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得張無忌腳步之聲,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張無忌道:「趙姑娘,在下向你討幾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話,左足一點,從池塘岸畔躍向水閣,身子平平飛渡,猶如點水蜻蜓一般,雙手已將水中七八株象水仙般的花草盡數拔起。正要踏上水閣,只聽得嗤嗤聲響,幾枚細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張無忌右手袍袖一拂,將暗器捲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趙敏。
趙敏斜身相避,只聽得呼呼風響,桌上茶壺、茶杯、果碟等物齊被袖風帶出,越過池塘,摔入花木,片片粉碎。張無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時,見每棵花的根部都是深紫色的長須,一條條須上生滿了珍珠般的小球,碧綠如翡翠,心中大喜,知解藥已得,當即揣入懷內,說道:「多謝解藥,告辭!」
趙敏笑道:「來時容易去時難!」擲去書卷,雙手順勢從書中抽出兩柄薄如紙、白如霜的短劍,直搶上來。
張無忌挂念殷天正眾人的傷勢,不願戀戰,右袖拂出,釘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針齊向她射去。趙敏斜身閃出水閣,右足在台階上一點,重行回入,就這麼一出一進,十餘枚金針都落入了池塘。張無忌贊道:「好身法!」眼見她左手前,右手後,兩柄短劍斜刺而至,心想:「這丫頭心腸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練過九陽真經神功,讀過王難姑『毒經』,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傾覆在她手中。」雙手探出,夾手便去奪她短劍。
趙敏皓腕倏翻,雙劍便如閃電般削他手指。張無忌這一奪竟然無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變幻,何等奧妙,雖沒奪下利刃,手指拂處,已拂中了她雙腕穴道。她雙劍再也拿捏不住,乘勢擲出,張無忌頭一側,登登兩響,兩柄短劍都釘在水閣的木柱之上,余勁不衰,兀自顫動。張無忌心頭微驚,以武功而論,她還遠不到楊逍、殷天正、韋一笑等人的地步,但機警靈敏,變招既快且狠,雙劍雖然把捏不住,仍要脫手傷人,若以為她兵刃非出手不可,已不足為患,躲避遲得一瞬,不免命喪劍底。
趙敏雙劍出手,右腕翻處,抓住套著倚天劍劍鞘的木劍,卻不拔出鞘,揮鞘往張無忌腰間砸來。張無忌左手食中兩指疾點她左肩『肩貞穴』,待她側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豈能再度無功,已將木劍夾手奪過。
趙敏站穩腳步,笑吟吟的道:「張公子,你這是什麼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也平平無奇。」張無忌左掌攤開,掌中一朵珠花輕輕顫動,正是她插在鬢邊之物。
趙敏臉色微變,張無忌摘去鬢邊珠花,她竟絲毫不覺,倘若他當摘下珠花之時,順手在她左邊太陽穴上一戳,這條小命兒早已不在了。她隨即寧定,淡然一笑,說道:「你喜歡我這朵珠花,送了給你便是,也不須動手強搶。」
張無忌倒給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揚,將珠花擲了過去,說道:「還你!」轉身便出水閣。
趙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張無忌轉過身來,只聽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兩粒最大的珍珠?」張無忌道:「胡說八道,我沒功夫跟你說笑。」趙敏將珠花高高舉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兩粒珍珠么?」
張無忌一瞥之下,果見珠花中有兩根金絲的頂上沒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詭計,只哼了一聲,不加理會。
趙敏手按桌邊,厲聲說道:「張無忌,你有種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
張無忌不受她激,說道:「你說我膽小怕死,也由得你。」說著又跨下了兩步台階。
趙敏見激將之計無效,花容變色,慘然道:「罷啦,罷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見我師父?」反手拔下釘在柱上的一柄短劍,叫道:「張教主,多謝你成全!」
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白光一閃,她已挺短劍往自己胸口插落。張無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當』字還沒說出,只見短劍當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慘呼一聲,倒在桌邊。張無忌這一驚著實不小,哪料到她居然會如此烈性,數招不勝,便即揮劍自戕,心想這一劍若非正中心臟,或有可救,當即轉身,回來看她傷勢。
他走到離桌三步之處,正要伸手去扳她肩頭,突然間腳底一軟,登時空了,身子直墮了下去。他暗叫不好,雙手袍袖運氣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伸掌往桌邊擊去,這掌只要擊中了,便能借力躍起,不致落入腳底的陷井。哪知趙敏自殺固然是假,這著也早已料到,右掌運勁揮出,不讓人手掌碰到桌子。
