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風在呼嘯。
不知何時,天邊已湧上一層淡淡的陰雲,剛才還是陽光滿天,這時就連天地都似乎暗了下來。
風中夾雜著雨意,猶似看不見的魔女,在吹著一曲亂人心弦的曲子,吹冷了離人的心,吹散了過客的魂,吹沸了少年的血。
離人已遠,過客已去,少年安在?
寒水姥姥的車仗,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萇弘璧的身影,早已散盡在天涯。霍小弟卻猶自不時地回頭,望著那遠遠的離他而去的不歸路。
從此天涯海角,人世茫茫,再見面時,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再見面時,不知道這少年還記不記得他?記不記得這曾在雨中撐著竹傘扶他起來的黃衫過客?
眼前的道路已經變得平坦而直,似是一望無跡,直可以望到天涯。兩邊的懸崖峭壁高聳入雲,鐵一樣的陡峭。
飛雲騎的黑駿馬,卻因為賓士久了,鼻孔里已呼呼地噴冒出白氣。
左腿上的傷痛,又隱隱地襲來。霍小弟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淚水。
只是他回過頭,就會看見詹日飛沉默的眼睛。
這黑衣的青年,儘管臉色已蒼白得如死人,就是騎在馬上,傷痛已令他連腰都挺不直,但是那雙如暗夜的黑眸,卻仍彷彿看穿了一切,洞悉了一切,然而又充滿了理解和溫暖。
霍小弟轉過頭去,飛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輕聲道:「服下了玲瓏蜜,可是好些了?」
詹日飛道:「你放心,我沒那麼容易就死。你沒聽說,就連貓都有九條命么?若是死了,又怎麼對得起玲瓏山莊的靈丹妙藥?」
霍小弟終於笑出來。只是這笑容也是有著忍不住的黯然:「我只聽說過好人不長命,壞人遺害千年。」
詹日飛渭然嘆道:「我倒是第一次被別人叫做壞人。」
霍小弟道:「難道你是好人?別忘了,昨天你還差點兒成了我的劍下之鬼──」
他一句話沒說完,臉色已變。
不多時,遠遠的,有聲音響起。是急促的馬蹄聲,而且來的不止是一騎一人。
──來的是誰?為什麼而來?
霍小弟輕嘆一口氣。離開襄陽越遠,好象麻煩也就越來越多。
這道路兩邊,連避一避的地方都沒有。平坦通直的大路,又會讓來客很早就看見自己和詹日飛。此刻他們就是要帶馬避開,也已經來不及。
來的果然共有十餘騎。馬是好馬,人是好漢。
馬上的騎者,精壯勇猛,驃悍矯健。飛揚跳動中有一種任何人都不能遏止的神采。
他們顯然都是身經百戰,非常的冷靜沉著。
霍小弟鬆了一口氣。這些人顯然絕對不是普通的大宋官兵,但是瞧這些人的打扮,並不是襄陽王府的禁軍。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跡,會引起別人的疑惑,但是狹路相逢,已經避不開,索性就一撞運氣。
這十餘名士兵遠遠地瞧著霍小弟和詹日飛的模樣,果然有所懷疑。其中一人,似是頭目模樣,好象自懷中取出一卷畫圖,沖霍小弟這個方向瞧了又瞧。
「就是他!就是王爺傳來的畫圖上那人!」
隨手揣起畫圖,一揮手,叫嚷著,十幾個人已經縱馬撲了上來,形成了合圍之勢。
來的果然是麻煩。霍小弟暗暗地嘆了一口氣。自從離開襄陽王府,他的麻煩就從來沒有斷過。
他一夾馬腹,那黑色的駿馬一聲長嘶,四蹄如飛,已向來人衝去。一道黑色的光華,突然映得天地好象也變了顏色──霍小弟的「陰陽犴」已經在手!
這玲瓏山莊的曠世神兵,連日多度的噬血,似已喚醒了那纏附在黑色劍身上的魔,此時竟似發出低低的淺笑。
詹日飛也正要拔劍在手,一抬手間,胸口一悶,體內氣血翻湧,牽動左脅下的劇痛閃電般刺了上來,耳邊頓時轟然一響。跟著眼前一黑,已是一頭栽到了馬下,背上的傷口處更是鮮血迸濺。
圍攻霍小弟的顯然是訓練有素的精騎,一見詹日飛落馬,立刻有數騎撇開霍小弟,向詹日飛飛撲過去,手中的長槍與長刀,瞬間就交織成了一道瘋狂凌厲的光網,閃電般向他當頭罩下。
霍小弟回頭一望,不由得一聲驚呼!
他情急之下,手一顫,「陰陽犴」在晨風中飛起一聲尖銳的長鳴。
那飛騎而來,沖在最前面的士兵,也是來騎中最驃悍,最兇猛的。他手中的大刀已舉起,在陽光下爍爍地閃著青光,他的身子已經離開馬背,借著這奔騰的力量,飛身襲下。
只不過身子尚在空中,他的心口一痛,好象是被什麼咬了一口。低頭一看,一截黑色的劍尖已經在心口處一閃而過。
接著,他突然看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在靠近心口處,有一線陽光。
──自己寬厚的身影下,怎麼會有陽光透過?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的力氣,已經突然消失,他倒下的時候,就好象是一條抽空了的口袋。
直到倒下,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自始至終,他就從來沒看到過血──他那背心上透過的那一劍,並沒有血跡滲出來。
他也來不及看到,他身後的人,又是怎樣地在一道邪惡的黑色光華下滾倒屈服。
很快的,霍小弟的人,就回到了馬背上。好象剛才一劍就刺穿那持刀的士兵的,根本不是他。圍攻他的人,臉上已經驚得目瞪口呆,他們這一生中,只怕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鬼神難策的身法。
──霍小弟就喜歡看這種表情。
只是這些騎士彷彿是訓練有素,一旦發覺敵人的武功出乎自己的意料,一聲唿哨,剩餘的人馬,已經在有條不紊地後退。
那頭目模樣的人,臉上的肌肉卻已經扭曲,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是──」
霍小弟又怎能讓他們全身而退。他的嘴角微微地一撇,他的身子已經飛起,飛身沖向那懷揣畫卷,似是頭領的人!
正在此時,就聽詹日飛情急喊道:「別讓他們放箭!」
只是重傷之下,他的聲音是說不出的微弱。
霍小弟一怔間,已經來不及了!
兩支響箭,夾雜著奇特而尖銳的哨音,呼嘯著,已經飛上了天!
霍小弟的臉色已變:這分明是聯絡報信的響箭。響箭既去,追兵很快就會循跡跟來!
再回頭,那頭目的臉上,已經有了一絲獰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殺了我們,也──已經──跑不了──了!」
霍小弟的心一陣發冷。他對於自己玲瓏山莊的武功,實在是太過於自信了。
──原來這頭目模樣的人故意做出驚恐的模樣,為的正是吸引自己的注意,而由隱藏在他身後的騎士,乘自己不備,放出報信的響箭。
──是什麼樣的士兵,能有如此的心機和勇氣?
只不過這個時候,霍小弟自己也知道,他的手下,一定不能留情。
淡淡的血光濺起的時候,似乎連太陽都要避到陰雲里去。剛才還耀武揚威,精悍飛揚的騎士,現在已經盡數倒下。
霍小弟一瘸一拐地邁過橫七豎八躺倒在地的士兵。
他的腳下突然一軟,似是踩到了一件硬硬的物事。低頭一看,卻是那襄陽王府秘傳的畫影圖形。想必是這卷畫卷,在那頭目中劍倒地的時候,自他懷裡跌落了出來。
猶豫著,霍小弟還是用劍一挑,那掉在泥水裡的畫卷就飛到了他的手中。他顧不得細看,將畫卷隨手揣在了懷裡,扶起詹日飛。
詹日飛搖了搖頭,道:「你快走,他們追不上你。」
霍小弟道:「是我拖累了你,我又怎麼能丟下你不管!」
詹日飛道:「不是你拖累了我,你不知道,其實他們追的不是──」
話未說完,一口真氣倒衝上來,忍不住頭暈眼花,那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霍小弟不由分說,將詹日飛拖上了馬背。詹日飛昏昏沉沉的,全身已無一點力氣,再也掙脫不得。
(二)
天光大亮。太陽越升越高,已經刺透了矮矮的陰雲,驅散了透骨的晨風。
強烈的陽光,刺在霍小弟的臉上,汗水,已自他的毛孔中浸了出來。
「你就是殺了我們,也──已經──跑不了──了!」
那邪惡的話語,仍然迴響在耳邊。
──這些人,究竟是誰的兵士?
霍小弟的眼已經張狂。戰馬在他的驅策下狂馳。
終於,他的馬一聲悲鳴,已經累得撲通倒地,吐著白沫,再也站不起來。那獸的眼睛裡,看著他,似是要流出淚來。
接著,詹日飛的馬也倒在地上,任憑霍小弟怎麼驅使,都無法再前進一步。
霍小弟現在好後悔。
──離開那峽谷間的大路時,他應該換乘那些鐵血騎士的馬的。他為什麼早沒想到?
回頭望去,平坦的大路,一望無跡,分明就是告訴追敵他們的行蹤。
霍小弟的眼睛裡已經流露出了一種恐怖。不知是哪裡來的一股力氣,他拖起詹日飛,慌不擇路地狂奔。
風呼嘯,陽光刺得雙眼無狀地難受。
霍小弟的胸口已經在隱隱作痛,真氣鼓盪,內息流轉中,「驚鴻一瞥」的輕功已經提升到了極限。
現在,他終於體會到了逃亡的滋味:詹日飛的身體,好象越來越沉重,而自己腿上的傷痛陣陣襲來,更象是閃電一樣鑽心。
可是他不敢停留。
──白日下,響箭後,敵人很快就會追上來。
道路轉過來,前面已出現了一座小小的農莊,庄外,是座陳舊的穀倉。
看到這穀倉,霍小弟的腿突然好象是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僵硬起來,再也挪不動一步。
他已不得不要停下。
他一咬牙,扶著詹日飛,一飛身就衝進了穀倉。
高大的穀倉陳舊而凌亂,似是被遺棄多年,久未使用。就連這進出穀倉的門,都裂開了很大的縫隙。
一進穀倉,倚靠在霍小弟身旁的詹日飛再也支持不住,一頭軟倒在地上。背上的傷,想必是受了寒水姥姥的掌力一震和一路上的顛簸,鮮血已經不停地流了出來。
霍小弟自己的右腿,也因為寒水掌和這一路的狂奔,沒有了知覺。可是此刻,他已經顧不上這些。
撕下一塊黃衫上的衣襟,他手忙腳亂地為他點穴止血,扎住傷口。
詹日飛已經實在沒有力氣了。
掙扎著,他道:「你別管我。你快走。」
只不過霍小弟就好沒聽見他的話。
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他的臉色焦急而凝重,他的手上,也很快就沾染上了他的血。
就在他低下腰,要將那片布片紮緊之時,「噠」的一聲輕響,那捲畫圖,自他的懷裡跌了出來,直滾到穀倉的一角,攤了開來。
霍小弟的臉色一變:那是他的畫圖,他千萬不能讓詹日飛看見!
