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長江邊上到錢塘江兩岸,大半個江南地區都抗爭蜂起,戰火連天。但是,正在挈家逃難的冒襄,對此卻無暇顧及。因為自從逃出兵匪橫行、局勢混亂的海寧縣城之後,他和家人們一直在鄉野間漂泊轉徙,東躲西藏。
起初,他們只是遷移到友人張維赤在城郊的那所別墅——大白居住下,並沒有走得太遠,還想著一旦局面得到控制,就仍舊回到城裡去。因為七月下旬,魯王政權已經派來使者,正式任命俞元良為監軍御史兼海寧知縣,姜國臣為都督僉事;一度兇橫跋扈的兵勇和盜賊也開始有所收斂。誰知到了八月初,情勢突然又緊張起來,城裡城外都在亂紛紛地傳說:因為海寧不肯歸順,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從杭州派出了大兵,正氣勢洶洶地殺奔前來。於是冒襄一家頓時又陷入空前的驚恐之中。經過緊急商議,大家覺得西面的杭州固然去不得,北面的嘉興聽說已經被清兵進佔,去了等於自投羅網,也不成;至於南面,出門不遠就是錢塘江口,白浪滔滔,一望無際,雇船倒還可以設法,難辦的是渡江時的安全。最後,冒襄父子只好決定連夜打點,帶領全家向東逃難。
現在,他們一家上下數十口人,外帶大批的箱籠行李,幾經輾轉跋涉,已經來到相鄰的海鹽縣,並且在一處名叫惹山的偏僻村落暫時安頓下來。這個地方,說起來也是張維赤給他們安排的。它名為村落,其實是張維赤一位遠親的家族墓園。村中僅有的三戶居民是那位遠親的佃戶,平日一邊耕種,一邊就替主人照料祖墳。由於按照禮制慣例,每年春秋兩季都要祭祀祖先,碰上父母亡故還要守墓盡孝,所以墓園照例建有房舍,以備到時歇腳和住宿。要在平時,張維赤自然不會把老朋友安置到這裡來,不過到了兵荒馬亂的時世,這種地方又成了最「安全」的避難之所了。
冒襄是先把父親送到這裡來,然後才全家趕來會合的。那四五十口人,如今就分住在三棟平房裡。他們做主子的,男女老幼合共八口,再加上幾名貼身、丫環,住了最大的一棟,其餘的僕人則分別男女,擠住在另外兩棟里。這墓園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園中偃卧著幾棵枝葉扶疏的長松和古柏,周圍一望儘是蒼蒼的竹林,加上遠離市廛,人跡罕至,環境倒也頗為隱秘清幽。只不過,自他們搬進來的那天起,沒完沒了的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著,總不見停。愁雲密布的天空一天到晚陰沉沉的,幾乎沒有片刻開朗過;地面上的坑坑窪窪積滿了水,泥土都軟得像擱涼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後,便稀爛一片。舉目望去,遠山、近樹,以及附近的竹籬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氣里,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只有滿坡的野草經了這意外的滋潤,陡然暴長起來,青慘慘、碧萋萋,一直蔓延到門前屋後,使這本來就偏僻的墓園,更增添了幾許幽冷,幾許荒涼……不過,眼下冒襄卻沒有心思理會這些,他甚至不能再同家人一道守在屋子裡。
因為就在剛才,張維赤託人捎來了口信,讓他立即趕到十里外的澉浦鎮去見面,說是有緊急的要事商量。自從大半個月前,在海寧分手之後,冒襄便同張維赤失去了聯繫。在此期間,不斷傳來令人驚恐的消息,說海寧已經被清兵攻陷,燒了好多房子,還死了好多人,其中包括魯王政權所任命的知縣俞元良一家,以及一批領頭抵抗的縉紳。冒襄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不知道留在海寧參加守城的張維赤是否也在內。雖然一再派人出外打聽,卻由於海寧那邊道路不通,始終無法弄得十分確切。這使他憂心如焚,天天如坐針氈,因為張維赤不僅是他的知交好友,而且還是他們一家逃難到這個異鄉之後的主要倚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今後的處境必定會困難得多。所以,得到張維赤的口信,冒襄當真是喜出望外。向父親稟明原委之後,他就立即帶領冒成和其他兩名得力僕人,匆匆離開惹山,趕往澉浦鎮去。
現在,一行人已經離開山野間的小徑,踏上了南去的大路。位於縣境南端的澉浦,是當地除了縣城之外的惟一大鎮,並且有港口可以出海,因此這條大路,平日總是車來馬往,商賈和行人絡繹不絕;不過,大約由於相鄰的海寧正在打仗,加上秋雨連綿,眼下卻明顯地冷落了下來。偌大一條路上,竟然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陣一陣的飛雨,在灌滿泥漿的車轍和蹄跡上,濺擊出無數的小點點。冒襄頭上戴著斗笠,身上披了一件蓑衣,默默地坐在沒有遮蓋的竹篼里,心中也像眼前這天氣,陰沉沉、濕漉漉的。他時而望一望灰濛濛的雲影,時而望一望朦朧在雨幕中的遠樹遙山,雖然心中頗為焦急,恨不得即時就趕到澉浦,但是他也知道在這種鬼天氣里趕路有多艱難,只好強自耐著性子,不去催促那兩個艱難跋涉的轎夫了。不過,走著走著,他又覺得情形似乎有點不對,因為如果真的像傳說的那樣,清兵在攻陷海寧之後,正向這邊逼近,那麼即使雨下得再大,老百姓驚駭之下,也必定會拖男帶女,爭相逃命。司是如今四下里卻平靜異常,沒有半點兵荒馬亂的跡象。「莫非是傳聞不確,海寧並沒有失陷,清兵也沒有殺來?只是,如果用不著逃難,鄉民為著生計,就該出來耕種做活才對,為何眼下路上、田裡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麼想著,冒襄就不由得起了疑心,開始睜大眼睛,遠遠近近地不停張望。滴滴答答的秋雨,漸漸下得小了些。雖然鉛灰色的雲層依然在頭頂凝聚不散,天空已不似先前晦暗。只是由於失去了雨聲的喧嘩,周遭愈加顯得空曠而寂靜,寂靜得令人心頭髮顫。」咦,那是什麼?「走在頭裡的一名僕人忽然向前面一指,說。」什麼?「」哪兒?「其餘幾個立即湊了上去。
看得出來,就連他們也覺得情形不對,因此變得頗為敏感。坐在竹篼上的冒襄,還在那個僕人說話之前,已經透過雨幕,發現前邊的路上橫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只是由於距離還遠,看不大真切。昕僕人一指點,他就愈加留了神,同時開始依稀認出,那是一個人。」啊,死人,是死人!白咴諭防鐧哪歉銎腿聳紫確⒊鼉小!筆裁矗克廊耍「冒襄心中一緊,差點兒從竹篼上直站起來,忽然發現腳下搖晃,又連忙坐下。這當兒,轎夫已經加緊腳步,趕上前去,於是,冒襄也就懷著驚恐的心情,看清楚了那個僵硬地蜷伏在泥水中的死人。這是一個體格強壯的男人。從那一身黑舊的短衫長褲看,像是個平民百姓,但也可能是有身份的富人為著逃難而改了裝扮。背後的衣裳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半個肩胛。他顯見是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因為肩胛上,靠近脖頸的地方,橫著一道又深又寬的傷口。
只不過鮮血已經流干,並被雨水沖洗得一乾二淨。如今,慘白的肌肉可怕地翻開著,露出了被砍斷的脊梁骨和因脹大而鼓出的、紫色的肺臟。他的腦袋不自然地扭歪著,兩眼暴突,齜牙咧嘴,估計死時十分痛苦。」嗯,他是怎麼被殺死的呢?
「冒襄一邊跨出竹篼,一邊心神震蕩地想,眼睛沒有離開那具屍體,」莫非是碰上強盜剪徑?還是……「」哎,哎,這兒還有!啊卑パ劍嵌褂心嵌際牽∪際牽「幾個駭然的聲音同時傳來。冒襄錯愕一下,連忙跟過去。果然,在再往前去的大路上、溝洫中,甚至田地里,竟然東一具、西一雙的,還躺倒著許許多多被殺者的屍體!
「啊,怪不得一路上凈蕩蕩的連人影也看不見一個,原來出了這樣可怕的事!」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滿地死法各異的屍體,有的已經身首異處,有的身上還插著箭桿。他恐怖地想:「只是,從這死人之多,殺戮之慘來看,只怕不是本地匪盜所為,那麼、那麼莫非竟是清兵?」這麼思忖著,冒襄心中猛然一動,頓時擂鼓似的大震起來。看見走在頭裡的兩個僕人還大著膽子,往死人堆里鑽,他就把腳一跺,啞著嗓子喝叫:「混賬,你們做什麼?回來!趕快回來!」隨即氣急敗壞地回頭對冒成說:「瞧這情勢,韃子兵必定已經到了澉浦!前面再去不得了,快,趕快回惹山!」
聽主人這麼說,僕人們「氨的一聲,這才陡然緊張起來。大冢七手八腳地把冒襄扶上竹篼,也顧不上泥稀路爛,慌裡慌張地轉過身,急急朝來路走去。
然而,沒走上幾步,耳邊就聽見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遠遠傳來。那是一陣強勁的嗚嗚聲,像是號角,但又不是號角,聽來尖銳而剽悍,充滿肅殺之氣。大家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抖,駭然止住了腳步。
「混賬,停下做什麼?走呀,快走!」冒襄把胳臂一揮,惡狠狠地呵斥說。
「大、大爺,去、去不得,你瞧——」一個僕人戰戰兢兢地指著稻田對面的村子說。
冒襄勃然大怒:「什麼去……」但話沒說完,他也看見了:在村子朝北的一頭,正絡繹走出一隊人馬。雖然離得遠,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但那奇異的衣裝、閃亮的刀槍,以及馱在馬背上的大包小捆、馬後牽著的牛羊雞狗,仍舊依稀可辨……「大爺,韃子兵就要過來了,得趕緊躲一躲!」大約發現主人在發獃,冒成焦急地從旁催促說。
冒襄怔了一下,驀地醒悟過來。「不錯,清兵!這就是清兵!那麼就是說,我得趕快逃!是的!」他想,慌裡慌張地打算跨下竹篼,卻不提防兩腿忽地一軟,幾乎摔倒。多虧冒成和另一個僕人眼疾手快,一把扶祝主僕三人於是相擁著,彎下腰,跌跌撞撞地朝長在路旁土坡上的一片蘆葦叢奔去。
這是瀕海地區常見的蘆葦叢,由於受到咸氣的滋潤,長得又高又密。他們一行人冒著葦葉上亂泉一般的積雨,一個勁兒往裡鑽,渾身上下轉眼間就濕了個透。
大家剛剛把身子藏好,還來不及喘過一口氣,就聽見那像是號角又不是號角的聲音,再度「嗚——嗚——」地響起來。從方向判斷,還是來自剛才那個村子。大家正在驚疑之際,忽然,像是回應似的,從另一個方向也傳來了同樣的嗚嗚聲,接著,第三個方向也加了進來。這樣此伏彼起地響了一陣,才重新歸於平靜。躲在蘆葦叢中的一伙人,雖然弄不清這幾股聲音的確切含義,但是無疑都猜到,這必定是清兵在互相聯絡;而且看來光是附近,就起碼有三股兵馬!因此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臉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至於冒襄,透過蘆葦葉子的間隙,仰望著剛剛回蕩過那股可怖聲音的天空,震悚之餘,心中更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無疑,由於躲進蘆葦叢,眼下算是暫時得著了安全;但是,自己這一幫子人多招眼,清兵會不會已經發覺,打算過來搜查,剛才的聲音就是在招呼同伴?要是那樣,今天恐怕很難逃得過去!本來,自己活到如今這三卜四歲年紀,名氣也有了,錢財也有了,該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即使就此死去,也沒有太多的遺憾;何況碰上這國破家亡的慘酷時世,活著也只是受苦受難!只是,自己死後,丟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麼辦?而且,看這情勢,清兵像是正在四處出動,那麼會不會也到了惹山?父、母、妻、兒,還有董小宛,會不會已經落人韃子的魔掌,此刻正在遭到野蠻的折磨、殺戮和蹂躪?這種突然襲來的強烈的憂懼,有片刻工夫,把冒襄弄得心驚肉跳,渾身的血液急劇地奔湧起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如果不是冒成從旁邊伸出手來,輕輕按住他,他很可能就會直蹦起來了。
