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轉醒,腦海中猛地里出現了一些從來沒想到過的疑團:「媽媽為什麽這般喜歡讓人受苦?義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師伯是傷在她手下以致殘廢的,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她殺的。媽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她是好人壞人,她是我媽媽。」心中想著:「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愛她。」
他又想到了那個村女,真不明白她為什麽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我一點也沒得罪她,為什麽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興?難道她真的喜歡害人?」很想她再來,但又怕她再想什麽法兒加害自己。摸到身邊那塊吃了一半的餅子,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你媽既是個美人,怎的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麽?」忍不住自言自語道:「你好看,我喜歡看你。」
這般胡思亂想的躺了兩日,那村女並沒再來,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著竹籃,從山坡後轉了出來,笑道:「醜八怪,你還沒餓死麽?」
張無忌笑道:「餓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還活著。」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一腳,問道:「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張無忌大叫:「唉呦!你這人怎麽這樣沒良心?」那少女道:「什麽沒良心?你待我有什麽好?」張無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沒恨你,這兩天來,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臉上一紅,便要發怒,可是強行忍住了,說道:「誰要你這醜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沒好事,定是肚子里罵我又丑又惡。」張無忌道:「你並不醜,可是為什麽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歡喜?」那少女咯咯笑道:「別人不苦,怎顯得我心中歡喜?」
她見張無忌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相隔三天,居然還沒吃完,說道:「這塊餅子一直留到這時候,味道不好麽?」張無忌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有一半意存調笑,但這時卻說得甚是誠懇。
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虛,微覺害羞,道:「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餅子之外,又有一隻燒雞,一條烤羊腿。
張無忌大喜,這些天中凈吃生鷹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韌,這雞燒得香噴噴地,拿著還有些燙手,入口真是美味無窮。
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著,說道:「醜八怪,你吃得開心,我瞧著到也好玩。我對你似乎有點兒不同,用不著害你,也能教我歡喜。」
張無忌道:「人家高興,你也高興,那才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裡高興,就不來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時候你可別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別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著瞧罷。」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麽我先斬斷了你的腿,教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決非隨口說說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嘆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你配麽,醜八怪!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狗腿麽?」驀的站起身來,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麥餅,遠遠擲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臉上吐去。
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覺她並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慘凄之色,顯是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他有心想勸慰幾句,一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的言辭。
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醜八怪,你心裡在想什麽?」張無忌道:「姑娘,你為什麽這般不高興?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再也無法矜持,驀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頭,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纖腰如蜂,楚楚可憐,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你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後,我去給你出氣。」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過了一會才道:「沒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裡想著一個人,總是放他不下。」張無忌點點頭,道:「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兇狠罷?」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驕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罷了,哪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張無忌怒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後再也別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可是我心裡總放他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著。」