──既然是他的畫圖,他又一直在詹日飛的身邊,詹日飛已經見到了他,為什麼他不想讓詹日飛看見這幅畫?
偷偷地看了詹日飛一眼,見他雙眼已經睜不開來,呼吸急促,似是沒有注意到他懷中的畫圖掉落到地上,不由自主地心裡暗自慶幸,飛身到了這角落間,伸手就要取回那畫圖。
地上的那捲畫圖已經攤開了一半。
白色的圖紙,已經因為方才掉到泥水裡,而被浸透得斑漬片片。
霍小弟抄起畫圖,就要捲起收好。他的目光,突然呆住!
──那畫圖上,居然不是他原先一直所想的,是他的畫圖。
──那畫圖上,竟然是詹日飛的臉!
(三)
倒在穀倉角落的詹日飛又在咳了。
霍小弟慌忙把畫圖藏在身後。
只是在詹日飛的面前,他就好象什麼秘密也藏不住。他的眼睛看著他,目光里彷彿就已經洞悉了一切。
霍小弟終於慢慢地把手從背後拿出來。他的手裡,緊緊地握著那捲畫圖。
畫圖是捲成一卷的,可是詹日飛卻彷彿早已知道那畫圖裡的秘密。
淡淡地看了霍小弟一眼,他輕聲道:「是不是畫得很象?」
霍小弟還是沒從震驚中緩過來。他喃喃地道:「原來他們要找的,並不是我。」
他的情緒,卻隨之激動起來。
──「原來那今日狹路相逢的兵士叫嚷的那句話,指的是你不是我。」
──「原來襄陽王府捉拿的欽犯是你!封鎖驛站,切斷出城之路,停了所有馬市,都是因為你!」
他注視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是誰?」
這是他問過好幾次的問題。
這也是他好幾次都沒機會回答的問題。
這次,他會不會回答他?
詹日飛淡淡地道:「我是誰,現在已經不重要。看來我們若再要一同前往京城,我一定會拖累了你。追兵很快就到,你還不趕緊離開。」
──只是他的聲音雖然平淡,卻再也掩不住他的疲倦和虛弱。
霍小弟嘶聲道:「你是要我一個人走?」
詹日飛道:「沒有了我,他們追不上你的。」
霍小弟道:「我為什麼要走?我,我偏不走,就在這裡等著,咱們跟他們拼了!」
詹日飛的嘴角,已經溢出鮮血,乾裂的嘴唇,已經沒有半點血色。他虛弱地一笑,道:「你又在說傻話了。我什麼時候說要等在這裡,跟他們拚命了?更何況,你要是萬一有個好歹,東京城裡只怕有人真的要傷心了。」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我只是說,咱們分頭走路,就要快一些。」
霍小弟看著他,就好象沒聽見他的話。
──他現在就連站,好象都已經站不起來,又怎麼能走路?
詹日飛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微笑著道:「你有你的絕世輕功,我也有我的辦法。只是你若是比我早趕往東京城,我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
霍小弟卻對他的話半信半疑,猶豫著,道:「你說。」
詹日飛道:「請你幫我帶一件東西去京城。」
霍小弟道:「你要我幫你的忙,就是這件事?」
詹日飛道:「不錯。」
他輕嘆一聲,又道:「只是這件事雖然很重要,我卻原本不該連累你,不過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請你幫忙。」
他的笑,已經變得很微弱:「好在反正我欠你的人情,好象已經數不清了。」
不知道為什麼,霍小弟的一雙大眼睛裡,晶瑩的淚珠已經在滾來滾去。他的喉嚨里,好象有什麼東西堵住了,竟然說不出話來。
詹日飛道:「瞧不出大名鼎鼎的玲瓏山莊的人,居然也象小姑娘一樣,動不動的,就哭鼻子。」
霍小弟遲疑著,道:「詹大哥,我,我,我其實一直在騙你。我真的不叫霍小弟,其實,我是──」
詹日飛注視著他,緩緩地打斷了他的話:「霍兄,你並沒有在騙我。我們相識之初,你不是早就說過,霍小弟不是你的真名么?其實是不是真的名字,又有什麼打緊,我只知道,我所託非人,就已經足夠。」
霍小弟的淚珠,終於撲簌簌地滾落,忍不住抽泣道:「你想必早已經猜了出來──」
詹日飛微笑道:「我只知道,我結識的是玲瓏山莊一位俠義無雙的少年英俠。霍兄既然喜歡霍小弟這個名字,我就自然還是稱呼你小弟。」
霍小弟瞧了過來,眼前已經是一片模糊。淚水早就涌了出來,滴在他的身上。
「詹大哥,你說,不管什麼事,小弟一定為你辦到!」
詹日飛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塊黃色的綢綾,交到了霍小弟的手裡。
「那就煩勞霍兄,將此物送到東京汴梁的南清宮,務必親手交到八王爺手中。」
黃綢綾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無數的人名,已經被鮮血浸透,染上了發黑的紅色。
他的鮮血。
霍小弟覺得這輕輕的黃綢綾,一時間似是說不出的沉重。
──為了這片黃綢綾,他已經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曲折?
他喃喃地道:「他們一路上追殺,要搶回的,就是這片黃綢綾?」
詹日飛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只感到,他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地消失:「不錯。」
說到這句話,胸口劇痛之下,一層汗水已經透了出來。
「霍兄,此物關係大宋百姓能否免於刀兵之苦,你只能面交給八王爺,就連小趙王爺,也不能告訴。」
霍小弟聽他說出這話來,倒是有些吃驚:「連他也不能告訴?他可是八王爺的親生骨肉。你難道連他也不信任?」
詹日飛艱難地搖搖頭:「不是我不信任他。那小趙王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讓他知道,是不願意他輕易涉險。」
說到這裡,已經嗆咳出來,一時似是連氣也喘不過來。
霍小弟焦急道:「是我不好,我原不該問你這些枝節的話題。」
詹日飛勉強笑了一笑,道:「你若是不問,只怕早就憋壞了。那玲瓏山莊的大活人,怎麼能給這樣一點小事憋死。」
見到他在這生死關頭,還有心情開玩笑,霍小弟也忍不住破涕為笑。只是這笑容中,是無盡的傷痛和苦澀。
只是,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
「你如不要小趙知道,見了八王爺,如果他不相信我的話,又該怎麼辦?」
詹日飛從懷裡取出一塊令牌,放到他的手裡,道:「你把這面令牌,連同這塊黃綢綾,一切交給八王爺,他就會明白,也會相信你的話。」
令牌寸方,正藍底面,明黃流蘇,金邊鑲圍,上面刻著四個明黃色的字:「御前行走」。
霍小弟怔住!
明黃向為天子御用。此牌分明是御賜之物,禁宮之牌。
──難道詹日飛還是皇家之人?!
詹日飛看出他的心思,正色道:「霍兄,我是不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關係我大宋百姓能否免受一場劫難,生靈能否免受塗炭。當此生死關頭,還望霍兄能助我一臂之力。」
霍小弟瞧著他的眼睛,那裡面竟然第一次充滿了焦急。
他咬牙。
他雖然還是不知道,這面前的黑衣青年到底是誰,可是他已做出了決定。
「好,不管你是誰,我都相信你。我一定將這兩件東西,送到八王爺手中!」
詹日飛長出了一口氣。他這時才感到虛弱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以霍兄的輕功,他們困不住你。只是往後的路,都要拖累你了。我實在是──」
這一回,是霍小弟打斷了他。
「詹大哥,你自己重傷在身,卻幾次三番救我的性命,小弟可曾說過一個謝字?大哥此番言語,又為何見外?此物既然關係到大宋的百姓,小弟自當全力以赴!」
詹日飛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他緩緩地道:「我果真沒有看錯人。」
(四)
陳舊的穀倉裡面,又一次沉默起來。
性命的交託,信任的交託,使得穀倉里這還從未通過真正姓名的兩個人,誰都不知道怎樣開口。
這沉默,竟似是有些陌生。
霍小弟的左腿,又在刺心般的疼。寒水姥姥那避無可避的一掌,帶給他的竟然是說不出的隱痛,說不出的麻煩。
詹日飛道:「霍兄,你腿上的傷──」
霍小弟的眉頭雖然因為傷痛而皺到了一起,臉上卻仍要強撐著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漫不經心地道:「只要有三個時辰的調息,就應該恢復正常了。只是我們現在哪裡有三個時辰的功夫。」
詹日飛抬頭望了一眼倉頂碩大的橫樑,已是靈機一動,沉吟道:「既然我們要分頭行走,你卻又有傷在身,說不得,咱們索性就賭它一把。」
他看著霍小弟,眼睛裡閃出了一絲狡咭:「你現在還有沒有力氣飛身上那架橫樑?」
霍小弟瞧了一眼這橫樑離地的高度,道:「縱是比這還高的橫樑,也是難不倒我的。」
詹日飛道:「既然如此,霍兄就不妨在橫樑上權且藏身一刻。待霍兄藏身之後,我也立刻離開此地。就算追兵趕來,見到穀倉無人,自然就會追下去,而不會仔細搜索。」
霍小弟道:「可是那你不是要引走所有的追兵?」
詹日飛笑一笑道:「他們既然要的是我,自然不會太注意你。更何況,與這些人捉迷藏,並非需要很好的輕功的。」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堅定和自信,彷彿已成竹在胸,智計在握,令霍小弟已不得不信──畢竟,他的確是比自己精明得多。
所以霍小弟藏在心底的話,也就遲疑著,並沒有說出口:「為什麼我們不一起上來躲一躲?」
──詹日飛做的這一切,自然有他的道理。
霍小弟的心裡想著,他的身子已經柔了起來,「驚鴻一瞥」的輕功展開,人已經飄到橫樑上。
看著梁下的詹日飛,依然站在那裡,好象並不是很著急,霍小弟忍不住道:「既然是分頭行走,那麼你就趕快離開──」
只是他的話突然斷了。
就象被人從中一剪刀剪斷了一樣!
──他的話沒說完,是因為他頸中的啞穴突然一麻,自然連話也說不出來。
接著,背心上一痛,他的全身頓時也動彈不得!