這幾下兔起鶻落,直是瞬息間之事,雙掌一交,張無忌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趙敏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滑膩,立時便要溜脫,但張無忌只須有半分可資著力之處,便有騰挪餘地,手臂暴長,已抓住了她上臂,只是他下墮之勢甚勁,一拉之下,兩人一齊跌落。眼前一團漆黑,身子不住下墮,但聽得拍的一響,頭頂翻板已然合上。
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張無忌雙足著地,立即躍起,施展「壁虎游牆功」游到陷井頂上,伸手去推翻板。觸手堅硬冰涼,竟是一塊巨大的鐵板,被機括扣得牢牢的。他雖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懸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樣可將力道挪來移去,一推之下,鐵板紋絲不動,身子已落了下來。
趙敏格格笑道:「上邊八根粗鋼條扣住了,你人在下面,力氣再大,又怎推得開?」
張無忌惱她狡獪奸詐,不去理她,在陷井四壁摸索,尋找脫身之計。四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堅硬異常。
趙敏笑道:「張公子,你的『壁虎游牆功』當真了得。這陷井是純鋼所鑄,打磨得滑不留手,連細縫也沒一條,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張無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這裡,有什麼好笑?」突然想起:「這丫頭奸滑得緊,這陷井中必有出路,別要讓她獨自逃了出去。」當即上前兩步,抓住了她手腕。趙敏驚道:「你幹什麼?」張無忌道:「你別想獨個兒出去,你要活命,乘早開了翻板。」
趙敏笑道:「你慌什麼?咱們總不會餓死在這裡。待會他們尋我不見,自會放咱們出去。最擔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
張無忌道:「這陷井之中,沒有出路的機括么?」趙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張聰明面孔,怎地問出這等笨話來?這陷井又不是造來自己住著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敵人的,難道故意在裡面留下開啟的機括,好讓敵人脫身而出么?」
張無忌心想倒也不錯,說道:「有人落入陷井,外面豈能不知?你快叫人來打開翻板。」趙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你剛才見到水閣中另有旁人沒有?明天這時候,他們便回來了。你不用急,好好休息一會,剛才吃過喝過,也不會就餓了。」
張無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可是外公他們還有救么?」五指一緊,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殺了你再說。」趙敏笑道:「你殺了我,那你就永遠別想出這鋼牢了。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握著我的手幹麼?」
張無忌被她一說,不自禁的放脫了她手腕,退後兩步,靠壁坐下。這鋼牢方圓不過數尺,兩人走遠也只能相距一步,他又是憂急,又是氣惱,聞到她身上少女氣息,加上懷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一盪,站起身來,怒道:「我明教眾人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何故處心積慮,要置我們個個於死地?」
趙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問起,待我從頭說來。你可知我是誰?」
張無忌一想不對,雖然頗想知道這少女的來歷和用意,但若等她從頭至尾的慢慢說來,殷天正等人已然毒發斃命,何況怎知道這少女的來歷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一套謊話來胡說八道一番,枉然耗費時刻,眼前更無別法,只有逼她叫人開啟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誰,這當兒也沒功夫聽你說。你到底叫不叫人來放我?」趙敏道:「我無人可叫。再說,在這裡大喊大叫,上面也聽不見。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幾聲試試。」
張無忌怒極,伸左掌去抓她手臂。趙敏驚叫一聲,出手撐拒,早被點中了脅下穴道,動彈不得。張無忌左手叉住她咽喉,道:「我只須輕輕使力,你這條性命便沒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只覺她呼吸急促,吐氣如蘭,張無忌將頭仰起,和她臉孔離開得遠些。
趙敏突然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這一招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開了左手,說道:「我是不想欺侮你,只是要你放我出去。」趙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來人哪!把翻板開了,我落在鋼牢中啦。」她不斷叫喊,外面卻毫無動靜。趙敏笑道:「你瞧,有什麼用?」
