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霍小弟乍一見到是他,就想生氣, 拚命地想板一板臉,可是不知為什麼居然就是生氣不起來。
圓圓的臉兀自死命硬撐著,可是眼光已經不由自主地柔和起來。一種淡淡的溫暖,不知不覺中已在他的心中湧起。
只是他嘴上仍然死硬,壓得極低了的聲音道:「是你?你來幹什麼?」
詹日飛微笑,聲音也是壓得低低的:「自然是有事要請霍兄幫忙。」
霍小弟瞪著眼,道:「你也要我幫忙?幫什麼忙?」
詹日飛道:「想請霍兄替我捏松幾貼錦師堂陰魂不散的膏藥,讓他們先在這裡兜一兜圈子。」
霍小弟的嘴角終於綳不下去了,一時間鬆了下來,迷人不償命的兔子牙就又露了出來。
「錦師堂里來的是什麼角色,你難道還怕他們?」
詹日飛苦笑:「會『驚鴻一瞥』的又不是我,就難免讓這幾貼膏藥貼住,揭不下來了。」
霍小弟細細的眉一挑:「誰來了?是花風子一家,還是十里坡的燕子輕?」
「自然是花風子家的五個兄弟,據說後面很快還會跟來一隻咬人的狐狸。」
霍小弟眨一眨眼,慢吞吞地道:「我憑什麼幫你這個忙?」
詹日飛依然是淡淡的微笑,只是這笑容中隱隱似有一些促狹。
「因為我可以幫你捏住山坡邊上的那兩個人。」
霍小弟又一瞪眼,道:「怎麼,你以為我對付不了他們?」
「不是霍兄對付不了他們,而是因為我揭不去那幾貼膏藥。」
「所以這樣一來,我們就兩不相欠?」
「不錯,誰也不吃虧。」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相視而笑。
旁人任誰也看不出,他們是否真的彼此相信對方的理由。
──儘管是聽上去好象很不錯的理由。
霍小弟伸出手:「拿來。」
詹日飛一愕:「什麼?」
「自然是你手中的竹笠。」霍小弟瞥了他一眼,「既然是要陪花風子五兄弟玩,當然要玩出點花樣來啦。」
一邊說,一邊將竹笠戴到頭上,慢悠悠地道:「和花風子他們的玩法,當然要十分特別嘍,你不在一旁看著,實在是可惜。」
詹日飛道:「霍兄的花樣,只好等下一次再領教了。」
霍小弟道:「怎麼,你還盼著有下一次?」
詹日飛笑道:「那就看霍兄還有沒有別的小麻煩讓我捏了。」
他的神色一正,又道,「只是如果那隻狐狸來了,你可要千萬小心。」
霍小弟眯起眼來:「你說的可是那『千變萬化黑妖狐』?」
詹日飛道:「不錯,正是他。」
霍小弟笑嘻嘻地道:「聽說此人的輕功和易容術,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所以我真是巴不得和他會一會呢。只不過若說到登峰造極,玲瓏山莊的輕功,只怕不比他差到哪去。」
他笑得很得意,兔子牙又開始亮晶晶地閃呀閃的,就好象玲瓏山莊的輕功,是天下所有練輕功的祖宗。
詹日飛也不禁微笑起來。
正說著,霍小弟忽然凝神細聽,他的神色接著就是一凜。
「來了。他們已經到了那邊的山口。」
話音剛落,他的身子忽然柔了起來,迷離了起來。
一瞬間,人已不見。
詹日飛望著他身影消失的地方,嘴角的笑容竟已消失。
他的臉色依然十分冷靜,但是他的手,已握緊了劍柄。
是不是他早在按住霍小弟的手臂之前,就已經知道,等在他面前的,將是一場惡戰?
不知不覺中,微微地,又是一層雨,絲絲密密地自陰陰的雲中,滲落出來。
難道就連老天,也已經預先知道了這一戰的結局?
