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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恨來遲

所屬書籍: 雨霖鈴

(一)

霍小弟細聽之下,神色一緩,道:「來的不是小邵。」
詹日飛道:「你又是怎麼知道?」
霍小弟道:「小邵的部下,都是襄陽王府的禁軍。而那襄陽王府的馬匹,都是訓練有素的軍馬,馳騁縱控的節奏,向來是與眾不同。你聽這馬蹄之聲,雖是強勁,卻沒有軍馬奔騰時特有的進退節奏,來的,自然不是襄陽王府的人。」

──這黃襦的少年,此刻終於顯現出玲瓏山莊那「小樓一夜聽花語」的不凡功力,和敏銳良好的判斷。詹日飛的眼睛中,已經流露出欣賞的神色。

霍小弟又沉吟道:「那數里之外的夜行之人,怎的突然沒有了聲音?難道他們消失了?」
詹日飛道:「或許他們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已經停了下來,所以我們聽不見他們的動靜。」
霍小弟眼睛一亮,道:「不錯!」接著他又很快皺起了眉頭,道:「咦,他們現在怎麼在退走?真是奇怪。」
詹日飛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難道希望這兩路的人馬,同時到來不成?」
霍小弟滿不在乎地道:「只要不是小邵或者襄陽王府的人,是誰都成。」他好象對那被他稱呼為小邵的邵繼祖,又是不服,卻又怕得厲害。
詹日飛的目光,卻一下子變得深遠。只聽他喃喃地道:「也許這次,我們都錯了。」
隨著他的話音,山路上的馬蹄聲,已經越來越近。

萇弘璧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他一會兒瞧一瞧詹日飛,一會兒又瞧一瞧霍小弟,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面前的這兩個人,居然誰也不動聲色。詹日飛唯一的動作,是緩緩地披上了他那黑色的外氅。這黑色的外氅,瞬間就遮住了長相思留下的傷口,也掩蓋住了他的背心。

霍小弟道:「少時你護著萇弘璧乘亂先走,我來對付他們。」
他那黑漆漆的大眼睛,又深深地看了詹日飛一眼,道:「你可別打壞主意,想藉機會拐了萇弘璧溜走。否則,我遲早會追上你的!」
詹日飛的嘴角,也浮上了一絲微笑,道:「我原是奇怪,不久前你還要殺我,現在又怎麼對我突然放心了。」
他的話音剛落,迅疾的馬蹄聲,已經來到了廟門外。

「砰」的一聲巨響,那年久失修的破舊的廟門,已經給人一掌震得直飛而出。濺起的漫天灰塵,在門外騎者手中的火把下,象是幽靈在飛舞。

塵土剛起,霍小弟已經在門外。
──既然難免一戰,廟外的空間,總要比廟中寬敞靈活得多。玲瓏山莊的訓練,畢竟是不同凡響。霍小弟就算江湖的經驗不多,也知道進退有餘,總是對玲瓏山莊的輕功有好處的。

那飛起的廟門,卻挾著勁風,直直地飛進廟,首當其衝的,竟然是萇弘璧!這巨大的門板,迅雷般地疾飛,已經嚇得瘦弱的他,頓時呆在了原地,兩隻腳就象是被釘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開!

這一瞬間,萇弘璧已經感到那塵土中的疾風,颳得他的臉象是刀割一樣。巨大而沉重的來勢,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一隻手快似電光火石般,已經擊在飛旋而來的門板上,借著這一擊之力,另一隻手,跟著一招一推,竟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刻,令萇弘璧瘦小的身子,飛出數步,跌到了地上!

「砰」的一聲,萇弘璧只覺五臟六腑都被摔得倒了個兒。接著「叮噹」一聲,一柄長劍也飛落到了他的面前。
萇弘璧的頭頓時一縮。長劍的寒氣,已經令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只不過一看到這柄長劍,他的呼吸,卻突然止住──這是詹日飛的長劍!
抬頭看時,詹日飛已經搖搖欲墜,一口血,終於忍不住噴了出來。血中已是淡淡的黑色。
他身上的「一見如故」剛剛發作過,適才強行抗衡飛來的門板,卻沒料到以掌擊飛門板之人的內力著實了得,一震之下,竟激得手中的長劍,再也拿握不住,直飛出去。

他重傷之下,本就強行逆轉內息,以「鐵連環」抵抗「一見如故」的毒性,此時卻被這雄渾的外力一震,頓時內息四散,毒氣再也壓制不住,眼前金星直冒,兩腿一軟,就跪倒在地,幾番掙扎,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萇弘璧撲到他的身邊,看到他吐出的鮮血中似是閃爍著黑色的熒光,分明是「一見如故」復又牽動,一時不知所措,想叫喊,卻又不敢。

(二)

廟門外,山月的光芒已經有些暗淡了,似是不忍看到即將發生的一切。空氣中,突然充滿了血腥和殺氣。
霍小弟的兩隻手,施施然地負在身後。他的面前,是十二個人。十二個騎在快馬上的人。
清一色的黑駿馬,馬的臀部烙有一朵張著翅膀飛翔的雲。駿馬上的人,身著絳紫色的緊身衣靠,默不作聲。唯有手中的火把,在不停地發出「劈啪」的聲音。

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如同是石像一樣。
除了其中的一個人。
一個矮小而威嚴的人。

這個矮小而威嚴的人,就坐在正中的一匹馬上。雖然身軀矮小,卻總是挺著胸膛,讓別人看得到他的人,卻看不到他的矮小。
他身上佩戴的長劍劍柄上,也都鑲嵌著一粒粒的珍珠。淵停岳侍般的殺氣,襯著他那張國字臉,更有一股無法比擬的霸氣和壓力。

霍小弟微笑。是看到熟人的那種微笑。他一笑,那兩顆可愛的兔子牙,就又露了出來。
──來的熟人,自然是江湖上號稱「銀興雲」的興雲莊主,焦朝貴。
霍小弟的話語中,也毫不掩飾他的驚訝與欽佩。
「焦莊主來得好快!」
──焦朝貴在小榔頭山的客棧受挫而歸,折了穆修權和葛雲飛,還是不久前的事。
他居然這麼快就整糾人馬,尋到了他們的蹤跡,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霍小弟的目光,隨即停留在焦朝貴身後一個奇怪的人影上。
這個奇怪的人影,好象是與焦朝貴共乘一騎,卻有著一雙扁平而兇殘的眼睛。
──「不知道焦莊主身後的朋友是誰?看著真是面生得很。」

焦朝貴霸氣大盛的臉上,卻發出一陣冷笑。他的冷笑中,居然透著得意。
他的頭偏了一偏,他身後的人,就顯露了出來。
霍小弟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那竟然不是人的影子!
焦朝貴的身後,停留著的,竟是一頭碩大的黑鷹。
鷹的頭,出奇的大,從而使得這鷹的眼睛,凸顯暴露出野獸般兇殘和妖異的目光,襯得這昂然的怪鳥,分外的猙獰。
霍小弟的心中,頓時明晰了起來。焦朝貴能這麼快就發現他們的行蹤,原來與這詭秘的玄鳥,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
──怪不得適才覺得夜鳥不停地驚飛,而即便是身懷「小樓一夜聽花語」的他,也無論如何,聽不到方圓幾里內有任何夜行人的動靜!
──夜鳥的驚飛,想必是因為這頭兇殘的黑鷹,在高空中盤旋出沒。又因為那黑鷹的羽毛,與暗夜流雲一色,在陰雲中飛翔,在月下也就自然看不到這鷹的一絲痕迹。