張無忌氣惱之極,說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麼樣子?」趙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個大男人家,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當。」
張無忌心想事勢緊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軍覆沒,一咬牙,伸過手去,嗤的一聲,將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趙敏以為他忽起歹念,這才真的驚惶起來,叫道:「你……你做什麼?」張無忌道:「你若決定要放我出去,那便點頭。」趙敏道:「為什麼?」
張無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將那片綢子浸濕了,說道:「得罪了,我這是迫不得已。」當下將濕綢封住了她的口鼻。趙敏立時呼吸不得,片刻之間,胸口氣息窒塞,說不出的難過。她卻也真硬氣,就是不肯點頭,熬到後來,身子扭了幾下,暈了過去。
張無忌一搭她手腕,只覺脈息漸漸微弱,當下揭開封住她口鼻的濕綢。過了半晌,趙敏悠悠醒轉,呻吟了幾聲。張無忌道:「這滋味不大好受罷?你放不放我出去?」趙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暈一百次,也是不放,要麼你就乾脆殺了我。」伸手抹抹口鼻,呸了幾聲,說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了!」
張無忌見她如此硬挺,一時倒是束手無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說道:「我為了救眾人性命,只好動粗了,無禮莫怪。」抓起她左腳,扯脫了她的鞋襪。趙敏又驚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幹什麼?」張無忌不答,又扯脫了她右足鞋襪,伸雙手食指點在她兩足掌心的「湧泉穴」上,運起九陽神功,一股暖氣便即在「湧泉穴」上來回遊走。
「湧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陰腎經」的起端,感覺最是敏銳,張無忌精通醫理,自是明曉。平時兒童嬉戲,以手指爬搔遊伴足底,即令對方周身酸麻,此刻他以九陽神功的暖氣擦動她「湧泉穴」,比之用羽毛絲髮搔癢更加難當百倍。只擦動數下,趙敏忍不住格格嬌笑,想要縮腳躲閃,苦於穴道被點,怎動彈得半分?這份難受遠甚於刀割鞭打,便如幾千萬隻跳蚤同時在五臟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動咬嚙一般,只笑了數聲,便難過得哭了出來。
張無忌忍心不理。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周身毛髮也癢得似要根根脫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快……停手……」
張無忌這才放手,說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數下,解開了她穴道。
趙敏喘了口長氣,罵道:「賊小子,給我著好鞋襪!」張無忌拿起羅襪,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剛才一心脫困,意無別念,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中不禁一盪。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面通紅,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的自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只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卻聽張無忌厲聲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趙敏一言不發,伸手摸到鋼壁上刻著的一個圓圈,倒轉短劍劍柄,在圓圈中忽快忽慢、忽長忽短的敲擊七八下,敲擊之聲甫停,豁喇一聲,一道亮光從頭頂照射下來,那翻板登時開了。這鋼壁的圓圈之處有細管和外邊相連,她以約定的訊號敲擊,管機關的人便立即打開翻板。
張無忌沒料到說開便開,竟是如此直捷了當,不由得一愕,說道:「咱們走罷!」趙敏低下了頭,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張無忌想起她是一個女孩兒家,自己一再折磨於她,好生過意不去,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適才在下實是迫於無奈,這裡跟你謝罪了。」趙敏索性將頭轉了過去,向著牆壁,肩頭微微聳動,似在哭泣。
她奸詐毒辣之時,張無忌跟她鬥智鬥力,殊無雜念,這時內愧於心,又見她背影阿娜苗條,後頸中肌膚瑩白勝玉,秀髮蓬鬆,不由得微起憐惜之意,說道:「趙姑娘,我走了,張某多有得罪。」趙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過頭來。