冒成按住他,是因為蘆葦外有了聲響。那是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只是聽上去並不雜亂,像是只有一人一馬。雖然如此,冒襄仍舊立即緊張起來。他暫時把對於家人命運的擔憂拋到一邊,開始把身子緊貼在地上,屏住氣息,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那一人一馬顯然是沿著大路而來的。只聽蹄聲踢踏,來勢迅急,不過,待到接近他們隱藏的地方,就明顯緩慢下來,最後,騎者分明勒緊韁繩,停住了。
「不好!莫非真是為我等而來不成?」冒襄竭力用耳朵捕捉著對方的動靜,有片刻工夫,渾身的血液彷彿凝固了似的,連心也幾乎停止了跳動。
外面的那個人——現在冒襄已經絲毫也不懷疑那是一個清兵——有好大一會兒,卻變得沒有什麼動靜。他似乎對自己所判定的方位沒有把握,還在四下里打量尋找;但是也可能他已經知道蘆葦叢中躲藏著好些人,正在考慮如何下手,才能把他們一下子全都逮祝正是這種已經迫近眼前,然而又蓄而未發的威脅,使冒襄的每一根神經都綳得緊緊的,一顆心隨之狂跳起來……但是那個兵仍舊沒有動靜。他似乎算定葦叢中這些「獵物」根本逃不脫,所以並不急於動手。
越是這樣,冒襄在葦叢中就越加緊張。他大睜著眼睛,絕望而又恐怖地等待著,以至到後來,外間每一下輕微的響動——馬蹄的搗踏、鐵甲與兵器的偶爾碰擊,傳到他的耳中,都彷彿是一記響雷,震得他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去。『』哦,他為什麼要這樣?他想做什麼?「冒襄惶惑不安地、痛苦地想。
「的得、的得」,聽聲音,馬蹄正徑直向他走近,前面的蘆葦也升始發出沙沙的聲響。冒襄的汗毛忽啦一下全豎起來:「來了,他到底發現我了!這一次我看來要死了!」他本能地打算一躍而起,奪路而逃,但是,結果只是頹然埋下頭去,咬緊牙齒,閉上眼睛,等待著那結束生命的無情一擊……然而,他沒有等到。因為那馬蹄聲停頓了一下,又分明地向後退去。只不過,當騎者這樣做的時候,似乎還揮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因為幾聲凌厲的呼嘯響過之後,緊接著,就雨點般地落下來好些蘆葦的斷莖、碎葉,和白色的纓子……「蠻子們!快滾出來!統統給老爺滾出來!」一聲狂暴的喝叫驀地響起。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它劈空而來,直透人們的耳鼓,使剛剛睜開眼睛的冒襄渾身一抖,幾乎打算應聲而起;只是及時清醒過來,才極力堅持住了。
「蠻子,滾出來!快點給老爺滾出來!」猛惡的嗓門再度發出喝叫,不過,這一次已經是在數十步之外。
到了它第三次響起時,就愈加去得遠了……「是的,現在才剛剛開始,」死亡的威脅終於過去,冒襄望著開始竊竊私語,商量怎樣才能逃出去的僕人們,心中默默地想,「往後的日子還長,還要受多少苦痛,可教我怎麼熬?」這麼忖度著,冒襄就發現自己正在掉進一個無底的深淵之中,其中只有黑暗,沒有光明,即使僥倖能活下來,伴隨著他的,也將是除了苦難,還是苦難……漸漸地,他整個兒都被一種冰冷的、厭倦已極的濃霧包裹起來,以至有片刻工夫,在他的感覺中,什麼惹山,什麼家,似乎都是多餘的了……二由於擔心立即上路還會遇到清兵,他們一行人在蘆葦叢中繼續躲藏了很久,直到估計危險已經過去,才大著膽子啟程,但也不敢再走原路,而是改變方向,從山野間繞道回去。這麼一來,冤枉路還真的走了不少。結果,當他們冒著雨,精疲力竭地抵達惹山時,已經是上半夜。
雖說在蘆葦叢中那驚魂初定的一刻,冒襄曾經身心交瘁,萬念俱灰,覺得連回來似乎也是多餘的;但是,一旦上路之後,他又不由自主地憂急起來,尤其是事先沒有估計到路上會耽擱這麼久,這使他懊悔不已,而且焦躁萬分。因此,到了好不容易踏上熟悉的山路,並從竹林中穿過,馬上就要進入墓園時,冒襄身子坐在竹篼上,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卻早已飛進屋子裡。「啊,他們此刻怎麼樣7呢?
父親、母親可還好?清兵沒有來過吧?嗯,為什麼不點燈?是怕招惹外人,還是——哦,上蒼保佑,一切都平安才好!」他抓緊扶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片昏黑的墓園,心急如焚地想。
「大爺,到了!」冒成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這才發覺竹篼已經停祝他連忙走下來。直到此刻,墓園裡竟然沒有一個巡夜的僕人出來招呼,這使他多少有點納悶,不過已經無心細想。
他一把掀掉竹笠,三步並作兩步,迅速向父母下榻的那間上房走去。
上房的門虛掩著。裡面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響。
「嗯,莫非睡下了不成?」冒襄想,輕輕把門推開,發現起居室里黑洞洞的,只依稀看得出幾張桌椅的輪廓。無論是東問父母的卧室,還是西間丫環的睡房,全都隱藏在黑暗裡。他遲疑了一下,隨即跨過門檻,向東間走去,輕輕地叫:「父親,母親,孩兒回來了!」
連叫了兩聲,卻不見答應。他開始覺得不對,於是提高了嗓門:「父親!母親!」一邊叫,一邊走進去。裡面的窗戶大約全上了板,關死了,更加漆黑一片。
冒襄心中著忙,等不及找火種,只顧伸出雙手,向床上摸去。可是連摸了幾處方向,都沒摸對,屋子裡也始終沒有反應。他愈加心驚,正要轉身再摸,不提防腳下被什麼東西絆著了,一個踉蹌直跌下去。這時,他已經不再懷疑,必定是發生了非常變故,迅速爬起來,直著嗓子大叫:「冒成!冒成!」
「哎,來了!來了!」隨著光亮一閃,冒成拿著一根火把奔了進來。
「混賬東西,老爺太太呢?到哪兒去了?」冒襄瞪著眼睛,厲聲質問。憑藉光亮,現在看得更清楚:屋子裡顯得有點凌亂,幾口箱子打開著,裡面的東西分明被翻過;桌子上的擺設也東倒西歪;床榻上空空的,一條被褥拖在地下,而最要緊的是,冒起宗和夫人馬氏確實不見了。
「聾了嗎?我問你呢!老爺、太太哪兒去了?」由於僕人大睜著眼睛不回答,也由於剛才那一跤把膝蓋磕得疼痛難忍,冒襄再次狂亂地怒聲質問,卻忘了對方其實同自己一樣,也剛剛回到這裡。
「啊,啊,老爺、老爺……」
不等冒成「氨出個名堂來,外面又是一陣火光和腳步聲,其餘兩個僕人也一臉驚惶地奔進來,緊張地說:「稟大爺,不好了,他們,這兒的人,全、全都不見了!」
「什麼?全都不見了!這、這怎麼會?」冒襄失色地問,下意識地停止了揉搓膝蓋。看見僕人們呆若木雞,誰也答不上來,他就猛然推開冒成,一跛一拐地向外衝去。
「這麼說,韃子一定來過了!這是一定的,要不然……可是,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這裡沒看見死了的人,那麼是預先聽到風聲逃走了?是的,必定是等我回來等不及,只得先逃走了!但是,總不至於一個等候的人也不留下呀,起碼,小宛她就不該不等我回來就走!但竟然連她也丟下我,自己走了!真是豈有此理!
如今叫我上哪兒找他們去!」冒襄忍著疼痛,匆忙地察看著一問又一問空屋子,漸漸變得氣急敗壞,怒火上升,「……嗯,不過,不過會不會是給韃子擄去了呢?」
這個念頭一閃現,像當頭挨了一記似的,他頓時呆住了。的確,這不是不可能的,早一陣子清兵四齣剿掠,多少村子都遭了殃,自己就親眼見到過,難保他們不會也竄到這裡來。那麼,如今父親、母親、妻子、孩兒,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嗯,還有小宛,他們都怎樣了呢?是正在被打、被殺、被辱?是還活著,還是已經……一想到他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冒襄的心,就像被一下子摘掉似的,全身的血液也頓時凝住了。他大瞪著眼睛,獃獃地站著,種種鮮血和死亡的恐怖情景開始在眼前交疊出現。突然,他的胸膛急劇起伏起來,一下子跳到迴廊外面,向著還在下雨的夜空扯開喉嚨,用帶哭的嗓門狂叫:「爹!娘!爹!娘!你們兩老在哪兒?在哪兒呀!」
他伸出雙臂,竭盡全力地喊了又喊,同時向四面轉動著身子。然而,在瀰漫於天地的無邊的黑暗中,那悲愴的、撕心裂肺的聲響顯得那樣孤單、微弱,幾乎沒有引起任何迴響,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終於,冒襄徹底絕望了。他停止呼喊,只覺得熱淚不斷湧上來。他踉蹌地走出幾步,雙手抱著頭,絕望地、無力地跪倒在泥地上。
「在這兒,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呢!」一種奇怪的聲音忽然傳來。
冒襄錯愕地猛然跳起,循聲望去。借著天幕的微光,他依稀看見:遠處的草叢中,忽啦一下站起來一幫子人;接著,從更遠的竹樹叢的陰影里,又走來另一批……這些散布在墳地里的憧憧影子出現得如此突然和意外,加上又是在凄風苦雨的暗夜裡,以致有片刻工夫,冒襄只獃獃地瞪視著,幾乎鬧不清那是活人還是死者的冤魂。
然而,身旁的冒成等人已經大聲歡叫起來。他也終於辨認出:那都是實實在在的活人!是他的父親、母親、弟弟、妻兒,還有董小宛以及男女僕人們,雖然一個個被雨水澆得就像落湯雞似的,但確確實實全都在,既沒有丟下他逃跑,也沒被清兵擄去……也就是到了這一刻,冒襄那因為極度恐怖,幾乎飛散的驚魂,才又重新回到腔子里。終於,他長長吁出一口氣,瞅著陸陸續續走近來的家人們,一聲不響地咬緊了嘴唇……小半天之後,一家人重新回到屋子裡,點燈、燒水、換衣裳,各自安頓下來。
經歷了這場虛驚,彼此免不了動問起別後的情況。從父親的口中,冒襄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的大半天里,墓園這邊發生的事也不少。先是張維赤又派人送來急信,告知澉浦鎮很快會被清軍佔領,他也已經逃離,叫冒襄不要再去。但那時冒襄已經上路了、家人們十分著急,立即派人去追,不知是冒襄他們走得太快,還是追錯了方向,到底沒有追著。張維赤的信中還說道,如今清兵游騎四齣,說不定也會轉到惹山來。他叮囑冒家做好準備,小心提防;還說清兵是從海邊的方向來,要逃只能走東北的方向,逃往秦山一帶才比較安全。他也打算逃往那裡,如果冒襄一家也決定去,到時彼此有可能會合。張維赤的信使走了之後,一家人因為擔心冒襄,十分焦急,又怕他一旦回來尋找不著,因此也不敢離開。但是,周圍的風聲漸漸就緊張起來,起初是看守墓園的農戶來報信,說韃子兵正在向這邊迫近;後來就接二連三地逃來了好些難民,全都神色驚恐,步履踉蹌,一刻也不敢停留,就飛奔而去,把他們一家弄得心驚肉跳,緊張萬分,本想立即跟著逃難,偏偏冒襄又遲遲不見蹤影。最後沒奈何,只得帶著行李暫且躲到墳地里去,以防不測……「還好,你總算回來了!」神情疲憊的冒起宗如釋重負地說,「東西已經全部拾掇停當,即時便可上路。此刻時辰已晚,韃子料想不會再來,明早啟程也可。
只是四下里這麼一亂,須得提防土賊趁夜打劫才好!」