霍小弟道:「原來焦莊主不但是有備而來,而且要倚多為勝了。」
焦朝貴道:「任何人冒犯興雲庄,都沒有好下場。更何況那興雲庄之物,一定要物歸原主!」
霍小弟道:「奇怪得很,寒水宮的東西,怎麼突然就變成了興雲庄之物?焦莊主難道不怕是寒水宮會找上門來?」
焦朝貴眼中精光一現,竟然厲如刀劍。他的霸氣,已在這一瞬之間,盡顯無疑。只聽他一字一字地道:「等到寒水宮找上門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說,那興雲庄之物,到底在哪裡?」

霍小弟笑道:「興雲庄之物,我可沒有看見;不過寒水宮之物,我倒是看見了一件。」
他盯著焦朝貴的眼睛,話的口氣里已經有說不出的諷刺:「焦莊主說的可是寒水宮的萇弘璧?」
「萇弘璧」三字一出,焦朝貴的臉色一變。
「不錯,它究竟在哪裡?」
霍小弟眨一眨眼睛,好象考慮了很久,然後就昂著頭,呲著那兩顆可愛的兔子牙,慢悠悠地道:「就──是──不──告──訴──你!」

焦朝貴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已經很久沒有人,膽敢在他的面前這樣的放肆!
他慢慢地道:「你現在就是後悔也是晚了!」
──他說得很慢。因為身為興雲庄的莊主,他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負責。
接著,他的手就同樣慢慢地揚起一揮。
倏忽之間,那顯然經過很久賓士的駿馬上,已經沒有了人,只有那些人原先手中持有的火把,眨眼間已插到了馬鞍的一側。
馬上的人,已經到了馬下,站著奇怪的方位,將霍小弟團團圍住。
十一個人。
十一人身著的絳紫色衣靠,前襟上都用金線綉著一朵長著翅膀的雲朵。

霍小弟的眼睛中,反射著火把下跳動的火焰,也反射著一種興奮和緊張。只因他已經認出了來人──興雲庄的飛雲騎!
霍小弟的全身上下,都已經充滿了警戒之意。他的眼睛,只是盯著這十一個人手中的劍。
劍寬如刀,劍長卻竟然長短不一。最短的只有兩尺,最長的竟是六尺。
這奇怪的長劍,必定有奇特的招式相配。劍上逼出的殺氣,已經越來越重,令陷入了長劍圈子裡的任何物事,都似不能移動半寸。
夜風下,飛雲騎的每一個人,髮絲都被風吹得亂了。他們的眼睛,卻都是閃爍著狼一樣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盯著圈子裡的人。
他們在等一個人。
等這個人的命令。

風裂裂地吹,夜鳥也已經安靜下來。空氣中原來的那躁動的嘈雜,已開始寧靜。這種靜里,孕育著不可知的危機與兇險。就連霍小弟,也不知道,這十一柄長短不一的劍下,要幻化出什麼樣的招式來。

焦朝貴終於開口。
──他的決定,顯然是對於霍小弟而發。他已經聽出,那黃衫少年的身後廟堂內還有兩個人。只不過其中一個說話時毫無武功,另一個又明顯的中氣不足,似是重傷在身。他所要對付的,自然就剩下面前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

他的聲音,已經變得陰沉而厚重。
「不要留下活口。」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就全都停頓。天地間,已充滿了一種蒼涼肅殺之意。
十一道劍光,交織成了一道密密麻麻的網,已如匹練般,向霍小弟刺來。雪亮的光芒,映得天上的那彎山月,都黯然無光。
迅急的劍光,已在霍小弟周圍織成了一片光幕。這光幕里,卻透著說不出的瘋狂,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霍小弟手中的「陰陽犴」,竟在這瘋狂的劍光網幕逼迫下,發出一聲刺耳的長嘯,彷彿是被驚醒的怪獸,又好象是剛剛從地獄中放出來的魔鬼。

他的人,不及思索,閃身飛騰,要避開這無盡的劍光。腳尖點地,身子縱起,已經一口氣向這十一人刺出了十一劍。
他那「驚鴻一瞥」的身法,又柔了起來,眼看著就要飛身而起,直衝上雲天。
只是在半空中,已經有人在等他。
不,是兩個人!
那飛鷹撲地急飛而下,臨近霍小弟的時候,卻旋即扶搖直衝上天,而隱藏在它那黑色長大的翅膀之後,卻是「流雲快掌」。
勁風厲如刀割,快如驚夢,已經挾頭蓋臉地劈了下來。
──焦朝貴的「流雲快掌」!
只是這流雲快掌再快,又怎能快得過玲瓏山莊的無上輕功!霍小弟驟然警覺,身隨意動,已經若輕羽般飄了下去。身若鴻羽之輕之慢,卻偏偏比流雲掌的速度更快!

只不過這一掌的目的,畢竟達到了:霍小弟只能落地,落回那瘋狂的光網的中心!
他心中的駭然,已經非言語所能表達。
──難道焦朝貴竟然能看透他這鬼魅一樣的身法,竟然能料敵機先,搶到他的上風?
而焦朝貴心中的駭然,卻遠遠地超過了他!
──以他的流雲掌的快捷剛勁,挾帶著他幾十年的功力,又是居高臨下,有備而來的一擊,竟然還是落空,還是沒有這來自玲瓏山莊少年的身法快。

再次陷入這劍光的網幕中,霍小弟這才發現,他就好象已沒有了出路。
──每一個飛雲騎士,站的位置都很巧妙,都是交錯疾縱得出乎意料,一絲不差地封住了他的每一條退路!
──他們這長長短短的劍劍連環,好象江河之水,永遠沒有停息的時候。而自己手中的「陰陽犴」雖是曠世的神兵,又配以「驚鴻一瞥」的輕功,
卻似根本無法與敵人的兵器相交。
──即使是相交,卻只能在瞬間斷對方一劍,而其餘的諸劍,早就連環而進,刺到自己的身上。

劍光劍影中,霍小弟那「驚鴻一瞥」不可思議的身法步履變化,現在已經完全顯示出來!這若閃電交加的劍光,竟不能傷及他的毫髮。可是他的出手,卻全被對手封死。在對方匹練的劍光中,霍小弟終於明白這十一道長長短短的劍的作用。不僅僅是在內力的催動下,以快打快,更因為劍的長短不一,自己的拿捏,就無法在瞬間使得準確無誤。

