了。」張無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記仇,便道:「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銀血蛇的蛇毒。」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金銀血蛇?」張無忌道:「不錯,這種毒蛇我也從來沒見過,但夫人臉頰腫脹,金針探後針上卻有檀香之氣。何先生,請你瞧瞧夫人的腳,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細小齒痕。」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的足趾時,果見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幾個紫黑色齒痕,但細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尋,決計看不出來。
何太沖一見之下,對張無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說道:「不錯,不錯,當真每足趾上都有齒痕,小兄弟實在高明,實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療治。小妾病癒之後,我必當重重酬謝。」轉頭對七個醫生喝道:「甚麼風寒中邪,陽虛陰虧,都是胡說八道!她足趾上的齒痕,你們七隻大飯桶怎地瞧不出來?」雖是罵人,語調卻是喜氣洋洋。
張無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們不知病源,那也難怪,都放了他們回去罷。」
何太沖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駕光臨,再留這些庸醫在此,不是惹人厭么?春兒,每人送一百兩銀子,叫他們各自回去。」那七個庸醫死裡逃生,無不大喜過望,急急離去,生怕張無忌的醫法不靈,何太沖又把這個「小庸醫」跟自己鎖在一起,要八名大小「庸醫」齊為愛妾殉葬。
張無忌道:「請叫僕婦搬開夫人卧床,床底有個小洞,便是金銀血蛇出入的洞穴。」何太沖不等僕婦動手,右手抓起一隻床腳,單手便連人帶床一齊提開,果見床底有個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煙火來,薰出毒蛇,斬它個千刀萬劍!」張無忌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這兩條毒蛇醫治,你殺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治不來了。」何太沖道:「原來如此。中間的原委,倒要請教。」這「請教」兩字,自他業師逝世,今日是第一次再出他口。張無忌指著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靈脂蘭』而起。」何太沖道:「這叫做『靈脂蘭』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愛花草,從西域帶來了這八盆蘭花送我。這花開放時有檀香之氣,花朵的顏色又極嬌艷,想不到竟是禍胎。」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靈脂蘭』其莖如球,顏色火紅,球莖中含有劇毒。咱們去掘起來瞧瞧,不知是也不是。」
這時眾弟子均已得知有個小大夫在治五師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進房,詹春等六個女弟子都在旁邊。聽得張無忌這般話,便有兩個女弟子拿了鐵鏟,將一株靈脂蘭掘了起來,果見上下的球莖色赤如火。兩名女弟子聽說莖中含有劇毒,哪敢用手去碰?張無忌道:「請各位將八枚球莖都掘出來,放在土缽之中,加入雞蛋八枚,雞血一碗,搗爛成糊,搗葯時務請小心,不可濺上肌膚。」詹春答應了,自和兩名師妹同去辦理。張無忌又要了兩根尺許長短的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過不多時,靈脂蘭的球莖已搗爛成糊。張無忌將葯糊倒在地下,圍成一個圓圈,卻空出一個兩寸來長的缺口,說道:「待會見到異狀,各位千萬不可出聲,以免毒蛇受到驚嚇,逃得無影無蹤。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眾人依言而為。張無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後取出火種,將靈脂蘭的葉子放在蛇洞前燒了起來。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小洞中探出一個小小蛇頭,蛇身血紅,頭頂卻有個金色肉冠。那蛇緩緩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長約莫八寸;跟著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頭頂肉冠則作銀色。何太沖等見了這兩條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聲。這種異相毒蛇必有劇毒,自不必說,眾人武功高強,倒也不懼,但若將之驚走了,只怕夫人的惡疾難治。
只見兩條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親熱,相偎相依,慢慢爬進了靈脂蘭葯糊圍成的圓圈之中。張無忌忙將一根竹筒放在圓圈的缺口外,提起竹棒,輕輕在銀冠血蛇的尾上一撥。那蛇行動快如電閃,眾人只見銀光一閃,那蛇已鑽入竹筒。金冠血蛇跟著也要鑽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無法再進,只急得胡胡而叫。張無忌用竹棒將另一根竹筒撥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鑽了進去。張無忌忙取過木塞,塞住了竹筒口子。