張無忌心想:「這些男女間的情愛之事,實是勉強不得。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氣有點兒古怪,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心狠!」柔聲道:「姑娘,你也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牽掛這個沒良心的惡漢?」
那少女嘆了口長氣,眼望遠處,獃獃出神。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那個男子不過罵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於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麽啦?你受了一個美麗姑娘的騙麽?」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只是我自己凱頭凱腦,見她生得美麗,就獃獃的看她。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從來沒存什麽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累累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
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勃然大怒,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麽?」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里地之內,人人皆知。」
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朱九真朱姑娘。但這些傷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還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但見他臉上神色平淡沖和,閑適自在,心中頗有些奇怪,問道:「你叫什麽名子?為什麽到這兒來?」
張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時向我打聽義父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盡了不少苦頭。從今以後,『張無忌』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沒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利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無意中害了我義父。」於是說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什麽?」張無忌心道:「我說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張和殷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貴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的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張無忌驚道:「你……你害死你媽媽?那怎麽會?」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兩個哥哥,爹爹就很寵愛她。媽後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女兒。二娘恃著爹爹寵愛,我媽常受她的欺壓。我兩個哥哥又厲害得很,幫著他們親娘欺侮我媽。我媽只有偷偷哭泣。你說,我怎麽辦呢?」張無忌道:「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娘,我才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娘。」
張無忌「啊」的一聲,大是驚訝。他想武林中人鬥毆殺人,原也尋常,可是這個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媽見我闖下了大禍,護著我立刻逃走。但我兩個哥哥跟著追來,要捉我回去。我媽阻攔不住,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盡了。你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麽?我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可麽?」她說著這件事時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
張無忌卻聽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我雖然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對我多麽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裡,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你離家很久了麽?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那少女點點頭。張無忌又問:「你想到那兒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沒什麽。」
張無忌心中突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等我腿好之後,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問他倒底對你怎樣。」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咬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跟寒毛,我決計不和他甘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採,話也不肯說一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強,也不能硬要一個男子來愛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儘力而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和,似是聽到了最可笑不過的笑話。
張無忌奇道:「什麽好笑?」那少女笑道:「醜八怪,你是什麽東西?人家會來聽你的話麽?再說,我到處找他,不見影蹤,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你儘力而為,你有什麽本事?哈哈,哈哈!」
張無忌一句話本已到了口邊,但給她這麽一下,登時脹紅了臉,說不出口。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便停了笑,問道:「你要說什麽?」張無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一場,還會笑死人麽?」