玉碗仍然在男孩的枯瘦的手中微微顫抖。
那碧色的液體也仍然在蠕動。
青衣女子已經等得不耐煩。
男孩看看她,看看自己手中的碗。
將要落山的青白的太陽,將他臉上的雀斑,映得有些發黑。
他終於一咬牙,舉起玉碗,就欲一飲而盡。
驀地,似有一道柔力,將那男孩一推。
一個溫文而鎮定的聲音說道:「你不喝這一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隻手伸過來,就是這麼輕輕地一招,那隻玉碗,不知怎地,就到了這隻手中。
男孩被他一推,不由得一個趔且,他那傷痕纍纍的手臂,已經被另一隻手握住。
青衣男子的眼瞳突然收縮。
從沒有過人,在他面前動手,而他卻事先沒有覺察先機的。現在,竟然有人在他面前,沒有半分先兆地出手了。
他的眼中精光大盛。腰間的圓刀,竟然發出一聲輕輕的尖嘯。
淡淡的雨霧中,已經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的腰間,佩著一柄長劍。
他的出現,就好象這雨霧一樣,也是淡淡的,不知自何而來。
男孩的手臂,就牽在他的手中。
男孩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卻覺得他十分眼熟。他本在這青衣男子和女子的環繞之下,不知怎地,就見這人踏進了圈子來。
漫天的蒙蒙雨霧,雖然將一切變得朦朧,卻仍令近前的三人,看得到他那丰神如玉,從容自若的神采。
青衣女子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女人含媚一笑,好象對於面前的黑衣青年的此舉,並不是十分生氣。
「公子何人,怎麼也欲染指寒水宮之物?」
黑衣青年卻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姑娘可是寒水宮下,日月風雲中的月使?」
青衣女子吃吃地輕笑。
她的笑聲,就如同她的人,也充滿了一種原始的挑鬥的邪惡。
「看來公子對寒水宮的一切,似乎知之甚深。」
她的眼睛,已經柔得彷彿要滴出水來。
「寒水宮門下,以如此手段,對付一個身無武功,手無寸鐵的稚童,難道不怕墮了寒水宮的威名?」
青衣女子仍是嫵媚之極的嬌笑。
「公子初次相見,怎麼就捨得嚴辭責叱?」
一邊說,一邊漫步靠上前來。
「他是姥姥日思夜念的命根子,我怎麼捨得下重手?至於這葯么,他自小兒就喝慣了的。──倘若他不喝,又怎能活到現在?」
她一雙媚笑中的柔膩膩的眼,終於掃了那男孩一眼,「我說的難道不對?」
即使是已經躲在這黑衣青年的身後,男孩仍不由自主地一縮。
黑衣青年舉起玉碗,稍微一聞,淡淡地一笑:「入骨穿心的毒藥,果真是好葯。」
右手一翻,那玉碗中碧綠色的液體,「嗤」的一聲,已經鑽到了地下,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煙,很快就消失在雨霧中。
青衣男子的眼孔,又一次收縮。
看著面前這黑衣人,他那雙死人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種邪惡的熱切,好象是見到了鮮血的蝙蝠。
而青衣女子的臉上,已經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
「公子難道執意要與寒水宮為敵了?公子難道就忍心真的和小女子兵戎相見?」
黑衣青年一聲輕嘆。
「我本不願與貴門為敵。」
但是他的雙眼之中,卻突然有一股英氣,似已刺破這暗暗的雨霧。
「只是有的時候,人人都會做一些與自己意願相左的事。」
青衣女子不再問。
青白的太陽已經沉沒到了西天邊的陰雲盡頭。
他們之間的話,也已到了盡頭。
後退一步,她揚起手。
她的兵器已在手。
她的手中似握有一道柔軟透明的物事,似有似無的看不清楚。隱隱約約的,好象一條長鞭的模樣。
「公子,此物名叫『長相思』。公子見聞廣博,想必知道它名字的來歷。」
黑衣青年依然從容不迫:「向聞『長相思』乃是寒水宮的第一利器,姑娘既掌『長相思』,原來果真是寒水姥姥座下的掌月使。」
他又看了青衣男子一眼。
「那麼這位想必就是掌日使了。」