張無忌不敢再行耽擱,又即施展「壁虎游牆功」一路游上,待到離那陷井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鋼壁上一點,衝天竄出,袍袖一拂,護住頭臉,生怕有人伏在井口突加偷襲。身子尚未落下,游目四望,水閣中不見有人。他不願多生事端,越過圍牆,抄小路徑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處。眼見夕陽在山,剛才在陷井中已耽了大半個時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憂急,奔得更快,不多時已離原處不遠,不由大吃一驚。
只見大隊蒙古騎兵賓士來去,將明教群豪圍在中間,眾元兵彎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張無忌心想:「本教首領人物一齊中毒,無人發號施令,如何抵擋得住大隊敵兵的圍攻?」腳下加快,搶上前去。
剛奔到近處,只聽得人叢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銳金旗攻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聲音。她呼喝之聲甫歇,明教中一隊白旗教眾向東北方衝殺過去,一隊黑旗教眾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隊抵敵,突然間黃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眾從中間並肩殺出,猶似一條黃龍、一條青龍捲將出來。元兵陣腳被沖,一陣大亂,當即退後。
張無忌幾個起落,已奔到教眾身前,眾人見教主迴轉,齊聲吶喊,精神大振。張無忌見殷天正、楊逍、周顛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團團坐在地下,小昭卻手執小旗,站在土丘上指揮教眾禦敵。五行旗、天鷹旗各路教眾都是武藝高強之士,只是首領中毒,登時亂了,但一經小昭以八卦之術布置守御,元兵經久攻不進。
小昭喜叫:「張公子,你來指揮。」張無忌道:「我不成。還是你指揮得好。待我去衝殺一陣,殺他幾個帶兵的軍官。」只聽颼颼數聲,幾枝箭向他射了過來,張無忌從教眾手裡接過一枝長矛,將來箭一一撥落,手臂一振,那長矛便如一枝箭般飛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長身上穿胸而過,將他釘在地下。眾元兵大聲叫喊,又退了數十步。
突聽得號角嗚嗚聲動,十餘騎賓士而來。張無忌見當先是趙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頭微蹙,暗想:「這八人箭法太強,若任得他們發箭,只怕眾兄弟損傷非小,須得先下手為強!」
卻見那「神箭八雄」中為首的趙一傷搖動一根金色龍頭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帶兵的元兵千夫長大聲叫了幾聲蒙古話,眾元兵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錢二敗端著一隻托盤,下馬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請張教主收下留念。」張無忌一看,只見托盤中鋪著一塊黃色錦緞,緞上放著一隻黃金盒子,鏤刻得極是精緻。張無忌也不怕他弄什麼鬼,伸手拿了。錢二敗躬身行禮,倒退三步,轉身上馬而去。
張無忌將黃金盒子交給小昭,他挂念著眾人病勢,也無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當即從懷中取出花來,命人取過清水,捏碎深紫色小球莖,調入清水,分別給殷天正、楊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這一役中凡是赴水閣飲宴之人,除了張無忌因有九陽神功護體、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腦,無不中毒。只是楊不悔陪著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諸教眾在廂亭中飲食,各人遵從教主號令,於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銀針試過,倒是沒有中毒。
解毒之物甚是對症,不到個半時辰,群豪體內毒性消解,不再頭暈眼花,只是周身乏力而已,當即問起中毒和解藥的原委。
張無忌嘆道:「咱們已然處處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無毒藥,我當可瞧得出來。豈知那趙姑娘下毒的心機直是匪夷所思。這種水仙模樣的花叫做『醉仙靈芙』,雖然極是難得,本身卻無毒性。這柄假倚天劍乃是用海底的『奇鯪香木』所制,本身也是無毒,可是這兩股香氣混在一起,便成劇毒之物了。」
周顛拍腿道:「都是我不好,誰叫我手癢,去拔出這倚天劍來瞧他媽的勞什子。」張無忌道:「她既處心積慮的設法陷害,周兄便不去動劍,她也會差人前來拔劍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顛道:「來!咱們一把火去把那綠柳山莊燒了!」
他剛說了那句話,只見來路上黑煙衝天而起,紅焰閃動,正是綠柳山莊起火。
群豪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心中同時轉著一個念頭:「這趙姑娘事事料敵機先,早就算到咱們毒解之後,定會前去燒庄,她便先行放火將莊子燒了。此人年紀雖輕,又是女流之輩,卻實是勁敵。」