自那對金銀血蛇從洞中出來,眾人一直戰戰兢兢、提心弔膽,直到張無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氣,張無忌道:「請拿幾桶熱水進來,將地下洗刷乾淨,不可留下靈脂蘭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廚下燒水,不多時便將地下洗得片塵不染。
張無忌吩咐緊閉門窗,又命眾人取來雄黃、明礬、大黃、甘草等幾味藥材,搗爛成末,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銀冠血蛇竹筒之中,那蛇登時胡胡的叫了起來。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應。張無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從竹筒中出來,繞著銀蛇所居的竹筒遊走數匝,狀甚焦急,突然間急竄上床,從五姑的棉被中鑽了進去。
何太沖大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張無忌搖搖手,輕輕揭開棉被,只見那金冠血蛇正張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張無忌臉露喜色,低聲道:「夫人身中這金銀血蛇之毒,現下便是要這對蛇兒吸出她體內毒質。」
過了半炷香時分,只見那蛇身子腫脹,粗了幾有一倍,頭上金色肉冠更燦然生光,張無忌拔下銀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從床上躍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銀蛇。張無忌道:「好了,每日這般吸毒兩次,我再開張一張消腫補虛的方子,十天之內,便可痊癒。」何太沖大喜,將張無忌讓到書房,說道:「小兄弟神乎其技,這中間的緣故,還要請教。」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金冠銀冠的一對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並不算是十分厲害的毒物,但有一個特點,性喜食毒。甚麼砒霜、鶴頂紅、孔雀膽、鴆酒等等,無不喜愛。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種了靈脂蘭,這靈脂蘭的毒性可著實厲害,竟將這對金銀血蛇給引了來。」何太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適才我用雄黃等葯焙灸那銀冠雌蛇,金冠雄蛇為了救它伴侶,便到夫人腳趾上吸取毒血相喂。此後我再用藥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定去聽取毒血,如此反覆施為,便可將夫人的體內毒質去盡。」說到這裡,想起一事:「這對血蛇最初卻何以去咬夫人腳趾,其中必定另有緣故。」一時想不明白,也就不提。當日何太沖在後堂設了筵席,款待張無忌與楊不悔。張無忌心想楊不悔是紀曉芙的私生女兒,說起來於峨嵋派的聲名有累,因此當何太沖問起她的來歷時,含糊其辭,不加明言。過了數日,五姑腫脹漸消,精神恢復,已能略進飲食。張無忌便出言告辭,何太沖苦苦挽留,只恐愛妾病況又有反覆。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腫脹全消。
五姑備了一席精緻酒筵,親向張無忌道謝,請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雖仍憔悴,但俏麗一如往昔,何太沖自是十分歡喜。詹春乘著師父高興,求他將蘇習之收入門下。何太沖呵呵笑道:「春兒,你這釜底抽薪之計著實不錯啊,我收了這姓蘇的小子,將來自會把『崑崙兩儀劍』劍法傳他,那麼他從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師父,倘若不是這姓蘇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劍,弟子不會去拿他,便不會碰到張世兄。固然師父和五姑洪福齊天,張世兄醫道高明,可是這姓蘇的小子,說來也有一份小小功勞啊。」
五姑向何太沖道:「你收了這許多弟子,到頭來誰也幫不了你的忙,只有詹姑娘才立了大功。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個罷,說不定將來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沖對愛妾之言向來唯命是聽,便道:「好罷,我收便收他,可是有個條款。」五姑道:「甚麼啊?」何太沖正色道:「他投入我門下之後,須得安心學藝,可不許對春兒痴心妄想,意圖娶她為妻,這個我卻是萬萬不準的。」詹春滿臉通紅,把頭低了下。五姑卻吃吃的笑了起來,說道:「啊喲,你做師父的要以身作則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卻難道禁止徒兒們婚配么?」
何太沖那句話原是跟著詹春說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見一名小鬟托著木盤,盤中放著一把酒壺,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帶黏性,顏色金黃,甜香撲鼻。何太沖道:「張兄弟,這是本山的名產,乃是取雪山頂上的琥珀蜜梨釀成,叫『琥珀蜜梨酒』,為外地所無,不可不多飲幾杯。」心下尋思:「卻如何騙得他說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來?此事須當緩圖,千萬不可急躁。」