青衣男子冷冷地問:「你看出來了?」
黑衣青年道:「我看出來的是你的刀。」
青衣男子閉上了嘴。
──寒水宮寒水姥姥座下日月風雲四使,所使的奇門利器,名稱都是以『長』字開頭。
──他所佩的彎刀,居然就是寒水宮的名刀「長虹貫日」。
青衣女子含媚一笑。她的笑,似是有萬千的風情。
「小女子正是掌月。公子儒雅博聞,當知『長相思』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千變萬化,正暗扣白樂天的那句『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一個「恨」字自她的口中吐出,竟然也是百囀千啼。
青衣男子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
「你是不是說的太多了?」
青衣女子眼波一轉,又在吃吃地低笑。青衣男子的話,對於她,似是過眼的煙雲。
她面對著那黑衣青年,續道:「公子想必早已知道,相思無跡卻入骨。這『長相思』勝過百鍊柔鋼,公子不可不防。」
黑衣青年聽著她一一道來這兵器的神奇,就好象在聽一個傳說,既不見大驚喜,也不見大惶惑。他的面龐依然冷靜從容。
「多謝姑娘指點。」
青衣女子含笑道:「其實我不說,你也早已知道,是不是?」
她嫵媚嬌柔,但凡是男子見了,無不立時酥軟到骨頭裡去,但是在這黑衣青年面前,卻好象是俏眼做給了瞎子看。
她那溫柔的眼波,就好象碰到了石壁,又好象融入了大海,沒有半分回應。
他看著她的眼神,自始至終,就從來沒有改變過。
(二)
只是她卻好象一點也不介意。
她的笑依舊很溫柔。
彷彿無論對方會說什麼,做什麼,她都不會怨愁。彷彿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更美,更善解人意,更嬌弱體貼的女人了。
「公子至今還不肯將尊姓大名相告嗎?」
黑衣青年緩緩地放開了男孩的手。
「我的姓名,在寒水宮的眼裡,只怕並不重要。」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在下詹日飛。」
他又看著那有著一雙死人般眼睛的青衣男子。
「姑娘的同伴難道不一起上嗎?」
青衣男子的話語,如同他的眼睛一樣,也是沒有任何人類的感情。
「寒水宮門下,不得姥姥令下,向來是單打獨鬥。你還怕掌月收拾不了你?」
詹日飛沒有回答。
他微笑。
他拔劍。
──他終於拔劍。
劍已出鞘。
一道寒光自他身畔躍出。劍氣沖霄,光華耀眼,連天上靄靄陰雲都似已被映得一亮。
青衣男子的眼睛一熱。
掌月使的笑容一窒。連她的呼吸也是一窒。
「好劍!公子的名字難道真的是詹日飛?」
詹日飛微笑:「姑娘為何有此一問?」
掌月使的眼波流轉:「此劍乃曠世神兵,向來是能者據之,怎會執於江湖中的無名小卒之手?」
詹日飛道:「貴使過譽了。」
掌月使的笑容又浮上來:「此等神兵,公子可容小女子近前一觀?」
詹日飛只見到她的左手一揮,居然是說動手,就動手。
一道若有若無的影子,無聲無息,卻是矯若天龍,隱隱約約地向他手中的長劍一搭。
詹日飛的心一沉,身子已是疾退。
他雖然手持利刃,但利刃又如何對付無影無形的攻擊?
「長相思」以冰蠶絲鑄寒水宮宮底玄鐵所制,他即便是手握曠世奇兵,也削割不斷。
掌月使是以左手發招。
她的招已發,可是他卻看不清她的這兵器,聽不清她這兵器的風聲!
──看不清她的兵器,又怎能看清她的招勢?
──聽不清她的運勢風聲,又如何分辨她的攻擊來路?
天色更暗。
耳邊突然想起剛才她那依然婉約的聲音。
長相思,長相思,「相思無跡卻入骨」。
好一個「相思無跡卻入骨」!
剎那之間,掌月使已經奪得先機!
詹日飛心念電轉。
轉瞬間,他不退而進,手腕一翻,寒光一閃,向掌月使疾刺。
寒冷的劍氣,剎時已到她的眉頭,冰冷的感覺,已滲入她的肌膚。
──即使是她奪得了他的劍,她也必定傷在他的無疇劍氣下。
掌月使疾退。
右手發「繞指柔」,左手食指一勾,那淡淡的影子在空中一個轉身,「嗤」的一聲輕響,依然向他的手中長劍上搭去。
只要是被它搭上,天下就沒有人能再擺脫它的糾纏。
──它名叫「長相思」,難道真的要「恨到歸時方始休」?