「噠」的兩聲輕響,兩粒細小的石子,跌落回了地上。
──是誰暗中制住了他?
霍小弟全身一時都冰冷。
這穀倉中,本就沒有別人。
他到底還是暗算了他。
──他為什麼暗算了他?
──他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
霍小弟的心裡,已是充滿了悲傷,痛苦,憤怒,和屈辱。
──難道自己還是相信錯了人?!
詹日飛的聲音,卻依然是那麼地平靜:「霍兄,得罪了。你的穴道,三個時辰之後自會解開。」
他已在微微喘息,似是即使是乘人不備的襲擊,也令重傷在身的他,更加虛弱。
樑上的霍小弟無法動彈,梁下的詹日飛居然也沒有走。
詹日飛就在等,好象在等什麼人。
──他為什麼還不離開?難道他已經有了穩操勝券的把握?
──他連追敵都沒有見過,又是怎麼會有致勝的把握?
──他明明說的分頭赴京,又給了霍小弟這黃色的綢綾,他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等?
詹日飛已不再說話。似乎說話已經耗盡了他的全身力氣。
他彷彿入定般,倚靠在穀倉的一側牆壁。只有間歇的輕微喘息,才聽得出是他的呼吸。
霍小弟突然覺得他的呼吸很奇特,彷彿一陣長一陣短,一陣疏一陣密。
只是這呼吸,突然令他心中一寒。一個一直隱隱地折磨他的念頭,驀然升起,再也壓不下去。
──莫非他真的是真力已盡,重傷發作下,已經是行動不得?
──若是如此,他又為什麼要等自己到了橫樑之上,才不惜耗費真力,突然出手制住自己?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樑上的霍小弟和梁下的他,都好象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霍小弟心中奇怪,他究竟在等誰?
終於,隱隱地,遠遠的傳來一陣馬蹄聲,震得大地都在發抖。
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唿哨和響箭的疾鳴。聽那響箭奇特而尖銳的哨音,分明是與剛才遭遇的騎者是一路的。
追兵來得好快!
只是,這究竟是哪一路的追兵?
──若是襄陽王府的禁軍,穿著上自然應該有禁軍的標誌。
──若不是襄陽王府的禁軍,又怎麼會有王府密頒的畫影圖形?
過不多時,馬蹄聲已來到了穀倉外。
剎那間,四下里唿哨聲和響箭的尖銳鏑鳴突然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只聽得腳步聲,刀劍相擊聲由遠而近,卻沒有人聲。
來的,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戰士。
接著,所有的聲響就完全停止。
霍小弟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一個人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外面一路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很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好象是踏在霍小弟的心頭。
聽那腳步的節奏和聲響,來人應該是身材高大,可是隨著腳步聲漸漸近來,他那終於透過破舊的倉門,射了進來的身影,卻是短短的。
──穀倉外面的太陽,想必已經升得很高了。
皮靴聲響到了穀倉外忽然停住。
接著就又是沉默。
半晌,一個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展護衛號稱南俠,果然是名不虛傳,有過人之處。銅網陣里天羅地網,竟然困你不住;王爺的數千精騎,錦師堂的半數精英,畫影圖形,連追了五天,竟然也都無功而返!」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而悅耳,卻帶著難以描狀的威嚴和壓力。
只是他的這句話,傳到霍小弟的耳邊,就好象憑空起了一個霹靂!他的心竟然「砰」地一跳。
雖然是全身不能動彈,他的臉也禁不住因為驚愕而扭曲,一時連氣也喘不過來。
──原來竟是他!
想不到這黑衣青年,竟然便是那名動江湖,號稱南俠,當今聖上駕前御前帶刀侍衛的展昭!
他的心又很快地沉了下去。
這一路上,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談舉止,他的驚才智慧,他的絕世武功,一幕幕的,彷彿就在眼前。
這樣的人,又怎能不是他?
──若不是他,又會是誰!
(五)
只聽詹日飛哼了一聲,並沒有接話。
那人繼續道:「如今展護衛身中的『一見如故』,若無修羅教的解藥,只怕是神仙也難以挽回。展護衛若是能夠交出那東西,王爺那裡,我自會一力承擔,奉上解藥。」
沉默中,只聽展昭緩緩地說道:「此物既然落到展昭的手裡,又怎能輕易易手送人?久仰鍾寨主一代豪傑,武功蓋世,鍾寨主若要放手一搏,展昭定當全力奉陪。」
那鍾寨主大笑道:「鍾雄隱居君山,卻也日日聽聞展大人英雄少年,名滿天下,今日一見,不料竟如此沒有自知之明。閣下如今重傷在身,強弩之末,就算是要逞匹夫之勇,不知能擋鍾雄幾招?」
霍小弟這才知道,這個鐘寨主不是別人,乃是襄陽王爺手下大名鼎鼎的飛叉太保鍾雄。怪不得那些在峽谷中狹路相逢的兵士,既不象是大宋的官兵,又不象是襄陽王府的禁軍,原來竟是襄陽王爺轄下君山的鐵血衛!
只是卻不知道,展昭究竟拿了襄陽王府里的什麼東西,竟然令襄陽王府不惜出動邵繼祖和錦師堂的人馬,一路追殺,現在居然還引來襄陽王爺手下的第一大將!
想到這裡,自己懷裡揣的那塊黃綢綾,彷彿突然熱得發燙。
──這黃綢綾上,究竟有什麼樣的秘密?
一念及秘密二字,心念突然一動:「五天前,五天前,五天前他難道也在襄陽?莫非──」
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已莫明其妙地升了起來,雖然一時間怎麼也想不透徹,卻沒來由地讓他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害怕。
他的思路一閃即逝,馬上就被底下兩人的對話打斷了。
卻聽展昭道:「鍾寨主為什麼不自己試一試便知?」
聽到他這句話,霍小弟的眼前就又浮現出他那沉靜自如的面容,竟然彷彿能看到他說這話時臉上的微笑。
自己的心,已不禁痛了起來──他現在這個樣子,又怎麼能再與人動手?
想到這裡,他隨即暗中罵道:「他這麼暗算了你,你還替他擔心!」
可是自己的一顆心,為了什麼已經紛亂成麻?
展昭說完話,就好象閉上了嘴。
道不相謀,就是話的盡頭。
話的盡頭,就只有劍!
令人尷尬的沉默中,鍾雄頭也不回地道:「你們都退出去,在穀倉外面守住。」
他的手下齊聲應了一聲。這不但是因為君山的軍令森嚴,鍾雄的治軍有方,更是因為他們久在鍾雄身邊,出生入死,早就熟知他手中鋼叉的威力。這穀倉再大,他的飛天叉一旦施展開來,無論是人是物,都只怕都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可能。
腳步聲漸漸地遠去,空曠的穀倉里已經恢復了平靜。
鍾雄竟然沒有立刻出手。他竟然嘆息一聲:「我鍾雄自命英雄,早就盼著能與展護衛有今日的一戰。只是如今展護衛重傷在身,鍾雄即便是勝了,也是勝之不武。」
展昭道:「鍾寨主何必太謙。」
鍾雄續道:「然而鍾雄身受王爺大恩,無以圖報,自己的名聲,比起王爺的知遇之恩,又算得了什麼!所以你我今日這一戰,並非比武交鋒,而是鍾雄受王爺嚴令,一定要取回展護衛自沖霄樓帶走之物。這一戰的結果,無論勝負,都只會是你我二人知道。」
展昭淡淡地道:「鍾寨主的肺腑之言,展昭身感同受。」
鍾雄道:「既然如此,得罪了!」
這句話音剛落,他的飛天叉已經出手!
這柄飛天鋼叉少說也有七八十斤,這麼重的鋼叉,在鍾雄的手裡施展開來,竟然變得輕如鴻羽,柔若春風,聽不到一絲一毫的風聲。招式之輕靈機巧,就好象是江南的織女,在織綉最精細的錦緞,可是每一招中,卻是隱隱地充滿著綿綿不斷,變化詭秘的殺招。
一股無窮的壓力,隨著這每一招的使出,漸漸地瀰漫在穀倉里。就如同織女的手中,在織綉這錦緞的同時,也隨手在織出一張網,一張看不見的網。
霍小弟的心一沉。
他這才意識到,這外號飛叉太保的鐘雄,竟然是如此的深藏不露的高人。外面傳說他的兵書戰策,已經是第一流的人才,看來他的武功,只怕還遠遠在他的兵法之上!
但是為什麼他聽不到展昭在動?
他唯一能聽見的,就是展昭手中的劍,在這無邊無際的網中,突然發出「嗤」地一聲流響,破風之聲,顯示出這一招的剛猛鋒銳。
──以他目前的狀況,他又怎麼能使得出這樣快捷凌厲的招式?
更令人奇怪的是,這「嗤」的一聲中,似是隱隱夾雜著他的一聲喘息。
霍小弟身懷玲瓏山莊的「小樓一夜聽花語」的無上修為,即便是全身被制,也能聽到周圍任何細微的響動。他突然覺得這喘息里似是有極其微弱的呼吸。
──這呼吸聲他剛才就聽見過,一陣長,一陣短,一陣疏,一陣密。莫非是展昭的內息已亂?
──若是他的內息已亂,他又如何能夠抵擋鍾雄這飛叉的無窮威力?
霍小弟禁不住心急如焚!
若不是全身被制,動彈不得,又口不能言,他早就會揮劍而下,上前夾擊。
只是一想到這裡,頓時靈光一閃,一個念頭有如洪水,迅速充滿了他的整個腦海。這念頭的可怕,竟然令他的全身如遭雷擊。一時間,他的心中似是有千千萬萬的聲音,反反覆復,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他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全身動彈不得,又點我啞穴,令我不能出聲,難道是他早就料定,若不是制住了我,我早已會是忍耐不住,加入戰團之中?」
──「他這難道竟是為了我?!」
只要想到這裡,他的頭腦已變得一陣說不出的暈眩和難受,心思紊亂得此起彼伏,紛踏而來,竟然過了很久都沒有發覺,梁下的這一戰,鍾雄的招式已經變了!
突然之間,風聲頓起,鍾雄的招式,已變得迅疾猛烈,剛勁雄渾。
風聲,瞬間就飽脹在整個的穀倉中。
──難道這就是飛天叉的真正面目?
鋼叉那凌厲的金屬破空之聲,與叉劍相交的撞擊聲,震得穀倉幾乎搖搖欲墜。
在這狂風暴雨般的壓力下,在這凌厲的招式的籠罩下,展昭就好象是驚濤駭浪中的小船,顛簸而脆弱。
剛才還就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展昭,又是如何能夠支撐?
霍小弟這才恍然驚覺!