霍小弟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已經認了出來,這飛雲騎士的劍陣,正是克制霍家「驚鴻一瞥」輕功的劍陣!
他的心思不由得一動。
──飛雲騎雖然在江湖上名聲響亮,卻向來是單打獨鬥,從來沒聽人說起,他們還練又這麼一套劍陣。
──創造這劍陣的人,不僅絕對花了不止一朝一夕的功夫,而且以前一定親眼見過「陰陽犴」的出手,知道這柄劍上所附的魔咒,所以才可能以這種奇怪的長劍,和奇怪的劍法,將「陰陽犴」所有可能出手的來路,全部封死。

他一想到這裡,不知怎的,一陣寒戰,頓時滾過他的脊樑!
──「這『陰陽犴』本就是供奉在祖堂的神器,幾十年來,除了霍家長女出嫁之時,從未離開過祖堂,更不用說給別人看過。就連我,也不知曉它的魔力所在,怎麼會有外面的別人,能夠了解這其中的奧秘?」

一時間,初次相見時,詹日飛的話,又迴響在耳邊:「玲瓏山莊和興雲庄之間的暗中爭鬥,霍兄想必比我更清楚。」他心中的疑惑,已經象翻滾的烏雲一樣,遮住了一切。

──寒水宮雖然地處偏遠,但是行事狠毒,武功之強,無人敢拂其銳,而興雲庄,卻敢據寒水宮的奇珍萇弘璧為己有。他們又是怎麼毫髮無傷地將萇弘璧,自護衛森嚴的寒水宮中劫走的?

──蜀中唐門,向來也是少有人敢惹,得知萇弘璧落到興雲庄之手,難道竟然要出動三名「無佞堂」的殺手,來對付興雲庄的三當家葛雲飛一人?

──玲瓏山莊霍家的名聲在外,勢力之大,除了松江飛花島的丁家,江湖上已經鮮有人能夠匹敵。近百年來,更是憑藉著霍家長女之嫁,與眾多名門大派,或結為聯盟,或收為己用。興雲庄的興起,卻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憑了什麼,居然就能與霍家暗中爭鬥?

──這興雲庄的背後,是不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大的野心,和為人所不知的靠山?

他的心神一分,手下不禁一慢,間不容髮之際,「嗤」的一聲輕響,右臂上已經被一柄短劍划出一道血痕。這中間,立刻夾雜著一個孩子的驚呼。

一擊得手,十一個人的臉上,卻還是沒有一分表情。唯有眼睛裡惡狼一樣的兇狠,隨著血光的濺起,更加張狂。
劍光中,霍小弟斜眼一瞥,卻見到廟門口處,萇弘璧那蒼白的臉和關切的眼神。剛才那聲驚呼,正是從這孩子口中發出。
他的心中一動:「這孩子,對我還真的很好。」
只不過他的心隨即又是一沉:「他怎麼還在這裡?詹日飛呢?」
──適才他全力以赴力戰興雲庄的飛雲騎士,「小樓一夜聽花語」的修為,已令他除了敵人以外,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此刻他聽見了萇弘璧的呼聲,這才意識到,廟堂里的兩個人並沒有乘亂先走!

──詹日飛究竟怎麼了?

(三)

想到了他,霍小弟的心神更亂。這一亂,他的劍勢頓減。
而對方的殺機,卻絲毫不減!
這奇妙而瘋狂的劍陣,更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方法,前前後後,或貼身而靠,或遠身直擊,疏而不漏地封鎖著霍小弟每一步前行和退後。
霍小弟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上的出路。可是現在,這上面,卻等著更難對付的敵人──好整以暇,以逸待勞的敵人。

焦朝貴矮小的身軀,站在一株高大的老樹的樹枝上,冷靜地觀察著樹下劍陣的每一個舉動。他的身影也隨著樹枝的輕輕擺動而起伏,彷彿是月光下棲息的一頭碩大的貓頭鷹。

他那頭古怪的飛鷹,就停在他的身邊,每逢霍小弟想要倚仗他那鬼魅的身法,凌空而出的時候,這飛鷹就已經撲翅而下,與焦朝貴一前一後地夾擊。

──這動物的本能,竟然能夠料敵於先,霍小弟的輕功再快,也快不過這怪物的本能!
霍小弟再抵擋一陣,右臂的傷口劇痛,幾乎舉不起劍來,更覺艱難。

廟內萇弘璧的眼睛中,已經流露出一絲恐懼。
他咬牙。他咬牙的動作很用力。
身後詹日飛的喘息,已經清晰可聞。這黑衣的青年,明知道門外的霍小弟已經險象環生,他卻怎麼也站不起來。他的手,想要去抓住他落在地上的劍,卻顫抖著,怎麼也伸不開來。

──這「一見如故」的毒攻,還沒有完全從他身上退卻,一時間已經不容他再有任何力氣,再能動彈。

再斗片刻,門外霍小弟劍不得不交到左手,更是左支右攔,險象環生!

萇弘璧突然奔到屋子的角落,拾起了那柄跌落的長劍。
他拔劍。
「倉啷」一聲清嘯,劍已出鞘。
冰冷的劍刃,在月色下閃著森森的光澤,如同一隻古怪的眼,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劍刃反射出萇弘璧蒼白的臉,和他臉上的絕望,一閃一閃的,彷彿是來自天堂的嘲笑。
萇弘璧一咬牙,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劍光一閃,血光飛濺!
血花似絢爛的煙花一般,在他的面前散開。
煙花飛舞中,這幼小孤獨的心,又是在為誰沉醉?
鮮血,已經自他那枯瘦的傷痕纍纍的手臂上,不絕地流下來。血中,竟有螢螢淡淡的碧色!
萇弘璧奔到詹日飛的身邊,舉起他的手臂,將手臂上的傷處,對準他的嘴唇。
血,轉瞬間就滴濺到了他乾裂的嘴唇上。碧色的血液中,似也流動著滾燙的激情。
萇弘璧壓低了聲音,命令般地道:「喝了它!」

詹日飛迷迷糊糊中,竟能隱隱覺得什麼不對,囈語般地道:「你,你不能──」
可是誰也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麼。
萇弘璧更是著急,自己覺得每流一滴血,就流走了一份力氣。眼見詹日飛的嘴顫動中,自己的血,有一小半已經溢出他那全無血色的嘴唇,哪裡還能等得及!他抬起沒受傷的手,捏住了詹日飛的下顎,迫得他張開了嘴,任憑自己瘦弱的身子里的血,源源不絕地流到他的口中。

詹日飛終於緩緩睜開眼睛,覺得口中一股血腥味,嗓子里發甜,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顫,一抬頭,就看見萇弘璧滿是雀斑的臉,和那雙冰冷的卻又急切的眼睛。

這雙眼睛,一時間似是十分熟悉,好象在哪裡見過。
萇弘璧的手臂上,血還在流。
一時間,他全明白了。
──這瘦弱的少年,竟然割破自己的手臂,以自己的鮮血,來喂到他的口中。
他本是對任何企圖割開他的手臂吸飲鮮血的人,都是有著極端的防備。但是現在,他居然自己割破手臂,來救他。
──他究竟為什麼?