冒襄一直微低著頭,留心聽著。由於家人們平安無事,他的心情已經多少安定下來。聽了父親的吩咐,他就恭順地應了一聲:「是!」隨即關切地說:「那麼,就請父親和母親先安歇著。孩兒這便去打點防範,待到天一亮,便來請二位大人上路。」等冒起宗站起身,由丫環們攙扶著進了寢室之後,他也就離開上房,匆匆走出外面去。
涼氣侵人的墓園裡一片幽暗。經歷了剛才那一場虛驚,眼下已經到了後半夜。
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終於停住了;月亮卻依舊躲在厚厚的雲朵背後,不肯露出臉來。屋腳下、草叢中,那些不知名的秋蟲,大約預感到天要放晴,開始遲疑地、斷續地吟唱起來。從遠處——竹林子背後的池塘那邊,傳來了一群青蛙「咣咕、咣咕」的響亮叫聲……當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冒襄發現廊廡一帶的屋檐下,或站或坐地擠聚著不少人,正在嗡嗡地交談著,薄暗中,間或可以看見眼睛眨動的閃光。冒襄明白那是手下的僕人們,因為沒有得著主人的吩咐,也不知道是否馬上就要逃離這裡,所以一直守候著。他記起了父親的囑咐,於是停住腳,把冒成等幾個執事頭兒招呼過來,命他們派出人丁,在墓園四周輪班巡值,嚴防歹人進入;其餘的人則立即歇息,但只准和衣而卧,也不許解散行李,待到四更過後,便要全體起來,準備啟程上路。布置完畢之後,他才回到東耳房去,雖然十分疲勞,而且董小宛已經重新攤開了枕席,但是他卻不敢大意,也同大家一樣,不脫衣服,只蹬掉鞋子,就躺了下來。
由於心中有事,有好一陣子他都沒有睡著,待到好不容易有點迷糊,外面卻傳來了「汪、汪」的狗吠聲。「嗯,都這麼晚了,誰還會來呢?」他朦朧地、費勁地想著,忽然驚醒過來,一骨碌翻身坐起,就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外。
「少爺,少爺,張相公!張相公來了!」一個興奮的嗓門報告說。冒襄心中一動:「什麼?張……難道是張羅浮不成?」他不及多想,連忙趿上鞋子,奔過去,把門打開。燈籠的亮光立即透進來。昏黃的光影下,張維赤那張熟悉的笑臉果然映入了眼帘。
「哎呀,你、你怎麼來了?」冒襄一步跨出門外,雙手抓住對方的胳臂,驚喜地問。
「弟是放心不下兄喲!」張維赤微笑著說。
「可是,這麼晚了——哎,好,好!兄來得正好!」冒襄連連地說。看著老朋友那張因長途跋涉,顯得疲憊不堪的臉,只覺得眼睛一熱,淚水隨之涌了上來。
的確,作為流落到異地的外鄉人,他們在這一帶可以說人生地疏,舉目無親,特別是隨著海寧陷落,清兵東進,他們一家人的處境已經變得前所未有的兇險,幾乎每時每刻都可能有殺身之禍臨頭。雖然在家人面前,冒襄還極力保持著鎮定,但是內心其實是十分緊張和驚恐的。特別是上有父母雙親,下有弱妻幼子和剛出生的弟弟,全都要靠他一個人照應,更使冒襄常常感到孤立無援,心力交瘁。現在張維赤的突然到來,對於他來說,實在無異於一個在泥淖中苦苦掙扎的人,忽然看到從岸上伸過來一隻有力的臂膀似的。而當想到張維赤在這樣一種時刻趕來,是冒著怎樣的危險,一路上又經歷了怎樣的辛苦,冒襄就更加心頭髮熱,感動萬分。由於這種感激不是言辭所能表達的,因此他只好不再說話,只緊緊握著張維赤的手,把朋友引進旁邊的一間屋子裡。
這是一間供起居用的屋子,不過為著逃難,一應日常用品都已經收起,只剩下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冒襄問明廚房裡還有熱水和飯菜,就吩咐立即送過來;然後,也顧不上按規矩應當退避等候,就一邊請客人洗臉、用膳,一邊急切地交談起來。由於心情緊張,冒襄也沒有心思詳細打聽海寧陷落的情形,話題很快就集中到這一次逃難上。據張維赤介紹,西邊的杭州、海寧,直到海鹽這一帶,已經全部落入清兵之手,要逃,就只能逃到東邊去。以冒家這樣行李眾多的大隊人馬,自然走水路比較安全便捷。但是惹山附近卻沒有水路直達,因此明天仍舊得走一段陸路,到牛橋圩去。他已經在那邊準備了船隻接應。不過,從這裡到牛橋,當中必須穿越通往澉浦的大路,那裡最有可能遇到清兵,也是最危險的地段。
「弟怕兄不知路上的情形,大意行去,萬一迎頭碰上,可就壞了!」已經洗完臉的張維赤,一邊把腫脹的雙腳浸進還冒著熱氣的水盆里,一邊拿起碗筷,說,「因此想來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臨時決意來一趟。幸好,兄等尚未離開,總算神靈護佑,沒讓弟白跑這一趟!」
在張維赤說話的當兒,冒襄一直默默地聽著。隨著最初那一陣子興奮逐漸過去,也由於張維赤的到來,使他頓時感到有了依仗。他已經不似先前的緊張,相反,那種被壓抑的疲憊之感,在這一刻里卻變得空前強烈起來。他遲鈍地,甚至冷淡地聽著朋友的述說,心中越來越響地回蕩著一個厭煩的聲音:「又是趕路、躲避、提防,可是我已經受夠了!再也不想這樣沒完沒了地拖下去了!趕快結束吧,是的!」因此,到了張維赤已經說完,屋子裡靜默了好一會,他仍舊沒有吭聲。
「那麼,兄打算……」
「如果不逃,留下來,成不成?」冒襄盯著桌上的燈焰,啞著嗓子問。
「你是說——不逃?」張維赤顯然大感意外,他停止了咀嚼,轉過臉來,一雙小眼睛也睜圓了。
「是的,這偌大一個家,只有小弟一人,實在太難了!」
「可是……」
「不!」冒襄猛地回過頭,粗暴地打斷說,「弟真的支撐不來了!只怕逃出去,弄不好,反而更糟,乾脆留下不走,說不定還能活下來!」
張維赤深切地望著朋友,似乎理解了冒襄的苦惱。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地回答:「不逃也成。只是想活下來,卻有一樣——」「什麼?」
「得把頭髮剃掉!」
「這……」
「得把頭髮剃掉!」張維赤加重了語氣,「韃子這番前來,所到之處,奸淫擄掠不必說,還逢人便勒逼剃髮,凡有不遵者,即時殺死;凡見有不剃髮者,一言不合,也即時殺死。除非是預先剃了發,他才當你已經歸順,手下也便留情些。」
冒襄睜著眼睛,起初,還試圖爭辯。但張了幾次口,卻發現,如果決定不走,而又想活下來的話,除了按照對方所指出的去做,確實別無選擇……漸漸地,他目光中那一點子冀望的亮光重新歸於暗淡,五根手指卻捏成了拳頭。終於,他使勁地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擂,滿心沮喪地低下頭去……三由於張維赤所指出的那件事其實是做不到的,冒襄只好決定仍舊出逃。於是,兩位朋友各自胡亂歇息了兩個時辰,到五更時分,便把全家老幼尊卑五十餘口人招呼起身,飽餐一頓,扎縛停當,然後由冒襄親自督率一班得力的僕人,押著箱籠行李,在前頭開路;冒起宗和女眷們則由竹篼抬著,走在中間;此外,還派出一幫精壯僕人,各執棍棒,負責殿後。一家子跟著張維赤,朝著東邊的秦山方向,絡繹上路。
持續多日的陰雨天氣終於結束。一度是灰濛濛、暗沉沉的天幕上,糾結的浮雲正在散去。在雲彩騰出的空隙里,重新展露出湖水樣的一片湛藍。暌違已久的秋日朝陽,柔和地照臨著,近處的草叢、綠樹和遠處的山坡、田野,全都濕漉漉地閃著光。雖然路上的積水和泥濘,仍舊比比皆是,但已經不似早一陣子那樣幾乎無處落腳,好歹使倉皇出逃的人們,減少了幾許跋涉之苦。
不過,也只是行動起來輕便快當一點,至於說到人們的內心,卻是從來沒有過的緊張和慌亂。因為在此之前,他們雖然也曾不止一次地舉家出逃,但一來,那畢竟是在「自家人」管轄的範圍內,再怎麼亂,總還有個倚靠,起碼也有交道可打;二來,仗著偌大一個家,人多勢眾,一般賊伙也輕易不敢挑他們下手,因此擔心歸擔心,對於前途和命運卻還不至於毫無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勢完全不同,隨著海寧和海鹽相繼陷落,明朝在這一帶的勢力可以說已經徹底被粉碎;如今,他們所面對的是過去根本不了解、不認識,司以說完全屬於另一個「種類」的征服者。這些來自「化外」的衣冠怪異的「韃子」,據說只會燒殺搶掠,壓根兒不知仁義道德為何物。這就使得習慣依禮教立身處世的亡國之民們,尤其感到一種莫名的驚駭,一種失卻一切憑藉的恐慌。
現在,隨著太陽逐漸升高,他們已經把惹山遠遠拋在身後,開始走在一片遭了水淹的稻田中。這是方圓挺大的一片稻田。它從北邊鋪展過來,一直向南面的海邊延伸過去。九月暮秋,本是大豆成熟的時節,但田野間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收穫的農夫,只有成群的鳥雀,在被水沖得七零八落的豆蔓上起落盤旋……由於張維赤曾經說過,這當中有一條通往澉浦的大路,最容易遇到清兵的游騎,因此從一開始,冒襄就十分緊張,一邊警惕地留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全力督促家人們緊緊跟上。偏偏遭了水淹的稻田,到處都稀爛一片,就連那些縱橫交錯的田塍也大都崩的崩、塌的塌,一腳踩下去,隨時都會陷進泥水裡。大家磕磕絆絆、連滾帶爬不必說,有幾次還散掉了行李,掀翻了竹篼,弄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不過,總算十分幸運,一路行來,別說清兵,就連逃難的人也碰不到一個。看來由於晚出逃了一天,他們反而得以躲過清軍前鋒的掩殺。結果,就這樣,一家人不僅平安地走完了稻田,而且還順利地穿越了那條通往澉浦的大路,在臨近晌午的時分,來到長著許多毛竹的馬鞍山腳下。
「謝天謝地!總算闖過來了!」冒襄暗想。因為據張維赤說,接下來,只要沿著這山的南麓再走出一里,就是港漢,他已經預先安排了船隻在那裡守候接應,所以冒襄確實感到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隨後就想起:在這小半天里,自己全神貫注地監視四面的動靜,幾乎分不出心來照應父母和親眷,也不知道兩位老人家的情形怎樣,有什麼吩咐。於是,雖然昨日奔波了一天,夜裡又只睡了兩個時辰,到這會兒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但他仍舊用袖子揩著汗,竭力振作著轉過身,用眼睛尋找著。當發現兩位老人由女眷們簇擁著,已經在一叢毛竹的陰影里安頓下來,他就向張維赤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匆匆走過去。
這當兒,跟在後面的家人們也已經陸續抵達,本來就不甚寬敞的山坡變得擁擠起來。冒襄側著身子,從橫七豎八的行李挑子中穿過去。當他快要走到父母歇腳的竹叢時,忽然聽見一聲驚惶的尖叫:「哎,大爺快來,不好了!奶奶不好了!」
冒襄吃了一驚,連忙快步奔過去,分開慌亂地擠成一團的女眷們一看,不禁愕住了。他的妻子蘇氏,出發時還好端端的,這會兒卻雙目緊閉,氣息低微地倒在、丫環紫衣的懷裡。那張抹了好些灰土的臉孔,變得血色全無,前額上布滿顆顆豆大的汗珠,嘴巴僵硬地半張著,分明已經昏厥過去。董小宛跪在她的跟前,正在用指甲使勁掐她的人中。
「啊,何以會如此?這是怎麼回事?」冒襄忍不住厲聲質問。
「日頭太猛,奶奶身子本來就偏弱,這一路曬著走下來,便當不起。不礙事的。」董小宛回答,隨即讓紫衣把蘇氏平放在地上,並且動手解開她的衣領扣子。
「嗯,你怎麼知道?你懂得這個?」看見董小宛替蘇氏把緊裹在身上的衣裳鬆開,又從髮髻上抽出一根銀簪子,繼續朝人中刺去,然後又使勁去刺病人的雙手,冒襄不由得懷疑地問。
「是呀,我瞧這樣弄不成,不如趕緊找個大夫瞧瞧!」有人從旁附和,那是蘇氏的貼身老媽子冒貴媳婦,女主人的出事想必使她想到自己的責任,這會子她顯得特別緊張。
冒襄瞥了一眼老媽子那張神色驚恐的長臉,卻沒有做聲。因為他想起:家中原來那幾個清客中,本來也有精於醫術的,但早已各散東西;眼下又是在野地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到哪兒去找大夫?