詹日飛原招不變,手腕一沉,仍然是前刺。
沒料到,那若有若無的影子便似活了一般,也跟著一沉,仍然向他的長劍搭去。
電光火石般,影子已反射在寒冷的長劍上,「長相思」已搭上劍身!
跟著內力便似霹靂迅雷,直透而入,硬生生地就要奪劍而去。正是寒水宮的「繞指柔」!
掌月使以左手的「長相思」奪人兵器,百發百中,從沒有失過手,是寒水宮的出名絕技。此刻見對方棘手,「繞指柔」內功已運到了極至。
誰知「長相思」剛剛搭上對方的劍身,運勁回奪時,才發現對方的長劍上沒附著半分內力。
──又難道是敵人的內力,已於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相思」一搭而奪,長劍竟然脫手,徑直向她飛去!
掌月使心思電轉,應變也著實迅疾。「長相思」跟著一個轉頭,就如臂使指,卷了長劍,向詹日飛斜刺。
豈知她快,對方更快。借勢身子一側,右手劍訣一引,已經順勢挾住長劍,左手乘勢輕彈,正是「長相思」轉頭之際,舊力剛盡,新力未生的空間。
「錚」的一聲,掌月使左手中的「長相思」 如中雷擊,幾乎脫手而出。
他並不回頭,右手倒持的長劍,已同時架住掌月使右手的「繞指柔」掌力。
在旁人看來,就好象是掌月使先奪了他的長劍,卻又立即自己送回給他一般。
這「繞指柔」驅動下的「長相思」的功夫,自百年前創招以來,竟然是第一次無功而返。
掌月使的嬌笑已經消失。
她一時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對方應變之快,實是出乎她的意料。
詹日飛也有些訝異。
他那一彈,居然沒有令「長相思」脫手。寒水宮的掌月使,果然名不虛傳。
這「長相思」實在太過鬼異。它的無影無形,令他的出招必須慢對方一步,一時難以搶到先機。
他先前故意以長劍脫手為「長相思」所制,就是料到掌月使必使「長相思」駕馭長劍,所以能夠藉此識出「長相思」的招式,力圖先發制人。只是沒料到掌月使的內力不同凡響,這一彈之下,竟然沒能令她的利器脫手。
掌月使一怔之下,「長相思」再度出手。右手前探,「繞指柔」倏地就纏上了他的長劍。
「長相思」中途疾轉,就如同妖魔般無形,鞭頭一探,徑自抓向他身後的男孩,勢道疾若閃電。
詹日飛眼見長劍為掌月使的「繞指柔」所纏,解救不及,「長相思」已經從他身邊掠過。但是就是藉著這過體的一瞬,他已經能夠聽聲辨明來勢。
他並不回頭,右腳一點,一塊石子向後疾飛而出,「啪」地與鞭頭相擊。「長相思」立刻失了準頭。
只是掌月使的「繞指柔」功已經出神入化,「長相思」雖然失了準頭,其勢不減,不知怎的,打了一個半彎,又斗然昂起,從側面疾抓過來。
這條「長相思」在「繞指柔」的驅使之下,已經如同鬼魅般令人防不勝防。
詹日飛的身子,卻突然一慢!
「長相思」象一條吐芯的毒蛇,眨眼間就悄沒聲地刺入他的後背。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在掌月使眼中,就好象是電光火石一般,而隨後的結果,卻讓她實在是無法預料與接受!
詹日飛中招之後,卻腳下不停,順勢前沖,長劍疾撩,「長相思」刺入他身體的去勢一阻,竟然讓他的身子,脫離了它的掌握!
血光飛濺。
「長相思」從他的後背飛出的時候,鞭頭已經被鮮血浸紅。
他的鮮血。
暗下來的天色中,只見一點紅跡飛舞,象是一隻血色的蝴蝶。
詹日飛長吸一口氣。
他終──於──看──見──了!
(三)
掌月使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呼!