周顛拍腿叫道:「她燒了莊子便怎地?咱們還是趕去,追殺她個落花流水。」楊逍道:「她既連莊子都燒了,自是事事有備,料想未必能追趕得上。」周顛道:「楊兄,你的武功也還罷了,講到計謀,總算比周顛稍勝半籌。」楊逍笑道:「豈敢,豈敢!周兄神機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張無忌笑道:「兩位不必太謙。咱們這次沒受多大損傷,只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傷,也算是天幸,這就趕路罷。」
群豪在道上問張無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張無忌道:「我記得『毒經』中有一條說道『奇鯪香木』如與芙蓉一類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數日,以該花之球莖和水而飲可解。如不即行消解,毒性大損心肺。這『醉仙靈芙』的性子比之尋常芙蓉更是厲害。因此我要叫各位不可運息用功。否則花香侵入各處經脈,實有性命之憂。」
韋一笑道:「想不到小昭這小丫頭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大伙兒死傷必重。」楊逍本來認定小昭這小丫頭乃敵人派來卧底,但今日一役,她卻成了明教的功臣,實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時也想不透其中原由。
眾人沿途談論趙敏的來歷,誰都摸不著頭腦。張無忌將雙雙跌入陷井、自己搔她腳底脫困等情隱去不說,雖然心中無愧,但當眾談論,總覺難以啟齒。
當晚眾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隊人眾分別在廟宇祠堂等處借宿。小昭倒了臉水,端到張無忌房中。張無忌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丫頭的賤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興,那又是什麼賤役了?」待他盥洗已畢,將那隻黃金盒子取了出來,道:「不知盒中有沒藏著毒蟲毒藥、毒箭暗器之類?」
張無忌道:「不錯,該當小心才是。」將盒子放在桌上,拉著她走得遠遠地,取出一枚銅錢,揮手擲出,叮的一聲響,打在金盒的邊緣,那盒蓋彈了開來,並無異狀。他走近看時,只見盒中裝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顫動,正是他從趙敏鬢邊摘下來過的。趙敏所除去的兩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絲之上。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舉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公子,從位趙姑娘可對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來送你這麼貴重的一朵珠花。」張無忌道:「我是男子漢,要這種姑娘們的首飾何用?小昭,你拿去戴罷。」小昭連連搖手,笑道:「那怎麼成?人家對你一片情意,我怎麼敢收?」
張無忌左手三指拿著珠花,笑道:「著!」珠花擲出,手勢不輕不重,剛好插在小昭的頭髮上,珠花下的金針卻沒碰到她肌膚。小昭伸手想去摘下來,張無忌搖手道:「難道我送你一點玩物也不成么?」小昭雙頰紅暈,低聲道:「那可多謝啦。就怕小姐見了生氣。」
張無忌道:「今晚承你幹了這番大事,楊左使父女哪能對你再存什麼疑心?」小昭滿心歡喜,說道:「我見你去了很久不回來,心中急得什麼似的,又見韃子來攻,不知怎麼,忽然大著膽子呼喝起來。這時候自己想想,當真害怕。公子,請你跟五行旗的各位爺們說說,小昭大膽妄為,請他們不可見怪。」張無忌微笑道:「他們多謝你還來不及呢,怎會見怪?」
不一日來到河南境內。其時天下大亂,四方群雄並起,蒙古官兵的盤查更加嚴緊。明教大隊人馬,成群結隊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腳下會齊,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松持了張無忌等人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張無忌知道此次來少林問罪,雖然不願再動干戈,但結果如何,殊難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蠻不講理的要動武,明教卻也不得不起而應戰,當下傳下了號令,各首領先行入寺,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路教眾,分批絡繹而來,在寺外四下守候,若聽得自己三聲清嘯,便即攻入接應。諸教眾接令,分頭而去。
過不多時,寺中一名老年知客僧隨同聞蒼松迎下山來,說道:「本寺方丈和諸長老閉關靜修,恕不見客。」群豪一聽,盡皆變色。
周顛怒道:「這位是明教教主,親自來少林寺拜山,老和尚們居然不見,未免也託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滿臉愁苦之色,說道:「不見!」
殷天正猶如霹靂般一聲大喝:「到底見是不見?」雙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轟隆一聲,將道旁一珠大松樹推為兩截,上半截連枝帶葉,再帶著三個烏鴉巢,垮喇喇的倒將下來。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懼色,說道:「各位遠道來此,本當禮接,只是諸位長老盡在坐關,各位下次再來罷!」說著合十躬身,轉身去了。