「妾身從前學過一點,試試看吧!」董小宛回答得很沉著,沒有抬起頭。
「哎,你就讓她去弄好了!」冒起宗在一旁開口了,「她說的不錯,你媳婦是中暑。我在醫書中也看過……」話沒說完,就聽好幾個聲音忽然歡叫起來:「啊,好了,好了,奶奶醒過來了!」
果然,剛才還毫無知覺地躺在地上的蘇氏,已經睜開了眼睛,嘴唇也在微微翕動。雖然還發不出聲音,神志顯然已經清醒。冒襄這才鬆了一口氣,正要直起身子,忽然聽見一個發抖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啊呀,不成啦,不成啦……我也……不成啦!」
冒襄連忙回過頭去,發現那是他的母親馬夫人。為了在逃難中盡量不招人注意,平日儀容整潔的老太太眼下也同別的女眷一樣,梳起了男人的髮髻,穿上男人破舊的衣衫,臉上還抹上了好些灰土。她本來好好兒地盤腿坐在一塊石頭上,這會兒不知為什麼變得眼神發直,身子也在左搖右晃,像是要倒下來的樣子。冒襄大吃一驚,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同丫環們一道,合力把她扶祝看見老太太也像剛才蘇氏一樣,雙目緊閉,渾身綿軟,他不禁情急地大叫:「小宛!小宛!」
等董小宛趕過來,他就緊張地催促說:「快,太太也中暑了,你快給治治!」
董小宛瞧了瞧馬夫人,卻沒有立即動手扎簪子。她先探了探老太太的前額,又用三根指頭按住對方的手腕,號了會子脈,然後輕輕地叫:「太太,太太!」
看見馬夫人沒有反應,她把聲音放得更柔:「太太,別怕,您睜開眼瞧瞧,我們都在這兒呢!」
說也奇怪,這一次,卻有了動靜。只見老太太的眼皮兒動呀動的,忽然睜開了。
「你、你們都在這兒?媳婦沒事了么?啊,剛才,可把我嚇壞了!」她虛弱地、可憐地望著大家說。
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的冒襄,這才醒悟:母親其實不是中暑,只是膽小的老毛病發作。他直起腰來,定一定神,正打算溫言安慰幾句,忽然聽見父親在後面招呼說:「襄兒,你過來一下!」
「嗯,你——仔細想過沒有,」等冒襄跟了過去,冒起宗一邊瞥著正在傳巾遞水,七嘴八舌向馬夫人和蘇氏問候、討好的女人們,一邊皺著眉頭問:「這番逃難你打算怎生了結?莫非你當真要領著全家投奔紹興不成?」
紹興,就是以魯王為首的浙東抗清政權所在地,而且離此不遠。冒襄確實想過只有逃到那裡,才能獲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設法渡過水深浪闊的錢塘江口,這一點,眼下還辦不到。現在聽父親的口氣中帶著質問,倒使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依我看,哪兒也別去了!趕快設法回家最要緊,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說:「如皋不是已經陷於敵手了么,怎麼回去得了?除非剃了頭去當順民!」可是當目光落到父親那張衰老的、焦躁的臉上時,又臨時頓住了。
冒起宗卻像看透了兒子的心思。他斷然揮了一下手,咬著牙說:「做順民就做順民!先保住這一家大小的性命再說!再這麼在野地里拖下去,就算不被韃子殺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嚇死!」
「……」
「不錯,」冒起宗稍稍放緩了聲調,「今日直到這會兒,總算還沒遇到什麼大的兇險。可是還有明日、後日!就算這一關過了,還有下一關!江南這場大亂,如今才是剛剛開頭,只怕往後還不知要拖上多久。這麼沒完沒了地逃下去,終究不是個了局!」停了停,看見冒襄低著頭,始終不做聲,他突然憤怒起來,使勁一跺腳:「好,好,你就瞧著辦吧!不過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們死了容易,可留下你母親、你才出世的小弟,還有你的妻妾兒女怎麼辦?總不能丟下她們就不管了!你、你就瞧著辦吧!」這麼說完之後,他就猛地轉過身,拋開兒子,迅速地回到馬夫人身邊去。
聽著父親負氣而去的腳步聲,冒襄不由得慢慢地在原地蹲下來。不錯,他沒有爽快地表示同意,但並不等於他不知道這種逃難的艱辛和危險。事實上,還在昨天晚上,他就產生過留下來不走的念頭,並且同張維赤討論過這麼做的可能性。
他最終又否定了這種思路,是由於覺得不管怎麼說,總不能剃了頭去做韃子的順民!但父親此刻的主張,卻頭一次向冒襄揭示了一種在以往看來,似乎是不可設想的選擇。「啊,莫非到頭來,我當真要走上這一步么?」他迷惘地、心中發憷地想,「要是我當真這樣做,當真剃了頭髮去做韃子的順民,社友們會怎麼想,怎麼說?我又將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還有,要是到頭來,四方蜂起的義軍把韃子又打了,出去,這江山依然是大明的天下,那又怎麼辦?哎,不,不成,無論如何也不能那樣做!」
停了停,他又想:「……可是,大明敗亡到這一步,實在是黑暗腐敗到了極點的緣故,要捲土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如果老是這麼東躲西逃,恐怕等不到義軍到來那一天,就會先遇上韃子兵,那就只有引頸受戮!但正如父親所說的,我們死了容易,丟下母親和妻子孩兒們怎麼辦?固然,為了殉國盡節,也可以全家一齊都死;或者聽天由命,丟下她們不管。這在自古以來的忠烈中,也是不乏前例的。不錯,國破家亡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指望?即使能夠活下去,也已經人不像人,禽獸不像禽獸,又有什麼生趣?不如乾脆全家把眼睛一閉,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就算了!」這麼一想,冒襄的心就硬了起來,甚至覺得能夠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失為一種最簡單便捷的解脫。然而,也只是一會兒,他又再度猶豫起來:「但是,只怕父親和母親卻未必肯這麼做,那麼,難道我就忍心拋下他們不成?」……就這樣,冒襄被各種選擇和掂量牽扯著、纏繞著,越想心中越亂,到後來,只覺得腦袋轟轟作響,眼前卻一片茫然,以至周圍分明發生了什麼事,人們開始亂叫亂跑,他都沒能立即反應過來……四「不好了,韃子來了!韃子來了!快跑,快跑呀!」一聲尖銳的驚呼傳進耳朵。
冒襄心頭忐忑了一下:「什麼?韃子?」他疑惑地直起身子,向四下里看去,頓時,大吃一驚地呆住了。只見剛才還隨意地散坐著的家人們,這會兒像一群受到突然襲擊的雞犬似的,正在哇哇地驚叫著,滿山坡地狂奔亂竄。陽光下,幾支利箭正閃著光,刷刷地從他們的頭上飛過。接著,就響起了驚心動魄的馬蹄聲。
冒襄懷著極大的恐懼看見:只一眨眼工夫,已經有好幾個人中箭倒下。他猛然緊張起來,轉身向父母和妻兒們奔去,同時大聲叫喊:「不要慌!到這邊來!都到這邊來!」
但是,沒有作用。被死亡和鮮血嚇破了膽的人們,仍舊發瘋似的沒命逃竄。
這麼一來,他們也就照例成了追趕和殺戮的對象。只見一群裝束怪異的清軍騎兵,大約有七八人左右,立即分散開來,開始像打獵似的,不慌不忙圍裹上去,遠者箭射,近者刀砍。他們的動作是那樣熟練、利索。馬蹄到處,只聽見傳來一陣陣垂死的慘叫,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站起來。看見這種情形,後面的人嚇得「哄」的一聲,又轉頭跑回來,並且顯然已經失去再逃的勇氣。發現主人一家子還聚在竹樹叢下,他們就連滾帶爬地紛紛向這邊靠攏。很快地,竹叢周圍就密密麻麻擠了個滿。
在極度混亂的這片刻當中,冒襄的心中也是極其混亂。因為這一切來得實在太意外,太突然,以至事先連一點準備都沒有,就一下子徹底陷入了絕境。「是的,看來命中注定這一關到底還是過不去!即使依了父親方才所說的,剃了頭髮做順民,只怕也來不及了!也許,這樣了結倒更好!」他絕望地、渾身發抖地在心中說;同時,忽然想起了張維赤,「只是,老張本來是用不著陪我們一道遭此劫難的,然而他卻自己找來了,實在是……」這麼想著,他就感到異常不安,不由得轉動著眼睛去尋找,然而,卻沒有找到,也不知這位古道熱腸的朋友躲到了什麼地方,還是已經死於剛才那一陣混亂之中。「哎,他對這一帶的地勢熟悉,但願神明保佑,他能夠逃得脫!」這麼默默祝禱著,冒襄就聽見錯雜而猛烈的馬蹄聲,有如一陣狂風驟雨,從遠處直卷過來。
這自然就是剛才那一夥清兵。只見他們像面對羊群的惡狼,傲慢而快意地馳騁著,待到接近時,忽然一揚手,把幾個黑糊糊的東西直擲過來,啪噠、啪噠地跌落在人群跟前。冒襄定眼一看,心中頓時抽搐似的猛然揪緊了,渾身汗毛卻直豎起來——原來那幾個血淋淋的東西竟然是剛剛砍下來的人頭!