張無忌大聲道:「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該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問你,你本來要跟我說什麽話?」
張無忌道:「你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說,那個惡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們不妨一塊做個伴兒,我也可陪著你說話解悶。但你既說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說了。」
那少女怒道:「你當然不配!那個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聰明一百倍。我在這兒跟你歪纏,盡說些廢話,真是倒霉。」說著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燒雞一陣亂踢,掩面急奔而去。
受了這麽一頓好沒來由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姑娘真是可憐,她心中挺不好過,原也難怪。」
忽見那少女又奔了回來,惡狠狠的道:「醜八怪,你心裡一定不服氣,說我相貌這般醜陋,居然還瞧你不起,是不是?」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見投緣,倘若你沒變醜,仍象從前那樣……」
那少女突然驚呼:「你……你怎知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張無忌道:「今日你的臉,比上次我見到你時又腫得厲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那不會生來便這樣的。」那少女驚道:「我……我這幾天不敢照鏡子。你說我是越來越難看了?」
張無忌柔聲道:「一個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醜有何干係?我媽媽跟我說,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壞,越會騙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
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媽媽說過什麽話,急道:「我問你啊,你上次見我時,我還沒變得這般丑怪,是不是?」張無忌知道倘若答應了一個「是」字,她必傷心難受,只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滿了同情憐憫。
那少女見到他臉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麽話,掩面哭道:「醜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這一次卻不再迴轉了。
張無忌又躺了兩天。晚上有頭野狼邊爬邊嗅,走近身來。張無忌一拳便將狼打死了。這野狼覓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過了數日,他腿傷已癒合大半,大約再過得十來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這一去之後從此不會再來,只可惜連名字也沒問她,又想:「她臉上容色何以越變越丑,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忽忽的便睡著了。
睡到半夜,睡夢中忽聽得遠處有幾人踏雪而來。他立時便驚醒了,當下坐起身來,向腳步聲來處望去。
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見共有七人走來,當先一人身行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漸漸行近,這人果然是那容貌醜陋的少女,可是他身後的六人卻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張無忌微覺驚訝,心道:「難道她被爹爹和哥哥們拿住了?」
他轉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後六人已然走近。張無忌一看之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原來那六個人他無一不識,左邊是武青嬰、武烈、衛壁,右邊是何太沖、班淑嫻夫婦,最右邊的是個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識,卻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張無忌大奇:「她怎麽跟這些人都相識?難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識破了我本來面目,便引他們來拿我,逼問我義父的下落?」想到此處,心下更無懷疑,不禁氣惱之極:「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也來加害於我!」尋思:「眼下我雙足不能動彈,這六人沒一個是弱者,說不定這村女的武功也強。我姑且屈服敷衍,答應帶他們去找我義父。待得雙腿養好了傷,再跟他們一個個算賬。」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將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對方如何加刑威逼,總是咬緊牙關不說,但此時一來年紀大了,心智已開,二來練成九陽真經後神清心定,遇到危難能沉著應付,雖然強敵當前,卻也絲毫不感畏懼,只是沒想到那村女居然也出賣自己,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傷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做枕,不去理會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靜靜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轉過身去。張無忌聽到她嘆息一聲,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得不知是什麽惡毒主意,卻又何必假惺猩的可憐起我來?」
只見衛壁將手中長劍一擺,冷笑道:「你說臨死之前,定要去和一個人見上一面,我道必是個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卻原來是這麽一個醜八怪,哈哈,好笑阿好笑!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雙,地生一對。」
那村女毫不生氣,只淡淡的道:「不錯,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一眼。因為我要明明白白的問他一句話。我聽了之後,方能死得瞑目。」
張無忌大奇,全不明白兩人的話是何意思。只聽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須得老老實實回答。」張無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沒這麽容易就說。」料想那村女要問謝遜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們敷衍,是以沒把言語說得決絕了,似乎頗有商量的餘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什麽心?我問你:那一天你跟我說,咱倆人都孤苦伶仃,無家可歸,你願意跟我做伴。你這句話卻是出於真心麽?」