張無忌本不會飲酒,但聞到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來,正要放到唇邊,突然懷中那對金銀血蛇同時胡胡胡的低鳴起來。張無忌心中一動,叫道:「此酒飲不得。」眾人一怔,都放下酒杯。張無忌從懷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兒游到酒杯之旁,探頭將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張無忌將它關回竹筒,放了銀冠雌蛇出來,也喝了一杯。這對血蛇互相依戀,單放雄蛇或是雌蛇,決不遠去,同時十分馴善,但若雙蛇同時放出,那不但難以捕捉回歸竹筒,說不定還會暴起傷人。五姑笑道:「小兄弟,你這對蛇兒會喝酒,當真有趣得緊。」張無忌道:「請命人捉一狗子或是貓兒過來。」那小鬟應道:「是!」便要轉身退出。張無忌道:「這位姊姊等在這裡別去,讓別人去捉貓狗。」過了片刻,一名僕人牽了一頭黃狗進來。張無忌端起何太沖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黃狗的口裡。那黃狗悲吠幾聲,隨即七孔流血而斃。
五姑嚇得渾身發抖,道:「酒里有毒……誰……誰要害死我們啊,張兄弟,你又怎知道?」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喜食毒物,它們嗅到酒中毒藥的氣息,便高興得叫了起來。」何太沖臉色鐵青,一把抓住那小鬟的手腕,低聲道:「這毒酒是誰叫你送來的?」那小鬟驚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從大廚房拿來……」何太沖道:「你從大廚房到這裡,遇到過誰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見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說話,揭開酒壺聞了聞酒香。」何太沖、五姑、詹春三人對望了一眼,都是臉有懼色。原來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人的貼身使婢。
張無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躊躇不說,卻在暗中察看。你想,這對金銀血蛇當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於蛇毒傳入她的體內?顯然易見,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藥,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銀血蛇。從前向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何太沖尚未說話,突然門帘掀起,人影一晃,張無忌只覺胸口雙乳底下一陣劇痛,已被人點中了穴道。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一點兒也不錯,是我下的毒!」
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頭髮花白,雙目含威,眉心間聚有煞氣。那女子對何太沖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劇毒,你待我怎樣?」
五姑臉現懼色,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來這高大女子是何太沖的元配夫人班淑嫻,本是她的師姊。何太沖見妻子衝進房來,默然不語,只是哼了一聲。班淑嫻道:「我問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樣?」何太沖道:「你不喜歡這少年,那也罷了。但你行事這等不分清紅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嫻怒道:「這裡的人全不是好東西,一古腦兒整死了,也好耳目清涼。」拿起裝著毒酒的酒壺搖了搖,壺中有聲,還余有大半壺,便滿滿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沖面前,說道:「我本想將你們五個一起毒死,既被這小子發覺,那就饒了四個人的性命。這一杯毒酒,任誰喝都是一樣,老鬼,你來分派罷。」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在手。
班淑嫻是崑崙派中的傑出人物,年紀比何太沖大了兩歲,入門較他早,武功修為亦不在他手下。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洒,深得這位師姊歡心。他們師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個高手爭鬥而死,不及留下遺言。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嫻卻極力扶助何太沖,兩人合力,勢力大增,別的師兄弟各懷私心,便無法與之相抗,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門。他懷恩感德,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少年時還不怎樣,兩人年紀一大,班淑嫻顯得比何太沖老了十多歲一般。何太沖借口沒有子嗣,便娶起妾侍來。