「喂,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到這兒來幹什麼?」不等由那幾顆人頭所引起的騷動和驚恐平息下來,一聲尖銳的喝問劈頭響起。出乎意料,那話語居然明明白白,而且是江南口音。
冒襄看見勢頭兇險,已經招呼大家全體跪伏在地上,表示不再逃走。忽然聽見這麼一句喝問,他不由得一怔,循聲望去,發現圍攏過來的七八名清兵,一個個全都面孔黧黑,神氣兇橫,頭上清一色的圓錐形涼帽,身穿白色號衣,腰掛弓箭,手中提著還在滴血的鋼刀,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惟獨問話這個人,雖然也一樣地剃光了前半爿腦殼,背後拖著髮辮,但頭上卻戴著烏紗帽,身上穿一件闊袖圓領的明朝官袍,而且身材瘦小,白凈的臉孔上有著江南人特有的細膩肌理。
「嗯,這麼說,他是本地人,做了順民,又反過來替韃子引路的。」冒襄暗想,同時想起了小半天前有過的那種念頭,一下子倒呆住了。
「喂,聾了嗎?問你們是什麼人,到這兒來做什麼?快講!」那人再度發出喝問。
「哦……我等俱是良民,到這兒是、是逃難。」由於意識到那幾個清兵正在一旁虎視眈眈,冒襄連忙收斂心神,用膝蓋向前挪動了兩步,拱著手回答。
「良民?若是良民,怎麼還不剃髮,還要出逃?分明意在規避!昨日不是告示過你們嗎?我大清朝仁德廣被,四方之民無須驚擾,只要貼出黃紙,守在家裡,大兵過處,秋毫無犯!為何不遵號令,偏要出逃?」
「這……孝小民實不知情。」
那人回過頭去,向身旁那個身高體壯、軍官模樣的清兵連比畫帶說地嘰里咕嚕了幾句,像是翻譯,然後又回頭問:「哼,適才你們見了大兵,不即時跪拜恭迎,反而四散逃竄,是否心懷鬼胎,恐怕敗露行藏?快講!」
「啟稟大、大人……我們絕非心懷鬼胎,實因小民無知,畏懼兵威,所以……」一直到這會兒,那個人說話時都是板著臉孔,聲色俱厲,一副狐假虎威的樣子。可是,這一次,他卻擺一擺手,似乎不需要冒襄再說下去。然後,他就跳下馬來。
「唔,爾等至今仍不剃髮,按大清律令,便當一律就地正法!」他一邊說,一邊走近來,忽然壓低了聲音,急速地說:「但本官知爾等實乃良民百姓,必須聽我吩咐,不得違抗,才可保得爾等性命。可聽明白了?」
說完,不等冒襄回答,他便徑自走向已經集中地堆放著的行李箱籠跟前,用馬鞭在上面敲打著,說:「這些東西,統統抬出來,打開!待大兵搜上一搜,看看有夾帶兵器沒有!」
本來,冒襄心中正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如何結局,忽然聽見對方表示可以保他們一家性命,反而愕住了。他無暇思索,連忙回頭吩咐家人:「快,還呆著做什麼?抬出去!快抬出去!」
僕人們起初還呆若木雞,直到冒襄再次發出命令,才有幾個膽子大一些的,畏畏縮縮地爬起來,把箱籠一個一個地抬到前面去。
那幾個清兵顯然正等著這一刻。他們心照不宣地對望了一下,隨即把手中的刀插回鞘里,跳下馬來,走近那些打開了的箱籠,卻不耐煩細細搜檢,只是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提起來,使勁一翻,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出來,然後開始手腳並用,把那些他們認為不值錢的衣裳、字畫、古董之類,連摔帶踢地拋到一邊去,專挑金銀首飾,成把成把地往懷裡塞,往兜里裝。冒襄一家本是如皋縣的首富,平日積蓄自然不少。但經過接連不斷的逃難,損失十分慘重。眼前這些可以說就是剩下的全部,一旦被掠走,今後的生計可以說就將變得全無著落。但是,在這種情勢下,又有誰敢出面阻止?就連冒襄父子,此刻也只擔心著東西太少,不能滿足對方的欲壑,以致再生枝節。後來眼看著那幾個清兵興高采烈,氣氛明顯緩和下來,他們都暗暗祝禱上蒼保佑,寧可讓對方把東西全都拿走,只要剩下的這些人能平安無事地快點熬過這一關。
「大爺,那人在招呼呢!」默禱中,冒襄聽見跪在旁邊的冒成低聲說。
他怔了一下,抬頭望去,果然發現那個不知是降官還是通譯的漢人,正在遠處朝這邊招手。冒襄不知道有什麼事,眼看著那伙清兵還在箱籠堆中大翻大搜,本不敢輕舉妄動,後來發現那人招呼得很急,他猶豫了一下,只得壯著膽子,爬起身,慢慢走過去。
「算爾等僥倖,這一關是打發過去了!」那人迎著他,壓低聲音說,「只是你們這些人中,女眷不少,已經落在他們眼裡……」剛說了這兩句,大約發現冒襄臉色突變,他馬上做了個安撫的手勢,「本官也知你們是體面的人家,最重名節門風。只是如若不獻出幾個,也難以過關。這樣吧——他們一共八個,你就趕快挑選八名談丫頭,交出來,讓他們帶去。別的由本老爺替你去說。記住,此事切不可不從,否則惹怒了他們,撒起野來,結果更慘!」
冒襄本以為把財物盡數獻出,好歹可以買得一條生路,沒想到對方竟然又提出這樣的要求,頓時像給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不錯,這一陣子,他一直暗暗為女眷們的安危憂心焦慮,但始終想不出能使她們免於茶毒的辦法。
他甚至想過萬一清兵狗賊真的向妻妾和庶母等人下手,只有奮起一拼,即使死了,也比橫遭凌辱強些。現在對方提出用、r環去頂替,不管怎麼說,總算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但是這些丫環好歹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如果由自己親手把她們送入虎口,他卻感到不管是論人情還是論天理,都有點做不出來……「相公,什麼事?」一個關切的嗓音在身旁悄悄地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回過頭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走回家人們當中來,而向他打聽的則是董小宛。
「唔……」冒襄心中躊躇著,覺得這件事實在不應由女人們來摻和,但由於始終委決不下,只好附在侍妾耳邊,把對方的要求說了。
出乎意料,董小宛卻沒有顯出特別的吃驚,相反,還分明鬆了一口氣。她點點頭,又問:「那麼相公……」冒襄沒有吭聲。
「情勢急迫,只好如此了。終不成讓做主子的遭殃!」侍妾的聲音再度傳來。
冒襄錯愕地抬起頭,發現董小宛的表情嚴酷得像一塊寒冰,一雙直視著他的眼睛卻在炯炯發光。
「啊,不錯!」他猛然醒悟,「若還優柔寡斷,那麼到頭來,遭殃的就會是我們主子了!」頓時,冒襄的心腸硬了起來,但畢竟不想親自出面做這件事,於是轉過身,向冒成招一招手。等僕人跟著走到一邊,他才低聲地轉述了一遍清兵的要求,末了,吩咐說:「嗯,這事就交給你,你看著挑吧!」
冒成起初不知道是什麼事,聽完主人的吩咐之後,他的臉色驀地變了:「大、大爺,非、非是小人推搪,這件事,小人,做不來!」
「你說什麼——做不來?」由於這樣的回答出自冒成之口,在冒襄記憶之中還是第一次,他不禁為之愕然。
「是、是的,這事……小人,做……做不來。」冒成低著頭重複地說,不敢正視主人的眼睛。
有片刻工夫,冒襄變得目瞪口呆。但是,他的火氣漸漸升騰起來。「胡說!」
他咬著牙,惡狠狠地低聲呵斥說:「叫你做你就得做!莫非,你打算眼睜睜看著韃子兵過來撒野不成?莫非你想讓老爺、太太,還有我和少奶奶都去死?啊?」
看見主人發了火,冒成不做聲了,但是臉色卻變得越來越蒼白。終於,他聲音低沉地應了一聲:「是!」轉過身,向人群走去。
點人開始了。
在眼前這種情勢下,為著保存一家的性命,對方的任何要求儘管都惟有服從,但按照冒襄的想法,送出那麼幾個干雜活的粗笨丫環,好歹把危險對付過去,也就夠了。他深知冒成辦事精細,所以事前並沒有特別交待。事實上,開始時被點到的也確實是那些人。但不知怎麼一來,漸漸地,連董小宛房裡的紫衣,甚至馬夫人房裡的春桃竟然也被點到裡面。冒襄在一旁看著,感到又吃驚又氣急。他想上前制止,但是又怕驚動清兵,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倒是那些、丫環不知道是什麼事,看見是冒成呼喚,都一個接一個順從地走出來……終於,八個、丫環湊足了。冒成重新走回來,垂著頭,一聲不響地站在主人跟前,大約是等候下一步吩咐。
冒襄正十分不滿對方剛才的胡亂點名,看見如此一來,更無異於向大家表明,事情是出於自己的吩咐,因此,不待冒成開口,他就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轉過身子,惱怒已極地走了開去。不過,那群清兵壓根兒沒有覺察到這種情形。
他們已經事先得到那位降官的指點,這會兒,全都虎視眈眈地盯在那群丫環身上。
正當在場的多數人都還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就驀地發出一陣淫邪的狂笑,向丫環們猛衝過去。
也就是到這會兒,那群可憐的丫環才如夢初醒,驚慌地尖叫著,向四面逃去。
可是,已經遲了。她們那一雙柔弱的小腳,又怎能跑得過如狼似虎的清兵?轉眼之間,就一個一個落人了那些粗野的韃子兵之手。儘管她們頭髮披散,又踢又咬,拚命掙扎,結果,還是被拖著、抱著,分別弄到了馬上。其中有幾個,在掙扎當中,衣裳被撕開、被扯脫,露出了雪白光潔的肉體,這更極大地刺激起那些兵的獸慾,以致乾脆就在馬背上肆無忌憚地動起手來,抱住她們瘋狂地又是捏又是啃。
其中有一個——冒襄認得那是紫衣,大約因為反抗得激烈了點,競被那個嗷嗷地怪叫著的清兵三下兩下把身上的衣裳扒個精光,然後揮起蒲扇似的大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在她臉上、身上狠揍起來,那種餓虎撲食羔羊,暴風摧折鮮花一般的情景是如此驚心動魄,悲慘可憐,以致在場的人們都紛紛低下頭,不忍心再看……「好了,總算沒事了!」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一個聲音如釋重負地說。
冒襄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降官。他也已經坐到了馬上,正用鞭子指著他們一家子:「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剃了發的!今日幸虧遇著我,要不然,休想指望過得了這一關去!你們記著,趕快把頭剃了!否則,下一回只怕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說完,他加了一鞭,催動坐騎,追趕那伙清兵所拋下的一片飛揚的塵土去了。
留在原地的人們彷彿被這最後的咒語所禁住,全都呆若木雞地望著。直到那急驟的蹄聲消失了好一會,大家才開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遲遲疑疑地動彈著由於長久地跪伏變得酸軟麻木的手腳,末了,好不容易才坐起了身子。但是也只是一會兒,他們就紛紛重新撲倒在地上,撕扯著自己的衣衫和頭髮,失聲痛哭起來……這當兒,惟獨董小宛與大家不同。她長久地站立著,望著那一片飛揚遠去的塵土,並沒有哭。只不過,那神情卻像一下子老了五歲似的。
五
如果說,作為難民的冒襄一家,並未因為明朝魯王政權在浙東地區的初戰告捷,而免於顛沛和殺戮的話,那麼,在昔日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城中,居民們對於外間發生的這一切,卻甚至壓根兒一無所知。這是因為,自從三個多月前,在以王鐸、錢謙益、趙之龍等原弘光朝廷的文武大臣主持下,向清軍獻城投降以來,作為江南首屈一指的重鎮,南京已經一變而成為清朝繼續向南推進,以圖最終在朱明王朝的廢墟上確立其全面統治的大本營。儘管表面上,接替豫王多鐸總督江南軍務的洪承疇顯得頗為寬大賢明,不但能約束部下,嚴禁騷擾民眾,而且大力招降納叛,對明朝的舊官廢員多所起用,但骨子裡其實防範很嚴。他把精銳之師集中駐紮在以舊皇城為中心的東城,並派重兵扼守住從通濟門到金川門一線的要衝地段;對允許民眾日常出入的其餘各門,則嚴加盤查,一旦發現可疑人物,立即拘捕。因此,雖然周圍不少地方已經因義師蜂起鬧得沸沸揚揚,但南京城中的人們仍舊毫無反應。
當然,之所以如此,還因為作為大清朝在江南的首善之區,早在三個月前,南京城就完全、徹底地執行過剃髮令。雖然在豫王多鐸入城的當初,曾經明確表示過,除了軍人之外,禁止官民剃髮;但到了這時,也就顧不上信守諾言。於是,經過幾天殺氣騰騰的實施,自然免不了要賠上幾條性命,南京就完全變了樣。別看只不過是頭髮換個式樣,前邊少了那麼半腦殼子頭髮,後面則多出一根辮子,但是已經足以使滿城的男人們,像是一夜之間全都被強行閹割了似的,一個個變得忍辱含羞,氣息萎靡。許多人因為18慚形穢,便儘可能躲在家裡,避免出門;即使非得出門不可,也是屏息低頭,匆匆而行,根本沒有心思、也沒有勇氣去理會多餘的事。無疑,因此而私心竊喜,甚至趾高氣揚,以為從此做穩了順民,前程有望的也不是沒有,但畢竟為數不多;而且這種人一心指望的是清朝早早得勝,更加不會去打聽和傳播四鄉民眾起義的消息了……正是這樣一種絕望、壓抑而又沉悶的局面,使已經離開禮部衙門,搬到城南的善和坊來居住的柳如是,變得愈來愈心情沮喪,煩躁不安。