詹日飛道:「你──,你──」
頓時嗆咳起來,他雖然是咳著 ,卻已經能掙扎著坐了起來,要想輕點萇弘璧手臂的穴道,為他止血。
萇弘璧卻掙脫他的手掌,低聲道:「救他!」
詹日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的竟是霍小弟左支右撐的危險境況。
萇弘璧又道:「救他!」
詹日飛依然沒有說話,好象在沉思。
萇洪璧的眼神中,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之外,已經充滿了絕望:「你為什麼還不救他?」
詹日飛的眼睛裡,卻有了一絲複雜的神情。他輕聲道:「我運一運氣就好。」又指了指香案上年代已久的供香,低聲道:「煩勞你幫我取過那束供香過來。」

霍小弟幾乎已經要放棄了。
他周圍的對手,還是不緊不慢,保持著原先的節奏。
而他手中的「陰陽犴」,已經變得說不出的沉重,他的身法,已經獃滯下來。
正在這時,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傳聲入密的細細的聲音:「我數到三,你就運用你的『驚鴻一瞥』向上飛沖。」
這聲音,竟是詹日飛的聲音!
霍小弟不由得精神一振,隨著詹日飛的號令,不假思索地一飛衝天。
──難道他已經忘了,高樹上的焦朝貴,和他那隻詭秘的黑鷹?

隨著這騰身而起,他覺得耳邊似是掠過一陣勁風。
與此同時,周圍的十一支火把,竟突然熄滅了,四周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打破黑暗的,竟然是那黑色巨鷹的一聲慘叫。這黑色的羽翼,沒有撲擊下來,卻如沒頭的蒼蠅,歪歪斜斜地飛衝上天!
任何人由明到暗,都會眼前一黑。十一飛雲騎士,也受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的影響,手下不禁一慢。等到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已經太晚。
──霍小弟的身影,已經在劍陣外。
──又有一道更加絢爛的劍光,自月色下矯然飛起!

變故驟起,連焦朝貴迫不及防。他抬頭尋找心愛 飛鷹,卻見那在夜空中盤旋的黑鷹,好似瘋了一般。細看下,才知道那獸凸出的眼睛中,竟然插著一支供香。再回頭,月色下,十一支熄滅的火把上,也整整齊齊地插著同樣的供香。

月色下,已經見不到飛雲騎的劍光:只因他們的劍光再亮,也亮不過一道寒冷的劍光。
一個黑衣人手中的劍光。
──這劍光,竟然是如此的燦爛。
劍光到處,飛雲騎士紛紛倒地。

焦朝貴一聲怒吼,雙掌同發「流雲掌」,由高樹上直撲而下,向那黑衣人連環出擊。
只是還未攻到他的面前,劍光一閃,瞬間已照亮了他的蒼白的臉。
焦朝貴的腦子轟的一聲,一時間就好象是見到了鬼:「你──!是你──!」
詹日飛緩緩地道:「不錯,是我。」
焦朝貴畏懼地退回一步,又跨上前一步,咬著牙道:「原來是你!」
二話不說,「流雲掌」更是撲天蓋地地擊出。
詹日飛就這麼冷冷地看著,堅若磐石的眼神,映著手中「湛盧」的寒光,穩穩地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焦朝貴突然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他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
然後他才覺得胸口一陣刺痛,低頭一看,竟然沒有看到血,卻已看見了一截黑色的穿胸而過的劍尖。
──他的臉立刻變得扭曲,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的劍尖上,彷彿附著個黑色的魔鬼,讓他的心,好象被掏空了一般。就連死亡,也一時慢了一步。
他還能看見身後的霍小弟轉了過來,抓住他的領口,大聲道:「你這劍陣是從哪裡來的?」
焦朝貴看著他,眼睛裡已流露出一種奇怪而殘酷的笑意,道:「無論你想知道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就連你們霍家的『玲瓏眼』,也看不到我的這秘密!」

他一定要說完這句話,才肯倒下去。

(四)

山路在馬蹄下延伸。
縱馬疾馳的時候,雨後的道路,會在駿馬的鐵蹄下,飛濺起陣陣的泥漿。霍小弟身上的泥點,已經數也數不清了。
興雲庄飛雲騎的黑駿馬,果然是千里挑一的好馬。在崎嶇的山道上,居然也賓士得十分平穩。
可是霍小弟的心,卻根本無法平穩下來。 千絲萬縷的疑問,纏得他的頭都大了。
──興雲庄飛雲騎那鬼魅的劍陣,焦朝貴臨死前那惡毒的微笑和充滿了玄機的話,就連身邊的萇弘璧,和詹日飛的心思,都讓他琢磨不透。
──在那破舊的寺廟外,「陰陽犴」從焦朝貴的身上拔出來的時候,他曾經問過詹日飛:「這焦朝貴居然認識你?」而詹日飛只是簡單地回答了一句:「不錯」,就閉上了嘴,似是已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

天光已變得灰白。賓士了小半夜,到現在,疲憊,飢餓,和右臂上的傷痛,已經象毒蛇一樣,死死地纏住了他。
可是詹日飛居然不同意哪怕是一次的短暫停留。
霍小弟還記得他那似笑非笑的臉:「霍兄大可帶著萇弘璧獨行,若是堅持與詹某同行,這一路上的行程,就要聽從詹某的安排。」
而老天彷彿是配合詹日飛的話似的,這一路上,連一戶像樣的人家都沒有看到。
賓士到了現在,就連霍小弟也迷了路。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們已經離開襄陽越來越遠,離東京越來越近。

道路彎轉之處,路的一側終於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茶坊。破舊的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蔥油炒飯的香氣。霍小弟聞起來,就彷彿比玲瓏山莊里的山珍海味還要誘人。他突然想起來,現在正是早飯的時候。

霍小弟一聲歡呼,縱馬直奔過去。詹日飛阻擋不及,他的馬已經在院子里,接著他的人就飛身進了茶坊。
茶坊里,除了一個小夥計,就只有一個躬著身子的老頭子,在這裡守著,好象沒料到這麼早就來了客人。
霍小弟一坐下,就象是餓死鬼投胎一樣,點了一大堆飯菜,和一大壺茶,聽得那夥計的眼睛,越睜越大。這不僅是因為霍小弟要的很多菜名,他聽都沒有聽說過,而且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這黃衫少年,是如何能把這許多東西,都塞到他的肚子里?