由於她數十年來的積威,再加上何太沖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對這位師姊又兼嚴妻十分敬畏。但怕雖然怕,侍妾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對妻子便又多怕三分。這時見妻子將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壓根兒就沒有違抗的念頭,心想:「我自己當然不喝,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張無忌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有這女娃娃跟我們無親無故。」便站起身來,將那杯酒遞給楊不悔,說道:「孩子,你喝了這杯酒。」楊不悔大驚,適才眼見一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斃命,哪裡敢接酒杯,哭道:「我不喝,我不喝。」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服,便要強灌。
張無忌冷冷的道:「我來喝好了。」何太衝心中過意不去,並不介面。班淑嫻因心中懷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眼見得手,卻給張無忌從萬里之外趕來救了,對這少年原是極為憎惡,冷冷的道:「你這少年古里古怪,說不定有解毒之葯。若是你來代喝,一杯不夠,須得將毒酒喝乾凈了。」張無忌眼望何太沖,盼他從旁說幾句好話,哪知他低了頭竟是一言不發。詹春和五姑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己頭上,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張無忌心中冰涼,暗想:「這幾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難,他們竟袖手旁觀,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後,請你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裡,這事能辦到么?」詹春眼望師父。何太沖點了點頭。詹春便道:「好罷,我會送她去。」心中卻想:「昆崙山橫亘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哪裡?」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顯無絲毫誠意,知道這些人都是涼薄之輩,多說也是枉然,冷笑道:「崑崙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原來如此。何先生,取酒給我喝罷!」
何太沖一聽,心下大怒,又想須得儘快將他毒死,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計,害死五姑,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當即提起大半壺毒酒,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
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放聲大哭。
班淑嫻冷笑道:「你醫術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處穴道補上幾指,倒轉劍柄,在何太沖、詹春、五姑、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說道:「兩個時辰之後,再來放你們。」她點穴之時,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不敢閃避。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僕說道:「都出去!」她最後出房,反手帶上房門,連聲冷笑而去。毒酒入腹,片刻之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眼見班淑嫻出房關門,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時未必便會死。」強忍疼痛,暗自運氣,以謝遜所授之法,先解開身上被點的諸穴,隨即在自己的頭上拔下幾根頭髮,到咽喉中一陣撩撥,喉頭髮癢,哇的一聲,將飲下的毒酒嘔出了十之八九。何太沖、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後居然仍能動彈,都是大為驚訝。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苦於自己被妻子點了穴道,空有身極高的武功,只有干著急的份兒,張無忌覺得腹中仍然疼痛,但搜肚嘔腸,再也吐不出來了,心想先當脫此危境,再設法除毒,於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哪知班淑嫻的點穴法另有一功,張無忌一試之下,解之不開,此時事勢緊迫,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當即將她抱起,推窗向外一張,不見有人,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沖若以真氣沖穴,大半個時辰也能解開,但眼見張無忌便要逃走,待會兒妻子查問起來,又有風波,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崑崙派三聖堂中逃了出去,將自己忘恩負義的事迹在江湖上傳揚開來,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可,當下深深吸一口氣,便要縱聲呼叫,向妻子示警。張無忌已料到此著,從懷裡摸出一顆黑色藥丸,塞在五姑口中,說道:「這是一顆『鳩砒丸』,十二個時辰之後,五夫人斷腸裂心而死。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里外的大樹之上,作有標誌,三個時辰之後,何先生可派人去取。倘若我出去時失手被擒,那麼反正是個死,多一個人相陪也好。」