他身不能動,頸不能抬,就看不見兩人的招式,但是他的額頭上,卻已經密密地冒出一層汗來。
斜眼間,他忽然瞥見兩條人影,投射在牆壁上。原來是梁下的兩人相鬥之時,腳步一時移動穀倉的門口,正被射進來的陽光,投影到對面的牆壁上。
霍小弟已經目瞪口呆:展昭的身影,身法快似是流星閃電,一點也不象是傷重的樣子!
──這又是怎麼可能?
待要細看,隨著兩人身法的移動,牆壁上的影子已倏地消失。
漸漸的,風聲緩了下來,鍾雄的喘氣聲,也越來越濃重。
可是霍小弟卻怎麼也無法聽到展昭的聲音。
只是風聲未歇,就說明展昭竟然還是能夠支持。
又過了半晌,風終於止了。牆壁上,又一次出現了兩人的影子。
──靜止的影子。
許久,鍾雄的聲音再次響起:「佩服,佩服!南俠果然名不虛傳。沒想到,你居然還能接我這麼多招。你若不是重傷在前,我不是你的對手,可是你若再斗下去,傷毒相激,王爺的囑咐,我可就沒法實現了。」
只聽展昭鎮定的聲音說道:「豈敢。襄陽王爺想必是要活捉展昭。王爺如此看重,展昭一個小小的四品帶刀侍衛,實在是愧不敢當。」
鍾雄突然大笑:「江湖上誰人不知,展大俠雖然官列四品,但是聖眷正隆,不論是南清宮,還是開封府,都對展大人倚為臂膀。你在此如此脫力擋戰,莫非為你那逃走的朋友拖延時間?」
展昭笑道:「鍾大人心思縝密,自然是洞悉萬里。」
──在這緊要關頭,他居然仍能笑得出來!
霍小弟的心終於「砰」地一跳。他一直覺得自從鍾雄到來,展昭就好象有什麼不對。
隨著他這一笑,他的心思終於清晰起來:
──展昭說話的聲音,怎麼漸漸地連貫如常了?
他用力向牆上模糊的身影看去,只見展昭的身影似是倚牆而立。鍾雄的長叉似是直指他的胸膛,而他的長劍,也指向鍾雄的小腹。但是聽二人的對話,分明卻是鍾雄贏了一招。
鍾雄的長叉凝而不發,他的聲音,已是說不出的森然:「可是你如今既然已受我之制,要想脫身,已是難如登天。不如就此煩勞閣下跟隨鍾某迴轉襄陽。至於你那朋友么,實不相瞞,茲事體大,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終逃脫不了襄陽王爺的掌握。」
梁下的展昭雖然為他所制,此時卻是雙眉一挺,一絲微笑,已浮上了他蒼白的嘴唇:「只不過鍾寨主既是一代豪傑,當知世事難料,天意無常──」
說到這裡,他的話突然斷了。
他的話未盡,只因穀倉里好象有風微動。
──不知是風動,還是人心動?
人心動有多久?
是時空沙漠中的一粒塵埃?是冥冥恆河中的一枚流沙?
還是剎那間的滄海桑田,彈指間的紅顏白髮,咫尺間的海角天涯?
時間是不是已經凝固?
因為當時間又開始奔流的時候,一切已變!
展昭的長劍已在鍾雄的喉頸!
他的人已經在鍾雄的身後!
鍾雄的飛天鋼叉,卻已飛到穀倉外!
與此同時,霍小弟才見到一道冰色的劍光在穀倉中閃過。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也沒有人能夠形容這一劍的神奇。這一劍的速度,就好象是這外面的陽光。才一推開門,門外的陽光,就已經到了穀倉的每一個角落。
這一劍的神奇,就好象是亘古以來,上天的傑作,已經沒有人間的半分煙火。
這一劍的美麗,就如同鳳凰涅盤時的烈火,荊棘鳥重生時的高歌。
霍小弟心中的震撼,已經令他無法呼吸。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一招血雙飛,鶴衝天!
一瞬間,一切都清晰得如水晶般透明。
展昭剛剛那奇怪的呼吸,那奇怪的呼吸節奏,他那初斗鍾雄時尖銳的劍嘯銘吟──
──原來竟然是鶴衝天!
(六)
穀倉內的鐘雄,以及在樑上的霍小弟,都為了這猝起的巨變,一時呆住了。
鍾雄的脊背頓時起了一陣抖動,似是要凝勢欲發,但是展昭手中「湛盧」的寒氣,已經好象是附骨釘形一般,浸入了他的毛孔。他只要動一動,那長劍勢必洞穿自己的喉嚨而過。接著他的身子一軟,渾身就再也沒有了力氣。
這電光火石的一刻,受制的已制人,而先前制人的,如今卻已是制於人!
鍾雄突然仰天大笑起來,說道:「好一招鶴衝天!鍾雄得見這曠世的武功,真是不枉了這一生!展護衛如要鍾某的性命,還不儘快動手?」
展昭寧然自若,微笑道:「鍾寨主為襄陽王爺的左膀右臂,真不愧是山崩於前而神不動,展昭佩服!如今展昭乘人不防,出其不意制住鍾寨主,又怎能對鍾寨主濫施毒手。」
鍾雄道:「那麼你到底要怎樣?」
展昭道:「實不相瞞,過了前面的小鎮,就是西橋渡,此間的河水,到此為最窄。過了那條河,就不再是襄陽王府的管轄地域,而是大宋官家的直接統屬。更妙的是,離那對岸的渡口不遠,就是朝廷八百里加急傳書的驛站,在那裡換了馬,就可以在兩日之內趕到京城。」
霍小弟聽到這裡,心裡一動,覺得展昭的這番話,好象是在對自己提醒著什麼。
鍾雄的臉色已經鐵青:「展護衛莫非是要脅持鍾某?」
展昭道:「展昭只要鍾寨主移駕同行,相送到渡口處。」
鍾雄道:「若是我不同意呢?要知道鍾雄此生,從不受他人威脅!你縱然殺了鍾某,也只怕逃不過錦師堂高手們的圍攻!」
展昭道:「鍾寨主又何出此言?鍾寨主若是圖逞一時之快,效仿血濺五步的匹夫之勇,不知能不能算是報了襄陽王爺的知遇之恩。寨主一世英雄,如今壯志未酬,大業未成,也不知此時即死,是不是日後也會甘心!」
鍾雄默然。
展昭的話,就象鋒利的劍,直直地鑽進了他的心。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眼睛,自從一開始,就看透了他的心,看透了他的抱負?
穀倉中,一時是死一樣的沉默。
過了半晌,鍾雄慢慢地道:「好,我答允你了!」
他轉過頭,已向穀倉外吩咐道:「來人,備馬!」
回過頭來,鍾雄那看著展昭的眼睛裡,已經湧上了一股奇怪的神色。他的聲音,儘管仍舊是低沉而悅耳,在霍小弟聽來,卻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寒意。
──「我自然不能死。我若是死了,又怎能看著你的鶴衝天,能夠支持到幾時!」
展昭的劍已入鞘。
他的目光,卻依然是說不出的從容鎮定。
──「鍾寨主剛才若是早來半個時辰,展昭的鶴衝天就來不及施展。至於這鶴衝天究竟能夠支持到幾時,展昭只怕到了後來,又會令鍾寨主失望了。」
說著,他與鍾雄已經緩步走出了穀倉。
──踏出了穀倉,外面的陽光燦爛,竟然讓人一時睜不開眼睛。
多日的陰雨後,驟然現出的太陽,已令人神清氣爽。
只是穀倉外十餘名鐵血衛,臉上的陰雲,卻是無論多麼強烈的陽光,也驅散不走的。
展昭的聲音繼續道:「鍾寨主既然知道鶴衝天的威力,就不妨告訴你的手下,這一路上,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否則一個不小心,不免壞了鍾寨主看戲的興頭。」
──鍾雄饒是機警百變,如今全身被制,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脫困之法。他的手下向來視他如天神,見主帥被制,縱然人人躍躍欲試,卻也忌憚投鼠忌器。
一時間這穀倉外,靜寂得鴉雀無聲,陰沉得如同墳墓一般。
展昭微笑道:「能有緣與鍾寨主一戰,實是展昭之幸。只盼日後,能得暇再來領教鍾寨主的武功。」
他望了一望天邊,又緩緩地道:「此地離西橋渡口,畢竟不遠了。鍾寨主這一送,畢竟不會送得很長。」
(七)
湍急的河水,在陽光下翻滾著耀眼的鱗光,映出渡口處飛舞的旌旗,渡口邊稀稀落落的十幾條人影,和襄陽王府禁軍手中閃爍著的刀槍。
陽光下,渡口岸邊,居然是各式各樣的臉。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臉。
幼小的孩童在哭鬧,畏縮在母親的懷抱,年老的婆婆公公或坐或卧,陽光下,映得他們臉上的皺紋,更深。
唯一相同的,就是在這些臉上,帶著說不出的恐懼,疲憊和憔悴。
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樣凶神惡煞般的兵。
因為他們都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家。他們的家,就在前面的農莊里。
耀武揚威的襄陽王爺的兵將,已經將這些世代居住在那小鎮上的人們,趕到了這鎮子外的渡口邊。
他們只有離開他們的家。
在暴力下,他們根本無力反抗,無可奈何。
他們都太善良,也都太軟弱。
──是不是善良的人,總是很軟弱?