她才發現她上當了。
原來對方佯裝露出破綻,背上中她的一招,實際上卻是藉此在此物入體之際,以自己的鮮血,染浸「長相思」,令這無影無蹤的它,現出形跡。
掌月使左掌力貫長鞭,「長相思」突然昂起,又圈轉了一個半彎,在「繞指柔」柔極轉剛的內力催逼下,竟發出尖銳的呼嘯。
沾染在「長相思」上的鮮血,在她的內力催動下四散飛離!
一旦這鮮血飛散開,「長相思」又可以無影無形。
只是她仍慢了一步。
詹日飛只要這「長相思」半彎的一瞬間。
現在他既然已經看得見她的奇兵,她就永遠再也無法強搶得了他的先手。
──只怕這世上,也再沒有幾個人能夠搶得了他的先手。
──他的早已蓄勢而發的先手!
他的人已經飛身而起。
他的左手在空中一招,「長相思」的鞭頭已在手!他的右手劍已經順著「長相思」直削下來。
掌月使右手的「繞指柔」疾發!
等到她的右掌勁力發出後,才發現她又犯了第二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對方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劍招,竟然是虛的!
所有的一切,為的就是引開她那無孔不入,由至柔而至至剛的「繞指柔」。
所有的一切,為的就是令她分開她馭使「長相思」的內力。
這一切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奪下她的「長相思」。
──她的無影無形,吸髓附骨的「長相思」。
一股寒慄,瞬間滾過她的脊樑。
她第一次感到恐怖。
這是不是因為詹日飛抓住她的「長相思」的手上,已經傳來了極為巧妙,但又是疾厲尖銳的一擊?
雖然是借著「長相思」半彎的這一股內力,雖然從他手上傳來的這一擊不是很強,但卻已經足夠。
足夠讓她左手的五根手指如遭雷擊,恍惚間沒有一點知覺。
疏影清淺,疏影飛揚!
掌月使張大了嘴,好象看到了鬼。她那迷人的笑容,已經被眼前的這一幕撕得粉碎。
「長相思」,她的「長相思」,已經脫手而出!
「長相思」的另一頭,已經握在詹日飛的手中!
那被鮮血染紅了的一頭。
漫天清影。
可是掌月使卻看不清,到底哪條清影,是自己自入寒水宮就持有的利刃。
──居然也輪到她,來看不清自己的兵器。
詹日飛人在空中,「長相思」矯若天龍,卻是無聲無息,已向掌月使襲來。
他雖不會使「繞指柔」,但是他運使「長相思」的內力,卻似不在「繞指柔」之下──只因他的這一招一式,就和掌月使剛才的法子一模一樣。
掌月使看不清。
不僅看不清,她還聽不清。
她唯有運氣在身,以「繞指柔」的掌影布滿全身,任憑「長相思」的模糊的影子,圍繞在她的掌影的密密述疏間。
她似是已看見人生對她的嘲笑:居然輪到她,── 「長相思」的主人,來領教「長相思」的先手了。
數個回合一過,她已經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一時也分辨不清,究竟是「長相思」綿綿不絕的先手,還是這密密低低的雨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詹日飛不與她多作糾纏,就立即不惜背上受傷,也要強奪她這兵器!
唯一期望的,就是「繞指柔」的功夫,能夠以水銀瀉地的勁力,阻止住「長相思」的侵進。
只是,「繞指柔」再柔再密,終究有形。而「長相思」終究是有影無形,終究是百年寒水宮的第一利器。
不知怎的,這毒如蛇蠍的利器,終於透圍而入。
剎時間,掌月使連退數丈,胸口如遭重創!
可是不知為什麼,「長相思」擊中她之際,似是停了一停。一瞬間,這曠世的利器,隨著這一停,已經由無形變有形。「繞指柔」無孔不入,頓時以水銀瀉地般的速度,絞住了「長相思」!
詹日飛居然立刻棄鞭放手,身形也是疾退,仍攔在那男孩的身前。
癱倒在了青衣男子的懷中,掌月使仍不明白。
──詹日飛本不應該停這一停。他本不應該犯下這麼低級的錯誤。
──即使被「繞指柔」絞住他的「長相思」,他也不應該立即放棄。他費力奪取的寶物,怎麼能就這樣輕易地離手?