然後他就看見,又有兩人走進來,在這少年的身邊坐下。其中一人,還是個孩子。
一見詹日飛走進來,霍小弟就先發制人,顧不得斯文,趕緊把一個饅頭塞到了嘴裡,一面含糊不清地道:「這可不能怪我。我的腦子想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餓。何況這幾天發生的事,也真的實在太多。」

詹日飛看著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佯怒著咬牙道:「我只怕餓不死你!」
這麼說著,他的眼中,居然浮上了一種笑意。
霍小弟一呆。他這才發現,在這初升的陽光下,他的臉是那樣的清秀俊朗,他的笑容,是那樣的溫暖。
一呆之下,一口饅頭頓時噎住了他,他一時咳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詹日飛看著他的咎由自取,微笑道:「原來雖然餓不死你,卻是可以噎死你。下次見到了趙知兒,我一定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他。」
現在就連萇弘璧也大笑。
霍小弟的臉不知怎麼紅了。他搖了搖頭,做了個鬼臉,發誓現在什麼都不想想,只想專心地對付他面前的吃的。只不過這幾天,老天好象專門要和他作對──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陣奇異的鼓聲。

「咚──咚──」
一擊一椎一斷腸。緩慢而沉悶的鼓聲,聽起來飄忽不定。一開始的時候好象是在樹林邊,忽然又彷彿到來山路西邊。接著四周彷彿都響起了這鼓聲。

霍小弟望著桌子上的飯菜,嘆了口氣。
「來了。又是一路找麻煩的人。」
雖然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他的心,卻已經砰砰地跳了起來。
──昨天在詹日飛對寒水宮一戰之後,他就曾經聽多這奇異的鼓聲。他原以為他已擺脫這奇異的鼓聲的糾纏。
偷看了詹日飛一眼,卻見這黑衣的青年,依舊鎮靜如常,好象什麼都沒有聽見。

一陣奇怪的香氣突然襲來。
「啪」的一聲,萇弘璧手中的茶碗,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接著,霍小弟突然覺得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低頭一看,卻是萇弘璧嚇得抖抖縮縮,躲到了他的身後。上下牙已經不停地打架。

他從沒看到過萇弘璧會怕成這個樣子──這孩子臉上的恐懼,就好象是掉進了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中。
來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霍小弟當然猜不出。

突然,「砰」的一聲,大門被撞開。初升的陽光,頓時就散遍了這茶坊的每一出角落。
兩個白衣少女,手中提著很大的花籃,一路散拋著一種很特別的花,一路走了進院子來。那陣奇怪的幽香,原來就是從她們手中的花籃里傳出來的。

霍小弟似也被這香氣所醉,細看之下這奇異的花瓣,彷彿竟是寒冰做成的。
一輛寬大的馬車,已經悄沒聲地停在了院子外。四個長裙及地,風姿綽約的女郎,手持晶瑩透明的玉劍,裊裊而來。
茶坊的夥計和老闆,已經看得呆住了。
霍小弟的心中更是好奇。
來的絕對不是邵繼祖,那麼,來的又是誰?
只不過他不用猜很久。
他很快就看見兩個人,不知不覺地就出現在院子里。
──這兩個人,居然也是熟人!霍小弟突然覺得自己最近交了熟人運。來的熟人,一個比一個棘手。他只希望這次是個例外,但是就很快發現自己在做白日夢。

來的是兩個青衣人。
一個高大的男子,看著十分的和藹,卻有一雙死人一般的眼睛。這使得他看上去,好象戴著一張面具。
另一個,竟然是女子。她好象總是垂著頭,但是她的柔美嬌艷,卻能夠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偏偏霍小弟看到是她,已經覺得說不出的討厭。在這世界上,讓霍小弟討厭到這種地步的,還沒有幾個。
──院子里的陽光下,她那青衣的領口,綉著一彎小小的月亮。
──來的自然是寒水宮的掌日使和掌月使。
青衣女子掌月那流動的眼波,遠遠地看著詹日飛,嬌柔的聲音,讓人直直地酥到骨頭裡:「詹公子,我們又見面了。」
詹日飛的聲音,依然是說不出的鎮定:「掌月使到此,有何見教?」

霍小弟覺得萇弘璧那緊握著自己的手,突然變得冰冷。他才發現,原來這瘦小男孩那雙驚恐的眼睛,並沒有看著這一男一女,而是一直在死死地盯著那輛馬車。

──那輛馬車中,又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只聽掌月使道:「公子如此聰明之人,怎麼也明知故問。本使的到來,自然是為了公子身邊之人。」
她的媚眼流轉,又嬌笑道:「除此之外,姥姥也想見一見能接得下『長相思』和『千鈞斬龍絞』的人。」
她的話音剛落,四個鐵塔一般,精赤著上身,虯髯碧眼的崑崙奴,就抬著一架碩大的胡床,自馬車中大步而出。
胡床之上,斜倚著一個鶴髮雞顏的老婦,身上穿著一件華麗的長袍,手裡還架著根紫色的龍頭拐杖。那老婦的面目,儘管有著說不出的醜陋,居然是充滿了慈祥與和藹。

霍小弟卻突然倒吸一口涼氣。
這老婦的眼睛裡,是一片空白。深深的空白。
這面目慈祥的老婦,竟然是一個瞎子!
他的目光一轉,才發現那環繞在四周的散花少女,和手持玉劍的女郎,連同掌月和掌日使,都拜伏下去。
霍小弟又輕嘆了一口氣。
──任誰也不相信,這慈祥的盲眼老婦,就是威震天下的寒水宮宮主,寒水姥姥。
只不過這世界上,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已實在太多。

這華貴可親的老婦坐在胡床上,那雙已經盲了的眼睛,還「看」著茶坊的方向。過了許久,才慢慢地道:「姥姥多年沒有在江湖上走動,這一代的英才俠俊,都不認得了。」

卻不知她這聲慨嘆,是對誰而發。
詹日飛握劍的手上,青筋已微微凸起。
寒水姥姥又轉換了話題:「萇弘璧,你讓姥姥找得好苦,既然已經到了這裡,還不快到姥姥身邊來。」
「萇弘璧」三字一出,那瘦弱男孩的臉,已經變得死人一樣。接著,沒有任何警示,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一道絢麗的刀光飛起,剎那間刺得霍小弟睜不開眼睛!幾乎是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身邊的詹日飛也已突然出劍。

──他為什麼出劍?

很快的,霍小弟就聞到一股血腥氣。
一方白色的絲帕,輕輕地抹過圓刀的刀刃,然後就被丟到了地上。
掌日使的身子,彷彿根本就站在原地不動。任誰也看不出,剛才那霹靂閃電般的一刀,出自他手中這柄古怪的圓刀。
唯一不同,卻是在他的胸口上。
──他的胸口上已經有了一片血跡。
──「你還是傷了我!」

詹日飛的聲音里,卻是第一次有了憤怒:「我只後悔還是慢了一步。」
霍小弟這才看見,廚下的夥計和那躬著腰的老頭子,在這一瞬間已經身首異處。他也忍不住厲聲喝道:「這兩個人既沒有武功,又沒有得罪你,你身為寒水宮四使之首,怎麼能濫殺無辜?!」

掌日使的頭,昂得很高,似是不屑回答他的話。
他身邊的掌月使,卻嬌笑著道:「你為什麼不問問你的同伴?」
霍小弟望向詹日飛,卻看見他的眼睛中已有了一絲悲傷。只聽他緩緩地道:「因為剛才姥姥的一句話,已經點破萇弘璧的真正身份,你們就要殺人滅口。」