他們至今都不知道,這些兵士,將他們自家中趕到這裡來,到底是為什麼。
這些凶神惡煞般的兵士的頭領,居然是一個青衣的道人。
這道人好象總是沉默,可是他即便是站在那溫暖的陽光下,卻仍能令人不寒而慄。
風吹著他的長髯,在陽光下飛卷。他的眼睛,就這麼眯起來,瞪著大路的盡頭。
燕子輕就依然垂手,站立在他的身邊。
──他們在等一個人。
──他們絕不會等很久。
渡口邊上的人都猜到,這裡一定會有一件驚人的事情就要發生,大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情,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突然間,在孩子已經嘶啞的哭鬧聲中,遠遠地,兩騎馬正賓士過來。兩騎馬的後面,還遠遠地跟了十數騎馬。這十數騎馬上,居然就是君山的鐵血衛。
看見了這兩匹馬,這道人的臉上,頓時顯現出一種可怖的殺氣。他周圍的兵士,也都全神貫注起來,雪亮的刀劍,發出碰擊的聲響,瞬時就壓蓋住了人們的細語,嬰兒的哭鬧。
現在,每一個人,都知道襄陽王府的兵將,等的人已經來了。
那兩匹馬一見到這些或是坐著,或是站著的人,就慢了下來。所以鎮子上的人,就能夠看得清楚,來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稍微走在前面的,一個是身材高大雄壯,威風凜凜的中年人。他騎在馬上的氣勢,就好象是衝鋒陷陣,領袖全軍的將軍。
──另一個,是個穿著黑衣的年輕人,有一張蒼白卻清俊的臉,有一柄古舊的劍,還有一雙如暗夜之星,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此刻這雙眼睛,就在盯著這青衣的道人。
青衣的道人終於開口。
「我若是你,就不會再往前跨一步。」
展昭握劍的手已緊。他的聲音,竟然有些發啞:「想不到,你竟然會在他們身上布下毒藥!」
莫道悠然道:「修羅教的毒藥,怎能浪費到這些無知的老弱婦孺身上?只是這些人已經知道,在他們的面前三丈處,就是我布下的眼媚兒。他們若是向前奔逃,一旦踏上眼媚兒,就要全身潰爛而死。而他們的身後,就是這無盡的河水。除非是身強力壯之人,一旦落水,就絕對不會活著浮出水面。」
他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展昭,目光中已是得意的獰笑。
「而你,要過這渡口,就要經過這眼媚兒陣。只怕你的輕功再好,只要一接近這眼媚兒的毒陣,你身上的『一見如故』,就會與遍布在這周圍的毒藥產生反應。到時候,害死這些村民們的,就是你!」
人群中,已經有了驚恐的抽泣。
展昭的臉色已變。
──可是不前行,又如何?
鍾雄的眼睛裡,彷彿也流露出一抹悲傷和憐憫,可是立刻就轉向遠方。
展昭的眼睛,已變得如刀鋒般鋒利。他緩緩地道:「你到底要怎樣?」
莫道已不再回答他的話。
回答他的話的,是燕子輕:「展護衛此言,未免是明知故問了。展護衛夜上沖霄樓,取走了王爺的盟單,現在又脅持君山的鐘寨主,難道還想就此脫身而去?」
他看著展昭的眼睛,卻只有感到失望。展昭的眼睛裡,就好象沒有任何的變化。
──這是不是燕子輕的每一句話,都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
燕子輕又道:「莫道長就是算定展護衛必走西橋渡,所以率領襄陽王府的禁軍,一早就守在這裡。展護衛號稱南俠,自然捨不得看著這些老少無辜,牽連進來,更不要說,讓這些老幼,因為自己的脫身而喪命在此。」
莫道的臉上,已經浮現了一絲獰笑。鍾雄的眼睛裡,卻多了一層深思。
燕子輕還要唾沫星子亂飛地說下去,展昭的嘴角卻已經浮上了一絲微笑。
──他的敵人,已經抓住了他致命的弱點,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燕子輕已說不出話來。
展昭卻已經接著他的話,輕輕地說了句:「喪命只怕並不容易。」
他突然身子電轉,一伸手處,渡口邊插著的旌旗,已拔地而起,跳到他的左手中!長長的旌旗飛揚招展,倏地一卷,已經穿過眼媚兒陣,探進了圈子,風馳電徹般,將一名幼童捲起,直挑出圈子!那幼童嚇得呆了,直到落到地下,安然無恙,才「哇」的一聲大哭出聲來。
莫道的獰笑突然凝固在他的臉上。
──他還是太自信了。
展昭竟然是用這種異想天開的方法,將陷在眼媚兒陣里的人,救了出來!
只聽這黑衣的對手一聲長笑, 道:「多謝你告訴我,那修羅教的毒藥,並沒有施到他們自己的身上!我只要不接近圈子,就無法啟動這眼媚兒,對不對?可是畢竟有很多的法子,可以不用進入這眼媚兒的毒陣,就將困在陣中的人解救出來!」
莫道的身子已衝起,他人在空中,已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夠救出幾個!」
一道淡淡的輕煙,已向圈子中的人射去。
──只是展昭又怎能容他再出先手?
他的人仍在空中,耳邊卻響起了一個平靜卻又直刺透他的心底的聲音。
──「你現在後悔,是不是已經太晚了?」
聲音中,展昭的身子就如鬼魅一般,似是動了一動,眨眼間,又一柄旌旗已在右手!
這道修羅教的輕煙尚未發散出,風裂裂,旗飄飄,旗子夾雜著一道勁風,已到了莫道的面前!在展昭的內力使動下,這道輕煙竟然倒卷向莫道的面孔!
莫道再也沒料到他的內力如此強勁,百忙中向後飛躍。只聽「嗤嗤」一陣細響,旗子已為毒煙所焚。
電光火石之際,展昭飛揚右手,旗子迅速卷緊如棍,毒煙還來不及冒起,就轉眼被裹進了旗子中不見。
與此同時,他左手動處,又是一名少婦,藉著他左手旗子的一卷之力,已凌空飛出眼媚兒的圈子外。
莫道的臉已如死灰。他咬牙,就連牙齒都咬得格支響。
──「你原來竟然會運轉鶴衝天!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說得很慢,但是卻很用力。只因現在一切的難題,都已變得很明白。
「怪不得你重傷之下,還能接那寒水宮第一剛陽的『千鈞斬龍絞』!」
站在一旁的鐘雄冷冷地道:「松江府丁家的絕世武功,自然要傳給丁家未來的女婿。我只是沒想到,他的『血雙飛,鶴衝天』,已有如此功力!」
莫道冷哼一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這話,竟然和鍾雄在穀倉里的話,一模一樣。
──「我倒要看看你的鶴衝天,能夠支撐到幾時!」
話音未落,十數道黑影,頓時向展昭猛撲而上。
十數道人影,其實是三股人馬。
三股人馬,三個方向。
襄陽王府的十餘名禁軍,已經分成兩路,一路直撲那已逃出眼媚兒陣的幼童和少婦,另一路直撲展昭。
第三路,卻是燕子輕。
這輕功出眾的殺手,卻是徑直撲向河邊插著的旌旗。飛手揚出,數十把飛刀已經向旗杆電射而出。
他的心思之縝密,果然不愧是能夠名列襄陽王府錦師堂的高手,竟能在這一刻之中,立刻斷定,要阻止展昭破眼媚兒的法子,就是除掉這些讓他如虎添翼的旌旗!
這才是三股人馬的真正目的!
襄陽府的禁軍,又怎能阻得住展昭。他們要的,就是這令他慢一慢的一瞬!
只有展昭慢得這一慢,所有的旌旗,就將永遠不會再成為他的兵器!
莫道的眼裡已經露出滿意的神色。
──等展昭發現他們的目的時,一切已經遲了。
只是這得意的神色,突然就又僵硬。
──衝到展昭近前的七八名禁軍,突然發現,對面這黑衣的青年暗如夜星般的眼睛中,竟似有精光一閃!然後他們就聽見「咯喳」一聲碎裂的聲響。
──不,不是一聲響,而是十幾聲的聲響同發,只不過聽上去,卻好象是只有一道聲音一樣。
究竟是什麼東西會發出這樣奇怪的聲響?
展昭的右手好象招了一招。
他右手裡的那旗杆,已經不見了!
燕子輕的飛刀剛剛出手,他就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在河水反射的水波光芒下,河邊的旌旗前,突然出現了十幾道長短不一的木杆,後發先至,就好象是刻骨銘心的情人,悄沒聲地就纏上了他的快似閃電的飛刀。
「噠」的一聲輕響,十幾把飛刀,插上了這些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木杆,就彷彿是突然被施了消業障的魔咒,刀上的勁道,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飛刀連著木杆,已同時落到地上,就連事先練好的也沒有這麼輕鬆整齊。
與此同時,燕子輕的胸口突然一悶。
他低頭,才發現一截木杆,自胸口透露了出來,這疼痛,竟然來得比死亡還快。
燕子輕的眼睛已經凸出。
直到此時,他才聽見木杆所帶來的風聲。
──展昭的出手,此時竟然比風的聲音還快!
然後他就倒下。
他直到死,也沒有看見,到底是什麼殺了他,直到死,也沒有想明白,那遠在數丈之外的展昭,是如何能從他的身後,發出這數十塊木杆到他的身前,破掉他那從未落空的飛刀。
他唯一沒有看到的,卻是在風的聲音之前,他的背後,似還有一道劍光飛起。
那劍光,竟然是冰色的。
展昭鎮定的聲音,這才傳來。
「在下的鶴衝天,是不會讓道長失望的。」
他的左手旗子,已使得迅猛如長槍,瞬間就攔住了襲擊那剛剛脫離眼媚兒的幼童和少婦的禁軍,他的右手中,已不再是那根旗杆,而是一柄寒如秋水的長劍。
──他背上的「湛盧」已在手!
(八)
這猝然幾番突變,已令人眼花繚亂,卻又電閃雷鳴般迅疾。
鍾雄靜靜地站在一旁,臉上已不能保持鎮定。展昭的身法武功,還不是令他最為震撼的地方。鍾雄吃驚的,卻是這黑衣的青年,竟然能在這一瞬間,就看出對手的真正目的,施展出最有效的招式!
鍾雄的眼睛裡,已經有了沉思。
然後他就聽見莫道的獰笑。這少言寡語的修羅教長老,聲音里竟然是第一次充滿了恨意。
──「從沒有一個人,能夠在我的手裡全身而退過。」
他的話音未落,頓時滿天花雨,金光閃閃,在陽光下遮天蔽日,向展昭射來。
吹彈得破的點點滴滴,在陽光下是說不出的凄涼,看不盡的鮮艷,理不盡的纏綿,似是一襲浪卷,一陣清風,教人迷茫在其中,渾不似在人間。
──修羅教的杏花雨!
展昭身後那剛剛脫險的孩童和少婦,已經情不自禁地沉醉在這杏花雨的美麗中,痴痴地,竟連呼吸都似是停在。
又有誰知道,這杏花雨,帶給人的,本不是一場春夢,而是一場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噩魘。
──是不是沾上杏花雨,就會趕緊希望這夢碎。是不是直到沾上這杏花雨,才知道寧可是夢碎,也勝過這噩魘所帶來的折磨。
可是這無辜的孩子和少婦,此時只盼著再多看一會兒。迷茫的目光,不知不覺地浸在這瑰麗的杏花夢中,就連腳步,都移動不開。
只是這杏花夢,遇到了這柄長劍,終於會碎的。
──劍氣縱橫,籠罩在這片雨霧中的,是一道矢矯如龍的冰色光芒,瞬間就霹靂閃電般在雲中飛起。與此同時,展昭的左手似也已經揚起。他手中的旌旗,在他內力的鼓動之下,突然「錚」地鋪開,流動著「嗤嗤」的聲響,似是已變成了一塊堅硬的盾牌。
眨眼會有多久?