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聲道:「小兄弟,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穴,但憑你兩個孩子,卻也闖不出去。」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服的這顆『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卻也無人能解。」何太沖道:「好,你解我的穴道,我親自送你出去。」何太沖被點的是「風池」和「京門」兩穴,張無忌在他「天柱」、「環跳」、「大椎」、「商曲」諸穴推拿片刻,也是毫不見效。這一來,兩人均自暗服。張無忌心道:「他崑崙派的點穴功夫確是厲害,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沖卻想:「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手法怪異,當真了不起。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穴道,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當派近年來名動江湖,張三丰這老道的本事果是人所難及。那日在武當山上,幸虧沒跟武當派動手,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是更加厲害十倍。」他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學自謝遜,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實學,張無忌這兩項本領卻和武當派無關。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心念一動,道:「你拿茶壺過來,給我喝幾口茶。」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但想他顧忌愛妾的性命,不敢對自己施甚麼手腳,便提起茶壺,喂他飲茶,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卻不吞下,對準了自己肘彎里的「清冷淵」用力一噴,一條水箭筆直衝出,嗤嗤有聲,登時將他手上穴道解了。張無忌來到昆崙山三聖堂後,一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畏妻寵妾,懦弱猥瑣,便似個尋常沒志氣的男子,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位崑崙派的掌門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看來他並不在俞二師伯、金花婆婆、滅絕師太諸人之下。我先前但見他庸懦顢頇,沒想到他身為崑崙派掌門,果然有人所難及之處。這道水箭若是噴在我臉上胸口,立時便須送命。」何太沖將右臂轉了幾轉,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說道:「你先將解藥給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張無忌搖了搖頭。何太沖急道:「我是崑崙掌門,難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發作,那便如何是好?」張無忌道:「毒性不會便發。」何太沖嘆了口氣,道:「好罷,咱們悄悄出去。」兩人跳出窗去,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上輕輕一拂,登時解了她的穴道,手法輕靈無比。張無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的神色來。何太沖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攜著一人,繞到三聖堂的後花園,從側門走出。那三聖堂前後共有九進,出了後花園的側門,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花徑,又穿入許多廳堂之中。但見屋宇連綿,門戶復疊,若不是何太沖帶領,張無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沒崑崙派弟子攔阻,也未必便能闖出去。
一離三聖堂,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左手拉著張無忌,展開輕功,向西北方疾行。張無忌給他帶著,身子輕飄飄的,一躍便是丈余,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宛似凌空飛行,這一來,對何太沖和崑崙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幾分。自知腹內毒質未凈,伸左手從懷裡摸出兩粒解毒藥丸,咽入肚中,這才寬心。
正行之間,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何太沖……何太沖……給我站住了……」這聲音順風傳來,似乎極為遙遠,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嫻的口音。