──「我原就早該想到的,這寒水宮費盡心機要掩藏的秘密,怎麼能給外人知道。」
──「只是我畢竟晚了一步!」
掌日使和善的臉上,突然顯露出一種不相稱的猙獰:「無論是誰,知道萇弘璧的秘密,都得死!」
他又轉眼盯著呆坐在茶坊里的萇弘璧,慢慢地道:「你還不自己走出來?」
霍小弟大聲道:「我們也是知道萇弘璧的秘密之人,是不是我們也得死?」
掌日使居然並不否認。
霍小弟冷笑:「要取萇弘璧,你們就要先殺了我!」
聽到他這句話,那本已嚇得魂不附體的萇弘璧,突然身子一震,眼睛一亮。這天賦異廩的孩子,第一次挺起了胸膛。
話音未落,霍小弟的身子已到胡床前。──他的身法,竟然比他的話音還快!
陽光下,他那「陰陽犴」黑色的光華閃爍,就象是黑色的閃電。
鐵塔般的崑崙奴,卻依然目不斜視,彷彿眨都沒眨一眼。那胡床上盲眼婆婆臉上的笑容,仍然是那麼可親。

就連詹日飛,也沒有看見,那胡床上的老盲婦,是怎麼出手的。他只看見那道閃爍的黑色電光下,突然飛起一個人影。
連一聲聲響都沒有聽見,霍小弟的身子,已變得象是斷了線的風箏,給震得跌回了茶坊,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狂噴。

清新的晨風,吹的那婆婆華衣上金絲掐線的光芒,在陽光下閃爍蕩漾。那華衣的老婦人,仍然是好整以暇地倚在胡床上,彷彿從來沒有動過一動。

詹日飛搶到了霍小弟身邊,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強行運力,內息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體內。萇弘璧撲了過去,也握住了霍小弟的手,卻連半句話都說不出話來。

不知為什麼,霍小弟卻甩開了他們的手。嗆咳著,他掙扎著坐起來。
──即使他的左腿已傷,他還是要坐起來。
──也許,他身體里流動的那世家子弟的血液,讓他有著別人不能比的驕傲。
那老婦的聲音,聽上去比她的話,要平和多了:「你若不是霍家的傳人,此刻就是一具死屍。」
這骨子裡一股傲氣的黃衫少年,居然沒有反駁。也許只有他知道,寒水姥姥這話中的真正涵意:人死了,自然也就沒有姓名了。也許只有他知道,寒水姥姥的武功,是多麼的駭人聽聞。

──這婆婆出招之快,竟然到了鬼神沒測的地步。若不是自己身懷「驚鴻一瞥」的輕功,和「小樓一夜聽花語」的內功,內外交合,應變之快,已非尋常人所能想像,此時傷的,就不是左腿了。

到了現在,任是誰也無法相信,這胡床上和藹的老太婆,竟是個瞎子;任是誰,也不敢再當她是個瞎子!

寒水姥姥接著道:「只是你即便是玲瓏山莊霍家的傳人,也不該持有那『陰陽犴』。這『陰陽犴』怎麼會在你的手裡?」
霍小弟掙扎著,撇一撇嘴,道:「既然是霍家的傳人,為什麼『陰陽犴』就不能在我手裡?」
寒水姥姥道:「『陰陽犴』是霍家的傳世之寶,若是沒有了它,就不能開啟霍家長女的玲瓏眼。所以這柄兵器,是從來沒有離開過玲瓏山莊的!」

霍小弟冷笑:「我們玲瓏山莊的事,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寒水姥姥笑眯眯地道:「只是姥姥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霍小弟道:「什麼事?」
寒水姥姥輕描淡寫地道:「你們霍家的玲瓏眼,是不是早就曾看到,今天的你,會死在我的手下?」

(五)

霍小弟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枝拐杖!也沒看見那胡床上的婆婆怎麼動手,那柄龍頭拐杖就倏地到了霍小弟的面前,徑直點到他的心口。
這胡床還明明就在院外,那寒水姥姥又明明沒有下床,這支拐杖再長,也長不過這從院子外到屋裡十數丈的距離。難道是寒水姥姥的出招,竟要比人眼所見還要快?

只是這支拐杖,到了霍小弟的心口,竟然沒有刺進去!
「叮」的一聲,那拐杖竟然碰到一件物事,電光火石般,一柄長劍已經擋攔在霍小弟的心口。
──詹日飛的長劍。
這來勢兇猛的杖影一遇長劍,倏然一縱即逝。而詹日飛的長劍遇到木杖的杖影,竟然盪了出去。
霍小弟這才覺察到滿身的冷汗。若不是詹日飛這恰到好處的一攔,這一杖就要透胸而過。

寒水姥姥那乾枯的眼白之中,突然湧上一種難以說明的神情。
「咦」了一聲,問道:「掌月,這就是你所說的那個人?」
掌月使躬身道:「姥姥明鑒,正是此人。」
寒水姥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能比姥姥的拐杖還快?」
掌月使道:「只怕他雖不能快過姥姥的拐杖,卻因為能預料到姥姥出手的方位,所以僥倖架得住姥姥的這一式『鬼魂招』。」
寒水姥姥喃喃地道:「料敵機先,嘿嘿,料敵機先,果然是不同尋常。」

然後她就不再說話。她的手,慢慢地一招。
萇弘璧的面前突然也出現了一道杖影。等萇弘璧覺察到有物及身,身子已不由自主向外飛去。
朦朧中,彷彿又是一道劍光飛起。這劍光,竟然是冰色的。然後杖影一縮,他頓時跌倒在地上。
他跌倒之前,只來得及見到一片耀眼奪目的銀光迎面而來,胸口頓時感到一種空前未有,無可比擬的壓力和撞擊,就彷彿是四面的群山,一齊向他壓了下來。而他的眼前,已遮住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冰色的劍光,好象要抗衡這無窮無盡的力量。

耳中突然傳來霍小弟驚聲的尖叫:「不──!」
萇弘璧只覺得喉中一甜,眼前金星直冒。這自空中的一跌,只摔得他頭昏眼花,半天才緩過神來。他剛要爬起,腳下一軟,竟然跌倒在一個人的身上。

他的心,莫明其妙地一沉。沉重的預感一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翻過那人的臉,萇弘璧的手已經在抖──這個人果然是詹日飛!
他凌亂的髮絲緊貼在灰白的臉上,冷汗已經涔涔而下,他的牙關緊咬,雙目緊閉,似是在抵抗什麼。
萇弘璧急忙抓住他的手臂,要用力扶起他。霍小弟也爬了過來,焦急地問:「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寒水姥姥的話,冷冷地,卻是一字一句,那麼清晰。
「沒想到你重傷在身,居然還能接我這一掌。能接下我這一掌的,三十年來你是第一人。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身手,已經算是不易。怪不得就連掌月掌日,都會敗在你的手下。憑你的身手和才智,絕對不是江湖上的無名之輩。只是可惜,可惜!」