──沉醉在這滿天杏花雨中的孩童和少婦,一眨眼間才發現眼前居然又是滿天的艷陽,剛才的朦朦煙雨,難道是自己在做夢?
緊接著,他們就發現,自己的面前,擋著一面旗子。
旗子已經給燒得焦爛,那旗子上面每一處被杏花雨沾到的地方,仍然濺冒出絲絲淡綠色的煙霧。
夢已碎,這杏花雨的腥臭,已經在空中蔓延。
──剛才若不是這面不知從哪裡來的旗子,自己的身上,是不是就會是這旗子的模樣?
只是他們才有了這個念頭,就已經止不住地彎下了腰,開始嘔吐!
展昭的臉色,卻突然變了。
他這時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就在他抵擋杏花雨的時候,莫道的人已經在眼媚兒陣中。
他恨。
這寡言的人,心中已經是說不出的恨。
──身為修羅教長老的他,還從來沒有失過手,可是在眼前這個人的身上,他卻已經兩次失手。
第一次是在銅網陣,第二次竟然是這西橋渡。
──原以為是天衣無縫的安排,卻給眼前這人,用這樣古怪的法子破去了眼媚兒!
──他──很──怒!
他的杏花雨,就是為了讓展昭左手的旗子,再也無法顧及到這陷入眼媚兒陣中的人。
他的右手箕張,徑向陣中一名老漢抓去,憤恨與惱怒,已令他忘記了他的暗器,原本不需入陣,就可以傷人於無形!
──他面前那老漢驚恐無助的臉,已經變得越來越大,然後他突然聽見一陣風聲。
莫道的手裡,突然出現了一件硬幫幫的東西。他的五毒修羅掌,抓到的竟然不是那老漢的肩膀!
他的眼睛一花。
──面前那老漢滿是皺紋的滄桑的臉,突然變了,不知什麼時候,就變成了另一張臉,一張莫道很熟悉的臉。
──而原先在這張臉位置上的那蒼老衰弱的老漢,竟然是被長著這張臉的活人,直直地撞出了眼媚兒陣來。
──這空中飛來的活人,分明是剛才圍攻展昭的一名禁軍!
莫道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手中抓著的,是一柄細長的旗杆。
這柄細長的旗杆,在他布滿五毒修羅手的力量下,已經斷裂成碎片,碎片就似是流星般飛濺!
──這根細長的旗杆上,原本是旗幟的地方,兀自冒著淡綠色的輕煙。
──這根細長的旗杆,明明剛才還在展昭的手中,還在為那已經逃離眼媚兒陣的孩童和少婦,遮擋住杏花雨的南柯一夢。此時又怎麼會出現在自己的手中?
莫道想不通。
他也來不及想。
他面前的禁軍兵士,因為離他太近,已無法避開。那長短不一的碎片,在他收勢不及的毒掌催動下,已盡數激蕩到這兵士的身上,就立刻悄沒聲地鑽進了他的身體。
在那兵士的慘叫聲中,一道寒氣已經直逼過來,冰冷的劍鋒,已經彷彿滲到了莫道的肌膚里,劍鋒上凌厲的殺氣,竟似是洶湧無際,頓時籠罩住了他的全身。
他的背心上立刻滾過一道寒噤。
他飛身,他疾退,他的人已經倒退數丈。
他這才發現,這招式凌厲的一劍,竟然將他又逼出了眼媚兒的毒陣。
莫道已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人在陣中,這長劍,又是怎麼伸進來的?
他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展昭既然無法接近這眼媚兒,他的長劍再長,又怎麼能遞進這陣里來?
餘下的禁軍,已經有步驟地退了下來,團團地圍繞,護住了他。
莫道回過頭,才看見展昭的右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了另一面旗子,旗杆盡頭,旗幟卷著的,就是他的長劍。他竟然是以旗杆馭劍,人不進眼媚兒陣,卻可以出乎意料地逼退莫道的攻擊。
這人的心思之敏捷,應變之迅疾,武功之匪夷莫測,竟然已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遠遠地站在一旁一直靜觀一切的鐘雄,終於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他身邊的鐵血衛中,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已經快步來到了他的身邊。
「主人有何吩咐?」
鍾雄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嘆息著道:「王爺說起此事來,我開始還不相信。縱是有三頭六臂的神仙,想從沖霄樓脫身而出,也是千難萬難。銅網陣既殺得了白玉堂,為什麼就陷不住一個展昭。今日一見,才知道王爺所言非虛。」
鐵血衛首領道:「主人此話怎講?」
鍾雄道:「莫真人剛才那一抓,全身精氣,都凝鍊在這一抓之中,既然已經是先發在前,就萬難搶到他的先手。」
鐵血衛首領道:「但是展昭卻好像搶到了他的先手。」
鍾雄道:「那是因為他想出一個法子,讓莫真人自己慢了下來。」
鐵血衛首領道:「什麼法子?」
鍾雄道:「就是因為莫真人剛才那一抓,已經凝聚了他所有的真氣,展昭左手的旗杆,若是遞到他的手中,他必定會不知不覺地接過來。這一接之下,他的真氣,就不免一慢一散,再要凝聚,就要緩這一刻。唯有這一緩的時刻,那禁軍才能及時趕到,將那老漢撞了開來。」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經變得說不出的蕭索寂寞。
──「怪不得,以江南慕容天下無雙的機關,錦師堂的高手環繞,襄陽王府的數千禁軍,卻由得他出得了沖霄樓,就連那銅網螺旋陣,也困不住他!」
──「我只是沒想到,這天下中,竟然還有如此的武功,如此的才智!」
他身後的鐵血衛首領更是忍不住地焦急,又上前一步,道:「主人,此時展昭與錦師堂的人之戰,已經令他自顧不瑕,主人為何不趁機脫身?屬下等願意拼了這條性命,為主人抵擋他一陣,掩護了主人先走!」
鍾雄看了他一眼,輕輕地搖搖頭,道:「松江府的丁家,之所以能夠成為武林中的第一世家,就是因為他們的絕世神功『鶴衝天』,百年以來,無人能夠破得。這一招式的神妙,豈能是你我所能想像。我雖為展昭所制,但若是他的鶴衝天勁道不收,我就永遠無法脫離他的所制。」
那鐵血衛首領的眉頭已經深深地皺了起來,說道:「如此說來,主人竟然要受他所制到何時?」
鍾雄卻微笑起來。
風吹過,將他的衣衫吹得獵獵飛舞,只聽著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道:「我不會等很久的!」
他的話,忽然被莫道的嘶聲打斷。
「鍾寨主,你自己縱然是被鶴衝天所制,你的手下,卻又怎能在此袖手傍觀。若是壞了王爺的大事,給這姓展的走脫,我看你如何向王爺交代!」
這心高氣傲的道人,雖然不肯低聲下氣,卻終於忍不住出聲求援。
只是聽了這話,那鐵血衛的首領卻已經一肚子的氣,看了鍾雄一眼,畢竟不敢在主人面前發作,剛剛到口的一句話,又生生地咽下肚去。
他身後的鐵血衛,卻已經紛紛地握緊了刀劍,刀劍在剎那間,似是發出撞擊的聲響。
──他們又怎能不怒。這修羅教的長老,畢竟不是通達事務。鐵血衛都是跟隨鍾雄已久,身經百戰的戰士,又怎能由著一個醜陋古怪的道士,對著他們無比尊敬的主人叱來喝去。
鍾雄站在那裡,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
陽光下,他的臉上,居然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就好像被展昭制住的,根本不是他。只聽他低沉而悅耳的聲音道:「君山的鐵血衛聽令:君山人馬,向來是王爺駕前統轄的先鋒。君山的號令中,立有濫殺無辜者死這一條,乃是為了王爺大業所計。更何況,若無王爺的金牌,莫說是王爺的禁軍,就是錦師堂的邵都統,也無權號令君山的眾人。君山的鐵血衛,自然也不許干涉王爺府里禁軍的行事!」
他身後的鐵血衛,暴雷也似的一聲「得令!」霎時間,就連河水的急流,和老幼的哭聲,都壓了下去。
莫道的臉,一時就似變成了岩石。他的眼睛裡,似是有火在燃燒。
沉默之後,他終於開口說話。他說得很慢,因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對自己負責,也要讓自己明白。
──「這麼說,寨主是鐵定了心要在一旁看看錦師堂的功夫了?」
鍾雄卻好像沒有看著這已經須髯戟張,一向少言的道人。他的眼睛,已望著遠處湍急的河水,聲音里已有一絲輕蔑和不屑。他好似沒有回答莫道的問題,又好似在接續他剛才未說完的話,慢慢地又道:「更何況,我已被展昭的鶴衝天所制,你們因此而被迫為他脅從,王爺面前,我自有主張。」
他身後的鐵血衛,又是一聲響亮的「尊令!」
刀光劍影中,展昭的目光,已經變得奇怪起來。在一瞬間,兩人好象四目交投,又都迅速避了開來!
──這剛剛生死搏鬥的敵手,為什麼會明擺著放棄夾擊的機會?
──是不是他真的顧忌展昭的鶴衝天?
──若是他真的強行下手,展昭會不會真的制他於死地?
──這一時間相逢的目光之中,是不是有惺惺相惜的理解和和英雄之間的欽佩?
這世界上的人心,又有幾人能夠猜得透?
(九)
脫離險地的人們,已經有三個了。他們的驚魂未定,卻又聽到展昭的聲音。他的語氣中,已經微帶著一絲焦急:「你們怎麼還待在這裡不走?」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的話音,已經落在他的人之後!
他的人己到了莫道的面前。雙手一分,原本是被旗幟捲住的長劍,已從旗幟上分開!
隨著他的飛身而起,劍光的流動,已如飛虹閃電,劍式的變化,更是瞬息萬千,不容人有一絲遲疑。他的右手長劍,招式巧妙,已將莫道和襄陽王府的禁軍死死地纏住。他左手的長旗,卻是藉機一次次地探入眼媚兒陣中!
鍾雄的眼睛中,映著這縱橫的劍氣,已經露出了一絲激動。
人影閃動間,又一名老婦,飛落到眼媚兒的陣外,落地的聲音雖然很響,卻沒有受傷。
鍾雄這才意識到,他身邊的那孩童,少婦和老漢,並沒有移動他們的腳步離去。
那孩童和少婦剛剛透過一口氣,卻相互看了一看搖了搖頭。或許在他們的心裡,真的就想立刻相互依靠著,逃離這險地。他們的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那地上的老漢。
──那老漢想是被撞得重了,掙扎了一下,竟然沒有爬起來。
他們畢竟太弱,已經無力拖這受傷的長者起來。
他們就在等!