韋一笑身形一晃,已攔在他身前,說道:「大師上下如何稱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名,不說也罷。」韋一笑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說『不見』兩字,原來是不見大師,是空見神僧的師兄。只不知閻羅王招請佛駕,你『不見神僧』見是不見?」那知客僧被他這麼一拍,一股冷氣從肩頭直傳到心口,全身立時寒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他強自忍耐,側身從韋一笑身旁走過,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蹌上山。韋一笑道:「這傢伙帶藝投師,身上內功不是少林派的。」張無忌當即想起了圓真,心想帶藝投師之事,少林派中甚是尋常,說道:「韋蝠王拍了他這兩下寒冰綿掌,他師祖焉能不理?咱們上去,瞧大和尚們是否當真不見?」
眾人料想一場惡鬥已然難免,少林派素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千年來江湖上號稱『長勝不敗門派』,今日這一場大戰,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雲,眼前這一大戰,激烈處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盞茶時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張無忌想起昔年隨太師父上山,在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見,今日重來,雖然前後不過數年,但昔年是個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卻是明教教主之尊,緬懷舊事,當真是猶若隔世。
只見那石亭有兩根柱子斷折了,亭中的石桌也掀倒在地。說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鬥狠,這兩根柱子是新斷的,多半前幾天剛跟人打過一場大架,還來不及修理。」周顛道:「待這大戰得勝之後,咱們將這亭子一股腦兒的拆了。」
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來,決當先禮後兵,責問何以對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眾僧若是蠻不講理,那時只好動武。豈知等了大半天,寺中竟全無動靜。
又過一會,遙見一行人從寺後奔向後山,遠遠望去,約有四五十人。彭瑩玉道:「哼,他們在調兵遣將,四下埋伏。」
張無忌道:「進寺去!」當下楊逍、韋一笑在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鐵冠道人、彭瑩玉、周顛、說不得四散人在後,擁著張無忌進了寺門。來到大雄寶殿,但見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爐也掉在地下,滿地都是香灰,卻不見人。說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見咱們到來,竟然心慌意亂,連香爐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張無忌朗聲道:「明教張無忌,會同敝教楊逍、殷天正、韋一笑諸人前來拜山,求見方丈大師。」他話聲並不甚響,殿旁高懸的銅鐘大鼓受到話聲激蕩,同時嗡嗡嗡的響了起來。
楊逍、韋一笑等相互對望一眼,均想:「教主內力之深,實是駭人聽聞,當年陽教主在世,也是遠有不及。看來今日之戰,本教可操必勝。」
張無忌這幾句話,少林寺前院後院,到處都可聽見,但等了半晌,寺內竟無一人出來。
周顛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們,這般躲起來成什麼樣子?扮新娘么?」他話聲可比張無忌響得多了,但殿上鐘鼓卻無應聲。
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見有人出來。
彭瑩玉道:「我心中忽有異感,只覺這寺中陰氣沉沉,大大不祥。」周顛笑道:「和尚進廟得其所哉,有什麼異感?」鐵冠道人忽道:「咦,這裡有柄斷頭禪杖。」說不得道:「啊!這裡好大一灘血漬!」周顛笑道:「想必光明頂一戰,教主威名遠揚,少林派高掛免戰牌啦!你瞧他們逃得慌慌張張的,連兵器都拋下了。」鐵冠道人搖頭道:「不是的。」周顛道:「為什麼不是?」鐵冠道人道:「那麼這灘血是什麼意思?」周顛道:「多半是他們嚇得連手也割……」說到這裡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難以自圓其說。
便在此時,一陣疾風刮過,只吹得眾人袍袖飛揚。周顛喜道:「好涼快!」猛聽得西邊喀喇喇一聲響,數十丈外的一珠大松樹倒了下來。群豪吃了一驚,同時躍起,奔到斷樹之處,只見那株松樹生於一座大院子的東南角上,院子中並無一人,卻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樹竟會給風一吹便即折斷,壓塌了半堵圍牆。眾人走近松樹斷截處看時,只見脈絡交錯斷裂,顯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樹絡斷裂處略見乾枯,並非適才所為。