詹日飛咬著牙,已說不出話來。喉嚨里一股血腥氣,直衝上頭頂。
萇弘璧這時突然覺得,詹日飛的身子在他的懷裡似是微微地抖。接著,一口血已經噴了出來,濺得他的胸前一片殷紅。
那片殷紅中──
萇弘璧眼前突然一陣暈炫,腦子裡一片的模糊。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所以用力眨了眨眼睛。
然後,他的身子就突然僵硬。全身上下,好象是一瞬間被冰凍成了石頭。
唯一還有一點活的氣息, 是他的眼睛,現在卻睜得大大的,裡面是說不出的難以置信。
──那片殷紅中,分明有一層淡淡的黑色!
他突然象是想到了什麼,一抬手就掀開他的黑色外氅。
可是就連他自己彷彿也已經知道,他的這個動作,是多麼地多餘。
──詹日飛背心上,那三道碧色的「一見如故」留下的斑痕,比起昨天見到的,顏色更深更刺眼,如同嵌到他的肌膚中,此時就好象三隻嘲笑的眼,冰冷地看著他。

萇弘璧一交坐倒,已經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臉上的驚駭,看起來竟有些恐怖。
「你身上的『一見如故』──沒──有──解?」
慢慢地,艱難地說出這句話,他突然象瘋子一樣爆發:「我不相信!」
他的聲音,在這一刻起,已變得說不出的沙啞嘶裂。
「難道就連我的血,都解不了你身上的『一見如故』?我絕不相信!」

詹日飛微微睜開眼睛,就看到萇弘璧那扭曲的臉。那一刻,他已明白,這孩子已得知了真相。
終於能說出話來,他勉強提著氣,道:「你曾經割脈舍血,相救於我,這解得解不得毒,又有什麼相干。」
他已經不敢看霍小弟的臉色──霍小弟的臉色難道會好到哪裡去!他一直沒有說話,是不是因為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萇弘璧的眼睛,卻一瞬間變得好象是死人。剎那間,這天生異廩的少年的心,也似變得透明如水晶。
──「不是我的血解不了這『一見如故』,而是我的血里,藥性已失,是不是?」
他看著詹日飛,嘶聲道:「你自己早就知道,是不是?!」
詹日飛終於嘆了口氣。他身邊的霍小弟已經代替他說了出來。
「因為你已經很久沒有飲那『碧焰三生水』了。」
「你本是啞不能言,但是卻漸漸地能夠講話。」
「你身上的葯香,也一天比一天淡泊。」
萇弘璧好象沒聽見霍小弟的話,依舊盯著詹日飛,嘶啞著聲音道:「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麼不說?你是怕我傷心失望,是不是?我恨你!我恨你!」

或許這孩子幼小的心中一個隱隱的期望,就是他還是個有用的人。只不過現在,這殘酷的上天,就連這點他心中唯一的期望,都毫不留情地剝奪。

霍小弟卻盯著詹日飛道:「你明明知道不是那妖婆子的對手,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擋她那一掌?你為什麼總是替別人著想,你什麼時候會替自己想想?」

詹日飛勉強笑了一笑,道:「因為你的人情,好象是欠不得的。」
他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情說笑。只是他才說完這句話,眼前一黑,已經暈了過去。
萇弘璧已經不再說話,他的眼睛看著他,又好象根本沒有看見他。這瘦弱孤獨的男孩,彷彿一時之間,變成了一個大人。

院子外的寒水姥姥,已沒有了耐心。只是她的口吻,仍然很和氣:「掌月,殺了這兩個人,帶了萇弘璧走。」
她的語氣,仍然十分的平靜,她的醜陋的面容,仍然看不出任何錶情。只不過她的話,就是寒水宮主的命令。
掌月使猶豫了一下,還是應了一聲「是」。
寒水姥姥那布滿眼白的「眼」,彷彿「看」透了她的一切:「你心軟了?」
掌月看了倒在地上的二人一眼,道:「姥姥在上,掌月是想──」
寒水姥姥道:「你看上了那小子,那小子想來生得很俊,是不是?」
她的語氣仍然很和藹,可是掌月卻嚇得立刻跪倒在地上:「掌月不敢。」
寒水姥姥道:「知道不敢,就很好。」
──她的聲音怎麼也聽不出任何森嚴的味道,為什麼掌月使已經嚇得連話都不敢再說一句?
寒水姥姥和藹的笑,卻顯得十分滿意:「那麼你還在等什麼?」

(六)

掌月使還是沒能動。因為茶坊里突然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住手!」
是萇弘璧的聲音。很堅決的聲音。
萇弘璧就站在茶坊的門口。他的手裡,握住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刀。短刀的刀尖,緊緊地貼著脅下。
寒水姥姥的臉色,居然變了。
──她看不見,又怎麼知道萇弘璧的出手?

萇弘璧慢慢地道:「姥姥,我求你放過他們兩個。你放過他們,我就跟你回去。」
他的聲音,在寒水姥姥的逼「視」下,一開始竟禁不住有些發抖。
寒水姥姥平和的語氣,此時聽來卻讓人不寒而慄。
──「我若是不放呢?」
萇弘璧道:「我只要手指一動,這短刀所指向的死門,只要刺出一絲絲血,就再也補救不回來了。姥姥若是定要制他們於死地,那我就與他們同死。姥姥也就得不到萇弘璧。」

寒水姥姥道:「你在威脅姥姥?」
萇弘璧道:「我畢竟是您撫養長大,又怎敢威脅姥姥!我只是求姥姥手下留情。」
寒水姥姥道:「你又是怎麼知道你自己的死門的?」
萇弘璧道:「姥姥難道忘了,三個月前,那蘇大師的話?蘇大師曾算我今年十五歲生日之時,一定會死。而死後能不能再生,就要看姥姥的了。」

他的滿不在乎里有了一絲苦笑:「蘇大師這次可算錯了。他算我十五歲即死,可是卻不知現在離我十五歲的生日,還相差幾個月。」
寒水姥姥道:「蘇易州雖然算準了你的死穴,但算錯的卻只怕不止這一樣。至少他沒有算出,被人收買而來欺騙寒水宮,會得到什麼下場。」
萇弘璧卻一點也不吃驚:「姥姥自然已尋到了蘇大師,姥姥也多半饒過他不死了?」
寒水姥姥道:「他想死,也太容易了。他雖然現在苦苦地哀求,巴不得姥姥立刻就賜他死去,但是人若是死了,又怎知自己做錯的時候,會付出什麼代價!」

她這麼四平八穩地說出這幾句話來,霍小弟卻突然打了個冷顫。
只聽寒水姥姥又道:「難道你就是聽了蘇易州的話,才私自離宮?」
萇弘璧道:「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無論怎樣忍辱偷生,都還是活不長久的時候,為什麼不臨死前,看一看他一生都很少見的外面的世界呢?只不過現在我才知道,蘇大師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騙我自己離開寒水宮。」

他看著寒水姥姥,一字一字地道:「他的計策雖然騙了我,至少我卻已經知道,收買蘇易州的,就是興雲庄。」
寒水姥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萇弘璧道:「只因我到了山下不久,就發現興雲庄的葛雲飛已經在那裡等著我。若不是預先知道我離開寒水宮,他又怎會在那裡等我。而知道我離開寒水宮的,那時只有蘇大師一人。」