等這老人能夠爬起來的時候。
鍾雄看著這衣衫襤褸的孩子,已經有了一絲嘆息。
「我要是你,就趁早立刻離開這裡。」
孩子怯生生地看著他,一時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敵是友。
──他的笑容很和藹,他的樣子很威風,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卻悅耳。
這些用以解除一個孩子的戒備,就已足夠。
那孩子小聲道:「我不能走。」
鍾雄道:「你為什麼不能走?」
孩子道:「因為我的媽媽姐姐還未出來。爺爺又倒在了這裡。我們這幾家世代居住在這鎮子里,總是要在一起的。」
他這話,說得已經有了豪氣,這小小的孩子,經過這人世的變遷,似是已經長大。
鍾雄道:「你難道不害怕,你那媽媽姐姐,就再也不會出來了?」
孩子道:「她們一定會出來的。那黑衣的公子,一定會救她們出來的!」
他的聲音里,好像充滿了信心。
鍾雄卻搖搖頭,道:「你連這黑衣服的公子是誰都不認識,怎麼知道他一定會救他們出來?」
孩子歪著腦袋,想了一想,認認真真地道:「因為他是個好人!」
童言的無忌,竟然讓鍾雄的胸口一熱。心底下,似是有一股久已隱藏的衝動,就要衝破他的理智,衝破他的頭腦。
這飛揚的衝動,顯得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竟然讓他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只不過他的思路,並沒有持續多久,就又被眼前的陣戰吸引過去。一看到那漫天的劍影,他的理智,就再一次佔到了上風。
等到孩子身邊又增加兩個人的時候,「嗤」的一聲,展昭手中的旗杆又斷!
這普通的旗杆,即使是能擋一擋莫道和襄陽王府禁軍的刀劍,卻難以抗拒內力的夾擊。
展昭似是早已料到這會有這一斷,手一招,一道勁風閃過,又一根旗杆跳到他的手上。
鍾雄身邊的鐵血衛首領,看著展昭的身影,沉聲道:「這是最後一柄旗杆了。」
鍾雄沉思著道:「若是這根再斷,我實在是想不出,那陷在陣里的人,是如何能夠逃脫出來。莫真人的這條計策,本來就是只贏不輸的好計!」
鐵血衛首領道:「主人的意思是──」
鍾雄道:「這一條計策的絕妙之處,就在於是專門為展昭這類人所設。他們這些人,把百姓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還要珍貴。他若要經過這西橋渡,就要過這眼媚兒陣。他身上的一見如故,就要引發眼媚兒陣中的毒藥。陷入陣中的人,就一個也別想活著出來。他若是退走西橋渡,且不說後面陸續會趕來的更多兵馬,就是莫真人,也可以以陷入眼媚兒陣中的平民要挾他。這一條計策,果然是條好計。」
鐵血衛首領道:「但是莫真人卻沒有料到,展昭會用這個法子,將他的眼媚兒破去。一旦陷入陣中的人,完全脫離了莫真人的掌握,那麼展昭還是會藉助鶴衝天,過渡口而去。到了那時,只怕無異於放虎歸山。」
鍾雄緩緩地道:「想必莫真人也已想到這一點。」
他的眼睛裡,已經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神色,道:「所以展昭若是想要救所有的人出陣,他這最後一根旗杆,就不能再斷。」
他的話,突然被身旁一個幼稚的聲音打斷:「媽,媽,爺爺他們要走了,你也趕快跟了來吧。要是那黑衣服的叔叔支持不住,那大惡人很快就會再來的。」
女童的身邊,卻是一個婦人,她的眼睛,仍然緊張地盯著前方,隨口應道:「你先隨你爺爺去,我等小毛出來。」
鍾雄及目望去,這才發現,游斗之間,眼媚兒陣中,只剩下一人。一個已經嚇得說不出話的孩子!
展昭一聲長笑,旗子飛揚捲起,右手長劍又一次逼退莫道,左手揚起,自己更是藉助這一揚之力,騰身而起。
身影交錯!
那孩子的身子已被那旗子捲起,直向眼媚兒陣外飛去。
在這一瞬間,突然金星閃動,杏花雨的漫天光華,竟然直直地向那孩子射去。身在空中的孩子,本就已經避無可避。他的母親,已經掩不住嘴裡的一聲驚呼!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那旗杆突然碎了!轉眼間,這細長的旗杆,就變成了幾十道長短不一的碎片。力道驟然一失,那孩子的身子突然一沉,直向地上墜去,但是這突如其來的一墜之勢,卻將那滿天的杏花雨盡數避開。
那是最後一柄旗子。
他毀了這旗子,救的是這個孩子。這最後一柄旗子,終於救的是最後一個人。
剩下的,就只是展昭手中這柄劍。這柄精光四射的秋水長劍。
只是他正要搶上接住這孩子的下墜之勢,間不容髮之際,一股勁風已撲面而來!
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預示。
綿綿不絕地,是千千萬萬的密雨般的銀針,無窮無盡的銀針。
展昭的長劍鼓盪而起,劍光突熾,千絲萬縷的銀針,已經盪開四濺。
可是這銀針,竟然彷彿是無窮無盡,綿綿不絕。密雨般地交織成了一片光幕,一片罩住他的光幕。
這片光幕,瞬間就捲去了展昭的身影!
鍾雄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的血色。過了半晌,他的眼睛裡,才湧出一種冷酷:「果然是修羅教的暴雨梨花針。也只有暴雨梨花針,才能逼天下任何一個人,沒有還手的力量。」
鐵血衛首領道:「屬下聽說,這暴雨梨花發射之後,天下已無一個人能夠避開。」
鍾雄道:「不錯。杏花雨雖急,但是你等它發射之後,還是能夠再一次閃避,暴雨梨花針,卻再無一個人能躲開。」
鐵血衛首領道:「屬下不明白的是,暴雨梨花針若是避無可避,那為什麼展昭卻能夠避開?他的武功,就當真如此出神入化?」
鍾雄道:「那是因為他在這暗器未發之前,就已經有所警覺,莫真人那時候又離他有一段距離。」
鐵血衛首領道:「可是屬下明明見到,那暴雨梨花發射之際,並無任何先兆。」
鍾雄的眼睛裡已經充滿了欽佩。他緩緩地道:「你說得不錯。那暴雨梨花的發射,的確是沒有先兆,但是展昭自己,卻已經見過莫真人的出手!」
──第一次就是在沖霄樓里。
──第二次,則是杏花雨。
鍾雄悠然道:「就這兩次出手,對於他來說,就已經足夠!」
他的話音中,夾雜著一片密如爆豆般的驟響,劍氣的龍吟。
這暴雨梨花,不僅威力上遠遠勝過杏花雨,更是由於製作精巧,劇毒的暗器發射時,不是一次而盡,竟然可以聯綿不斷,不停地射出。
飛濺的銀針,落地時就已經不見。
鐵血衛已經駭然:「這麼小的一根銀針,就竟然能輕而易舉地釘入地下,我若是不是親眼看見,怎麼也不會相信。」
鍾雄道:「就因為它的速度快,力量才兇狠無比。你看展昭手裡縱然是削鐵如泥的寶劍,在這暴雨梨花下,也已經搶不到先手。」
鐵血衛首領道:「莫非除了這機關里的銀針射盡,才能逃脫它的控制?」
鍾雄道:「只怕那時候,就已經太晚了。」
展昭的額頭,已經滲出了汗水。
他已經明白莫道的用意。
他的手下,暗器層出不窮,更是不惜動用修羅教的至寶暴雨梨花針,就是要纏在自己,令他無瑕顧及他人。
在這暴雨梨花針的壓力下,他的劍招,已經顧不及其他的敵人。
──在這青衣道人身邊的襄陽王府的禁軍,已經不見了。
──依仗著莫道的暴雨梨花,他們終於擺脫了他的劍招範圍。
他們去的地方,就是他身後的人。那些剛剛被他解救出眼媚兒陣的人!
莫道狠狠地,一字一句地道:「殺!」
刀光驟起,血光飛濺。
離那衝到近前的禁軍最近的老漢,呻吟著,已經倒下。已經顫慄尖叫的人們,見到了鮮血,竟然連救命都已喊不出來。
展昭的嘴角,都咬出血來。他的手中,已沒有了他一直藉助的旗子,沒有了任何可以讓他發動暗器,阻止這些屠殺的工具。
一切都已太晚。
他一聲怒吼,身子疾退。並不回頭,手中的劍已揚起,劍氣沖霄,光華耀眼,就連天上的太陽,都似已失去了顏色。
最後一簇暴雨梨花已盡。他的身法,竟然快過了這暴雨梨花!
又是血光飛濺。
漫天流動的劍氣,突然就凝鍊成一道劍光,交錯飛舞中,圍攻這些鎮民的禁軍,已經紛紛倒下。
(十)
血已盡。
淚已干。
脫離險境的人們,依然驚魂未定,無法從眼前的夢魘中擺脫出來。
或許在這些善良而軟弱的人中,這一生一世,日日夜夜,也將永遠掙脫不了這一日的噩魘。
展昭心中,卻沒有一絲的喜悅。
只因這個時候,一個婦人的撕裂般的聲音已經響起,這聲音,已不是人的聲音,凄厲嘶啞得好像是來自地獄的慘叫。
──「我的孩子!你放下我的孩子!」
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已自他身後的圈子裡連滾帶爬般撲了出來,她身邊一個扯著她衣衫的女孩,發出了孩子身上想像不出的哭啼:「媽!媽!小毛弟弟!小毛弟弟!」
這凄慘的叫聲,就連鐵血衛鋼鐵般的神經,都已經不寒而慄。
這女孩的哭叫,已經嘶啞:「媽,媽!不要丟下容容!不要丟下容容!」
恐懼,已令她的雙手,死死地抓住她母親的衣襟,淚水已在她那骯髒的面孔上不絕地流下。
默默無聲的人們,早已抱住這發狂的母親,只是他們雖然能夠阻止她撲向莫道,卻阻止不了她瘋狂的掙扎和絕望的嘶喊。
展昭的心已一冷,他的整個人都似是凝固。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最後離開眼媚兒陣的孩子,已經落到了這青衣的道人的手中!
──那孩子是不是已經嚇得呆住了,為什麼竟然連哭叫都沒有聲響?
莫道的聲音卻終於恢復到原來的本色。
「不等你手中的長劍刺到我的心口,我的五毒修羅掌,就會使出來。你要不要試一試?」
展昭握劍的手上,青筋已在跳動。他的牙,已經咬得很緊。
他是不是不敢回頭?他是不是怕他這一回頭,那可憐的孩子,就會變成一具殭屍?