張無忌一聽,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坐起,只見她眼光中又流出那哀傷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當真不嫌我容貌醜陋,願意和我一輩子廝守?」
張無忌一怔,這「一輩子廝守」五個字,他心中可從來沒想到過,但見到她這般凄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便道:「什麽丑不醜,美不美,我半點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說笑談心,只要你不嫌棄,我自然也很歡喜。但你如想騙我說……」那村女顫聲問道:「那麽你是願意娶我為妻了?」
張無忌身子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我……我沒想過……娶妻子……」
何太沖等六人同時哈哈大笑。衛壁笑道:「連這麽一個醜八怪的鄉巴老也不要你,我們便不殺你,你活在世上有什麽味兒?還不如就在石頭上撞死了罷。」
張無忌聽了六人的譏笑和衛壁的說話,登時便知那村女和這六人並非一路,似乎衛壁等人立時便要殺她,想到那村女並非引人來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只見她低下了頭,眼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顯是心中悲傷無比,只不知是為了命在傾刻,是為了容貌醜陋,還是為了衛壁那利刃般的諷刺譏嘲?他心中大慟,想起自己父母雙亡之後,顛沛流離,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這村女煢煢弱質,年紀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這時候不知何以巴巴的來問這句話,焉可令她傷心落淚、受人折辱?又何況她這般相問,自是誠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義父、以及太師傅、眾位師叔伯,有誰是這般真心的關懷過我?我日後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兩個人相依為命,有什麽不好?」眼見她身子顫抖,便要走開,當即伸出左手,握住了她右手,大聲道:「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只盼你別說我不配。」
那少女聽了這句話,眼中登時射出極明亮的光彩,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這話不是騙我麽?」
張無忌道:「我自然不騙你。從今而後,我會儘力愛你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麽利害的人來欺負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種種苦處。」
那少女坐下地來,依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隻手,柔聲道:「你肯這般待我,我真是快活。」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再說一遍給我聽,我要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你說啊,你要怎樣待我?」
張無忌見她歡喜之極,也自欣慰,握著她一雙小手,只覺柔膩滑嫩,溫軟如棉,說道:「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苦處,不論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為難,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那村女臉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聲道:「從前我叫你跟著我去,你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我……現下你跟我這般說,我真是歡喜。」
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心中登時涼了,原來這村女閉著眼睛聽自己說話,卻把他幻想做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覺得他身子一顫,睜開眼來,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臉上神色登時便變了,顯得又是失望,又是氣憤,但隨即帶上幾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說道:「阿牛哥哥,你願娶我為妻,似我這般醜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棄,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幾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屬於旁人了。那時候他尚且不睬我,這時見我如此,更加連眼角也不會掃我一眼。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雖罵那人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罵聲之中,仍是充滿不勝眷戀低徊之情。
武青嬰冷冷的道:「他肯娶你為妻了,情話也說完啦,可以起來了罷?」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來,對張無忌道:「阿牛哥哥,我該死了。就是不死,我也決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歡聽你剛才跟我說過的話。你別惱我,有空的時候,便想我一會兒。」這幾句話說得很溫柔,很甜蜜。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聽得班淑嫻嘶啞著嗓子道:「我們已如你所願,讓你跟這人見面一次。你也當言而有信,將那人的下落說了出來。」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經藏在他的家裡。」說著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臉色微變,哼了一聲,喝道:「瞎說八道!」
衛壁怒道:「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你殺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張無忌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顫聲道:「殺了朱……朱九真姑娘?」衛壁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張無忌道:「雪嶺雙姝大名鼎鼎,誰沒聽見過?」
武青嬰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向那村女大聲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
村女道:「指使我來殺朱九真的,是崑崙派的何太沖夫婦,峨嵋派的滅絕師太。」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拔離間,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這一喝威風凜凜,掌隨聲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飛舞。那村女閃身避過,身法甚是奇幻。