「這麼說,那迷心咒,也是姓蘇的傳給你的?」
萇弘璧慢悠悠地道:「姥姥閉關,日月風雲四使護關,其餘眾人,人人都認為我是一個孩子,偷襲之際,的確很順利。」
寒水姥姥冷笑:「那麼你一心想看的這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好看?」
萇弘璧卻搖搖頭:「這個世界裡的惡人,比寒水宮的人心,要兇險惡毒得多。」
他抬頭看了一眼倚倒在地的詹日飛和霍小弟,又道:「只不過這世界上的好人,也比寒水宮多了很多。姥姥既然赦了日月二使,為什麼就不放過他們?」

掌月使嬌笑著走上前來,吃吃地笑著道:「小兄弟,你怎麼好端端地開起玩笑來?快聽話,放下這刀子。」
萇弘璧看著她,慢條斯理地道:「你只要再走上一步,我就從這裡刺進去。你的功夫再好,也快不過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只要一推,這世界上,就馬上沒有萇弘璧這個人了。到那個時候,姥姥怪罪下來,我可沒法替你說情了。」

他的話,彷彿清晰冷靜得出奇。掌月使的身子,就立刻象是釘在了地上。
寒水姥姥道:「多少年來,沒有人能要挾寒水宮。就連寒水宮自己的人,也不能!」
萇弘璧笑了一笑,道:「萇弘璧現在若是死了,姥姥就要耗盡全身的功力來救。日月二使重傷初愈,更不能離開姥姥的身邊,自然也無法分身去追擊敵人。姥姥若是放過他二人,萇弘璧自己就至少現在還不用死,姥姥也就不用耗盡自身的功力,豈不是一舉兩得?」

寒水姥姥陰沉沉地道:「你死了之後,姥姥還可以再尋萇弘璧!」
萇弘璧道:「那是自然。寒水宮的萇弘璧,本就是一個名字而已,不過是一代接一代象我一樣的孩子的稱號罷了。憑著姥姥的本領,寒水宮百年的威名,哪裡還尋不到另一個萇弘璧?只是萇弘璧知道,姥姥每隔四個月,就一定要吸飲萇弘璧的臂血,現在算來,距上次的血飲,應該有三個多月了吧?姥姥閉關多日,多半已經修得羅天大法,那就用不著每隔四個月飲血保命。若是如此,姥姥長命百歲,就是尋上個十年八載,也不算什麼。只不過唐門的人,一旦得知萇弘璧已毀,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姥姥這樣的耐心,等上個十年八年。那唐門和興雲庄的糾纏,姥姥見多識廣,自然比我這個小孩子,要清楚得多。」

他看了那盲眼的婆婆一眼,慢條斯理地又道:「只是縱然姥姥不說,萇弘璧自己心裡明白,若是萇弘璧那麼好尋,姥姥也就不用先是派寒水宮的日月二使,後來又親自出馬,不惜降尊紆貴地來到中原。」

寒水姥姥道:「你就不怕姥姥暫時放過了他們,另遣日月使前去追殺?」
萇弘璧道:「姥姥是寒水宮百年第一人,是何等的身份!萇弘璧自幼就視為神明,寒水宮上上下下百餘人,個個都是追隨姥姥這樣的英明之主,姥姥又怎會言而無信?更何況,眼前放著日月二使在此,均曾見過姥姥的諾言。」

日月二使,不知為什麼,已開始發抖。

霍小弟這才發現,這孩子心思之縝密,料劃之周全,居然讓人不寒而慄。原來這一路上,自己還是被他瞞過了!
寒水姥姥那空洞的眼睛裡,居然有了一絲奇怪的神色:「我一直都小看了你!」
萇弘璧道:「姥姥過獎了。萇弘璧流落中原,中原人的詭詐心機,也就耳濡目染了一些。」
寒水姥姥道:「你可知你身上的藥性已失,若要恢復成萇弘璧,就要忍受那『脫胎換骨』大法。你為了這兩個人,難道就一點也不後悔?」
萇弘璧的眼睛裡,一絲恐懼一閃即逝。他淡淡地道:「萇弘璧本來就是將死之人,難道還怕什麼脫胎換骨大法?若是能死得其所,終不枉了萇弘璧這三字的真正意義。」

他看了寒水姥姥一眼,又微笑著道:「救不救萇弘璧,自然全在姥姥一人。只是這裡既沒有寒水宮的寒潭,也沒有寒水宮的羅漢床,姥姥要施行那脫胎換骨大法,就要耗盡一生的功力,不過十天半月,不能恢復武功,也不知姥姥願不願意,甘不甘心。」

良久的沉默後,寒水姥姥終於道:「好,姥姥答應你了!」
萇弘璧的臉上,卻並沒有半分的變化。
「姥姥真的想通了?姥姥要改變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寒水姥姥冷冷地道:「你也不用激我。寒水宮宮主的話,向來是一言九鼎。更何況,這是別人的事,又不是我寒水宮的事,姥姥為什麼要管?」

輕輕揮一揮手,她手下的四個崑崙奴,已經抬著她的胡床,回到了馬車上。
那日月二使,也已到了馬車前。

萇弘璧轉過頭去,不敢看霍小弟的臉。只因不用看他也想像得出,霍小弟此時的臉色,該有多麼的難看。
遲疑著,這瘦小的男孩道:「霍,霍小弟,我去了!」
霍小弟喃喃道:「你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他口中這麼語無倫次地說著,可是他的心裡,難道就真的不知道?
萇弘璧淡淡地道:「既然我的血,救不了人,總是有別的法子,可以救人。就象這天下,真正害人的,並不是毒藥一樣。」
霍小弟道:「可是你──」
萇弘璧的眼睛看著地下,道:「我想來想去,還是回寒水宮的好,這外面的世界,畢竟太複雜,我有很多不明白。」
霍小弟沉默。
這一刻的沉默,忽然好象有一生一世那麼漫長。

終於,萇弘璧一咬牙,轉身走向院子外停留著的那輛馬車。他走得很慢,但是很堅決。
霍小弟忍不住突然叫道:「萇弘璧,你別走──!」
萇弘璧的腳步停了下來。猶豫著,他已經回過頭,對著他道:「那日在舊廟裡時,你曾經問過我,到底是不是萇弘璧。我也曾告訴過你,我不是。」

霍小弟的心,彷彿碎了,只因這男孩的眼睛中突然有了一種令人心碎的驕傲。
萇弘璧的目光,卻已望向了遠方:「你當時,並不相信。可是你不知道,我沒有騙你。──我永遠不會騙你的。」
他指了指寒水宮的人,道:「在這些人眼中,我不過是他們救命療傷的工具,不過是萇弘璧而已,可是我真正的名字,不是萇弘璧!」
他望著霍小弟,一臉認真地道:「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叫艾虎。」
他看著他,笑容中已經有了一份凄涼,又道:「你以後可要記著,我的名字是艾虎。我只不過是個一心想做一個普普通通,跟別的孩子沒有兩樣的人。」

霍小弟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的眼中已籠罩上了一層霧氣。
萇弘璧黯然的眼睛,突又在閃亮。
他的聲音里,第一次充滿了豪氣:「霍小弟,我走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他的頭,第一次高高地挺了起來,他的小小的身軀,顯得是那麼的高傲。

無憂書城 > 武俠小說 > 雨霖鈴 > 第五章 恨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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