那母親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聲,反反覆復地,只是苦苦的哀求:「道爺,我求求你,放了我家小毛吧!我給你做牛做馬,我供奉你的長生牌位──我們跟您們軍爺無冤無仇,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家的小毛。」
展昭依然沒有說話。
他好像長出了一口氣。他的全身,好像一時間鬆弛了下來。
他終於回頭。面對著這一切。
他的劍,就這麼冷冷地擎在他的手中,
這曠世的神兵,彷彿自從上古以來,就一直是這樣的沉默。
──他的鶴衝天,就已經只剩下一式。
莫道的聲音卻依然冷靜:「你只要再前一步,這孩子的親人,就再也見不到他!」
沒有人懷疑他的話。
這古怪的道人,從來都是對他的話負責。
──這是不是就是他很少說話的原因?
那婦人嘶聲道:「我求求你, 放了我的孩子!我求求你。救一救我的孩子!」最後這句話,已經是向展昭而發。任何一根能夠救命的稻草,此時都已經變得比金子還重要。
直到這時,莫道手中的孩子,才聽到母親的聲音,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聲音里夾雜著無窮無盡的恐懼,剎那間已變得嘶啞斷續!
展昭還是站在那裡。他的手,仍握著他的劍。
陽光下,周圍已經是死一般的沉靜。除了那母親絕望凄厲的哭聲,和那在莫道手中嚇得半死的孩子的哽咽,他竟然還能聽到河水的聲音。
湍急的水流,已變得那麼沉悶。難道就連這河水,好像也靜了下來?
這裡是西橋渡。對岸就是逃亡的終結。
──他只差這一步,就可以到達對岸,到了對岸,鍾雄和莫道,就一時再也追不上他。
遠遠地站在一旁的鐘雄,已經在嘆息:「你的鶴衝天,已經到了最後一式。你若是以此一招,配合著登雲步,還是可以經過渡口。只是這孩子,就不會再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他看著他,又道:「你若是用這一招去解救這孩子,你今天,就永遠無法再跨過這渡口一步。」
他悠悠地道:「鶴衝天的勁力一盡,就連我,都不知道,丁家的這一傳世神招,會給使用的人,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展昭的嘴角上,終於浮上了一絲微笑。
他的臉,雖然仍是掩飾不住的蒼白和憔悴,被這陽光下的微笑一映,竟然有一層高傲的飛揚。
他的聲音,卻仍是沉靜得不帶一絲感情:「鍾寨主的關心,展昭心領了。」
他那一雙如暗夜之星的眼睛,瞬間已變得堅定如常。
──你若是他,你應該作什麼樣的決定?
鍾雄的眼中,已變得說不出的黯然。他已經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決定。
莫道的全身突然一熱,眼前一陣冰色的劍光閃耀,是那樣的絢爛奪目。
展昭終於使出了那一式血雙飛!
──鶴衝天的最後一式血雙飛。
看到了這一式,鍾雄突然已不能呼吸,他的臉色已經沒有了半分血色。
好一招血雙飛,鶴衝天!這一招使來,天光竟然為之一暗,失去了顏色,明亮的天空,竟然若似血色的黃昏。
這一式,似已是吸盡了天地日月的光華。
這一式,似已是人間天上,是白駒過隙,是地老天荒!
這一瞬間,莫道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他的心竟然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一招之快,已經超脫任何人的想像。
一股無窮無盡的壓力,排山倒海般湧來,壓住的,是他的心,不是他的身。
──只是凡是見過這一招的人,即使人僥倖不死,心卻也已經死了!
莫道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在這天地間的壓力下,那股充溢著修羅五毒的真氣,再也提不上來。他那毒掌,已再也發不出來!
這排山倒海的力量,竟似是要將他榨碎。
只不過他畢竟經驗老到,想也不想,飛身疾退。
「嗤」的一聲,他的胸口一軟,已中了一劍。
他手中的孩子,已在展昭的手中!
這電光火石般瞬間的震撼,卻一直持續了很久。
直到很久之後,這驚惶過度的母親,才撲了上來,緊緊地抱住她的孩子。她的哭聲,已經在風中響起。
莫道突然咳了起來。
他的心中,已經是說不出的恐懼,說不盡的凄涼。
展昭的長劍已在莫道頸頭。
──他為什麼沒有死?
──展昭這一劍,為什麼還不刺下去?
莫道一雙三角眼翻著。這惜言如金的道人,剛才的話,好像很多,此刻卻是一言不發。
「湛盧」劍冰寒的銳氣,似是已經浸透到他的全身,就連他的頭頸,也似僵硬。
他的臉,看上去已經好像是死人。
──縱然他的人沒有死,他的心,是不是已經死了?
鍾雄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一招『血雙飛,鶴衝天』!只是為的是這個孩子,我實在是替你不值得。」
他的眼角里,居然有了一絲寂寞和痛苦。
──他已經能夠自由行動,他已經不再受展昭所制。這鶴衝天終於到了盡頭,可是他為什麼會有寂寞和痛苦?
他身後的鐵血衛中,已經有一個人忍耐不住:「主人,莫真人已經落到他的手裡,主人為何不下令我們上前營救?」
鍾雄輕輕地搖搖頭,淡淡地道:「只因莫道長根本用不著我救。」
鐵血衛道:「那是為什麼?那姓展的明明已失鶴衝天,若不是他那口劍,制住了莫真人的要害──」
鍾雄已經打斷了他的話:「因為我在等,莫真人也在等。」
「等什麼?」
鍾雄一字一字地道:「正午。」
「正午?」
鍾雄的眼睛已經盯著展昭,一字一字地道:「這我不僅知道,你也知道,是不是?」
莫道身邊的展昭仍然一言不發。
鍾雄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鍾某佩服之至!時至今日,你居然還能笑出來。」
莫道這才知道,他身旁之人竟然在微笑。
鍾雄仰頭看了看太陽,雙手負在身後,慢慢地道:「好了,你知我知,十,九,八,七,──」一字一字地數了下去。
剛數到三,莫道覺得抵在自己的喉嚨的長劍一抖,竟然斜了過來,滑離了要害之處。
他疾轉閃身,脫離了身旁那人的控制。
風吹過,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背心,竟然被汗水浸透。他已經喘不過氣來!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明明知道那是展昭的最後一式,為什麼仍不敢行動,為什麼一定要等到他身上那「一見如故」的發作?
──身為修羅教長老,高高在上的他, 怎麼會為面前這人的神威所攝,竟然動都不敢動一動?
鍾雄看著展昭的目光中,已經有了一絲憐憫:「你拼著鶴衝天的最後一式,卻用來救了這個孩子,失去了最後一個招式,你又如何能夠脫身?你究竟有沒有想過,這到底值不值得?你以後會不會後悔?」
──類似的話,展昭也曾經問過他。
在那穀倉中,當他制住他時,他就問過他。
當時的他不敢回答。
──是不是他自己知道,若是回答他,他一定會後悔?
──是不是他的心裡,有了太重的心思,太多的顧忌,太沉的抱負?
──是不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並沒有真正的道義,真正讓人心服的理由?
展昭微笑道:「展昭既然使出這一招,就永遠是值得的,既然使出這一招,就不會後悔。」
他的這句話,終究沒有說完。
一股真氣,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衝上來。
晴天的太陽,忽然就好像變成了獨眼的魔王。
太陽正當頭。
強烈的日光,刺眼得彷彿是地獄裡的烈火,將在不知是幾世生生死死的輪迴中積蓄的瘋狂和熱情,都在這一天,這一時,這一刻,毫無保留地爆發。
他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明亮耀眼。
他的臉上的肌肉突然繃緊,又突然鬆弛。
只是他自己已不再看得見。
他終於倒了下去。
──他就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失敗了!
他好像還能看見鍾雄身後的鐵血衛已經緩步上來,出劍而立,抵住了他的全身要害。
劍冷刀寒,這刺痛的感覺,彷彿就發生在另外一個世界。只是就連這些鐵血衛,也已看出來,他們的動作,是多麼的多餘。此時,即便是一個小孩,也能隨隨便便地伸出一個指頭,就輕而易舉地殺他。
但是他們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裡既有恐懼,也有尊敬。
──能讓君山的鐵血衛尊敬的, 除了他們身邊的鐘雄,和此時正坐鎮襄陽的襄陽王爺,普天之下,好像還沒有幾個。
鍾雄看著他倒下,不禁喃喃地道:「血雙飛,鶴衝天,果然是無雙的武功。」他仍然沉浸在剛才那震撼心弦的一招中。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招式?
血雙飛,鶴衝天,是不是取的就是那振翅長空,追逐烈日時那再生的美麗?
──這已經是人外人,天外天的一招,是不是已經透支了天地間所有的靈氣和傳奇,透支了古往今來所有的美麗和靈魂?
只是任何的美麗和靈魂,都是有代價的。
──難道這鶴衝天的代價,就是生命?
──他透支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展昭的臉一瞬間就已經灰白,灰白得好像是個死人。
他的乾裂而蒼白的嘴角已經溢出了鮮血。只是這血,已經不再是鮮紅,看不盡的殷紅中,卻是夾雜著黑螢螢的色澤。沉默的黑色,死亡的黑色。
血似已流盡。
血的盡頭,是不是就是生命的盡頭?
──他的每一道力氣,每一口呼吸,每一滴生命的盡頭?
他的眼睛依然睜著,可是那曾經是明亮若暗夜之星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光芒。
光芒的盡頭,是不是就是精神的盡頭?
──他的每一生愛,每一份責任,每一次無怨無悔的盡頭?
他聽得見自己手中的劍落地的聲音。
──那為什麼會是震耳聵響的聲音?
震耳欲聾般的聲音,又如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就似是輕雷曾經響過,蝴蝶曾經飛過。
那劍,默默無情地從他手中流走,就象是他的生命,平平淡淡地從他的身體里逝去。
突然,他發覺,頭頂上的太陽,好像熄滅了。
這一刻,時間冰冷著它那亘古的臉,敲著暮鼓,從西橋渡口走過。
另一個世界,此時響起了一聲哀歌,一道無情的步伐。
展昭倒下的時候,風中似是已經起了一道輕嘯嘆息。這輕盈的嘆息,卻好像一記碎心的錘,敲打著冥冥塵世中寂寞無悔的心,和如幻如電的夢。
這道輕吟凄嘯的風聲乍起的時候,千里外的松江府畔,飛花島上,茉花莊裡,慵懶斜倚花架下的丁月華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驚悸。她失神處,繡花針刺破了手指,一滴淡淡的血,已殷在繡花架上綳著的白絲緞上。
──白色的絲緞上,本繡的是他俊朗的臉,明秀的眼睛。此時這滴血,就滴在這雙眼睛上,看過來,彷彿是離人淚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