張無忌心下一片混亂:「她……她當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殺了朱九真,那自是為了我。我說受了朱姑娘的騙,被她所養的惡犬咬得遍體鱗傷,我可沒要她去殺人啊。我只道她因為相貌變醜,家事變故,以致脾氣古怪,那知竟是動不動便殺人。」
衛壁和武青嬰,各持長劍左右加擊,那村女東閃西竄,盡只避開武烈雄厚的掌力,突然間纖腰一扭,轉到了武青嬰身側,啪的一聲,打了她一記耳光,左手探處,已搶過了她手中長劍。武烈和衛壁大驚,雙雙來救。那村女長劍顫動,叫聲:「著!」已在武青嬰的臉上划了一條血痕。武青嬰一聲驚呼,向後便倒,其實她受傷甚輕,但她愛惜容貌,只覺臉上刺痛,便已心驚膽顫。
武烈左手揮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閃避,叮噹一響,手中長劍和衛壁的長劍相交。就在此時,武烈右手食指顫動,已點中了她左腿外側的「伏兔」、「風市」兩穴。那村女輕哼一聲,立足不定,倒在張無忌身上,但覺全身暖洋洋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便是想抬一跟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
武青嬰舉起長劍,狠狠的道:「醜丫頭,我卻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斬斷你兩手兩腿,讓你在這裡喂狼。」揮劍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兒手腕上一帶,將她這一劍引開了,對那村女道:「你說出指使你的人來,便給你一個痛快的。否則的話,哼哼!我瞧你斷了四肢,在雪地里滾來滾去,也不大好受罷。」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說,我也無法再瞞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給一個男子,另外一個美貌姑娘也要嫁這人,那個美貌姑娘便給了我伍百兩銀子,要我去殺了朱九真。這件事我本要嚴守秘密……」她還待說下去,武青嬰已氣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劍往那村女心窩中刺去。
那村女見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嬰和衛壁、朱九真三人之間的尷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嬰,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將自己一劍刺死,但見青光閃動,長劍已到心口。
突然之間,一物無聲無息的飛來,在劍上一撞。呼的一聲響,長劍飛了出去,直飛出十餘丈外才落地。黑暗中誰也沒看清楚武青嬰的兵刃如何脫手,但這劍以如此勁道飛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擲,也決計無法做到,顯然那村女已到了強援。
六人一驚之下,都退了幾步,回頭察看。四下里地勢開闊,並無山石叢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個人影也無,六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武烈低聲問道:「青兒,怎麽啦?」武青嬰道:「似乎是什麽極厲害的暗器,將我的劍震飛了。」武烈游目四顧,卻是不見有人,哼了一聲,道:「便是這丫頭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身中了我的一陽指,怎的尚能有力震飛青兒長劍?這丫頭的武功當真邪門。」跨步上前,舉掌往那村女左臂拍去。這一掌運勁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兒來稱心擺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驀地里她左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熱,但覺對方的掌力尤似狂風怒潮般涌至,實是勢不可擋,「啊」的一聲大叫,身子已然飛起,砰的一響,摔了出去。總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但胸脯間熱血翻湧,頭昏眼花,身子剛站直,待欲調均氣息,晃了一晃,終於又俯身跌倒。
衛壁和武青嬰大驚,急忙搶上扶起。忽聽得何太沖道:「讓他多躺一會!」武青嬰回過頭來,怒道:「你說什麽?」心想:「爹爹受了敵人暗算,你卻幸災樂禍,反來譏嘲。」何太沖:「氣血翻騰,靜卧從容。」衛壁登時醒悟,道:「是!」輕輕將師傅放回地下。
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大為驚異,他們都和那村女動過手,覺得她招數精妙,果有過人之處,然內力卻是平平,可是適才和武烈對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內力將他震倒,委實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卻更是詫異萬分。她被武烈點倒後,倒在張無忌懷中動彈不得,眼看武青嬰揮劍刺來,突然飛來一物,震開長劍,跟著突有一股火炭般的熱氣透入自己兩腿,在「伏兔」和「風市」兩穴上一衝,登時將被封的穴道解開了。她全身一震,低頭看時,只見張無忌雙手握住了自己兩腳足踝,熱氣源源不絕的從「懸鐘穴」中湧入體內。這當兒變化快極,未及細想,武烈的一掌已拍了下來。她隨手抵禦,本是拼著手腕折斷,勝於肩骨被他拍得粉碎,那知雙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給自己一掌擊出丈許。她一愕之下,心道:「難道這醜八怪鄉巴老,竟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
何太衝心有忌憚,不願和她比拼掌力,拔劍出鞘,說道:「我領教領教姑娘的劍法。」那村女笑道:「我沒劍啊!」衛壁道:「好,我借給你!」提起長劍,劍尖對準那村女胸口,用力擲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裡,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沖是一派掌門,不肯佔小輩的便宜,說道:「你進招罷,我讓你三招再還手!」那村女長劍刺出,逕取中宮。何太沖怒哼一聲,低聲道:「小輩無禮!」舉劍便封。
卻聽得喀喇一響,雙劍一齊震斷。何太沖臉色大變,身形晃處,已自退開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來張無忌將九陽神功傳到她體內,但她不會發揮神功的威力,結果雙劍齊斷,若能運力攻敵,那麽折斷的只是對手兵刃,她手中長劍卻可完好無恙。
班淑嫻大奇,低聲道:「怎麽啦?」何太沖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門!」班淑嫻拔出長劍,寒著臉道:「我再領教。」那村女雙手一攤,示意無劍可用。班淑嫻指著掉在十餘丈之外武青嬰的那把長劍,喝道:「去撿來使!」那村女不敢離開張無忌之手,只得揚一揚手中半截斷劍,笑道:「就是這把斷劍,也可以了!」
班淑嫻大怒,心道:「死丫頭如此託大,輕視於我。」她卻不似何太沖般要處處保持前輩高人身份,長劍回處,急刺那村女的頭頸。那村女舉斷劍擋架,班淑嫻劍法輕靈之極,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劍相護。班淑嫻又已斜刺她右肋,接連八劍,勢若飄風,始終不與那村女的斷劍相碰,只是發揮自己劍法所長,不令對方有施展內力之機。