何太沖微一遲疑,當即立定了腳步,嘆了口氣,說道:「小兄弟,你們兩個快些走罷,內人追趕而來,我不能再帶你們走了。」張無忌心想:「這人待我們還不算太壞。」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給五夫人服食的並非毒藥,更不是甚麼『鳩砒丸』,只是一枚潤喉止咳的『桑貝丸』。前幾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給她服用,還多了幾丸在身邊,不免嚇了你一跳。」何太沖又驚又怒,又是寬心,喝道:「當真不是毒藥?」張無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何太沖……何太沖……你逃得了么?」聲音又近了些。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全是為了怕愛妾毒發不治,這時確知五姑所服並非毒藥,原來是上了這小子的大當,不禁怒不可遏,拍拍拍拍四個耳光,只打得張無忌雙頰腫起,滿口都是鮮血。張無忌心下大悔:「我好胡塗,怎能告知他真相?這一下子我和不悔妹妹可都沒命了。」見他第五掌又打了過來,忙使一招武當長拳中的「倒騎龍」,往他手掌迎擊過去。這一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原是威力無窮,但張無忌只學到一點膚淺皮毛,如何以之抵擋崑崙派掌門的招式?何太沖側身略過,拍的一掌,打在張無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張無忌早就知道自己本領跟他差得太遠,一招無效,索性垂手立足,不再抗拒。何太沖卻並不因他不動而罷手,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個不停。他掌上並未運用內力,否則一掌便能將他震死了,但饒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張無忌頭昏眼花,疼痛不堪。他正打得起勁,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班淑嫻見張無忌並不抵禦,未免無趣,說道:「你打那女娃子試試。」何太沖身形斜轉,拍的一聲,打了楊不悔一個耳括子。楊不悔吃痛,登時哇哇大哭。張無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這個小女孩兒?」何太沖不理,伸掌又給楊不悔一下。張無忌縱起身來,一頭撞在他懷中。班淑嫻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義,哪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倖之徒。」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滿臉通紅,抓住張無忌後頸,往外丟出,喝道:「小雜種,見你的爹娘去罷!」這一下使上了真力,將他頭顱對準了山邊的一塊大石摔去。張無忌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腦漿迸裂。驀地里旁邊一股力道飛來,將張無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帶在一旁。張無忌驚魂未定,站在地下,眯著一對腫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只見離身五尺之處,站著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
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這書生何時到達,從何處而來,事先絕無知覺,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後,以自己夫婦的能為,又怎會不即發覺?何太沖適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這一擲之力少說也有五六百斤,但那書生長袖一卷,便即消解,將張無忌帶在一旁,顯然武功奇高。但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俊雅,只是雙眉略向下垂,嘴邊露出幾條深深皺紋,不免略帶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動,神色漠然,似乎心馳遠處,正在想甚麼事情。
何太沖咳嗽一聲,問道:「閣下是誰?為何橫加插手,前來干預崑崙派之事?」那書生淡淡的道:「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罷?在下楊逍。」他「楊逍」兩字一出口,何太沖、班淑嫻、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呼叫。只是張無忌的叫聲充滿了又驚又喜之情,何氏夫婦卻是驚怒交集。
只聽得刷刷兩聲,兩名崑崙女弟子長劍出鞘,倒轉劍柄,遞給師父師母。何太沖橫劍當腹,擺一招「雪擁藍橋」勢。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葉蕭蕭」,這兩招都是崑崙派劍法中的精奧,看來輕描淡寫,隨隨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厲之極的後著。同時兩人都已將內功運上右臂,只須手腕一抖,劍光暴長,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要害。兩人此時勁敵當前,已於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楊逍卻似渾然不覺,但聽張無忌那一聲叫喊中充滿了喜悅,微覺奇怪,向他臉上一瞥。這時張無忌滿臉鮮血,鼻腫目青,早給何太沖打得不成樣子,但滿心歡喜之情,還是在他難看之極的臉上流露出來。張無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楊逍伯伯么?」楊逍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張無忌指著楊不悔,叫道:「她便是你女兒啊。」拉過楊不悔來,說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們終於找到他了。」楊不悔睜眼骨溜溜地望著楊逍,九成倒是不信,但於他是不是爸爸,卻也並不關心。只問:「我媽呢?媽媽怎麼還不從天上飛下來?」楊逍心頭大震,抓住張無忌肩頭,說道:「孩子,你說清楚些。她……她是誰的女兒,她媽媽是誰?」他這麼用力一抓,張無忌的肩骨格格直響,痛到心底。