柳如是是在一個多月前,匆忙搬出禮部衙門的。本來,自從清兵入城之後,那位豫王多鐸對錢謙益他們這些降官,倒還算是相當優待,不但沒有怎麼為難,還允許他們暫時繼續住在各自的衙門裡。不過,對於這種「禮遇」,別人怎麼想不知道,柳如是卻覺得彷彿被關在囚牢里似的,一百個不自在,成天價吵著要搬家。只是由於錢謙益看見別人都沒動,擔心獨自這麼做,會引起清軍方面的猜疑,再三勸說,才又勉強捱著。然而,待到八月初,洪承疇正式到任,而錢謙益也接到命令,讓他和別的幾位降官頭兒,連同不久前在蕪湖被追兵俘獲的弘光帝一道,跟隨回朝復命的多鐸前往北京去「陛見」順治皇帝,她便立即設法搬了出來……現在,柳如是穿著一襲深紅色的夾綢女衣,手裡拿著一柄白紗團扇,皺著眉兒,咬著嘴唇,斜靠在庭院當中的一張鋪著錦褥的竹製躺椅上。隔著小圓桌的另一邊,則坐著她那位情誼深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子盡頭的這所宅子,本來屬於一位官宦世家的子弟。弘光皇帝出逃那陣子,這戶人也舉家南下,離開了南京。
柳如是是經人介紹,半租半借地住進來的。這宅子雖然比不上錢謙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縱深三進,外帶東西兩個偏院,地方也自不校由於擔心戰火會燒到鄉下,錢謙益臨走前已經把陳夫人、錢孫愛等一干至親家眷搬到南京來;又擔心儘是女人和孩子,無人撐持門戶,把侄孫錢曾也召出來同住,以便就近幫忙照料。不過,柳如是獨自佔住了整一個東偏院,連吃飯起居也同陳夫人那邊分開,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擾。眼下,正交未時光景,四下里靜悄悄的。秋日的陽光從枝葉繁密的木樨樹頂上斜射下來,在她們的身上投下碧幽幽的影子。
「哎,我說姐姐,」也許是看見柳如是久久不說話,盡自在那裡生悶氣,惠香勸解地開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馬亂到了這一步,也只有順應時世,好歹對付著過下去罷咧!既然那些大老爺們兒眼睜睜看著韃子打來,沒有一個拿得出解救的辦法,我們做女人的,又哪來的本事操這份心!莫非姐姐當真以為,我們比老爺們兒還強么?」
停了停,看見柳如是沒有反應,她接著又說:「按說呢,當初姐夫那樣做,只怕也是出於無奈。『老神仙』和馬閣老都逃了,韃子兵已經打到朝陽門外,他要搭救這滿城百姓的性命,也只有這一條路了。終不成也學揚州那樣,讓韃子兵殺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才算了局么!」
「哼,你們都得了性命,可這黑鍋我們只怕八輩子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說。
「哦,怎麼?」
「怎麼?你不見書場子里、戲檯子上,那些獻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色,哪一個不是千秋萬代被人指著鼻子、戳著脊樑罵個臭死的!」
惠香眨眨眼睛,覺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寬太遠,也太怪;而且,說到眼前還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錢謙益,將來會成為說書、演劇當中的人物角色,似乎也有點令人不可想像。不過,對這位手帕姐妹心高氣傲的脾性兒,她已經十分熟悉,於是點著頭兒,微笑說:「罵個臭死?那怎麼會!如今滿城的人提起姐夫和姐姐,只怕感恩戴德都來小及呢!」
「你別凈挑中聽的哄我!」柳如是厭惡地把手一揮,「這到底是怎麼個光彩的事兒,我自己一清二楚!」
一連碰了兩個釘子,惠香不再介面了。她眯縫起眼睛,望著女伴那越來越變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說:「姐姐這些天獨個兒守著深閨,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當初不如跟了姐夫一道進京,豈不更好!」
這一次被清朝皇帝點名進京陛見的,除了弘光帝和錢謙益之外,還有前東閣大學士王鐸、左都督陳洪範等幾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帶著家眷同行,一來是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來也是向新主子表明舉家投靠的誠意。錢謙益本來也很想把愛妾帶上,但柳如是堅決不肯,才只好作罷。惠香自然知道這件事。但看見女友眼下這般模樣,她就不免有點猜疑了。誰知,柳如是卻「哼」了一聲,說:「寂寞?姐姐我要是真箇熬不住這份寂寞,當初也就不會挑這門子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個糟老頭兒,被窩裡能有多大本事!」
這麼鄙夷地否認了之後,大約看見惠香大睜著眼睛,還在等著聽下文,她就把白紗扇子往桌上一擱,站起來,傲然說:「事到如今,姐姐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當初多少公子爺兒——一個個又有錢又俊俏,丟了魂兒似的圍著我的裙腳兒轉,姐姐我都不屑一顧,單單挑了他這麼個半截子入土的糟老頭兒,難道姐姐當真鬼迷心竅,生怕沒人要沒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聲地位,指望他能帶我飛上高枝兒去,替手帕姐妹們爭一口氣,讓那些把我們當成路邊草、腳底泥,任意糟踐的王八龜孫活活地愧死,氣死!後來,嫁進了門,才知道他原來是個空心大老官,只中看,不中用。這倒也罷了,總算他對我言聽計從,那麼我就拼著費點心神,替他在後面扇扇風兒,扯扯線兒,又何妨!結果,你也知道的,好不容易,我幫他謀成了復官起用,還升了半品!著實讓他如願以償,嗯,也出足了風頭……」說到這裡,柳如是就停住了,半晌,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那時節,不怕妹妹笑話,姐姐我也滿以為自己從此尚書太太、誥命夫人,一步一步地做上去,總算不枉此生了!」惠香一直靜靜地聽著,這時目光閃動了一下,微笑說:「其實,姐姐已經做成了……」「你說什麼?」柳如是像是忽然回過神來,疑心地問。
「我說,這尚書夫人,姐姐已經做成了!」
「狗屁!」柳如是的眉毛頓時倒豎起來,惱怒地把手一揮,「你聽我說呀——不錯,他官是做上去了,可是脊梁骨卻全軟掉了!你沒瞧見他在馬閣老、阮鬍子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下作樣兒,有多噁心,明擺著是用熱臉一個勁兒去貼人家冷屁股!難道老娘辛辛苦苦地折騰了這些年,連老本都搭上去了,就是為的瞧他這副狗獾面孔?好,這還不算,如今又做出秦檜——不,連秦檜都不如的千古醜事來!你說,姐姐我如今豈不是賠個精打光!往後還落個被千人笑、萬人罵!這日子還有什麼奔頭,有什麼盼頭!哼,陪他一塊兒去給韃子皇帝下跪叩頭?虧他還敢指望!我寧可當初在池子里一頭淹死了,也絕不跟他做那種丟人現眼的事!
我當面給他說明白了:到今時今日,我還肯替他守在這裡挨命,就是天大的情分!
他要回來就回來;要不回來,老娘就回盛澤,依舊過我的風流快活日子去!」
這一次,柳如是越說聲音越高,眼睛越睜越圓,臉蛋漲得通紅。看來,錢謙益開門迎降這件事,確實令她失望已極,至今氣憤難忍。末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扇子,「噗噠、噗噠」地狠扇起來。惠香茫然地望著她,始終不大明白女伴為何如此。她遲疑了一下,試探地說:「姐夫那樣子,或者確有不是。不過,依妹子看,他對娟娟可是一片真心……」「真心有個屁用!」柳如是惡狠狠地說,「老娘才不希罕呢!哼,比起來,我倒佩服妹妹洒脫,說完就完,那才叫乾淨!」
這些年來,惠香也一心指望從良,有一陣子,曾經同前明的吏科給事中、後來在弘光朝中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打得火熱。那李沾也答應替她贖身脫籍,誰知到頭來卻翻臉不認賬。為這事,惠香氣得大病了一場,剛剛才見好,現在冷不防聽對方提起,倒一下子紅了臉。她勉強地笑著說:「愚妹可沒得罪姐姐,何苦又來揭我的傷疤!」
「不是揭傷疤!為姐說的是真話!你那個姓李的,本來就不是真心!又那等一天到晚地糟踐你。你若真箇跟了他,只怕不知哪一天就給他害死了!如今散了就好,起碼還能多活些年!」
惠香沒有再分辯,一雙細長的眼睛卻朝遠處眯縫起來,只是,嘴角兩旁的皺紋變得越來越深。許久,她才喃喃地說:「姐姐適才說,要回去當婊子?這話說著玩兒倒是不妨,若然真的走回那一步,縱使別人不笑話,只怕今時的姐姐不比愚妹,再也受不得那個罪了!」
大約看見惠香說話時,神情是那樣抑鬱和迷惘,柳如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終於被噎住了。而且,經過剛才一通發泄,她心中積存的怨毒想必也排解了一點,因此臉色稍稍變得平和下來。有片刻工夫,她咬著手中的汗巾兒,不再吱聲,末了,像是下了決心似的,站起來說:「算了!不說這些勞什子事——哎,好久沒有同你下棋了,趁今日有點興緻,下它一盤,如何?」
六
情誼深密的兩位女友在木樨的濃蔭下擺開棋局,交談也隨即停止了。靜悄悄、清爽爽的秋日庭院里,到後來只剩下棋子敲枰的「的篤」聲響。看樣子,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打擾,她們便會這樣消磨一個下午。然而,偏不湊巧,一盤棋尚未下完,外間就傳進話來,說惠姑娘的鴇母派了人來,催得很急,要惠香立即回去。
惠香眼見棋枰上就要做成一個大劫,冷不丁來了個攪局的,自然惱得直嚷不依。
倒是柳如是知道彼此境遇不同,作為至今仍留在舊院的一位姐兒,惠香眼下還得憑藉色相,千方百計覓食謀生,何況聽說兜搭到的又是一個大主顧。因此,她爽快地把棋枰一推,站起來,準備送客。
惠香仍舊猶豫著:「可是姐姐……」
柳如是一擺手:「你就別管我了,快走吧!趕明兒要沒事,早點兒過來就是了!」
「那——小妹就先家去了!」惠香把手中的幾枚白棋子放回盒子里,跟著站起來。看得出,她其實也有點著忙,朝柳如是只草草行了一禮,就匆匆轉過身去。
倒是柳如是在原地站了好一會,直到目送著惠香從老銀杏樹邊走過,出了月洞門,那角粉紅裙裾最後閃動了一下,消失了,她才慢慢轉過身來。
九月的秋陽還在西邊的亭子頂上弄影——離天黑還遠得很。偌大一個東偏院,又剩下了柳如是一個人。無疑,院子里還有紅情、綠意和別的、丫環老媽,但是那些人只配打雜侍候,卻不能平起平坐地同主人一道尋樂子,閑磕牙,更別說替柳如是排愁解悶了。本來,這種日長無事的辰光,以往柳如是也經歷過,說到排遣的辦法,也盡有,譬如讀讀書啦,寫寫字啦,再不然就學當年李清照的樣兒。
挑個字數頂少、頂難押的韻兒作幾首詩。然而此刻,對那種種玩意兒,柳如是偏偏全都提不起興緻,才拿在手裡,又拋下了。於是到頭來,她只好依舊拎起那把白紗團扇,皺著眉兒,咬著嘴唇,坐在靠椅上老半天地獨自發怔。
暗綠的濃蔭在周遭幽幽地籠罩著,濃蔭外陽光耀眼。兩隻白色的小蝴蝶翩翩地飛過來,忽上忽下地轉了一個圈,又雙雙飛走了。庭院里瀰漫著桂花的濃烈的芬芳。
說也奇隆,剛才,當惠香取笑她深閨獨守,寂寞難熬的時候,柳如是還激烈地否認,可是此時此際,一股孤獨冷清的滋味,卻悠然漫湧上來,有片刻工夫,柳如是胸膛里感到空空落落的,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兒。這種情形,是過去所從來沒有過的。她不由得用雙臂抱緊了自己,竭力試圖抵禦,結果,卻咬著牙齒,霍地站立起來。
「哦,死老頭兒,死老頭兒,死老頭兒!」
這麼恨恨地一連咒罵了幾聲之後,心中才似乎好過了一點。她慢慢走回椅子,重新坐下。為著避免剛才的困擾再度襲來,她把桌上的一本書舉到眼前,強迫自己看下去,但終於又放下了。
大約是為著不打擾女主人,這會兒,那些丫環、媽媽暫時都失去了蹤影。四下里愈加顯得靜悄悄的,只有微風吹過,檐前的鐵馬發出「丁丁鈴鈴」的輕響……現在,柳如是微蹙著遠山樣的眉兒,歪在涼椅上,仰望著天上朵朵浮蕩的白雲,開始默默地想心事。她覺得,自己同錢謙益的緣分,恐怕確實已經到了盡頭。雖然老頭兒口口聲聲說,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是為著等待時機,報效大明。可是憑他那個怯懦、窩囊的秉性,還指望他能幹出什麼真正硬氣的事來!更何況,如今他又被一傢伙弄進北京去軟禁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如果自己不肯北上去遷就他,他又回不來,那麼這後半輩子,看來就只有天各一方了。「哼,他們做男人的倒好,不拘到了哪兒,只要樂意,就照樣能弄個女人來替他暖著被窩。可是我呢?雖然賭氣嚷嚷要回盛澤去,其實到了靠三十的年紀,也是回不去的了!
那麼莫非只有從此空房獨守,孤苦伶仃地一天天捱命?」
由於發現,自己這幾年費了多少心思計謀,使出了無數手段,好不容易才把陳夫人、朱姨太這些厲害的對手一一打敗,最終奪得了專房之寵,誰知才不過兩年,自己竟然也落到與從前的對手同樣的命運!柳如是的淚水不禁漫上了眼眶,心中的那一股子氣憤和憎恨,也不可抑制地再度迸發了!