群豪細察周遭,紛紛說道:「咦,不對!」「啊,這裡動過手。」「好厲害,傷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處都有激烈戰鬥的遺迹,地下青石板上,旁邊樹枝樹榦上、圍牆石壁上,留著不少兵刃砍斬、拳掌劈擊的印記。到處濺滿了血漬,可見那一場拚鬥實是慘烈異常。地下還有許多深淺的腳印,乃是高手比拼內力時所留下。
張無忌叫道:「快抓那個知客僧來問個明白。」韋一笑、說不得等人分頭去找,那知客僧卻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下搜索。過得小半個時辰,各旗掌旗使先後來報,說道寺中無人,但到處都有激斗過的痕迹。許多殿堂中都有血漬,也有斷折的兵刃,卻沒發見屍首。
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如何?」楊逍道:「這場激斗,當是在兩三日之前。難道少林派全軍覆沒,竟被殺得一個不存?」說不得道:「剛才不是有幾十人奔向後山嗎?」楊逍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對頭,留守在這裡的,見到咱們大隊人馬到來,便溜之大吉了。」
彭瑩玉道:「依事勢推斷,必當如此。剛才那個知客僧就是冒充的,只可惜沒能截下他來。可是少林派的對頭之中,哪有這樣厲害的一個幫會門派?莫非是丐幫?」周顛道:「丐幫勢力雖大,高手雖多,總也不能一舉便把少林寺的眾光頭殺得一個不剩。除非是咱們明教才有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沒幹這件事啊?」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少說幾句廢話成不成?本教有沒有干這事,難道咱們自己不知?」
厚土旗掌旗使顏垣來報:「啟稟教主,羅漢堂中的十八尊羅漢佛像曾經給人移動過,不知其中有無蹊蹺。」
群豪知顏垣精於土木構築之學,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見,都道:「咱們瞧瞧去。」來到羅漢堂中,只見牆上濺了不少血漬,戒刀禪杖丟滿一地。
周顛道:「顏兄,這十八羅漢有什麼古怪?」顏垣道:「每一尊羅漢象都給人推動過,本來兄弟疑心後面另有門戶道路,但查察牆壁,卻無密門秘道。」
楊逍沉吟半晌,道:「咱們在把羅漢象推開來瞧瞧。」顏垣跳上神座,將長眉羅漢推在一旁,露出牆壁,果然並無異狀。楊逍也躍上神座,細看那長眉羅漢,突然「咦」的一聲,道:「羅漢背後寫得有字。」將那尊羅漢象扳轉身來。
群豪赫然見到一個斗大的「滅」字。羅漢象本是金身,這時金光燦爛的背心給人用利器划出了一個大大的「滅」字。深入逾寸,筆劃中露出了泥土。印痕甚新,顯是刻劃不久。
周顛道:「這個『滅』字,是什麼意思?啊,是了,是峨嵋派挑了少林寺,滅絕師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覺此話太也匪夷所思,盡皆搖頭。
說話之間,群豪已將十八尊羅漢象都扳轉身來,除了極右首的降龍羅漢,極左首的伏虎羅漢之外,餘下十六尊羅漢背後各划了一字,自右至左的排去,十六個大字赫然是:「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
殷天正、鐵冠道人、說不得等人不約而同的一齊叫了出來:「這是移禍江東的毒計!」
群豪見這十六個大字張牙舞爪,形狀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慘遭橫禍,這筆帳卻要算到明教頭上,無不戚然有憂。
周顛叫道:「咱們快把這些字颳去了,免得做冤大頭。」楊逍道:「敵人用心惡毒,單是颳去這十六個字,未必有用。」這次周顛覺得他說得有理,不再跟他鬥口,只問:「那怎麼辦?」說不得道:「這其實是個證據。咱們找到了使這移禍毒計之人,拿人來與這十六個字對質。」楊逍點頭稱是。
彭瑩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請楊左使指教。刻下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嫁禍本教,使本教承擔毀滅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讓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則他何以如此使羅漢佛像背向牆壁?不將這十六個大字向著外面?若不是顏旗使細心,那不是誰也不會知道羅漢象背上有字么?」
楊逍臉色凝重,說道:「猜想起來,這些羅漢象是另外有人給轉過去的,多半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咱們已領了人家極大的情。」群豪齊聲問道:「此人是誰?楊左使從何得知?」楊逍嘆道:「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張無忌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起來,說道:「『先誅少林,再滅武當』,只怕……只怕武當派即將遭難。」
韋一笑道:「咱們義不容辭,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哪一批狗奴才幹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遲,大伙兒立即出發。這批奸賊已先走了一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