張無忌不肯示弱,不願呼痛,但終究還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她是你的女兒,她媽媽便是峨嵋派女俠紀曉芙。」楊逍本來臉色蒼白,這時更加沒半血色,顫聲道:「她……她有了女兒?她……她在哪裡?」忙俯身抱起楊不悔,只見她被何太沖打了兩掌後面頰高高腫起,但眉目之間,宛然有幾分紀曉芙的俏麗。正想再問,突然看到她頸中的黑色絲絛,輕輕一拉,只見絲絛盡頭結著一塊鐵牌,牌上金絲鏤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給紀曉芙的明教「鐵焰令」,這一下再無懷疑,緊緊摟住了楊不悔,連問:「你媽媽呢?媽媽呢?」楊不悔道:「媽媽到天上去了,我在尋她。你看見她么?」楊逍見她年紀太小,說不清楚,眼望張無忌,意示詢問。張無忌嘆了口氣,說道:「楊伯伯,我說出來你別難過。紀姑姑被她師父打死了,她臨死之時……」
楊逍大聲喝道:「你騙人,你騙人!」
只聽得喀的一聲,張無忌左臂的骨頭已被他捏斷了。咕咚、咕咚,楊逍和張無忌同時摔倒。楊逍右手仍是緊緊抱著女兒。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兩人雙劍齊出,分別指住了楊逍咽喉和眉心。楊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嫻和何太沖兩人的師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人的手裡,真兇是誰雖不確知,但崑崙派眾同門一向都猜想就是楊逍。何氏夫婦跟他驀地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哪知他竟突然暈倒,當真是天賜良機,立時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嫻道:「斬斷他雙臂再說。」何太沖道:「是!」這時楊逍兀自未醒。張無忌斷臂處劇痛,只痛得滿頭大汗,心中卻始終清醒,眼見情勢危急,足尖在楊逍頭頂的頭頂的「百會穴」上輕輕一點。
「百會穴」和腦府相關,這麼一震,楊逍立時醒轉,一睜開眼,但覺寒氣森森,一把長劍的劍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著青光一閃,又有一把長劍往自己左臂上斬落,待要出招擋架,為勢已然不及,何況班淑嫻的長劍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動彈不得,當下一股真氣運向左臂。何太沖的長劍斬上他左臂,突覺劍尖一溜,斜向一旁,劍刃竟不受力,宛如斬上了甚麼又滑又韌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鮮血湧出,還是斬傷了他。便在此時,楊逍的身子猛然間貼地向後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繩縛住他的頭頸,以快迅無倫的手法向後拉扯一般。班淑嫻的劍尖本來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後急滑,劍尖便從眉心經過鼻子、嘴巴、胸膛,划了一條長長的血痕,深入數分。這一招實是極險,倘若班淑嫻的劍尖再深了半寸,楊逍已是慘遭開膛剖腹之禍。他身子滑出,立時便直挺挺的站直。這兩下動作,本來全是絕不可能,但見他膝不曲,腰不彎,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裝上了機括彈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詭,又和殭屍無異。楊逍身剛站起,雙腳踏出,喀喀兩響,何氏夫婦雙劍斷折。他兩腳出腳雖有先後,但迅如電閃,便似同時踏出一般。以何太沖和班淑嫻劍法上的造詣,楊逍武功再強,也決不能一招之間便踏斷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數怪異,於重傷之餘突然脫身反擊。何氏夫婦驚駭之下,竟不及收劍。楊逍跟著雙足踢出,兩柄劍上折下來的劍頭激飛而起,分向兩人飛去。何氏夫婦各以半截長劍擋格,但覺虎口一震,半身發熱,雖將劍頭格開,卻已吃驚不小,急忙抽身後退,一站西北,一站東南,雖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斷劍,但陽劍指天,陰劍向地,兩人雙劍合璧,使的是崑崙派「兩儀劍法」,心中雖然惶急,卻仍是氣定神閑,端凝若山。崑崙派「兩儀劍法」成名垂數百年,是天下有名的劍法之一,何氏夫婦同門學藝,從小練到老,精熟無比。楊逍曾和崑崙派數度大戰,知道這劍法的厲害之處,雖然不懼,但知要擊敗二人,非在數百招之後不可,此刻心中只想著紀曉芙的生死,哪有心情爭鬥?何況臂上和臉上的傷勢均是不輕,若是流血不止,也著實兇險,於是冷冷的道:「崑崙派越來越不長進了,今日暫且罷手,日後再找賢伉儷算帳。」左手仍是抱著楊不悔,伸右手拉起張無忌,也不見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間倒退丈余,一轉身,已在數丈之外。