「紅情,紅情!」她一挺身坐起來,用扇子使勁敲著桌子,憋著嗓門狠叫。
「哎,來了!來了!」紅情連聲答應著,慌裡慌張地從屋子裡奔了出來。
「酒!把酒給我拿來!」
「是!」這麼答應了之後,紅情疑惑地偷看了女主人一眼,隨即轉過身,三步並作兩步走回屋裡,很快地,就把一壺酒,外帶一隻細瓷杯子,用托盤端了出來。
「夫人,還要點什麼不?」紅情一邊朝杯子斟著酒,一邊小心地賠笑問,「前日惠姑娘送來的一罈子醬肉,還不曾開封,正好用來下酒。」
「昆賬!不要!我要核桃仁,炒栗子!聽見沒有?快點拿來!」柳如是厲聲呵斥道,隨即抓起酒杯,一仰脖子,直灌下去。這是一股馨香的、略帶刺激的熱流……柳如是分明覺得,它正沿著喉管緩緩地往下流著,流過心窩,流過肺腑,到了胃裡;片刻之後,便在胸廓間沛然擴散開來,渾身的血液也隨之加速了流動,接著又湧上了臉頰……說也奇怪,現在,柳如是覺得難耐的壓迫鬆弛了,心中變得好過一些。她接著又喝下了第二杯、第三杯……而隨著酒愈來愈施展出魔力,剛才那股子撲騰騰往上躥的邪火,便漸漸失去了勢頭。待到錢謙益在腦子裡的影象,被愈來愈遠地推了開去之後,她終於平靜下來,似乎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不過,光喝悶酒仍舊不免無聊,於是她用筷子挑了一顆核桃仁,擱在嘴裡慢慢嚼著一把先前拋下的那部《肉蒲團》又隨手撿起來。
這部描寫男女艷情的小說,是惠香給她帶來的。剛才,大約由於心情惡劣,書中對於男女肉慾的那種露骨放肆、連篇累牘的描寫,還使柳如是覺得毫無意思,甚至討厭反感;可是眼下,憑藉著酒的引導,她卻不知不覺地讀了進去。「哼,這寫書人也真夠賴皮的!」她一邊嚼著核桃仁,一邊撇著嘴兒想,「那些個什麼《痴婆子傳》、《浪史》之類,我以往也看過好些,卻都不及他會胡編。嗯,競寫到用狗的……難道真能成么?」心中這麼鄙夷著,卻被書中的描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往下追蹤。而且隨著情節的進展,她的興趣也漸漸被激發起來。因為書中人物的行為開始變得愈來愈放縱而且瘋狂。「哎,這未央生,也算得上個色中魔頭了,竟把那些娘兒一個一個擺布得連命兒都不要!不過細想起來,只怕也是寫書的人胡編罷了,世上哪裡就真有這般手段的男人?起碼我就沒有遇到過!」
這麼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她的眼睛就滑離了書本,一邊順從著那種醺醺然、飄飄然的感覺,不能自制地微笑著,一邊歷歷在目地回想起以往許多年,自己在風月場中所經歷的那些妍媸異態、五光十色的床笫體驗,那無疑要比眼前的《肉蒲團》所描述的,要遠為真實、具體和生動,也更令她動心和陶醉。「啊哈,是的,若然有朝一日,我也動手寫一本傳奇,必定不會輸給這個什麼——什麼『情隱先生』!」她自負地想,「哼,我也不像他這樣,去胡編一窩子女人。我可要說一幫男人,對,就說那許許多多的男人!別瞧他們一個一個像是多麼的不同,其實呢,到了那當口,全是一個樣!哎,那時節,我是多麼年輕,多麼快活呀!可如今一個也沒有了,一個也沒有了,這些男人!哎,真難受!怎麼會這樣子?為什麼?
哦,哪怕只有一個也好呀!如果眼下有一個,我一定會像寶貝似的把他抱在懷裡,就這樣……哎,親他,咬他,要他!哦……哦……是的,我要他,一天到晚地要!
哦……」
就這樣,由於酒和書——還有層出迭現的回憶與幻夢,柳如是變得愈來愈情懷放縱,春心激蕩。有一陣子,競至於臉紅耳赤,意亂神迷,把周圍的一切都忘記了……漫長而又難熬的下午終於給打發了過去。當柳如是合上書,懷著一種既滿足又空虛的心情從庭院返回屋子裡時,她的身體內分明地洋溢著某種異樣的東西,那是一種焦灼的、模糊的,然而又是令人心中作癢的渴望……傍晚的天色,像一張漸黑漸寬的幕布,在庭院上方鋪展開來。不知不覺又到了掌燈時分。已經吩咐不必開飯的柳如是,雖然頗有醉意,但是仍舊記起一件事,就是今天還沒有召李寶來,向他詢問外問發生的事情。於是,便一邊吩咐紅情去傳話,一邊繼續懶懶地歪在椅子上等候。
說起來,這也是柳如是新近定下的一條規矩:為了及時掌握城中的動向,以免發生了不測的變故,家中還不知道,她責成李寶每天派出手下人,到城中轉悠,並把看到、聽到的情形收集起來,向她報告。至於李寶,作為得力的親信僕人,過去一直是跟在錢謙益身邊的。這一次錢謙益北上,本來也打算帶他一道走。是柳如是看中他聽話好用,說服了丈夫,把他留下來。李寶為人也果然乖巧,對女主人的心思似乎摸得特別透。不論吩咐什麼事,他總能辦得妥妥帖帖的,因此頗得柳如是的歡心和倚重。
小半天之後,李寶已經奉召來到。他照例在起居室的門外停住,隔著帘子向柳如是請過安,然後垂手而立,等候女主人問話。
要在平時,這種問話都是在晚飯之前。那時天色還亮,隔著竹簾,柳如是在屋子裡看得清僕人,李寶卻看不見她。本來,這也是閨範防閑之意。可是今天天色已經擦黑,屋子裡又點著燈,情形就倒轉過來,變成外面看得見裡面,裡面卻瞧不見外面。這使柳如是頗不習慣,便招一招手,說道:「哎,你站進來說!」
「這……稟夫人,小人不敢。」
「不敢?有什麼不敢的!傻子,我看不見你!進來,進來吧!」
「可是,要是讓老夫人知道,小人擔待不起!」
「胡說!」柳如是生氣了,眼睛也隨之瞪起來。但是轉念一想之後,她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於是一邊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靠椅的扶手,一邊柔聲呼喚道:「哎,你進來嘛,老夫人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有我呢!」停了停,看見沒有動靜,她又催促說:「咦,你倒是進來呀!莫非還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誰知,即便是這樣招呼了,李寶仍舊不肯露面,只是一個勁兒地推搪說:「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如果說,柳如是剛才用了那種聲氣,多少有點一時放縱,同年輕的僕人逗著玩兒的話,那麼眼下,隔著門帘的那個男人的嗓門,卻刺激著柳如是的想像和慾望。因為李寶的矜持和推拒提醒了她:不錯,這也是個男人!一個蠻伶俐俊俏的年輕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他是實實在在的,與剛才那些白日夢不同,只要她伸一伸手,就可以真正獲得所渴望的快樂和滿足,而且是馬上。「什麼,老頭兒知道了會怎樣?去他的吧!一個糟老頭兒,鼻涕蟲,鑞槍頭,他憑什麼還來管我——哦,只要我伸一伸手,就能夠……這有多麼好!」她心跳地想,同時,覺得有一條小小的爬蟲在身體內越來越不安分地蠕動著……「紅情,」她斷然向身邊擺一擺手,「你到廚房去——嗯,昨兒那盤子肉太硬,讓他們做爛點,給我把飯開出來!」
待、丫環恭順地應諾著,離去之後,她便回過頭來:「喲,你怎麼還不進來呀?莫非還要我站起身,把你拖進來么?」這再次的催促,已是用了撒嬌的的口吻。
「啊,不是!不要,夫人千萬不要!」李寶馬上阻止,聽聲音,像是十分惶恐。
「那麼,你就自己進來,乖乖兒的,唔?」由於想起年輕的僕人平日乖覺順從的模樣,柳如是覺得眼下需要的,只是多給對方一點鼓勵。
「……」
「來呀,快來呀!你!」
「……」
「哎,你怎麼不說話?」
「稟夫人,小人在這裡給夫人跪下了。」
「跪下?為什麼?誰讓你跪的?」由於意外,也由於莫名其妙,柳如是倒怔住了。
「小人求夫人一件事。」
「求我?」柳如是轉動了一下眼珠子,嘴角再度浮起微笑。她眯起眼睛,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哎,誰讓我心腸太軟呢,無論你要什麼,我總會答應你的——嗯,你想……你想要什麼?」
「小人求夫人——求夫人饒、饒了小人!」
「饒了你?哦,自然,無論你對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怪罪你的……」「謝、謝夫人!那麼,小人還是站在外、外間的好!」
李寶最後這句話雖然聲音不高,而且有點結巴,可是,柳如是卻像猛地踩空了一隻腳似的,整個身子反射似的端坐起來,連酒也醒了一半。她疑惑地皺起眉毛,反覆地咀嚼著僕人的話。漸漸地,她的那雙嫵媚眼睛由於失望和惱怒而睜圓了,有片刻工夫,變得面紅耳赤,又氣又羞。
門帘外的李寶,卻似乎還擔心女主人不明白,只聽他囁嚅著又說:「小人上、上有老母,下有……」「滾!滾!」柳如是驀地大吼起來,「你快點給我滾!」
停了停,發現簾外沒有動靜,她又咬著牙,一躍而起,沖向門邊,惡狠狠地揮著拳頭尖叫:「我讓你滾!怎麼還不滾?快滾!滾!」
待僕人驚慌的腳步聲匆遽地消失之後,她覺得還不足以消解心中的狂怒和氣恨,又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窯花瓶,搶著在淚水進出眼眶之際,「砰」的一聲,使勁把它在地上摔個粉碎。
七
惠香起居接客的處所,坐落在武定橋的北側。那是一所帶天井的老舊河房,進門迎面是三開間的平房,後面靠左豎起一幢小小的木樓,右邊讓出半爿小院。
院中的芭蕉綠蔭下,散置著幾塊湖石。臨河的一面,照例伸出個露台。從格局看,這河房在構築的當初,倒也不失為小巧別緻;只是後來,大抵由於主人換了又換,房子卻始終沒有怎麼修葺,再加前兩年一直閑置著,到眼下已經是彩漆剝落,樑柱蛀蝕,有點東倒西歪的樣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夥之後,極匆忙地搬到這兒來的。當時清軍兵臨城下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她也慌得六神無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來接她。誰知左等右盼都沒有消息,末了,卻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沒有說明任何原因,只表示從今以後,斷絕一切來往。惠香驚愕失色之餘,幾番託人追問,還親自上門。李沾竟然一概拒絕不見。遭此無情打擊,惠香氣苦得痴呆終日,茶飯不思,隨即病倒在床。她的鴇母眼見靠山已失,而且滿城兵荒馬亂,更生怕惠香這棵病得膩膩歪歪的「搖錢樹」有個三長兩短,便自作主張,連夜把原來那幢租金昂貴的河房退掉,搬到這所破房子來。惠香病好之後,對她娘的做法起初還不以為然,認為丟了她的份,後來得知即便是秦淮舊院里,那些往日頂叫紅的姐兒,也一夜之間全變得門庭冷落,生意銳減,她才明白今時確實不比往日,對於以後的日子如何撐持,自覺心中無數,只得姑且將就著住下來……現在,惠香已經跟著狗兒回到河房,下了轎子。由於前一陣子報信的耽擱,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煩已經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發現離門邊不遠歇著一頭鞍韉俱全的驢子,一個小廝模樣的後生正歪在牆邊打盹,她才放下心來,於是一邊往裡走,一邊對已經聞聲迎出來的毛頭丫環阿好問:「嗯,客人呢?」
「哦,在後樓上坐著呢!娘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見娘回來,都快急成斗昏雞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圓臉上現出如獲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來過一回的那個鄭公子么!哪裡值得這等著急了?」惠香不以為意地說。
「哎呀,」阿好把雙手一攤,「娘去瞧瞧吧!來了半天了,卻不言不語,像個泥菩薩似的,同他說話也不應,可也不走!阿婆說,她混了這一大把年紀,什麼樣兒的客人沒見過?可侍候像鄭公子這樣的『呆鳥』,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呢!」
聽丫環這樣說,惠香不再問了。提起這個「鄭公子」,她眼前就浮現出一張羞怯的、白凈的孩兒臉,和一雙同樣細白的、長得挺秀氣的手。說來也怪,此人自稱姓鄭,問他的名字,卻高低不肯說;而且言談舉止也與一般客人不同,上一回來坐了足有一個時辰,雖然也循例地開席擺酒,卻絲毫沒有輕佻浪蕩的模樣,甚至小指頭也不敢動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著,專心而恭敬地聽惠香說話,偶爾加插上一兩句,卻像個姑娘家似的,未開口就先自紅了臉。最後,留下銀子就走了,倒讓惠香和她娘猜測了半天。現在,聽說他又來了,而且依舊是這麼傻獃獃的一副勁兒,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摸清他的底細了。