──以他的應變和機智,他應該有能力事先阻止住這類低級的錯誤。
可是心念電轉之際,她終於明白了。
她的臉色立時變得很難看。只因為她不希望這是真的。
「你──原來已經──」
她努力想把話說出來,可是一口氣卻再也提不起來。
她的嘴角,居然又湧上她那特有的柔膩的微笑。只不過這微笑,在此時看起來,卻顯得說不出的惡毒。
(四)
身穿青衣的掌日使的目光,仍然如同死人般,沒有半分人類的感情。
他的目光一點也不冰冷,但是卻能讓人不寒而慄。
「好功夫!」
似是一道驚鴻,他的圓刀已出鞘。
──寒水宮的「長虹貫日」。
一塊白絲帕,輕輕地抹過刀刃,隨即被丟在地上。
「我的刀向來若不見血,從不拭刀。今日為閣下破例。」
「能與閣下交手,不虛我中原此行。『長虹貫日』能對上閣下手中的『湛盧』,也不枉此兵刃的一世英名。」
他一直站在一旁,居然已經認出詹日飛手中的長劍。
「我殺人,向來只出一招。我倒要看看,閣下能否接下我三招。」
他獰笑。
「只因在我的寒水刀法下,沒有人能夠取巧。」
隨著話音落地,他的招已發!
刀勢彷彿極慢。
掌日使的雙手同時握刀,擎天一舉,宛如旱天驚雷。人刀合一,勢道凌厲,雄渾無比。一股絞力,迴旋著,應和著刀勢,頓時瀰漫在天上地下。
詹日飛的臉色竟然有些變了。掌日使的刀勢看似極慢,原來是三招齊發!
刀勢澎湃下,卻封天閉地,三刀如波瀾起伏,洋洋蕩蕩,令人避無可避。詹日飛尤其不能退。
他的身後,就是那瘦弱的男孩。
面對這樣的刀勢,他如何接招?
「嗤」的一聲,站在詹日飛身後的男孩的衣襟已裂。強勁的刀風,已將他震得向後跌倒,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幼小的身軀,好象是在這狂風暴雨中將傾的孤舟。
冰冷的鋒芒,似是已刺入他的肌膚,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掌日使尖銳的內力,令他的眼睛如被膏芒,再也睜不開來!
朦朧之中,只隱隱約約看到詹日飛手中飛起一道冰色的光芒。
男孩從沒有想到過,這世上居然會有呈冰色的光芒,而這光芒,居然會是那麼燦爛。
刀劍終於相交!
那是冰天雪地般的清澈的響聲。
可是這響聲又是如此的壓抑。
男孩被這並不洪亮的響聲一震,竟然一口鮮血直噴出來。胸口如被大鎚所擊,兩眼一翻,竟暈了過去。
在他失去知覺的那一刻,有一隻手,已經握住了他的手臂。
一時間,他只覺得那隻手有說不出的寒冷。
(五)
不知過了多久,男孩終於醒了過來。頭仍劇痛欲裂。
男孩很快就發覺他自己的手臂,被握在詹日飛的左手中。他的手冰冷。
詹日飛仍然站在他的身前。他的劍,卻指著地下。
青衣男子仍然站在他的對面。他的刀,也未回鞘,也指著地下。
這兩個人,就好象從未動過。
唯一變化了的,就是他的湛盧,和他的長虹貫日,都是離鞘未歸。
──難道他二人,勝負已分?
──既然勝負已分,為何刀劍仍不回鞘?
男孩的眼睛看過來,這才發覺一切都是淡紅色的。抬起袖子一抹臉,才看見袖子上沾的是血跡。色呈淡紅,想必是已經被雨水沖淡了。
只是這袖口沾上的血跡中,隱隱有一絲黑。死黑色。
這不是他的血跡。
──不是他自己的血跡,那又會是誰的?