何氏夫婦相顧駭然,好不容易這大魔頭自行離去,哪裡敢追?楊逍帶著二小,一口氣奔出數里,忽然停住腳步,問張無忌道:「紀曉芙姑娘到底怎樣了?」他奔得正急,哪知說停便停,身子便如釘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動半分。張無忌收勢不及,向前猛衝,若非楊逍將他拉住,已然俯跌摔倒,聽他這般問,喘了幾口氣,說道:「紀姑姑已經死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著捏斷我手臂。」楊逍臉上閃過一絲歉色,隨即又問:「她……她怎麼會死的?」聲音已微帶嗚咽。張無忌喝下了班淑嫻的毒酒,雖然已嘔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藥,但毒質未曾去盡,這時腹中又疼痛起來,取出金冠血蛇,讓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將如何識得紀曉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見她被滅絕師太擊斃的情由一一說了,待得說完,金冠血蛇也已吸盡了他體內的毒質。楊逍又細問了一遍紀曉芙臨死的言語,垂淚道:「滅絕惡尼是逼她來害我,只要她肯答應,便是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繼承掌門人之位。唉,曉芙啊,曉芙,你寧死也不肯答允。其實,你只須假裝答允,咱們不是便可相會、便不會喪生在滅絕惡尼的手下了么?」張無忌道:「紀姑姑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虛言欺騙師父。」楊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曉芙的知己……豈知她師父卻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張無忌道:「我答應紀姑姑,將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楊逍身子一顫,道:「不悔妹妹?」轉頭問楊不悔道:「孩子,乖寶貝,你姓甚麼?叫甚麼名字?」楊不悔道:「我姓楊,名叫不悔。」楊逍仰天長嘯,只震得四下里木葉簌簌亂落,良久方絕,說道:「你果然姓楊,不悔,不悔。好!曉芙,我雖強逼於你,你卻沒懊悔。」張無忌聽紀曉芙說過二人之間的一段孽緣,這時眼見楊逍英俊瀟洒,年紀雖然稍大,但仍不失為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氣猶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當真更易令女子傾倒。紀曉芙被逼失身,終至對他傾心相戀,須也怪她不得。以他此時年紀,這些情由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隱隱約約的想到了。張無忌左臂斷折,疼痛難熬,一時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藥,只得先行接上斷骨,采了些消腫的草藥敷上,折了兩根樹枝,用樹皮將樹枝綁在臂上。
楊逍見他小小年紀,單手接骨治傷,手法十分熟練,微覺驚訝。張無忌綁紮完畢,說道:「楊伯伯,我沒負紀姑姑所託,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們就此別過。」楊逍道:「你萬里迢迢,將我女兒送來,我豈能無所報答?你要甚麼,儘管開口便是,我楊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東西,天下只怕不多。」張無忌哈哈一笑,說道:「楊伯伯,你忒也把紀姑姑瞧得低了,枉自叫她為你送了性命。」楊逍臉色大變,喝道:「你說甚麼?」張無忌道:「紀姑姑沒將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兒來給你。若是我有所求而來,我這人還值得託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難,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貪利無義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團圓?」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勞,一句也沒提途中的諸般困厄,說了那幾句話,躬身一揖,轉身便走。楊逍道:「且慢!你幫我了這個大忙。楊逍自來有仇必報,有恩必報。你隨我回去,一年之內,我傳你幾門天下罕有敵手的功夫。」張無忌親眼見到他踏斷何氏夫婦手中長劍,武功之高,江湖上實是少有其匹,便只學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處,但想起太師父曾諄諄告誡,決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來往,何況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師父?更何況自己已不過再有半年壽命,就算學得舉世無敵的武功,又有何用?當下說道:「多謝楊伯伯垂青,但晚輩是武當弟子,不敢另學別派高招。」楊逍「哦」的一聲,道:「原來你是武當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俠……」張無忌道:「殷六俠是我師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親叔叔沒有分別,我受紀姑姑的囑託,送不悔妹妹到昆崙山來,對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楊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慚愧,右手一擺,說道:「楊某深感大德,愧無以報,既是如此,後會有期。」身形晃動,已在數丈之外。楊不悔大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但楊逍展開輕功,頃刻間已奔得甚遠,那「無忌哥哥」的呼聲漸漸遠去,終於叫聲和人影俱杳。
陸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