那村女左支右拙,登時疊遇兇險。她的劍法本就遠不及班淑嫻,再加上手中只有半截斷劍,雙足又不敢移動,變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數招,班淑嫻劍尖閃處,嗤的一聲,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崑崙派劍法一劍得手,不容敵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機,隨勢招招進逼,那村女「啊」的一聲,肩頭又中了一劍。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幫我,眼睜睜瞧著我給人殺了麽?」班淑嫻退後兩步,橫劍當胸,四下一看,卻不見有人,當下長劍顫動,劍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急舞斷劍,連擋三劍,對方劍招來得極快,她卻也擋得迅捷無倫,這當兒眼明手快,當真是招招間不容髮。班淑嫻贊道:「死丫頭,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虧,回罵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班淑嫻是劍術上的大名家,數十年的修為,口中說話,手下絲毫沒閑著。那村女終究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雖然得遇明師,但豈能學得到班淑嫻好整以暇的風範?這一說話微微分心,但覺手腕上一痛,半截斷劍已然脫手飛出。那村女「啊」的一聲驚呼,班淑嫻第二劍已刺向她的肋下。
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觀戰,這時看出便宜,不及拔劍,一招「推窗望月」,雙掌便向那村女臂上擊去,同時武青嬰也縱身而起,飛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嚇得一顆心幾欲從腔子中跳了出來,但覺全身炙熱,如墜火窖,隨手伸指在班淑嫻的長劍上一彈,便在此時,背心中掌,腰間被踢。卻聽得「啊喲」「唉呦」兩聲慘叫,丁敏君和武青嬰一齊向後摔出,班淑嫻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斷劍。
原來張無忌眼見情勢危急,霎時間將全身真氣急速送入那村女的體內。他所修習的九陽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當真不小,於是班淑嫻的長劍、丁敏君的雙手腕骨、武青嬰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別折斷。何太沖、武烈、衛壁三人目瞪口呆,一時都怔住了。
班淑嫻將半截斷劍往地下一拋,狠狠的道:「去罷,丟人現眼還不夠麽?」向丈夫怒目而視,一肚皮怨氣,盡數要發泄在他身上。何太沖道:「是!」兩人並肩奔出,片刻之間,已奔得老遠,崑崙派輕功之佳妙,確是武林一絕。至於班淑嫻回家如何整治何太衝出氣,是罰跪頂劍,或是另有崑崙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
衛壁一手扶著師傅,一手扶了師妹,慢慢走開。他三人極怕那村女乘勝追擊,可是又不能如何太沖夫婦這般飛馳遠去,每一步中都擔著一份心事。
丁敏君雙手腕骨斷折,腿足卻是無傷,咬緊牙關,獨自離去。
那村女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說道:「醜八怪!你……」突然間一口氣接不上來,昏了過去。原來張無忌眼見六個對頭分別離去,當即縮手,放脫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體內的一股九陽真氣驀地里解去,她便如全身虛脫,四肢百骸再無分毫力氣。張無忌一驚之下,便即領會,雙手拇指輕輕按著她眉頭盡處的「絲竹空穴」,微運神功,那村女這才慢慢醒轉。
她睜開眼來,見自己躺在張無忌的懷裡,他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覺大羞,急躍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會,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罵道:「醜八怪,你騙人!你有一身利害武功,怎不跟我說?」張無忌痛叫:「哎喲!你干什麽?」那村女哈哈笑道:「誰叫你騙人?」張無忌道:「我幾時騙你了,你沒跟我說你會武功,我也沒跟你說我會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饒了你這一遭。適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將功折罪,我也不來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嗎?」張無忌道:「還不能。」
那村女嘆道:「總算好心有好報,若不是我記掛著你,要再來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頓了一頓,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強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殺朱九真那鬼丫頭了。」
張無忌臉一沉,道:「我本來沒叫你去殺她啊。」那村女道:「啊喲,啊喲!原來你心中還是放不下這個美麗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張無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麗,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這可奇了,那麽她害得你這樣慘,我殺了她給你出氣,難道不好嗎?」
張無忌淡淡的道:「害過我的人很多,要一個個都去殺了出氣,也殺不盡這許多。何況,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實他們也是很可憐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價提心弔膽,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擔心他娶了武姑娘為妻。象她這樣,做人又有什麽快活?」
那村女怒道:「你是譏刺我麽?」張無忌一呆,沒想到說著朱九真時,無意中觸犯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別人對你不起,你就去殺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你學武功如果不是為了殺人,那學來做什麽?」張無忌沉吟道:「學好了武功,壞人如來加害,我們便可底擋了。」
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來你是個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張無忌獃獃的瞧著她,總覺對這位姑娘的舉止神情,自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說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額一揚,問道:「你瞧什麽?」張無忌道:「我媽媽常笑我爸爸是爛好人,軟心腸的書生。她說話時的口吻模樣,就象你這時候一樣。」
那村女臉上一紅,斥道:「呸!又來占我便宜,說我象你媽媽,你自己就象你爸爸了!」她雖出言斥責,眼光中卻蘊涵笑意。
張無忌急道:「老天爺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誅地滅。」那村女笑道:「口頭上佔一句便宜,也沒什麽大不了,又用得著賭咒發誓?」
剛說道此處,忽聽得東北角上有人清嘯一聲,嘯聲明亮悠長,是女子的聲音。跟著近處有人做嘯相應,正是尚未走遠的丁敏君。她隨即停不不走。
那村女臉色微變,低聲道:「峨嵋派又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