男孩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
正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冷哼一聲。
這一哼,就好象走在墳地里聽見的鬼哭。
是那對面的青衣男子冷冷地哼了一聲。
他的聲音依然平和,卻依然令人不寒而慄。
「想不到你早已經是重傷在身,還敢接擋我的『千鈞斬龍絞』!」
他一句話出口,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只覺內息猛地似是波濤般洶湧四散,就彷彿他剛才說的話是個引子,立時引發百骸間的巨震。
一口氣倒抽上來,頓時帶著他後退一步,接著又是後退一步。
他大吃一驚!「千鈞斬龍絞」於雙方內力相交時,立刻化作冰凌般的千千萬萬,絞入敵人的體內,是他的必殺技。可是沒料到剛才兩人以內力相拼,他自己竟然也受了傷!
詹日飛的身軀,仍然直直地挺立在雨中。霧蒙蒙的雨水已經將他渾身浸得透濕。鮮血仍不斷地自他的鼻中,口中,背上流出來,隨即被雨水沖得淡了。
但是他的手,仍然緊緊握著那男孩的手。他的身軀,仍擋在那男孩的面前。
男孩已經感到他的手漸漸地變得冰一樣地冷。
不知是因為這樣一個寒涼的雨夜的緣故,還是因為那握著自己手的人,已經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
他對面的掌日使卻感受不到。
也許,從詹日飛依然鎮靜如常的臉上,這青衣男子根本看不到一絲破綻。
「就是受了傷,也能贏你。」詹日飛一字一句地道,「咱們再來。我再接你的『千鈞斬龍絞』!」
沒人能接得下他的「千鈞斬龍絞」。
「千鈞斬龍絞」三招作一勢。放眼天下,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何招勢,能夠盛過它的剛陽雄渾。
眼前這黑衣青年重傷在先,竟然還要再接一次這「千鈞斬龍絞」。他的身軀,難道是鐵打的?
掌日使死人般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人類的感情,那居然是恐怖。
詹日飛看著他,眼睛裡面也有流露出人類的感情。那居然是一絲嘲弄的笑意。
誰又說,這兩人的對視,不亞於另一種形式的交鋒?
青衣男子終於沒有勇氣第二次使出「千鈞斬龍絞」。
他也再沒有力氣使出來。
他體內的內息翻滾,衝擊著五臟六府,幾次欲使他嘔吐。
他只有退走。攜著掌月使退走。
退,就意味著敗。
寒水宮的人,在敵人面前,好象從來沒有退過。這就好象他的「千鈞斬龍絞」,還從來沒有使過第二次。
只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再次使出他的「千鈞斬龍絞」;就象他不能肯定,詹日飛是不是一定接不下他的第二次出招。
而他的傷已經不能再拖,掌月使的傷,更是不能再拖。
他只有走。
寒水宮的人,都經過嚴格的訓練,知道權衡利弊。身為掌日使,他比別人更清楚。
陰沉沉地,他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話。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來的一句話。
「我會再回來著找你的。」
眼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霧裡,詹日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終於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一時間再也爬不起來。
他的後背上已是鮮血淋淋,顯然是剛才強行掙脫「長相思」的緣故吧?天蠶絲所鑄的「長相思」仍然有一節刺進他的後背,所以那男孩輕輕一掙,
就離開了他的掌握。
男孩的神色已變得說不出的冷酷。他沒有動,一直在一旁漠然地看著他的掙扎。
雖然詹日飛以一敵二,救下了他,可是在他細細的幼小的眼睛裡,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感激和關切,倒是充滿了蔑視。
終於,他蹲了下來,將一根手指輕輕地伸到詹日飛的後背上。他的手指上頓時染上了他的血。
慢慢地,他將那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邊嘗了嘗。
彷彿是驗證自己的想法似的,他那瘦瘦的滿是雀斑的臉上,居然露出一絲滿不在乎的冷笑。
地上的詹日飛卻無法看到他的面容,無法聽見他的動靜。
他仍然掙扎著想爬起來。
──因為他有話,一定要對這男孩說出來。
蹲在一旁的男孩已經站起了身,準備離開,忽然聽到這倒在地上的人低聲道:「你──還不快走?別──別再讓他們抓到你。他們傷得不重,還會再來的。」
他本正欲離開,聽到詹日飛的話,卻是一怔,眉宇間不由得閃過一絲猶豫。
不知過了多久,詹日飛終於能夠掙扎著坐起身來。
一抬頭,就看見男孩仍舊獃獃地站在那兒。
他的語氣中已有了一絲嚴厲。
「你怎麼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