「好了,好了,可回來了!」當惠香穿過堂屋,踏上後樓的扶梯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興地說。接著,是樓板吱扭吱扭地響,她娘那張濃施粉黛的瘦臉出現在扶梯口上。為著竭力招徠顧客,也為著不顯得太過寒酸丟份,自從搬到這所破房子里來之後,她娘倒是盡量把自己裝扮得光鮮些、整齊些。不過,這反而使惠香更尖銳地意識到自己眼下的處境,並對李沾的薄情寡義感到錐心刺骨的怨恨。
不過,這種苦澀也只是翻湧了一下,因為她已經踏上最後一級樓梯,並且看見客人已經離開了椅子。於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雙袖交疊在腰間,行著禮道歉說:「原來是鄭公子來了!賤妾不知,有失迎候,還請公子見恕!」
「啊,不、不敢!」那書生馬上拱手當胸,「小娘子聞訊即回,小生已是受……受寵若驚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同時前傾著身子,半張著嘴巴,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現出期待已久的驚喜。等惠香款款地走前去,他就慌忙地倒退一步,給她讓出道來。
惠香微微一笑:「公子請坐!」
「啊,小娘子請坐!」
「公子請!」
「小娘子請!」
惠香不由得笑起來:「鄭公子,不如我們誰也別請了,竟是各坐各的好啦!」
那位書生本來還畢恭畢敬地拱著手,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對,對,各坐各的,各坐各的!」說完,這才用袖子擦一擦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鄭公子,」在一旁瞧著的鴇母,也就是到了這會兒,才分明鬆了一口氣。
待阿好重新奉上茶來,她就立即賠笑說,「寒舍還有些俗務,那麼,就偏勞惠娘陪伴公子,賤妾先行告退了。」說著,行了一個禮,就忙不迭地下樓而去。
「哎,公子——」待到阿好也知趣地消失了蹤影,小小閣樓重新變得寧靜而幽秘,並且分明地嗅到了沉檀雅緻的淡香之後,惠香忽閃著細長而嫵媚的眼睛,從白紗宮扇的邊上斜瞅著對方,用埋怨的口吻說,「你也忒狠心!怎麼上一回來過之後,這好長日子都不見影兒?可把奴家的脖子都盼長了!」
那書生正捧著茶盅子,低著頭,用蓋子在杯沿輕輕掠著水漬,聽了這話便仰起臉,睜大眼睛,疑惑地說:「好長的日子?孝小生不是前日才來過么?」
惠香用扇子掩著嘴兒,噗哧一笑,隨即扳著纖長白嫩的手指頭,一本正經地責備說:「啊喲,還說不長呢!相公是前日未牌時分去的——未、申、酉、戌、亥……嗯,到而今,足足有二十五個時辰了呢!」
姓鄭的書生眼睛睜得更大:「二、二十五個時辰——也可以這麼說吧。可是……」「好吧,算啦!」惠香寬宏大量地一揚扇子,「這一次奴家就先記著賬!下一次再這麼著可不成!」隨即又斜瞅著他,親昵地輕聲說:「公子哪裡會知道,人家是怎麼想著你吶!」
「這——」那書生的臉頓時紅起來,「多、多感小娘子厚、厚愛……不過……」「不用說了,不用說了,知道,奴家都知道!」這麼體貼地表示之後,惠香就站起來,歪著頭兒,撒嬌地問:「那麼,公子之意,是下棋呢,抑或聽曲?」
「啊,不——」
「那麼,莫非公子意欲吟詩、作畫?」
「訃娘子是說——作畫?不,也不要!」
惠香轉動了一下眼珠子,隨即裝作沒有主意地問:「那麼,公子想要奴家怎生侍奉?」
「侍奉?啊,不,小生只想——只想小娘子……不知、不知……」那書生望著惠香,囁嚅地說,臉孔漲得通紅,一雙眼睛卻開始閃閃發光。
看見他這樣子,惠香倒有幾分明白了,「原來是個渾不更事的急色兒!」她想,於是故意躲開對方的視線,「莫非公子是要奴家……」這麼低著頭說了半句,她就頓住了,飛快地拋出一個含情脈脈的眼風,隨即側轉身子,含羞帶笑地佯嗔說:「哎,你……你真壞!」
「哎,不、不!小生並非此意!」看見惠香已經動手去解前襟的扣子,那書生分明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亂搖著雙手,慌急地說。惠香卻不管他這一套。
不錯,這一向家中生意清淡,好不容易來了個主顧,她自然很想全力以赴把他纏緊粘牢,以便狠狠刮上一筆。但是這麼兩次下來,她發現眼前這個鄭某不止書獃子氣十足,而且顯然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對風月場中的門檻全然不懂。以惠香的經驗,在這種時候就必須採取主動,把對方搭進網裡來了。
「喲,瞧你!還怕羞呢!真箇小冤家!到了我這裡,你要怎樣就怎樣,奴家都依從你,怕什麼喲!」她半敞著衣襟,露出裡面的大紅抹胸,一邊微笑著,一邊端起杯子,款擺著身子走過去,一下子坐到了對方的大腿上,伸出雪白豐腴的胳臂,緊緊勾著對方的脖子,先在那張姑娘般白凈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用身子挨擦著他,從鼻子里撒著嬌說:「可憐見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過的這杯香片茶,心兒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個書生顯然沒提防她會來這一手,急切問倒給鬧得手足無措;而且,他還分明不大敢過於得罪惠香,結果被硬灌著,咽了一口。不過,儘管如此,他過後仍舊撐拒著,推開惠香,站了起來。
「請、請、請小娘子放、放自重些!」他喘著氣,狼狽地說,隨後又連連咳嗽起來。
「放自重些?」滿心指望引魚兒上鉤的惠香,被這意外的拒絕弄得大為掃興。
她一邊抖落著潑灑在袖子上的茶水,一邊咬著牙,冷笑說:「公子這話也說得忒好笑!你倒說說,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上這兒來,又是為的什麼?啊!」
「小生皆因久慕孝小娘子芳名,特來拜望,別、別無他意……」姓鄭的書生囁嚅地說。
「哼,久慕芳名,特來拜望——本姑娘見的人也多了,有公子這等拜望的么?」
看見對方低著頭不做聲,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說,說呀!」
那書生分明被追問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連連乾咳著,像是要說話,結果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倒是惠香,與對方其實並無情愛可言,剛才的種種親密舉止,無非是在做戲,因此儘管表示著氣惱,但同時已經在迅速轉著心思。不錯,在此之前,她還只是覺得對方書獃子氣十足,對風月場中的竅門全然不懂;但是眼下,憑著多年的風塵閱歷,她就發現這位舉止乖張的不速之客,來意似乎並非那麼簡單了。
「嗯,那麼,公子今日見顧,莫非有什麼為難之事,要奴家相幫的么?」半晌之後,她終於慢慢地把前襟的扣子扣上,望著對方,冷冷地問。
「啊,沒、沒有!」那書生連忙搖頭,一張臉卻立即紅了起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兩度賜顧,既不要妾撫琴獻技,又不要妾侍奉枕席,那麼自必就是要求妾辦事了!我猜得可對?」
大約惠香說話時,閃閃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對方,那書生慌亂地一瞥,便逃也似的移開了視線。
看見對方這樣子,惠香愈加斷定自己的猜想不錯。只是這麼一來,她也就不急於追問。「嗯,他既然是求我而來,那麼他自己自然會說的。」她想。
沉檀若有若無的香氣,從博山爐中緩緩地飄散開來。由於中止了談話,有一陣子,閣樓里變得靜悄悄的,只有明亮的夕暉,從西窗的簾縫透進來,投射到東邊的板壁上,把滿屋子的紫檀木傢具和金玉擺設映照得熠熠生光。
「小生是……是為情而來!」終於,一個低沉而苦澀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惠香怔了一下,當確認這個回答當真是出自姓鄭的書生之口,她錯愕之餘,不由得一仰脖子,哈哈笑起來:「你說——曖喲,是為,噯喲——為情而來!那麼,你說,你為的是准?自然,不是我,那麼,莫非你是為阿好不成?不錯,那、丫頭獃頭獃腦的,與公子倒是天設地造的一對!」
聽了這樣的挖苦,那姓鄭的書生卻沒有著惱,只是搖著頭,說:「不,不是的。」
「那麼,公子到底為何人而來?」
發現對方神情十分認真,惠香的口吻已經變得稍稍緩和。不過,那姓鄭的書生仍舊又挨延了片刻,才輕輕地說:「小生此來,實在是為了阿隱!」
「阿隱?哪個阿隱?」惠香疑惑地問。
「阿隱就是阿隱。這世上還有幾個阿隱?」姓鄭的書生抬起頭回答。他的眼睛閃出虹樣的光芒,說到阿隱的名字時,聲調里充溢著無限的愛戀之情。
惠香卻鬧不清楚阿隱是誰,仍然驚疑不定地望著對方。驀地,她心中一跳,從椅上一下子站立起來。
「什麼?你是說如是——柳如是!你是為她而來?」她吃驚地問。
「如是——是她後來改的名字。以前她可是叫阿隱!」
「哼,」由於意外,也由於某種出自本能的反感,惠香不由得沉下臉,「公子也忒大膽,竟敢把主意打到尚書府里去!莫非你不曉得,如是如今是什麼身份么?」
「小生知道。可小生不怕。只要能再見上阿隱一面,小生便是即時死了,也甘心!」
惠香眨眨眼睛。對方在說出這幾句話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顧一切的狂熱和赤誠,使她再一次感到意外。
「公子到底是誰?怎麼知道我能幫你?」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於又問。
「小娘子不必多問。小生深知此事兇險,不欲連累小娘子。只求小娘子幫小生見上阿隱一面,定當厚報,決不食言!」
「哼,你憑什麼認定阿……阿隱肯見你?」「就憑的這個!」姓鄭的書生自信地說,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輕輕撫摸了一下,然後雙手遞了過來。
這是一隻十分精緻的錦囊,上面用金銀線織出並蒂蓮花的圖案。打開錦囊,裡面是一小束漆黑髮亮的頭髮,還有一方手帕,上面赫然有「生死不渝」的字樣,而且分明像是刺血寫成……看清對方憑仗的是這樣的「信物」,惠香卻不禁暗暗搖頭。因為說穿了,這本是她們做妓女的籠絡客人的一種手段,根本當不得真。就拿惠香自己來說,類似的信物就不知送出過多少。「可笑這個呆哥兒,卻拿它當心肝寶貝似的藏著!」
她想。看見對方一往情深的模樣,她倒也不忍心說破,於是只好重新坐下,管白輕輕地搖著白紗宮扇。
「小生五載相思,身心俱瘁,此番是為性命而來,懇請小娘子千萬搭救則個!」
也許看見惠香不說話,姓鄭的書生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惠香卻仍舊沉默著。因為她很明白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雖然就她自己來說,落到了眼下這種窮困潦倒的境地,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可顧忌、可害怕的,不過她仍舊決定把事情想得透一點。
「若是奴家替公子把這錦囊轉給阿隱,」終於,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問:「公子怎生謝我?」
由於絕望,也由於苦惱,姓鄭的書生本來已經變得垂頭喪氣,眼淚汪汪,聽了這話,他眼睛驀地一亮:「啊,小娘子若、若是應允相幫,小生願以百金相、相酬!」
「那麼,好,請公子三日之後,來聽好音!」這麼斷然應允之後,惠香就一挺身,站立起來。
「哎,你當真替他去幹這種事?」把感激涕零、因狂喜而變得有點不知所措的客人送走之後,鴇母一邊轉過身來,一邊擔心地問。
「當然干呀!為什麼不?一百兩銀子的酬勞呢!」惠香把手一擺,回答得很乾脆。
「這、這可是件風火事兒,萬一捅出婁子來,可不是好玩的!」
「……」
「況且,柳夫人同你又是頂要好的,也不該這等指著火坑兒讓她跳!」
惠香嘻嘻一笑:「娘,你啥時節變得這等菩薩心腸,連白花花的銀子都不想要了?」停了停,又說:「你放心,這事願意不願意,自有如是姐姐拿主意,輪不到我們替她擔待!再說,她那錢老頭兒也真沒氣性,對如是就那等死心塌地,也該當讓他觸點霉頭才是!」